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理论”视野下的陕北盲说书人研究

2021-05-24 00:45
延安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生性说书人鲍曼

孙宏亮教授的著作《黄土高原上的荷马:陕北盲说书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是作者主持完成的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民俗文艺学视野下的陕北盲说书人研究”(12BZW125)的结项文本,鉴定等级为优秀。全书分为7章,29.5万字,是以盲说书人行艺为中心,借助长期田野调查获取的第一手资料,追溯和梳理了陕北说书的起源、发展和门派谱系,全面呈现了盲说书人拜师、学艺、行艺的过程。在理论方法上,该著最大的亮点在于作者借鉴“表演理论”对陕北盲人说书做了富有当代学术视野的阐释,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表演理论”,亦称“美国表演学派”,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兴起的一种民俗学理论方法。其代表人物理查德·鲍曼(RichardBauman)是一位卓越的民俗学家和语言人类学家,著作有《作为表演的口頭艺术》《故事、表演和事件:从语境研究口头叙事》等。该理论的核心观点是将口头艺术表演看作一种交流模式。围绕这一核心观点,鲍曼提出一系列标定表演“框架”的手段,并对表演的模式性、新生性等问题做了分析,从而建构起“以表演为中心”的理论系统和研究范式。

通览全书,可以看出作者对于“表演理论”并不是简单的移用,而是尽可能将它本土化;始终坚持以陕北说书为本位,通过“表演理论”和陕北说书的双向阐释,既重新审视陕北说书,又不断丰富“表演理论”。这一点在书中表现得十分明显,略举数例。

第一,关于盲说书人表演本质的新思考。陕北说书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清康熙《延绥镇志》“刘第说传奇”,可见陕北说书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一种讲故事的形式而载入史册的。换言之,陕北说书就是讲故事,观众之所以进入书场听书,自然就是为了听故事。然而,这一惯常性的认识,却不得不面临挑战。在偏僻的陕北农村,每年的庙会是村民狂欢的节日,应邀而来的盲说书人在庄严的请神仪式之后,开始与会长和村民协商将要演唱的书目,出乎意料的是,绝大多数村民异口同声地选择了“熟书”。这类书所讲述的故事,他们曾多次聆听,尤其是蹲坐在说书人面前的老年“书跟”,对于这类传统故事,他们早已耳熟能详。面对田野调查中发现的这一情景,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作为口头艺术表演的说书的本质。“表演理论”的核心观点,为这一问题的思考提供了借鉴。在《作为表演的口头艺术》一书中,鲍曼将口头艺术表演看作一种交流模式,在这种模式中,表演者承担的是向听众展示自己交流技巧的责任,听众则通过对表演者交流行为和相关技巧的品评和欣赏,得到经验的升华。按照这一观点,我们自然可将陕北盲说书人的表演看作一种交流,其中关键性的因素是说书人“如何说”,而非“说什么”,听众之所以倾向于选择耳熟能详的“熟书”,他们真正关注的正是说书人演唱过程中所展示出的技巧。这一新的解释,不仅更加贴近陕北说书表演的本质,也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说书人演唱文本中大量的飘言和游离于“关口将名”之外的“过场”。

