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遇见

2021-05-24 00:17惠永臣
延安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老乡矿区分配

惠永臣,甘肃镇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飞天》《中国作家》等。

这个世界,人都不可能是独立的个体。不独立的个体,总会遇到各色人等。遇到的人,有些转瞬即忘,形同陌路;有些将铭记在心,终生难忘。

在与别人打交道的同时,往往会遇到一些让你内心温暖的人。当你遇到了让你难忘的人,值得你感恩的人,你必须在内心存留下他,尽管他可能在别人的眼里是不咋样的,但再怎么不让人待见的人,他的身上总有自己的闪光点,所以不能一棒子把人打死。就像一些花看起来不咋样,但却香气四溢,让人浑身舒畅。

作为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我刚参加工作时,被分配到了一个偏僻的矿区,人生地不熟,却遇到了三个对我有过很大帮助的人,使我至今记着他们,感恩着他们。虽然他们可能在别人眼里,是不足挂齿的人,甚至是讨人嫌的人。

我大学毕业时,一心想远离那个曾经吃不饱穿不暖的农村,就托关系,找到了一个系主任,他和我有着远得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依靠这层关系,我获得了少之又少的省直名额,当然本人也还算优秀,符合省直的条件,这样,我就被分配到省煤炭局。到煤炭局报到时,又把我分配到一家煤炭企业,现在想起来很后悔,如果再走走关系,有可能留在省城,留在煤炭局。那时候傻,以为省直名额就会留到省城,结果报到时,把我分配到了一个偏远的矿区,突然得让我都没有回过神来,一下子懵了,也不知道找关系留下来,就听天由命,老老实实地拿着派遣证下煤矿报到去了。

这家煤矿是省属企业,距离老家有七八百公里,虽不理想,但还是远离了家乡,远走高飞了,心里还是稍稍有些知足的。

那天到集团公司所在地后,天已擦黑,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去哪里住宿,在街道上徘徊了好长时间,恰恰遇到了一个喝的有些大的男人,当时还是有些害怕,认为一个半夜了还醉醺醺的男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但街道上黑漆漆的,一个引路的人都没有,只能靠他了,就鼓足勇气跟在他后面,时不时地用手摸摸内衣的口袋。他带着我七拐八拐地拐进了一个巷子,那是集团公司的宾馆。黑灯瞎火的,进到宾馆门口,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打开门厅的吊灯,走出来一个头发蓬乱,个子高挑的女人,问了半天情况,才放我们进去办理入住手续。如果是现在,我打死也不会跟他走,假设是个坏人咋办?不过那时候人还算善良,他安排我住下后,第二天来找我。“听你口音,应该是庆阳那边的人?”“是的,是的。”我连连回答他。他说,“我也是那面的人,十几岁到矿区,已经在这边多年了。”出门在外,能遇到老乡,那是多么好的事情,我连忙起身和他握手,随口叫了他一声“老乡哥”。“现在分配得找关系,这面的劳资上有一个管调配的是咱们老乡,我可以介绍介绍。”最后向他了解了一些矿区的情况。具体聊了些什么,现在都忘得一干二净,记不起来了。下午,他又过来找我,带我去找那个管调配的老乡。我在街道的商店里买了一包烟,跟随他进了调配办公室。我记得办公室很简陋,摆着三张桌子,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有君子兰,竹节海棠等,三个人一个办公桌,显得拥挤不堪,我站在门口,老乡把我介绍给老乡,这个头发有些谢顶的老头回身看了看我,我急忙给他们一人一根烟后,报了姓名。谢顶的老乡从一沓纸里半天找出一张表格,让我填写。随后问了我一句“你有什么爱好?”我回答说“爱好写作和体育。”他“嗯”了一声,然后和带我去的那个老乡聊起天来,我站在那里六神无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是低着头,两只手相互搓着。“娃看起来是个老实娃,”谢顶老乡说,“尽量争取留在公司周边学校。”让我回去等消息。

