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回声

2021-05-24 00:17冯耀民
延安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村人狐狸母亲

冯耀民,女,湖北南漳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延河》等。

在村人眼里,一棵树,就是宝贝。大的,做梁、做檩、做棺材。次一点,做床、做桌、做装旧时光的木箱木柜。再小一点,做板凳、做砧板、做犁、做耙……树木渗透了村人生活的旮旮旯旯。就是被大风吹歪,被牛顶倒的,顺应时势,就那么歪歪扭扭长了起来,最后做了柴禾,村人也是珍惜的。

村人离不开树,没有了树,村人就成了孤魂野鬼。充实的日子也被掏空了,横竖都没个着落。

在村里,一座坟茔,也需要树的庇护。栽几棵柏树,老鸦落在上面,“呱呱”几声,又凄凉飞去,躺在里面的人,也不至于孤单。

无法想象,没有树的山路,没有树的房前屋后,没有树的村庄,会是什么样子。就如同想象不出,春天里没有花朵,会是什么样子。

老家的山,似乎是专门生长花栎木的,花栎木极耐旱,满山都是。间或生出少许松柏,也只是陪衬。花栎木真高,挨着了天,根根皆健旺。山上的花栎树,密密匝匝,冬季落了叶,也不显得空落。花栎木叶子,片片都大,秋冬落满了山,耙回去,垫猪圈、牛栏,猪、牛、羊藏在叶子里过冬。翻过年播种时,被牲口滚碎了、踩烂了的叶子,又成了上好的肥料。花栎树叶落尽了,也休眠了,挑选适中的砍伐,锯成段木,凿出坑窝,点上菌种,长出木耳香菇,是上等的佳肴。粗壮的花栎树,有水桶粗,几十年成材,是做大梁的佳木,脊檩、檐檩、横檩都是花栎木。“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如池,鱼鳖不可生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林木不可胜用也。”村人遵循古训,爱惜山林,不仅砍伐“以时入山林”,而且是统一砍伐,生产队随时安排人上山检查,有人偷砍了,罚款不说,还要在生产队大会上做检讨。盖私房需要木材,要写申请,审批了,才能砍伐。即便砍柴,也是以冬季为主,有计划地砍,以至于生长有序,年年有余。

爷爷的爷爷,父亲的父亲,都会栽树。房前屋后,山边路旁,只要能栽树的,年年春天都会有新树苗长出来。家里娶了新媳妇,生了孩子,都会栽棵树。我每次回老家,走上稻场,看到那棵桂树,就想上去拥抱它,跟它贴一贴脸。那是我出生时,父亲栽的。教书的父亲,希望他的女儿像桂树一样高贵。

老家树木种类繁多,少说也有上百种,长成规模的,就有二三十种。泡桐、银杏、黄楸是村人的最爱,做家具、农具都离不了。从村庄走过,随时都会碰到黄楸,一棵,一棵,又一棵,或粗或细,或高或矮,于田边地头、路旁屋角,悄然伫立。黄楸主干修长,粗的,两个大人也合抱不过来。楸木性韧,纹理细腻,板面光滑。旧时官宦人家用檀木、红木、鸡翅木等木材做家具,富贵荣光。普通人家刨了屋旁的老楸树,打上几件称心的家具,能用几代人。我出嫁时,哥哥请来木匠师傅,选了几棵黄楸给我做嫁妆。冬阳下,楸木淡淡的香气满院子跑,师傅刨下来的楸木花,像浪花一样簇拥着、跳动着,一个屋场都氤氲着喜气。那些楸木家具,不用上漆,就能照见我的影子。

村东山坳的槐树,有人数过,整整三十六棵。“这棵一百岁了。”“这棵有两百岁……”我和弟弟绕着槐树猜树龄,拉着手臂量树围。爷爷抱起弟弟,笑呵呵地说:“这棵,差不多七十岁,跟我同龄啰!”爷爷说这个山坳是阳坡,暖和,以前荒着,说他的爹爹们有人栽下了第一棵,接二连三,就有了这一山坳。槐花开了,缕缕清芬濡染着土屋,每一寸土墙都闻得到清雅的香气。串串槐花,如风铃,叮叮当当,惹出了孩子的口水。槐花也是贫穷年代的口粮。青黄不接的初夏,家家隔几天都会分得一篓子槐花,跟分粮食一样珍惜。槐树林在村人眼里,地位尊崇,可与千年银杏树比肩。

千年银杏树就长在村东的一个土包上,两个大人合抱,还够不着另一个的手。有了它,这片土地就有了魂。在村人眼里,它是一种伟岸的姿态,从它身上,学会了生存与成长。

“还是砍了吧,别人家的都砍了。”

“让它再长长,还没真正成材呢!”

