【摘要】 文章通过中外出版集团对比研究,指出我国出版集团的东方文化管理模式可能更优于西方出版集团的资本模式,更接近图书出版的本质,更具有悠久的文化传统支撑,但同时也要注意过渡的行政管理可能压制市场主体的活力。东西融合、扬长避短,才能打造中国特色的出版管理模式。
【关 键 词】东方文化;资本模式;中国出版;中国特色
【作者单位】何明星,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文化走出去效果评估中心,国际出版传媒研究中心。
【中图分类号】G230.7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1.08.006
我国出版集团与西方出版集团是完全不一样的,其中最为鲜明的差别是,我国出版集团的形成多依靠行政区域的划分,具有鲜明的东方文化管理特色。所谓东方文化管理模式,指的是无论是企业的设立、组建,还是企业的管理、运营,通常贯穿着一种完全超越资本逐利动机、目的分配、组织和协调的行为,有时甚至以企业的组织形式开展完全没有盈利点的社会效益项目。这有一点像是一种非营利的社会组织或者政治组织,但却是以企业的组织形式进行运转。我国出版集团的这一特点,相信业界同仁都有大体一致的判断。但是这到底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如何认识,恐怕还需要进一步讨论。有的学者认为,这是未来需要改革的地方[1]。但是笔者通过这些年对西方一些跨国出版集团的研究与观察发现,我国出版集团的这种特点如果发挥得好,可能会成为极为难得的优点。
一、我国出版集团的东方文化管理优势
对于我国出版集团的东方文化管理模式,学界与业界的共识是,出版集团的形成是由中国各级政府主管机构组织、规划、分配而设立的,集团的出现与形成主要依赖的是行政权力。而西方出版集团的形成依靠的是资本的并购、交易,属于资本模式。哪一个具有优势,还需进一步进行理论廓清。笔者认为,东方模式相对资本模式有如下优势。
1.我国出版集团组建、运行的成本较低
与西方跨国出版集团眼花缭乱的资本并购相比,我国出版集团的组建与形成大多是依靠行政隶属关系组建,这是我国出版集团组建的最大特色。比如,中国出版集团的组建,是在中国文化体制改革全面启动的大背景下自上而下完成的。1999年上海世纪出版集团成立,2000年辽宁出版集团成立,2001年江苏出版集团成立(后更名为凤凰出版传媒集团)皆如此。截至2019 年8月30日,全国共有53家各类型的出版集团。无论是国家级的4家出版集团,还是27家省(市)出版集团,差不多都是如此。这与西方社会将年度以及累计出版品种、市场销售以及社会品牌、人力资源、股权等全部作价进行真金白银的交易完全不同。
西方出版集团多是通过资本收购而形成。媒体大王纽豪斯(S.1.Newhouse)对于出版业的并购一直不断,20世纪60年代以后最为频繁。比如1980年以6000万美元的价格买下兰登书屋,不久就爆发了编辑辞职、作者集体与出版社解约事件。1998年,纽豪斯又以10亿美元价格将兰登书屋卖给德国的贝塔斯曼[2]。贝塔斯曼此后成为美国大众出版领域最大的出版集团,但是并购并没有止步。2012年10月29日,贝塔斯曼与英国培生集团宣布计划成立企鹅兰登书屋,其中,贝塔斯曼拥有53%的股份,培生集团拥有47%的股份。收购活动前后持续了几年时间,涉及20多个国家政府和部门的批准文件,其中包括美国司法部、欧盟、澳大利亚政府、新西兰政府、加拿大政府等。这一场跨国收购涉及五大洲的250多家独立出版公司,堪称是一场波及全世界出版业的大地震。当然,企鹅兰登通过此次股权合并,一跃成为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出版帝国。最为引人瞩目的是2020年疫情期间的一次收购活动,企鹅兰登书屋以超出市场预期的20多亿美元价格收购美国西蒙舒斯特。每一场并购行为都是对出版品种、市场目标、人才隊伍的一次重新洗牌,都是对原有出版业务、链条的重新组合。欧美跨国出版集团显然是通过一次次资本的交易形成的,是少数富人的资本游戏。
相较而言,我国出版集团的组建、形成没有那么高的资本门槛,比如经济欠发达的西北部地区、东北地区,仍然能够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组建一些出版传媒集团。集团成员之间的人、财、物重新组合搭配,几乎是波澜不惊的。
2.我国出版集团更容易集中资源投入时间长的大项目
出版是涉及人类精神生活产品的生产和传播行为,特别是一些具有文化传承与知识生产的长期项目,必须由专业出版机构组织和协调人、财、物资源,保证项目在规定的时间段内形成和出版,这是出版传媒机构在人类现代社会分工的职责。
