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过高原的河(外一篇)

2021-05-24 00:17王炜
延安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沟谷村庄

王炜,陕西志丹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刊》《散文选刊》等,出版诗集《岩石的牧歌》,散文集《生命是一缕阳光》《被时光遗弃的鱼》。

单纯的人,经常会有一些单纯的快乐。我有理由相信,我很快乐,那仅仅是因为我的住所不远处有一条河。

那条河名叫周河,它从黄土高原深处一条狭窄沟谷的岩石缝流出,流过了千山万水,流过了岁月悠悠,一路往东。它流过我居住的小城,流过我居住的小区,流过我居住的小楼。当然它没有就此停下,一路滚滚向前先入延河再入黄河,最后进入大海。对我来说它的样貌在小城我是认识的,在来小城的好长一段路上我也是认识的。但它离开小城会是什么样子,我却不知道。我觉得那已和我没有多大的关系,于我也没有多大意义。也许在其它地方它不仅样貌上与在这里截然不同,名字也可能有了巨大变化,叫什么河,什么流或什么水。但在志丹县境内它叫周河,一条影响着家乡几万人生息繁衍的重要河流。

我常想,对一个地方来说,影响她的文化系统、生态系统的,除了环境、土地便是河流了。并且这个地方城镇化发展得越快对这些的掠夺,破坏就越严重。这也是城镇化发展必然的副产物。

志丹县作为黄土高原腹地的一个农业县,许多年来一直是心平气和,春种秋收,缓慢地前行。人们似乎习惯了这种平淡缓慢的生活。也许如果没有“宝藏”的发现,它现在仍然会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但这谁又能知道呢?

巨变是几位地质专家带来的,当他们宣布在志丹县境内的地下找到了“宝藏”后,小镇一下子就沸腾了,人们为那新发现而欢呼雀跃。新发现的“宝藏”名叫石油,是亿万年前古生物变来的。它是现代工业的血液,是液体黄金。处在大山沟中的山城一下子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很快淘金者便一拨一拨地从天南海北涌了来。他们是打井的,采油的,拉水的,卖货的,做买卖的,偷窃的,寻梦的。他们让平静的小镇很快变得热闹而嘈杂。通往深山的道路被一条条开辟出来,抽油机一台台开始在群山沟壑间转动、轰鸣。安静的小镇失去了往日的宁静,窄小的街道上挤满了人。一座座高楼大厦开始在沟谷间出现,快速生长。

随着小镇的改变周河似乎变得更快,更惊心动魄。先是水变少了,宽阔的河谷中心,浅浅地流淌着一股窄小的溪流。溪流很快变得浑浊而充满难闻的异味。紧靠县城的河道边又出现了另一条水流,那是城市里的各种管道排出的污水汇集成的河流。那黑灰色的污水河散发着冲天臭气一路浩荡而下。河谷低洼的地方积满了黑褐色的污水,到处都能看到动物的腐尸、蛆虫,群飞的苍蝇、蚊子。

周河太脏了,以至于人们自然地把那里看成了处理废物的场所。各式各样的垃圾被人们一股脑倾倒入河谷。起初是一些凹漕、低坡,后来垃圾被一车车直接倒入河床,形成了一座座壮观的垃圾山。那些山与水,不停地散发着各种难闻而刺鼻的气味。那气味从河谷一直彌漫向小镇,弥漫到我住的小区。

每次我走到河边,都要用手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快速逃离那里。有时憋气时间太长脸部发紫,人都快要背过气去了。这样的状况持续了有一年多,人们都开始抱怨、指责。

在指责咒骂声中,人们开始反思,开始想着去改变。乡民们提出了改变脏乱差,争创卫生城的口号。人们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集中力量搞起了向周河要碧水净气的卫生大会战。乡民们在县城周边建起了好几个大型垃圾填埋场,把河道的垃圾清理出来,拉到填埋场集中处理。沟谷的垃圾山用铲车铲,县城巷道的垃圾用架子车推,山上四散的垃圾发动人海战去清理。一场轰轰烈烈的垃圾清理运动,搞了好几个月。

一天,人们突然发现河道变干净了,河水变清澈了,空气中出现了久违的清爽。不只是河道,变干净的还有街巷、广场、草坪。乡民们也开始变得自信,讲究。在获得了省级卫生县城的荣誉称号后家乡的父老没有就此满足,他们开始更大胆地尝试与改变,提出了创建全国文明县城的口号。文明创建依然从周河河道整治开始,河堤帮固工程,污水净化工程,河水储蓄工程,河边居民移民工程,河滨路绿化工程,居民住宅小区安置工程——每一项工程都是针对这条河的,每一个举措都是为了人与河和谐相处的。

一条河啊!从来没有这般被乡民们重视过,关爱过,心牵过。周河一点点地变得干净、清亮,周河沿岸一点点地变得整洁、亮丽。一年又一年,周河每年都在发生着改变,并且变化惊人。它让你有理由相信,志丹县在快速发展的同时,也在让一条河由死而生,变得越来越美。