第二,“框架”即“家门路道”。“框架”是“表演理论”提出的重要术语。鲍曼认为,表演作为一种交流,只有在“被理解为表演”的语境中才能实现,这个有限定的、阐释性的语境就是“框架”。“框架”是元交流性的,由传统力量约定俗成,并且对每位表演者都具有制约作用。对于“框架”的理解,孙宏亮教授在书中举例指出,年轻后生在小酒馆中敲打着菜碟的即兴演唱得到了认可,而另一名怀抱三弦的演唱者却被认为是冒牌的稆生“书匠”。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前者“弹起三弦定准音,各位乡亲一声请”的演唱,使用了陕北说书开场的“套语”,而后者用杂乱无章的演唱,表现出对于传统的破坏。这个极端的例证,正好说明陕北说书确实展示了一个特殊的阐释性“框架”,只有在此“框架”之内的说唱行为才能被认可为表演。借用陕北方言词语来说,“框架”即“家门路道”。这一本土化的解释,既准确又生动,无疑加深了人们对“表演理论”的理解,足见作者对于西方理论理解之深入透彻。除了上面举例的“套语”外,“表演理论”所列举的用于标定表演的手段中,“古语”和“对表演的否认”对于陕北说书都具有特殊意义。陕北说书是建立在陕北方言基础上的口头艺术表演,但与日常口语不同,说书需要使用文言古语,需要表现出“有文化地说话”,这不仅是陕北说书“家门路道”的表现,也与盲说书人被称作“先生”密切相关,是其职业特征的体现。正如鲍曼所言,古语通常被认为是口头艺术的特殊用语,是表演传统性和密传性的产物。“对表演的否认”经常出现在说书人演唱的结尾部分,最常听到的是“我这个说书没文化,乱七八糟说不成”一类的唱词。它们只是一种自我谦虚,与说书人承担展示交流能力的责任并不相矛盾。更进一步,“框架”的概念还有助于我们对“韩起祥的帅、张俊功的怪”这句话的理解。事实上,作为早期的改革者,韩起祥为陕北说书表演增添了富有当代生活意义的新题材,他的表演形式依然是传统的。即便他最著名的《刘巧团圆》的开篇词“手弹三弦口来讲,春夏秋冬走四乡。说书不为别的事,文化娱乐我承当”,依然采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表现出对于传统“家门路道”的遵循。正因为如此,他从传统中获得了自信的力量,从而展现出“帅”的精神气度。与之相反,张俊功作为奇才,追求无拘无束的自我展示,力图通过破坏传统来形成自己的风格,尤其是他对于传统戏剧表演“框架”的移植,使听众既陌生又熟悉,自然会产生出“怪”的总体印象。不过,尽管受到一些坚持正统的老艺人的反对,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代听众普遍接受了“张派”的风格,陕北说书新的表演“框架”正式形成了。由此可见,“框架”作为约定俗成的模式,它本身也允许创造性的变革。

第三,发现“新生性”。“新生性”是“表演理论”所揭示的口头艺术的显著特征之一。这一点其实不难理解,任何一位盲说书人演唱的《五女兴唐传》,即使有一千个录音文本,人们也无法从中寻找到两个完全相同的文本。他的每次演唱都是一次新的创作,都呈现出“新生性”的维度。那么,“新生性”产生的原因是什么,我们该如何经验性地发现呢?早期“表演理论”将“新生性”产生的原因归结为特定表演场景,主张从动态语境中捕捉产生“新生性”的因素,诸如听众数量的变化、突发性事件等。但正如国内学者所批评的那样,这种分析过程太过琐碎,有“陷于琐细短视的危险”。结合陕北盲说书人的实际,作者发现场景变化对于盲说书人表演的影响并不特别显著,尤其是对于一些传统影响根深蒂固的老艺人,即使面前空无一人,他们依然会按照固有的模式演唱;即使面对摄像机,他们在表演过程中产生的文本,也不会与民间信仰仪式场所形成的文本有太明显的差异。因此,作者采取表演场景与文本兼重的方法,通过书面与演唱、同一位说书人演唱同一书目、不同说书人演唱同一书目多种实例文本的比较和分析,揭示陕北盲说书人表演“新生性”呈现的一般特点,并进行总结概括。这种分析方法,既体现了“表演理论”的分析模式,又避免了其不足,无疑是一种具有开拓意义的探索和尝试。

综上所述,孙宏亮教授的这本著作,借鉴“表演理论”对陕北盲人说书进行了新的阐释。作者借鉴西方理论视角,但不沉溺于西方理论,始终从调查研究对象实际出发,所提出的问题和思考,不但鞭辟入里,而且令人耳目一新,给陕北盲人说书研究带来了一股清新之气,是一部具有理论创新意义的学术著作。

责任编辑:杨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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