在重大知识生产与文化传承项目的出版方面,我国出版集团的成绩优秀。如地方出版文库项目是近20年间实现的,各出版集团在其间所发挥的作用十分关键。中国地方文库项目最早发端于1990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在广东省委宣传部和广东省新闻出版局的主持下,1990年启动了《岭南文库》,广东省政府设有1000余万元出版基金,至今已出版300余种图书。2006年,中南出版集团旗下的湖南人民出版社启动《湖湘文库》出版工作,湖南省政府投入6000万元,国家出版基金资助700万元,《湖湘文库》耗时7年竣工。浙江联合出版集团在浙江省政府支持下2011年启动《浙江文丛》第一期出版工程,浙江省政府财政拨款2500万元,浙江联合出版集团资助100万元,耗时6年,由旗下的浙江古籍出版社共出版500册图书。类似项目还有湖北2014年启动的《荆楚文库》,湖北省财政首期投入2亿元,湖北省财政厅更表示上不封顶,第一批图书(15种22册)于2016年8月开始出版。2016年启动的《贵州文库》项目,由贵州省政府投入6000万元,2019年完成出版。2018年江苏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出版启动的《江苏文库》,由江苏省政府投入1.5亿元。目前,地方文库出版蔚然成风,项目已超过20多种,出版图书品种接近万种。
与此相比,西方出版集团近20年来,除了出版一些在市场较大影响的大众畅销书,很少见到类似大规模、长时间的出版项目上马。对于西方出版集团资本收购日益集中化的趋势,来自各个方面的批评声音不断。曾创造美国万神殿(Pantheon)出版社辉煌的独立出版人安德列·西弗林(Andres Schiffrin ),以美国哈珀·考林斯(Harper Collins)为例,一针见血地指出西方资本游戏下的出版业日益成为赚钱的工具。“哈珀·考林斯曾是美国最好的出版社,它被并购后的转向也是最惊人的。如果你比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书目,会发现每十年都会发生一次蜕变,艺术史、神学、哲学、历史书一路被抛弃,书目中有越来越多短命的廉价畅销书……”[3]西方资本游戏下的出版集团无法容忍利润回报慢,当然更无法容忍没有回报甚至亏损的项目。与之相比,我国出版集团具体的组建与运营模式,基本上还是依据各个板块的业务模式、资源掌握程度展开业务互补,甚至能够动员各种资源投入一些出版周期较长的大项目。
二、我国出版集团东方文化管理模式的不足
我国出版集团在发展过程中,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如何在社会效益为先的前提下,突出企业经济效益,深化企业管理水平,并将其贯穿于选题、编辑、生产、加工、市场销售等各个板块以及链条的统筹运营中,发挥出东方文化管理模式优势,不断创新,提高效率。
1.创新能力问题
我国大部分出版集团都设有财务部、审计部、人力资源部等职能部门,多数还设有规划发展部和战略投资部,在管理半径方面,其一般对下属各子分公司的战略规划、财务状况、生产计划、人力资源等进行“一竿子到底”的管理。这种科层管理模式常常是创新不足、活力不够,且我国目前的出版集团大多为地域性集团,整体实力较弱。小、散、弱的地方出版集团,很难出现西方出版集团那样在资本指挥棒下的资本并购行为,更不用说跨国收购。
2.市场反应问题
对于如火如荼的数字出版,我国出版集团的普遍表现是投入不足,东方文化管理模式下的集中资源投入优势并没有完全发挥。根据相关学者研究,我国53家出版集团中,有17家集团正在建设数字出版平台,其中有6个大众出版平台、7个教育出版平台和4个专业出版平台。百度指数的统计数据显示,大部分数字出版平台因为搜索量过低尚未被收录,能够查询到词条的数字出版平台仅 3 个 ,分别是博库网、长江中文网和易文网 [4]。这些数字出版平台的运营模式几乎模仿淘宝网、当当网等国内大型电商平台的运营模式,欠缺真正凸显知识密集型、资源丰富型特点,并能够具备稳定用户规模、强大品牌的平台。数字出版平台是未来改变传统图书出版盈利模式、提高知识服务能力的基础工程,必须依靠充裕的资金支持才能实现。而在这一点上,西方一些专业出版集团似乎要比中国做得好。如施普林格、爱思唯尔等长期耕耘自然科学、医学和教育服务的出版集团,就比中国出版业反应敏锐,早在20世纪就布局全世界的数字业务,并逐步赢得市场先机。这一点必须得到我国出版集团的高度重视。
我国从2004年开始进行自上而下的出版体制改革,全行业推进文化产业化政策,无论是组建国家级出版集团还是省市级出版集团,无论是股改上市还是法人治理结构,都是为了激发市场活力和社会创造力。具体到出版行业,就是增强图书出版活力,多出好书,尽快做大做强出版。可喜的是,我国出版集团在20多年的发展过程中,已初步实现了东方管理模式与西方资本模式的融合探索。比如湖南出版投资控股集团成立了专门的财务公司和基金公司,财务公司可以对集团内成员单位提供吸收存款、办理贷款、信用担保、融资租赁和同业拆借等服务,直接服务于集团的产业发展;基金公司则聚焦于技术具有引领性、内容具有创造性的中小科技企业、内容企业的投资孵化。财务公司与基金公司就是借鉴资本模式对出版业务板块进行扶持与投入,可以起到聚合优质资源、驱动产业扩张的作用。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建立了财务公司,通过财务投资的形式成为江苏银行、南京证券的重要股东,对于出版业务所需要的资金支持,集团可通过江苏银行、南京证券两家金融实体进行扶持和投入。这种创新,究其实质就是将西方式资本调控企业运营的模式放在东方文化管理模式的下一个层级,即仅仅将资本调控模式作为一种工具化的手段,而在资本管理模式之上还有另一个层级——这个层级通常是为了实现政治、文化的远大目标而设立的管理层级。两个层级之间的无缝对接,可能是中国式创新。