数千米长的河堤建起来了,河滨公园建起来了,污水净化厂建起来了,清澈的河水蓄起来了。沿河修建了一条宽阔的公路起名河滨路。路南是公园,一到春季便红花绿树,燕语莺啼,一派自然田园之趣。路北是商业区,店铺林立,酒肆错落,一派繁华热闹人间烟火景象。欲赏风月可走路南,入林荫小道散步休息。欲购物时可走路北,进店铺商场,入超市寻其所好。饿了可就近入一食堂酒肆,店家殷勤,窗明几净,点几个小菜一壶米酒,闲坐半日,品味生活的舒心快乐。由逃离到午后惯性的散步,周河河谷,河滨路已成了我最欢喜去的地方。沟谷中的河水宽阔碧绿,清风起处潮湿清爽的水气成了夏季最惬意的问候。

周河变了,不仅变干净了,也变得美丽怡人了。不只是周河,就连同河水孕育的人也变了。人们开始注意保持整洁,开始懂得随时俯身捡拾地上的垃圾。人们开始懂得谦恭礼让,人们开始讲究诚信守时,我有理由相信是一条河唤醒了这个小城的美好精神。

我住在周河西边,工作的地方却在河的东面,因此每天都要在周河上往返。穿过石板铺成的走道,穿过树荫遮蔽的小巷,穿过巨大的石桥。每次经过周河,我都心怀喜悦。在经过周河时,眼眉会在尘世的繁闹中慢慢舒展开来。那里能看到碧绿如茵的草坪,草坪上怒放的花朵,青翠的松柏,随风舞动的柳枝。在波光粼粼河面,有时会有雨燕急速地飞掠,有时会有一些不知名的水禽嬉戏其间。除了自然的风景,有时还能遇上一些有趣的人和事。也许是午后那些跳健美操的女子,也许是散步的情侣,也许埋头读书的学子,也许是在凉亭、阁楼楼小憩的老者。他们总能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

让一条河水在我的身边摇曳,让一段快乐时光在我的心中绽放,我觉得真是很享受的事。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的一人一事都让河谷变得丰富生动,充盈了人间的快意与暖意。也是他们丰富了我单纯的快乐,让我爱上了一条河,让我永远地记住了一条河。

村庄或是迷梦

当默默无闻的村庄发现了“宝藏”,它往日的平静便被打破了。先是许多样子怪异而高大壮硕的机器,发着可怕的轰鸣一辆接一辆驶进村子,接着是穿着红色或蓝色衣服的工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村子逐渐开始变得喧闹而浮躁。

村庄由乡民、牲畜构成了一个完善的生态系统,承载那些的是树木、窑洞、圈舍、土院。阡陌纵横的小路把村庄、田园、山野、沟谷连接起来。村庄一直在顺着沟谷生长,繁盛。沟谷有小溪、小树林、水草。溪水很淺,很清澈,缓缓地流过碎石子铺成的河道,一路向南入周河而后向东入延河。水中有许多小鱼小虾都是运动健将,箭般在水中穿行。有一种水蛇,黑色,约一寸多长,纤细如发丝,在水中奇特地盘曲扭动。我抓住它连着用它的身体打几个结,而后把它放入水中,它很快便将我打的结解开了。

沟谷连着群山,山上有白杨、杜梨、榉树、杠树,有米谷、高粱、麦子,有水穿洞、打谷场、坟茔。每当山风吹动,村庄和沟谷就会发出巨大而空旷的回响,如同一只怪兽在咆哮,怒号。出了沟谷便是一片开阔的平川。乡亲们在川台上打了一口直径十多米的巨大水井,称其为大口井。井上装了大功率水泵,源源不断的清流让干旱的川地成了丰产的水浇地。乡民在那里种植了糜谷、蔬菜、玉米,一到春季那里便成了绿色的海洋。

乡村已成了一个大工地。装载机,推土机,拉土车在沟谷穿行,打夯机在山塬日夜轰呼。各种巨大的机械似一头头发了疯的怪兽,喘着粗气,冒着黑烟,吼叫撕咬。它们向山川沟谷发起了一次又一次冲锋,将棵棵粗壮的树木连根拔起,将山岇铲平,将土窑洞掩埋,将山川大地的形貌改变、重构。它们是真正的创造之王,改变之王,破坏之王。那巨大的铲刀横扫之后,山川改变了样貌,河流改变了方向,树木庄稼被彻底从山原抹去。

这里要建一个城镇。要修平展开阔的大路,高楼林立的社区、学校、医院。窄小的土路被铲掉,拓宽,改造成宽阔的柏油路。田野被推平硬化,然后修建起一座座楼房。所有的土地,土地上面生长的草木,最后都被钢筋、泥凝土盖得严严实实。城市是钢铁、水泥与石头的领地,很干净也很坚硬。

村子建在了阳山南面的半山上,往上去是八道棱,云盘山。山上种满了高梁、玉米、糜谷。乡亲们总是天不亮就上山了,穿过露水打湿的草林走进田间地头开始一天的劳作。人们用锄一寸寸在庄稼地上锄过。整理过的土地松软绵滑。庄稼便似青春期的少女飞速地往高窜。千百年来村庄一直是这样悠闲地生长、穿行。