那时候企业都有自己的子弟学校。这家煤炭企业有十几所子弟学校,到单位后才知道又要面临一次重新分配,有关系的可以留在公司所在地,这是一个县级城市,当初发展刚刚起步,一切百废待兴,到处都是一派建设的景象。如果没有关系,就分配到集团公司下属煤矿的子弟学校。煤矿一般都是地处荒僻之地,条件极差,我又要面临一次被别人打发的境况,当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回到宾馆,在等待分配结果的那几天,无所事事,宾馆的电视只有声音,没有图像,当时还没有手机,就翻看从老家带来的几本旧书,打发无聊的时间,但每天下午我都要去一趟劳资部门,看有没有消息,大概等了三四天后,那个谢顶老乡告诉我,我被分配到魏家地煤矿。这是个新建煤矿,条件稍微好一点,距离城里也很近。我连忙道谢。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如果给谢顶的老乡买点东西送给,可能还会分配得更好一点,但这个“老实娃”就这么老实,硬是没有想起打点一下。干指头蘸盐的事,谁愿意尽力给你办?不过,这个谢顶的老乡时不时到我们矿上来检查指导工作,每次来,都会到我们学校转一圈,看看我,聊一会天就走了。那时候工资低,逢年过节,我就提点水果等小礼品去他家里坐坐。如果按照他的说法,他不帮忙,我就会被分配到最远的王家山煤矿,那里距城里一百多公路,而且要翻几座大山,交通很不便利。王家山煤矿地处腾格里沙漠边缘,风沙大,海拔高,气候寒冷,那里我去过几次,到处是一片荒滩,没有几栋像样的房子,工人们住着地窝子,一刮风,煤尘和沙土就硬往人的脖颈里灌。街道上遇到的人,无论男女,都灰头土脸。正如我的同学说,一天洗两次衣服,都穿不干净。好端端的一个人,在街上走一遭,煤尘定会给你画两个黑眼圈。不过这几年条件好多了,通了高速,半个小时就可到城里。那时候谁会想到社会会发展的这么快。我的那个分配到王家山矿的同学,,他一年都不去一趟城里,他说在那地方把他待傻了。其实他一点也不傻,几年工夫,就混上了科长,手下有十几个人,牛气的很。如果我当时分配到那里,估计早就跑了,不会长时间待下去。

这个谢顶的老乡,管调配,权力大着呢。后来听人说,他人品不好,作风有点问题,经常以调动工作为由,欺骗女人,甚至被别人扔过黑砖,头上都缝过几针,最后,因为影响不好,领导对他也有看法,混不下去了,最后才被迫调到了兰州。他调到兰州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但不管怎么说,后来,他应该是我到矿区来遇到的第二个贵人。

说回来,到矿区遇到的那个给我引路的老乡,应该是第一个贵人,没有他,那一夜,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宾馆,街道上只有几盏晕黄的路灯,再没有一间房子亮着灯,黑漆漆的,谁知道会不会遇到坏人或者酒鬼。那时候身上还带着父亲给的四十元钱,临走时母亲专门在内衣里缝了个口袋,把钱装在里面,用别针扣着,害怕被别人偷走,那几天时不时还用手摸一摸,害怕丢失。后来,我曾找过他几次,谢顶老乡说尽量和他少交往,他是个酒鬼,爱喝酒。用他的话说,不喝酒时是个人,喝了酒就是个鬼。不过,我觉得他帮过我的忙,不能忘恩,有機会也去他家里坐坐。每年学校放假,我都要回老家一趟,目的是看看老人,帮助家里干点农活,减轻一下老人的负担,每次返回单位,我都会带一些土特产,诸如杏皮、核桃、黄花菜之类的,每次都不忘给他送些,他也毫不客气地笑纳。谁知过了两年后,他在一次酒醉后掉进下水道里,摔成了半瘫,没几年就离开了人世。妻子本来就嫌弃他喝酒,一喝酒回家就闹腾,让妻子的日子过得心惊胆战,总害怕他喝酒,喝酒了回家不是骂这个就是骂那个,动辄不是摔碗就是砸盘子,弄得家里鸡犬不宁。总隔那么几天,家里就会闹腾一次,等他清醒了,看见妻儿哭哭啼啼的样子,他就后悔得砸康子,就给老婆孩子赔不是,写保证。但一遇到酒,就控制不了自己,就喝大,喝大了就闹腾,久而久之,老婆对他失去了信心,认为他是个不可救药的男人,狗行千里也改不了吃屎的毛病,现在见他瘫痪了,老婆彻底死心了,带着孩子离他而去。后来在父母的悉心照料下,勉勉强强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去世的时候,我恰好在跟前,他苍灰色的脸上,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他用手抓挠自己的胸部,痛苦的样子让人唏嘘,不忍卒视,像是要把自己体内的病灶抓挠出来,让别人看似的。他已经不能言语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嗷嗷嗷”地叫个不停,像要呕吐似的,却怎么也吐不出来的那种感觉,是对自己嗜酒的一种后悔还是一种告诫?谁也不明白。

有时候人真具有两面性。不喝酒时,他是单位的好职工,热心帮助别人,谁家有事情,一个招呼,他就像对待自己的事情那样称心,绝不含糊。如果喝了酒,就暴露出他猥琐、可恶的一面,要么张口污言秽语,要么耍死狗,让人拿他无可奈何,他的领导一见他喝酒,就躲得远远地。