在我家四方埫边,围绕那棵杉树的砍与不砍,哥哥和父亲争过好几回了。母亲沉默着,犹豫着。比碗口还粗了,砍了解成板子,可做椽子。就是卖了,也能卖好几十块。可是再长一两年,更粗些,做檩子更好。母亲每天望几次杉树,在心里盘算着。哥哥都十八了,不盖房是不行的。

这是一九八一年的事,那年春天,村庄分田分山了。村人站在田头,一边灿烂地笑着,一边悄悄嘀咕,担心这么好的政策不会长久,害怕政策一变,田和山又被收回去。哥哥和父亲,就是为这个争的。一个人犯嘀咕,就有人被传染。紧跟着,就有人把自家田里和山上的树木砍了。一时间,村人忘记了古训,相互攀比,田坎上、山坡上,只要能做檩梁的树木,都砍光了。明媚的春天里,一个个白树桩,刺眼又扎心。

在以后的日子里,山人砍树、卖树成了生财之道。每次我回老家,一看到公路边随处堆放的伐木,再想想路边赫然矗立的大量收购木材的广告牌,就禁不住要去看看那片槐树林。我不担心古银杏树,它是村人的图腾,没人敢动它。见那些老槐树还在,悬着的心才稍微安静了一些。也许槐树上眼睛似的树瘿太深邃,有一种穿透人心的震慑;也许槐树林救过长眠在地下的先人,救过现在还活着的长者,让人一念之下又收起了歹意;也許村人对树木的本能的敬畏还没丧失,总之,那片槐树至今还在葳蕤地生长着。

各个村头都有电锯的轰鸣声,木材加工厂也越来越发达。树木总在离去,树桩就总在呈现着岁月的灰黑色。夏季山洪肆无忌惮,冲垮了山体,山体滑坡又冲入农田,山坡上沟壑纵横,埫田积水成池,听得见庄稼的呜咽声。郁悒的风,挟带着尘土吹过村庄,狗尾草撕碎在风里。百年土墙,都灰扑扑的。

从穷怕了走过来的山里人,在想尽快富起来的路上,是迷惘的,是盲目的。孩子们陆续离开土地,做买卖的做买卖,进工厂的进工厂……可是,骨子里,他们是爱自己的家园的,爱淌过村庄的漳河,爱长年吟唱“算黄算割”的鸟儿,爱那片馨香绵长的槐树林,更爱那棵古银杏树。“外面多精彩,只要村子还在,他们会回来的。”邻居张伯伯老这么说。

一个伤疤就是一次淬火,一次跌倒就是向上天磕了一个长头。村人记住了曾经的伤痛,就像树瘿,记住一些刻骨铭心的日子,记住疼,从疼处生长,从疼处长出新的年轮。二十一世紀初,村庄改种西红柿和各种架豆,并且一开始就实行有机种植。有机蔬菜收益颇丰,村人信心倍增。于是,就退耕还林,封山育林。村里在埫田里种西红柿,梯田里除种架豆外,还成规模地种植经济树。于是,核桃树、香椿树、板栗树就成了村庄的“摇钱树”。又过了些日子,液化气灶进了村,还用上了风能、太阳能,木柴用量减少,才过几年,山林就铺天盖地了。

更喜人的是,这高寒山区还适合种植青枫、紫薇、紫荆等风景树,一棵碗粗的枫树能卖上千元。去年深秋我回村子,正逢发小梅丽种植的十五亩枫树苗出售,吊车把包装好的枫树往两辆大卡车上放,梅丽站在卡车边上,腮边的红晕,像两朵盛放的玫瑰。