乡村发现的宝藏据说是白垩纪或更早时期的水生物深埋地下形成的产物——石油。石油的发现让平静的山村沸腾起来,一拨又一拨陌生的人来到这里,他们在山顶上放置了许多可以四处移动的房屋,巨大的铁罐。一座又一座高高的井架,在山塬上出现。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一条条长长的铁管插入山体,从山顶一直钻到山村地心的深处。黑乎乎的石油便从铁管子里冒了出来。

那些钻油的小伙子皮肤黝黑,头发凌乱。他们平日里穿着红色或蓝色的工服,在工地上忙碌,一收工便跑下山来,用大额的钱钞在乡村的小卖铺购物。他们几乎什么都买,暖水瓶,火腿肠,方便面,卫生纸并且一买就是一大包。乡村的女孩们被那些阔绰的工人吸引,震撼到了。姑娘们开始有事没事到小卖部周围聚拢,观望。偷偷的议论那些大手大脚的黑小子。一些大胆的女孩开始往山上的井队跑……

村庄的生活是单调而悠闲的。人们种地、喂养牛羊,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邻里们和睦、友善,劳动工具借着用,蔬菜、粮食交换着吃。钱在这里几乎很少有用场。只有在哪家要过红白喜事时才去小卖部或县城买些糖果花生,油盐酱醋,花烛被面。村上的小卖铺乡民平时很少去,生意不咸不淡仅够维持生计。

征地的通告贴得到处都是,村子西面开阔的平台要建新城镇。县上给村户发了征地补偿款。未成熟的庄稼已等不得成熟便被铲掉,田地被整平,分割,开挖,硬化。一座座钢筋水泥构建的大楼便在台地上出现了。楼房生长的速度比庄稼快多啦!每天十米二十米地往高长,没多长时间开阔的平台便被林立的楼房占领。那些楼房从平台一直往沟谷蔓延,为了给它们让地沟谷里的土窑洞,土院子也一个个被铲掉推平。

羊是乡村里最主要的家畜。家家户户都有养。有些家户的羊很少便托亲朋邻里代为放养。每日清晨天蒙蒙亮大红公鸡就已站在墙头开始打鸣,羊倌们将羊一群群赶出羊圈,赶上周围的山坡。在头羊的带领下羊群像云一般飘向前谷或后山。羊倌们一个个不慌不忙,慢悠悠跟在后面。放羊的生活无须急躁也无需精细,羊们自己能找到最好的草场,羊馆只需要跟着走就是了。

打井的工人干的是力气活,很费体力,他们时不时要来村里买肉吃。羊肉味美且大补,是最好的美食。但打井队来时村里已没有多少羊,前些年搞封山禁牧,羊被一批批卖到了宁夏、内蒙,羊圈大部分都空了。工人们只能买些猪肉鸡肉吃,村上养的猪、鸡并不多,所以许多人经常买不到肉。村民有养狗护院的传统,因此家家户户都有狗。一些胆大的工人便开始在夜间偷偷用套索套村里的狗杀了吃肉。哪家丢了狗都会站在院落里狠命地骂一通,但根本起不了作用,狗还是接二连三地丢失或变成了一堆骨头。自从打井队来到村里,便很少能听到嘈杂的狗叫了。

村子里的树林很多,院前屋后种的大都是一些结果实的树木。有梨树、枣树、果树、核桃树、杏树。从初夏开始多种水果便陆续熟了,先是水灵灵毛绒绒的桃子,接着是黄灿灿的杏子,红脸蛋的苹果,紫黑色的桑葚,绿中泛黄的梨子,红玛瑙般的甜枣。那诱人的味,诱人的香让山村有了别样的灵韵。自从村庄开始大开挖大建后,各种树木都成了拦路虎、绊脚石,一棵棵被破伐、刨挖。不仅仅是树,城市建设的铁铲将乡村的一切全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包括野草栅栏,包括圈舍窑洞,全被清除或埋入深深的土底。

这个曾经的乡村,如今已成了小镇。树木野草,鸡鸣狗叫,窑洞炊烟都没有了,那里只剩钢筋水泥,电缆管道,沥青高楼。绿色当然有,被放入了花坛,花盆、花瓶。要吃蔬菜只能去买大棚里的,要吃水果也只能买大棚里的。自然生长的一切都被城市消灭,异化。

村庄是脆弱的,土地是脆弱的,窑洞是脆弱的。在城市面前村庄显得褴褛、寒酸,弱不禁风。我的窑洞已被荡平,已被高耸的楼房取代;我的田野已被水泥覆盖,已被柏油路占领;我的庄稼已被优化、已被转基因;我的羊群已被解散、已被出卖;我的树林已被盆栽;我的乡亲已被稀释。没有土地、窑洞的村庄还是村庄吗?没有坟茔、老树的故乡还是故乡吗?

随着村庄的消失,我突然觉得我童年的某些部分也随它一起丢失、消散,再也无法找寻!我已无法找寻故乡的过去,更无法直面故乡的未来。我已开始怀疑故乡的真实性,乡村或者只是我曾经的迷梦与幻想。也许它就不曾有过,不曾出现过。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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