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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肉与面条的相遇,天然就带着一股发端于江湖的草莽之气,凝聚了市井的喧嚣与人间的烟火。在中国美食的谱系中,如果说刀鱼、鲥鱼、湖蟹等淡水鱼鲜代表了精英阶层的舌尖审美,是文人们口口称颂的雅馔,牛肉面则是平民阶层中最具旺盛生命力,最能反映地域风物的离离春草。
从宏观角度来看,牛肉面并非中国土生的食品,今天人们吃到的牛肉面,大抵有两大源流:西食东渐,与海上舶来。
与中国人在正规宴席上习惯饭菜分开不同,中亚的饮食大多是主食与配菜装在一起:各种烤肉、酱汁和蔬菜被放在垫着馕的盘子里,或者将藏红花、洋葱、鸡肉和长粒米饭炒成一碗……这些在中国人看来卖相不佳、鱼龙混杂,只能作为日常果腹的东西,却是伊斯兰社会中上得档次的美食。
从汉朝开始,这些西方的吃法,以及原产于中亚的小麦,就陆续开始传入中原,并自下而上地影响了中西部地区人民的饮食。黄河流域的面食文化,中原地区以牛羊为主要肉食的风俗逐渐形成。
东汉宫廷里就已有专门制作汤饼的“汤官”。魏文帝曹丕曾经怀疑,何晏的面白如玉,是在脸上涂了脂粉。于是,文帝传何晏入宫,赏赐一碗汤饼。看着何晏吃得满头大汗,面色由白转红再转白,他才相信何晏是真的肤白。
这种西食东渐,在唐代达到巅峰。李世民“天可汗”的威名,以及大唐包容开放的国家政策,让包括诗仙李白在内的大量中亚人,经由河西走廊,在天水、兰州中转后,慕名来到长安,他们带来了白水煮牛羊肉的饮食习惯,也带来了各式各样面食的吃法。
在食物上充满创造力的中国人改良了中亚人用牛羊肉汤煮面饼、面片的吃法,形成了更易入味的细长条状面食——也就是后来的面条。
在北宋人高承的《事物纪原》中提到:“魏晋之代,世尚食汤饼,今索饼是也。”索,在汉语中意指条状物,这大概是最早的有确切记载的面条。
巧合的是,几乎同时代,在小麦向更西方传播的路上,意大利人发明了Anclle Hair(天使的发丝),也就是后来人们吃到的意大利细面。
明代之后,南稻北麦的作物分布,已经完全成型,“南人饭米,北人饭面”的结构日趋固化。同时,随着面条在国家范围内的流传,“面”这个词日益成为面条的代称,而非它的本意,小麦面粉。
对于盛产文人士子的南方来说,面条沦为点缀生活的情调,而非填肚子的道具,所以面条的配菜,也努力往吃不饱肚子的水产、鲜蔬上靠。李渔饶有兴趣地记述了他用鱼肉干、虾米、鲜笋、芝麻、花椒等做的“八珍面”,袁枚也曾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己用鸡汤、鳗鱼、虾汁和蘑菇汁做的小面点。
而中原地区、河西走廊,则依然保留了用牛羊肉汤配面条,以求填饱肚子的风俗。不同的是,以河南烩面为代表的羊肉面大行其道的时候,因为国家明令禁止宰杀耕牛,牛肉面只存在于不为人知的暗面,以及回族等民族的饮食中。
鸦片战争后半个多世纪,清汤牛肉面的招牌才出现在兰州街头。
自从兰州第一碗牛肉面成为口口相传的著名小吃,并被唐鲁孙为代表的精英阶层文人们撰文称颂之后,各地基于本土的烹饪手法和饮食口味,都做出了有地方特色的牛肉面。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各具特色的牛肉面,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内销转出口”,影响了邻国和全世界。
20世纪40年代,越南阮氏王朝覆灭,百姓出于对封建王朝的叛逆,开始在皇都顺化食用牛肉。来自中国广西、贵州一带的移民又带去了牛肉面和牛肉粉的制作技艺,两者结合诞生了越南人引以为国粹的顺化牛肉面(Bun bo Hue)。
70年代,重庆华侨李北祺以“牛肉面大王”为招牌,在加州地区开设牛肉面连锁店,成为在美国最成功的中餐连锁品牌之一。以至于后来,“加州李先生牛肉面”回国在北上广开设了连锁店。
70年代末,日本企业和台湾企业合资,以台湾牛肉面为底味、加入日式拉面的配菜,创制出了“康师傅”品牌和旗下第一代网红泡面——红烧牛肉面,也开创了后来无数牛肉口味方便面的先河。