人都有缺点,谁都会犯错。像他这样嗜酒如命的人,在矿区还真不少。我的单位,也有两个酒鬼,常常把自己灌醉,最后都死在醉酒上。那几年,矿区文化娱乐生活单调,职工一遇到休息,就三五个聚在一起喝酒,走在马路上,随时都可以看到东倒西歪的醉汉,也随时都能听到划拳的声音。这与矿区的生活环境有关,矿工们长年累月在潮湿阴冷的井下工作,喝点酒暖暖身子就成了矿工们的业余爱好。工资一发,男人们首先到商店提上一两箱子白酒放在家里,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够控制自己,不至于像这位老乡那样,把自己的家庭和命搭进去。相当一部分只是喜欢在饭后喝上一二两罢了。但无论怎么说,这个醉鬼老乡应该是我到矿区遇到的第一个恩人。

到单位报到后,身上藏在内衣里的四十元钱花得所剩无几。距离学校开学还有将近二十天,后悔自己到单位太早,应该在家里多待上几天,但作为一个农村孩子,能有一份工作,那种急切心情可以理解。在家里实在是待不住的,心想着尽快到单位,看看单位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提前到了单位。这不,给自己带来了麻烦,每天要吃饭,要购置简单的生活用品,这些都需要钱,而囊中羞涩的我,身上所剩下的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怎么办?还没有上一天班,即便上班了,上满一个月,月底才能开工资,这么算,距离开工资还得近两个月,怎么办?那几天,每天只吃一顿饭,每天中午到街道的饭馆里买一碗鸡蛋拌汤和一个馒头,就算是一天的伙食。这样坚持了五六天,对于二十刚出头的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最后硬着头皮找到劳资科。那个科长是个女的,我诉说了我的困境,她表示同情,最后请我在饭馆里吃了一顿卤肉,当时我的吃相可想而知,吃完饭后给我借了二百元,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当时的二百元是个不小的数字,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五十几元,当月工资不够还,这个科长让我分三个月还给她,我当时就没有客气,开学后三个月给她才还清了借款。

说来也巧,开学后我成了她孩子的班主任。那天报名时,她领着孩子,一看我是孩子的班主任,那个高兴劲甭说了。中午,又约我出去吃饭,我百般推脱,还是禁不住人家的热心,最后去了。这又是一笔人情,必须在以后教学中,用自己的耐心和爱心,多给她的孩子下一点工夫,多关照。

学校里的老师大多数是从工人中选拔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初中毕业的较多,他们本着边学边教,扭扭捏捏地坚持了这么多年。在矿区,有文化的人特别少,但凡有文化的,谁愿意去下井,干“三块石头夹一块肉”的行当。我刚去的那几年,煤矿上年年发生事故,年年有人死在井下。参加工作第二年,还发生了一起惊动全省的瓦斯爆炸事故,一次就有近十个人死在了井下。他们被从井下抬上来的时候,我亲眼见过,恐怖得很,残忍得很,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有的只能靠身上的遗物辨认尸体。所以那些年,宁可耕田务农,也不干煤矿这个行当,只有实在没办法的人家,才会到煤矿上谋生计。不过,现在煤矿条件好多了,环境也大为改观,职工的面貌也今非昔比。所以煤矿子弟学校因为师资力量薄弱,教学质量一直上不去。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煤矿企业管理者才觉醒过来,到大中专院校招聘老师。当时我们学校只有我和校长是科班出身,孩子能分配到我的班里,她当然高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用说,在以后的教学中,我格外关注她的孩子,可惜这孩子在学习上不开窍,每次考试成绩都不尽人意。那孩子真不是学习的料,下多大的工夫也是白搭,一次我教的数学竟然考了八分,使我汗颜得不敢见他的家长。后来,这位家长无可奈何,把孩子转回城里的老家学校,这位科长见我也躲得远远地。听说孩子的学习还是一塌糊涂,这个家长才意识到自己的孩子不是学习的料子,对我的看法慢慢地转变了过来。现在,那个孩子成了矿上的工人,天天下井,不过见了我还是老师长老师短的,让我浑身的不自在,总感觉欠他或者他母亲的一份人情。

前年,这个科长退休了,我们在一次旅游的时候,恰好是一个团,并且她上车就毫不介意地坐在我的旁边。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当然也聊到她的孩子,我连忙给她解释,说自己盡力了,可能是刚刚走上教学岗位,教学经验不足,耽误了孩子。她说:不能怪你,是孩子不争气,总算让我驱散了多年聚集在心头的阴云,并且我还得知,她的孩子已经离婚了,媳妇留下孩子,跟着别人跑了,那家人有门道,给媳妇解决了工作。听到这里,我心里也不是滋味,现在的年轻人,把爱情作为交易已经司空见惯,为了利益,可以放弃一切,爱情仿佛已经不名一文。这年年底,她和儿子来给我拜年,让我盛情难却,把孩子的婚事揽了下来,答应给孩子介绍一个对象,最后把我的一个学生介绍给了她儿子,现在正在热恋,打算筹备结婚。成全了别人之美,也安妥了自己的内心。

这三个人,是我参加工作到矿区之初认识的三个人,他们或多或少给予了我的帮助,我不能忘记他们,把他们的恩情记录了下来,也算是给自己的内心一个交代。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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