风刮了半天又半夜,就下大雪了。

雪籽落在青瓦上,蹦蹦跳跳,叮当作响。有的从瓦缝里钻进来,或落到楼板上,或落到塑料顶棚上。瓦缝很快被雪籽填满,雪再落在屋顶上,就悄无声息了。

雪下得很顶真,半夜没停。第二天依然下得畅快,纷纷扬扬。没有了田界、路界,天地之间的界限,也模糊了。环顾村庄,一切都那么洁白,那么安静。

“吱——”什么东西在叫呢?听着好凄惨。这是雪后的第三天中午,雪停了,阳光闪亮,母亲去稻场抱麦秸垫猪圈,发现一只狐狸蜷缩在麦秸堆里。狐狸的腿受伤了,看见母亲,哀哀地叫着,挣扎着想跑,可站不住。硬撑着站起来,还没迈步,就又倒下了。母亲把它抱回屋,一看,是只狐狸妈妈,还有奶水。母亲说,肯定是出来找吃的,被夹子夹伤了腿。狐狸妈妈伤了前右腿,骨头半裂开,皮还连着。母亲找来酒精和白纱布,先给它清洗和包扎,又拿来馍馍烤热,切成片喂它,还喂了它红糖水。我和弟弟也忙活着拿东西,还担心着小狐狸吃什么,又想狐狸爸爸会不会照顾它们呢?心起起伏伏,天就黑了。母亲找来旧衣服垫在一个竹篓里,把狐狸妈妈放进去,又将竹篓搬到了火塘边。狐狸在灶屋里过了三个夜晚。第四天早晨,母亲到菜地里转转,看能不能扒几棵白菜。它跟着母亲出门,悄悄走了。

狐狸向来不被村人喜爱,可那只狐狸却那么温顺、乖巧。时隔多年,我还记得它那双细长的、温和的,带着泪光的眼睛。那几天,它在我家,眼角总是挂着泪水,我和弟弟就找来棉花,反复帮它擦。

我家堂屋、庭院的梁上,年年都有燕子居住。母亲喜欢燕子不说,也不准我们捕捉小鸟,不准我们掏鸟蛋。我家左边有一片竹林,时常有鸟儿飞进竹林,母亲就在场子边撒些秕谷,让鸟儿过来吃。时间久了,鸟儿越来越多,还把窝搭建到我家屋檐下。

大雪停了,太阳闪闪发亮,弟弟用筛子罩住了几只鸟儿。母亲看到了,说:“玩一会儿就放了。”弟弟说:“麻雀,又不是啥稀罕宝贝。”“麻雀也放了!”母亲的话不容商量。

那时候,村里吃麻雀成风。把麻雀的毛、内脏去净,放在柴禾上烧着吃,是最普通的吃法,也有炒了吃的。麻雀其实很难捕捉,但人想吃它,还是有办法的。村人寻着它们的住处了,原来麻雀住在烟囱里。有了这一发现,好多麻雀,都被一窝端了。在我家,有母亲管着,我们都不敢吃。

“砰—砰—”,后山上传来的声音,在山间回响,屋檐上的雪都震落了。

“打铳的,又在赶山,不知又打死了什么野物。”母亲说。

“打铳的”,是老家人对猎户的俗称。铳是土铳,类似于现代步枪。不同的是,步枪用的是子弹,土铳用的是火药和铅子。这铳,杀伤力也极强,铳一响,铅子飞出去就是一片,好多动物都难逃厄运。大雪天,是“打铳的”最兴奋的时候。“出发!”带头的一声吆喝,就会有一帮人、一群猎狗,气昂昂地奔向山林。

动物再机灵,也聪明不过人。用铳打、下夹子、挖陷阱,花样百出。我就见识过打野兔的绝招。夏秋季的晚上,野兔特别活跃。猎人戴着矿灯、扛着土铳,在靠近山坡的田垄地畈转悠。一旦发现兔子,将矿灯朝兔子一照,傻兔子还在发愣,这边铳就响了。