总之,中国牛肉面以因地制宜的选材、便捷的制作过程和丰富绵长的口味,成为最具文化包容性和世界影响力的中餐。
甘肃:兰州牛肉面
牛肉面开山鼻祖
据说兰州牛肉面“一清、二白、三绿、四红、五黄”(面汤要清,萝卜要白,香菜要绿,辣椒要红,面条要黄)的制作标准,是一位名叫陈维精的河北秀才发明的。他的回族徒弟马六七,把制作标准带到兰州,并由后辈马保子在兰州发扬光大。
自唐以来,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兰州一直是西食东渐的中转站;元以后大量回民的聚居,让牛肉面有了民族基础;晚清的汉族文人总结出了“一二三四五”制作标准。直到今天,兰州牛肉面依然是中国牛肉面最具特色的强势地域标志之一。河西走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这里既能找到关中平原的优质小麦粉,又能轻松获得来自藏、疆边区的优质牛肉。
蓬灰泡水和面是兰州牛肉面的灵魂。蓬草烧成灰之后,带有碱性,能固化面粉内的蛋白质,让面条更劲道。正宗的兰州牛肉面不用切得飞薄的肉片,而是牛肉粒,肉粒酥烂而不绵软,非常考验师傅煮肉的功力,如果要额外加一碗肉,牛肉片才会登场。
油泼辣子也是兰州牛肉面中不可或缺的,但与关中平原的嗜辣不同,兰州牛肉面油泼辣子的最高境界是“只香不辣”,这或许也从一个侧面保留了中亚的食俗。
四川:内江牛肉面
传承正宗川味
史学家普遍认为,台湾牛肉面与四川牛肉面有师承关系,但许多台湾人去了成都寻找“正宗牛肉面”后,都无功而返。其实,真正的川味牛肉面是在距离成都不到200公里的内江。
细面重碱、宽汤红油、牛肉入口即化,是内江牛肉面的特色。与兰州蓬灰面类似,面条多加碱,大锅烧水滚开后,把细长的面条扔进去,煮1分多钟就捞起,以保证面条的口感筋道。
牛肉臊子也是选用市场上的新鲜牛肉,佐以各家的秘制香料烧制而成。牛肉切块后,先经热油爆香、再加香料炖煮,经过长时间炖煮的牛肉块口感软烂,香味入骨,闻之让人欲罢不能。
出锅时,配上小葱、姜蒜水、酱油、花椒粉、味精、醋等调味料,面条筋道,牛肉酥软入味,油辣子带着微微的焦香,辅以青翠欲滴的青菜叶子或香菜。还有最后一道秘诀:每碗面的汤底加少许猪油,让面条入口更柔、面汤更香。
张大千是内江人,他晚年移居台湾,常常在台北家中亲手做牛肉面招待客人。演员郭小庄回忆:“张大千的牛肉面做的非常好,他做牛肉分两种,一个是红烧牛肉面,一个是清炖牛肉面。”郭小庄平时为了保持身材吃的很少,面对牛肉面却禁不住诱惑,一口气吃下了三大碗。张大千曾经旅居甘肃,临摹敦煌壁画四年之久,他做的清汤牛肉面,恐怕就是当时从甘肃师傅手上偷师得来;而他的红烧牛肉面,则应该是正宗的家乡味道了。
湖北:襄阳牛肉面
反映文化交融
襄阳牛肉面是火爆的红汤,滋味麻、辣、鲜、香,一碗各种香料炖的老卤是其中精华。除了牛肉外,还有牛肠、牛肚、牛肝,所有配菜都要在卤中熬45分钟以上,熬到牛油溢出,汤头醇厚,再加上豆芽、香菜,滋味俱全。襄阳牛肉面的标准吃法,还要加上一枚生蒜,配上一碗黄酒。嚼一口蒜,喝一口酒,一碗热辣辣的牛肉面才能爽爽落落地下肚。
外地人到襄阳,总带着大啖一碗牛肉面的决心,但最后常常“不小心”被辣的涕泪直流,一边瞄着隔壁桌吃的飞快的姑娘,一边望望眼前红火热辣的牛肉面和黄酒,甘拜下风。
安徽:淮南牛肉汤
南甜北咸均沾
淮南地区最出名的并不是牛肉面,而是牛肉汤。作为南北交汇之地,淮南牛肉汤把“南甜北咸”的滋味表达无虞。
一般店家都会提供甜汤与咸汤两种口味可供选择,咸汤的调味颇似兰州牛肉面的汤头,用香料加牛肉炖出的清汤,清爽鲜美,牛肉要用肥一些的,以其厚重和汤的清爽形成滋味的层次;甜汤则是不加盐的,用牛骨熬出浓厚的汤汁,下一丁点糖,突出骨汤本身的鲜甜。
汤里的牛肉多是手撕的,纤维毕现,咬起来口感扎实,绝非普通的切片牛肉可以媲美,充满了中原地区粗犷的张力。其实,同为中原黄泛区的黄淮地区,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牛肉汤,比如洛阳、商丘、宿州等地。但唯有最南的淮南,是以粉丝和豆皮丝作为牛肉汤中的主食。毫无疑问,它已经颇具南方牛肉面的形态了。
