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敏
陕北瓜好,山坡旱地,通风透光,羊粪充足,昼夜温差大积累了足够的糖份。花皮西瓜脆沙红瓤,水分和甜度恰到好处,当地特产红籽小瓜更是少有地香甜可口。
陕北瓜好价格也好,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北京的黑蹦筋大西瓜才卖六分钱一斤,延川县关庄公社杨家坪大队的西瓜竟然賣到一毛五一斤。
当年没有反季节种植的事儿,西小瓜每年只有个把月的时间可以吃到。来杨家坪吃瓜的主,基本上都是附近十里八村的人。当时人穷收入低,有的生产队里出一天的工,挣不到一斤西瓜钱。真正能够拿钱买瓜的人少之又少。
瓜熟了就要卖,不卖烂在地里就什么都不是了。杨家坪卖瓜主要采用赊账的办法,先吃瓜后结账。没钱也不要紧,可以采取以货易货的方式,直接用粮食抵账。
那年麦秋过后,杨家坪的瓜熟了。我和三宝开着手扶拖拉机经过瓜地,离路边不远的瓜棚旁边,看瓜的老汉穿着黑色免裆裤,粗布本色背心,手里挥舞着三道道蓝的白羊肚毛巾招呼着我们,一看就知道瓜地开园了。
我们把手扶停在路边向瓜棚走去,用柳椽搭起的三角形瓜棚里,架空的架子上面铺着棕黑色的山羊毛毡,毛毡下面铺着厚厚的秸秆,上面放着一床红花布面的旧棉被,虽然简朴但干净利落。
看瓜老汉满面笑容地招呼我和三宝坐在瓜棚旁边的柳椽上,顺手拿起一个小西瓜,放到瓜棚前的案板上,用毛巾擦了擦一尺多长的尖刀,“咔嚓”一刀把小西瓜切成两半,接着切下了两块像月牙的西瓜牙,不紧不慢地递给我们,“先尝一下,看咱这西瓜咋样?”
我接过这花皮红瓤的西瓜,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酥脆、甘甜、多汁,真的太爽了。
“老汉,你这瓜美得太,好吃。怎么卖?”
“一毛五。”
“贵得太太哩,便宜些能吧?”
“好你了,这价格是队里定的,我可不敢落价。”
“吃了你的瓜,我又买不起可咋办哩?”我开玩笑说。
“没事,歪瓜裂枣谁见谁咬。就是讨吃要饭的经过,吃些解渴也能行。”
说归说做归做,如此好吃的西瓜怎么能够错过。
“老汉,给我挑两个好瓜,不熟不甜可不给钱啊。”
“能了,不甜不要钱。”说着老汉挑了两个十斤左右的大西瓜。
那个年代肚子素都能吃,十斤左右的西瓜,一人吃一个是稀松平常的事。
老汉刚把瓜切好,我和三宝正在狂吃的时候,又有人过来买瓜。
来买瓜的都是当地人,不管买多买少上来先尝尝鲜是情理之中的事。
卖瓜老汉大大方方地把案板上的西瓜切开,来买瓜的高高兴兴抓起就吃,边吃边聊很是亲热。
我和三宝很快就消灭了两个大西瓜,从柳椽上站了起来,走到瓜棚前算了瓜账,付了现款。
人吃饱了犯困,咱也没有客气,钻进瓜棚躺在毛毡上靠着被子睡着了。
不大工夫,卖瓜老汉捅醒了我,从毛毡下面拿出来一本小学生的练习本和一根铅笔,随后认认真真地递给我。
“帮我记一下账。”
我还没有醒过梦来说:“记啥账?我不是给你钱了吗?”
“我晓得。好你了,帮我个忙记一下他们的瓜账。”老汉说着用手指着坐在柳椽上吃瓜的老乡。
“能了,你说咋个记法?”我说着拿起笔翻开小学生练习本。
老汉说着我写着。
瓜账记罢,我问老汉:“你咋不记?”
“我不识字,咋个记法?”
瓜吃了,又迷瞪了一小觉,我摇着了手扶拖拉机继续赶路。
西瓜罢园了,秋庄稼成熟了,树叶黄了,树叶落了。冬天快要到了,我在鹿山沟的窑洞里听到有人呐喊。好熟的声音,我马上听出来了,是杨家坪大队卖瓜老汉在呐喊:“好人哪,你在哪里呢?结瓜账喽!”“吃了我的瓜的好人,你住在哪里呢?”“好人——你快些儿把瓜账结喽!”
我走出窑洞下到沟里,来到老汉旁边,接过老汉手里的账本,一看上面写着“今有张家河大队好人吃瓜××斤,合人洋……”
“老汉,张家河没有人叫好人,怕是有人胡球里记下的。”
“真格没有人叫好人?”老汉很认真地问我。
“张家河大队真格没有,我寻思着是哪个哈怂想赖账,胡球里记的。”
老汉听了我的话,由着急变成了愤怒。“这是谁家儿的?坏怂!我就不信我寻不见那个龟孙!”
老汉跟我比划着“好人”个有多高,身材体量,穿啥衣服……听罢,我也有个约莫,跟老汉说:“鹿山沟里没有你要找的那个人,你去正沟里找找看。”
老汉点点头走了,走了没有几步老汉愤怒地喊道:“羞你家先人了,不要眉脸的坏怂,快些给老子滚出来……”
老汉一路走一路骂,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敢赖账,居然还签了个“好人”的名字。
四十年多后,我突然想起来了“好人”吃瓜的事,问三宝“当年那个吃瓜的好人,杨家坪的卖瓜老汉找到了吗?”
“那还能找不到?让老汉骂了,脸也丢了,账也结了。”三宝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