老家没有原始森林,就是生长着花栎树的高山。也没有名贵的野生动物,就是一些普通得跟山民一样的土著动物,它们虽轻微如芥子,可始终与山人为伴。爷爷说,他小时候,山上的动物来漳河里喝水,跟牛羊一样,没有拘束,也没人去逮。

爷爷92岁去世,去世17年了。我到小城工作,也20年了。每年过年,我喜欢回老家买猪肉,置办山货。有时到农户买,有时到集上买。集上的肉类,除了家养的,总有些野生的。老家人实在,为了让买者相信自己的野味货真价实,多是卖活的。这些年,老家不穷了,可是,村里人还是爱捕杀野生动物,不是自己吃,而是卖给城里人。有时候,我也是购买者之一。去年腊月,我回老家办年货。在集上逛时,被一只黄麂刺痛了心。黄麂躺在蛇皮袋上,一条腿断了,不住地淌着血。但因为还活着,四条腿都被捆着。仔细一看,它的乳房鼓涨着,肚子鼓涨着,是只麂妈妈。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不停地高喊:“买一得俩,吃肉又尝鲜啊!”听得浑身发怵。那年母亲救治狐狸妈妈的情景,又闪现在脑海里。我不敢再看黄麂的眼睛,快步走了。走着走着,心里也在流血:我成了城里人,就忘了母亲的教诲,还在四处踅摸野味,愧疚死了。

忏悔的心找不到出口,忍不住跟父亲说了。父亲说,现在的人胆大,杀生比过去还狠,不说别的,山上的野鸡都被打光了。父亲说的野鸡就是锦鸡,我儿子两岁多回老家时,看到老屋山边树上的锦鸡说是火鸡,我还教他识别了好几次。父亲不说,我还没有觉察到,老家的山上,好几年都看不到锦鸡了。

那年儿子放寒假回老家,他舅舅带他进山里,他拿着根木棍,这里敲敲,那里探探,遇到岩石下的小洞,还趴下去细看,希望看到那些宅着的蜥蜴啊,刺猬啊,松鼠啊,野兔啊,想看到它们缩成一团懒懒地安眠,或者忽然从幽暗的洞里射出两道雪亮的光。他舅舅告诉他,若雪地里有一溜儿轻扫过的痕迹,就是黄鼠狼来过了。它懂得用叼着的猎物,擦去自己脚印儿。说野兔也跑得快,一行细碎的脚印交替着溜远,就是兔子跑过。还有什么鸟有什么样的爪印……

大自然教给了儿子最直观的知识,是课本无法替代的。我望着门前的高山,想着集市上麂妈妈的处境,心生忧戚:再过几十年,这山上的动物是不是会绝迹?我们的下一代的下一代,是不是只有在动物园里才能认识它们?

回城十几天后,一场新冠疫情肆虐大地,我大山深处的老家也未能幸免,封村封路,村子战栗不已,村人第一次戴上了口罩。父亲83岁了,也没有见过这种阵势。父亲挂念着我,电话不断。有次说他知道了这次疫情是城里人吃野生动物引发的,叫我千万别再吃这些东西了。说村里的老人一说起这事就恼恨不已,说现在有这么多好吃的,吃都吃不完,偏要吃野生动物,惹出这么大的祸,不悔青肠子才怪!父亲跟几个老人一商量,起草了一份《不再捕杀野生动物倡议书》。父亲毛笔字写得好,抄写了一份,叫哥哥贴在古银杏树旁边的石墙上。哥哥贴完后,拍了图片发在村里的微信群里,回应最多的,就一句话:“该改改了!”

城乡解封后,清明节我回老家。父亲抄写的倡议书还贴在那里,下面空白处,签满了村人的名字。

忙碌中,很快冬天来了,父亲高龄,冬季总牵挂着,周六回家看他。刚坐下,父亲就喜色地说,今年不准打猎,土枪都没收了,野猪吃庄稼也不准打,只准撵走。说完,呵呵笑。父亲的喜色,好比自己活到了一百岁。

责任编辑:张天煜

猜你喜欢
村人狐狸母亲
毛春山:让韶山村人过上更美好生活
岳流波
狐狸和猫
狐狸
给母亲的信
狐狸便当
悲惨世界
称谓的变迁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
虚静则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