湖南:常德牛肉粉
又油又香的湘味
湖南常德是著名的米粉产区。常德街头常见的小吃,就是把米粉加开水烫熟,加上肉丝、三鲜、炸酱、菌油、蹄花、排骨、鸡丁、鳝鱼等油码,而其中最高级、最著名者,莫过于牛肉。
常德津市是南方最著名的回民聚居地之一,据说雍正年间就有北方的回族部落来此落籍。回民好吃牛肉面,到了多产大米少产面的南方,便因地制宜将米粉入牛肉汤,这就是常德牛肉粉的雏形。后来,回民们因地制宜,选取当地盛产的山楂、枙子、灵香草等南方香料,与牛排、牛筋、牛杂一起熬煮老卤。熬到油水分离,吃的时候,一勺牛油、一勺老汤,再根据食客的要求加入牛的各种部位,最后再来一颗卤汤里浸透的卤蛋,一点香菜花生,就是一份地道的常德早餐。
广东:潮州牛肉面
客家人独有的讲究
南方以山地居多,因此饲养黄牛、水牛非常普遍,客家人因地制宜以牛肉作为日常食用的肉类,还发展出肉源地道、入味独到、工艺精到、工序老道的“四道功”,只要有客家人生活的地方,总能找到牛肉丸、牛杂汤、牛肉打边炉等等各种各样的牛食。当然,也包括牛肉面。
潮州的牛肉面和牛肉粿条,既非清汤、也非红汤,而是用牛骨汤、沙茶酱、白胡椒调制出的浊汤,咸鲜微辣,带着芝麻花生的油润、鱼露虾酱的鲜味和豉油的甜味。主要的配菜一般有三种,现切的吊龙肉,用开水烫到半熟,鲜嫩滑口;炖到酥烂的牛腩肉,绵软入味;店家自制的牛肉丸,Q弹爽口。
南方米多面少,所以许多人会用粿条来配牛肉,殊不知潮汕酥面才是最佳拍档。所谓酥面,近似于广州的竹升面,将面团用人力压到极其紧实,再切成发丝般细长。“酥”在潮汕方言里有筋道的意思,可见其口感。
贵州:花溪牛肉粉
一勺直击灵魂的酸汤
花溪牛肉粉的最大特色就是开胃的酸味。米粉用的是蒸汽粗粉,爽滑不用嚼就能滑落食道。汤是用带骨牛肉熬的,颜色乳白、飘着一层厚厚的牛油,加了辣椒后色泽红艳。牛肉并不酥烂、有嚼劲,与米粉的爽滑形成强烈对冲。
泡在汤里的酸莲花白是整碗牛肉粉的灵魂。云贵高原独特的恒温湿热气候,让当地的发酵蔬菜制作有着迥异外地的浓厚酸味,为了防虫防坏,还要在莲花白里加入大量辣椒。这种带着酸辣味的汤汁,赋予了牛肉汤独一无二的口感,米粉的滑、牛肉的韧、莲花白的脆,互为因果,米粉汤酸辣,带着让人欲罢不能的微臭,冲击着食客们的味蕾。
台湾:眷村牛肉面
集大成的质感
在台湾,牛肉面从二十多块钱的街边小吃到上千元一碗的“元首牛肉面”,种类应有尽有,如果一日三餐都吃牛肉面,半个月都很难吃到重样的。
眷村牛肉面的横空出世,带有一种“集大成”的质感。台湾学者普遍认为,第一代赴台居住在眷村的大陆移民,按照川味小吃红汤牛肉的做法,又参照了山东人汤面加肉的吃法,发明了这种以四川豆瓣酱为底味的红烧牛肉面。
1970年代后,台湾开放牛肉进口,美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牛肉,快速代替了本地口感硬、价格贵的黄牛肉和水牛肉。特别是美国的牛肉罐头,开盖就能浇在牛肉面上,滋味与卖相都相当不错,给予了台湾牛肉面相当程度的产业化发展基础。后来的加州牛肉面、温哥华牛肉面,都是华侨受台湾牛肉面的做法启发,带到西半球。
如果说兰州牛肉面的重点是面条和汤底,要不是碍于名字,那一点高冷的牛肉都可以不出镜。然而,台湾牛肉面正好相反,面条口感或许马马虎虎,但用牛骨烹制并加入风味酱料的醇香面汤,配上酥烂入味的牛腱子肉,几乎让你忘记碗里平平无奇的面条。
马英九回忆过他初中跟同学一起吃牛肉面的情景。面碗大、分量足,“大家吃面就像埋在脸盆里洗脸。”是的,不论台湾自身的文化发展得多么小清新小文艺,在捧起牛肉面的时候,来自大陆先辈们的豪迈,又重新回到每个人身上。正如台湾学者焦桐所说:“牛肉面本来是历史的偶然,而如今已经成了台北的饮食乡愁。”
白岩松说,他在国外出差很长时间回来,下了飞机居然没先回家,而是直奔他最喜欢的那家牛肉面店。“一大碗连汤带水吃下去,出了一身汗,这才觉得到家了。所谓爱国,原来是爱家门口的那碗牛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