三、打造中华历史文化特色的出版集团
任何一个社会现象的出现与形成,都有这种现象所赖以生存的历史传统、文化环境,并体现一定的思想价值追求。中外出版集团的不同运营模式也是如此。我国出版集团的东方文化管理模式,是在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中生长出来的,具有悠久的文化传统支撑。
在中国的历史传统语境中,图书从来就没有成为过娱乐的工具,这一点与西方历史传统完全不同。在日常生活中,中国人判断一本图书出版的价值,大多看重的是思想和内容的创新价值。这是中国人的文化常识。只不过在当今社会,人们对图书所承载的思想和内容的创新性,往往给出一个价位,这个价位通过当今世界通用的金钱数值来衡量。应该说,金钱与图书的思想和內容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这一点,中国历史上的先贤哲人看得更为清楚。在漫长的中国图书历史中,“富贵利达,朝荣夕萎;而著述行世,可以不朽”是中国知识阶层的人生理念。这种“立言不朽”的价值观由于中国知识阶层同时又是官僚阶层的“士大夫”身份,带来了巨大的示范效应,并在数千年的历史中被放大,成为全社会的共识。中国历史上的先贤哲人写就一本书,经常需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生的时间,蕴藏其中的是“文章经国之大业,人生不朽之盛事”的人生理念。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写道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章学诚《文史通义》也有“盖闻富贵愿足,则慕神仙。黄白之术既绌,文章之尚斯专。度生人之不朽,久视弗著名传;既惩愚而显智,遂以后而胜前”。可以说,“立言不朽”是中国知识阶层特有的人生价值观,狱中著书、残而著书、落第著书、老而著书的事例在中国历史记载中层出不穷。
在图书的刊刻、传承方面,这种理念使得中国官府刻书、私人刻书成为历史最稳定、质量最精良、学术价值最高的出版传统。特别是私人刻书,虽然其在规模上可能仅次于官刻,但千年绵延不绝并分散于千万个独立的学术与文化家族、科举家族之中,以血缘、宗族为传承纽带,成为中国图书几次浩劫之后文化复兴的母体和再生土壤。这些文化行为的背后,直接体现了中华文化中这种独特的图书历史传承价值观。清代著名藏书家、刻书家叶德辉在《书林清话》《书林余话》记载了宋、元、明等历代关于书籍印刷、出版、收藏、鉴赏等种种史迹,在“总论刻书之益”一章中,他列举了宋、明几位著名刻书家的事例,阐明“積金不如积书,积书不如积阴德”,“积书与积阴德皆兼之,而又与积金无异,则刻书是也”,“其书终古不废,则刻书之人终古不泯”的刻书动机,展现了中国图书历史上一个个个性鲜明的中国知识人物形象。中国历史上的先贤哲人将著书立说这种精神属性与人生不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使图书成为人生追求的最高目标,成为有限生命无限延续的精神寄托。
图书的撰写、出版和传播行为超越了财富金钱、政治利达的现实欲求,形成了中国独特图书的历史价值理念。这种出版理念是中华文化所独有的,与资本追逐利益回报是不相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实现这种出版理念所采取的手段,不能借鉴资本的效率与资本的管理模式。也就是说,我国出版集团在进行跨行业、跨区域、跨媒体的资源调配和政策调控时,在构建协同化、集约化、规模化的发展模式时,在深化各板块、各单位业务关联的基础时,要以资本为工具和手段,而实现的终极目标则以当今人类社会的优质内容为主,即以人们常说的社会效益为主。高质量文化供给是终极目标,而资本积累仅仅是手段和工具。这一点,恐怕只有在东方文化管理模式下的中国的出版集团才能实现。因此,在如此丰厚的历史文化土壤里,笔者寄希望于我国的出版集团,在人、财、物等各个方面进行大胆探索与实践,打造具有中国历史文化特色的出版集团,从而为人类知识生产和文化传承做出应有的贡献。
|参考文献|
[1]任殿顺,亢姿爽. 中国出版集团行政管控模式[J]. 出版发行研究,2019(11):22—24.
[2]约翰·B. 汤普森. 文化商人:21世纪的出版业[M]. 张志强,何平,姚小菲,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3]甘琦. 出版业:向美国学习,还是从美国的错误中学习——记美国独立出版人安德列·西弗林[J]. 读书,2011(6):108-118.
[4]吴明红. 我国出版集团数字出版平台建设效果研究[J]. 科技传播,2020(24):157-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