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郑振飞
洛阳桥
诗因桥而生情,桥因诗而增辉,构成一道桥梁文化绚丽的风景线。
自从建安诗人写桥入诗,首创桥梁文学以来,1800多年间,不知有多少诗人词客曾为桥梁写下清丽的诗篇。
宋代时期的福建,由于泉州港的崛起,为适应经济发展的需要,以泉州地区为代表建造了大量石墩石梁长桥,成为我国桥梁史上一个辉煌的里程碑。巧合的是,宋代一些大诗人,如陆游、曾巩、刘克庄、王十朋以及史学家袁枢等,或曾在福建为官任职,或本来就是福建人。于是,诗人与桥邂逅在八闽大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诗因桥而生情,桥因诗而增辉,构成一道桥梁文化绚丽的风景线。
“北有赵州桥,南有洛阳桥。”建成于宋嘉祐四年(1059年)的泉州洛阳桥是一座历史名桥,茅以升先生称之为“福建桥梁的状元”。洛阳桥建成之后,历代描述它的诗文多不胜数,或赞叹桥梁的雄伟奇构,或为蔡襄歌功颂德。但南宋诗人刘克庄写的三首《洛阳桥》却别具一格,不落窠臼,让人耳目一新。
《洛阳桥》(其一):“周时宫室汉时城,废址遗基划已平。乍见桥名惊老眼,南州安得有西京。”这首七言绝句妙在诗的构思。它不写别的,而是从洛阳桥的桥名着眼,采用反讽的手法表达,意为周朝、汉朝这些强盛的王朝都早已成为陈迹,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哪还有能力去收复早已沦陷的西京洛阳。原来是自己老眼昏花了,这里是南州,不是西京。此诗与“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一诗异曲同工,余味无穷。
《洛阳桥》(其二):“嬴氏曾驱六合人,蔡侯只用一州民。立犀岂不贤川守,鞭石何须役海神。”晋朝的《济略记》记载:“始皇作石桥,欲过海观日出处。时有神人,能驱石下海。犀,类牛动物,独角,镇水神兽。”这首诗是写蔡襄的,但意不在此。整首诗采用对比手法,“六合人”与“一州民”对比,“长城”与“洛阳桥”对比,“神话”与“现实”对比,既表达对“任人唯贤”的希望,又流露出对当时官场“文恬武嬉”腐败现象的辛辣讽刺,用语曲折,诗意深邃。
《洛阳桥》(其三):“面对虚空趾没潮,长鲸吹浪莫漂摇。向来徒病川难涉,今日方知海可桥。”这首诗初看平淡,但如果结合刘克庄的身世看,却用意颇深。《洛阳桥》(三首)写作时间是宋嘉熙三年(1239年),刘克庄时年53岁。宋嘉熙元年(1237年),刘克庄改任袁州(今江西宜春),但又遭到构陷,罢职回乡。他在《自述》中说:“身十年而三黜,肠一日而九回”,茫茫宦海,乡关何处?出路何在?游览洛阳桥让他的心情豁然开朗,故而诗句“长鲸吹浪莫漂摇”“今日方知海可桥”字里行间流露出宁静淡泊的意味。
刘克庄,字潜夫,福建莆田人,南宋江湖派代表诗人。陈衍《宋诗精华录》说刘克庄“专攻近体,写景言情论事,绝无一习见语,绝句尤不落俗套。”这三首《洛阳桥》 可见一斑。
洛阳桥桥头古建筑和石碑
安平桥桥头的望高楼
诗歌为桥梁提供了重要的史料,桥梁因为诗歌而留名千古。
南宋时期,在泉州地区的“造桥热”中,不仅在海湾修桥,泉州市内为适应经济发展也修筑了大量桥梁。跨越晋江的笋江桥(又名石笋桥)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座。南宋政治家、诗人王十朋于宋乾道四年(1168年)任泉州知府,写下一首七言诗《石笋桥纪事》。这首诗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它提供了重要的桥梁史料:“五丁挽石投浩渺,万指琢山登峋嶙。辛勤填海效精卫,突兀横空飞海蜃。”“万指琢山”“五丁挽石”“精卫填海”都说明了当时建桥时通过抛石来打造基础。修建泉州洛阳桥首创了抛石基础的方法,但无文献记载,反而是在这首诗中找到了佐证。二是这首诗虽非宋诗中的上乘之作,但叙事、议论、抒情相结合,语言浑厚,有着十分明显的“以文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宋诗特点。比如,“二三大士为时出,目睹狂澜心不忍。小试闲居济川守,远水孤舟寇忠愍”。后两句用典(以才学为诗),把力主建桥的官员称颂并比喻为南宋一生乐善好施的兵部侍郎陈谠和独排众议、力主澶渊之盟的寇准。再比如,关于建桥的意义与影响写道:“南通百粤比三吴,担负舆肩走騋牝。论功不减商舟楫,遗利宜书汉平准。”前两句“以文为诗”(散文化),后两句以议论为诗。后两句成为名句,但凡提及南宋泉州地区建桥的功绩时,常被反复引用。其中,“商舟楫”指商代邮驿制度,“汉平准”指西汉政府平抑市场商品价格的经济措施。
谈到宋诗中的闽桥,不能不提袁枢的《南乡桥》一诗:“玉龙倒影卧寒潭,人在云霄天地宽。借问是谁题此柱,茂陵词客到长安。”袁枢是南宋著名史学家,官至吏部员外郎、大理少卿、出知常德府、江陵府等职。这首诗是他幼年所赋。前两句实景写桥,隐喻写人;后两句中的茂陵词客喻指西汉司马相如,表达少年开阔的胸襟。相传司马相如离开成都去往长安之前,在城北升仙桥上题字——“大丈夫不乘驷马,不复过此桥”,后来衣锦还乡。南乡桥只是闽北山区的一座普通桥梁,但却因为袁枢的这首诗而留名千古。
洛阳桥石刻
笋江桥
万寿桥
福州市内有两座历史名桥。一座是跨越闽江的万寿桥。宋元祐年间,人们造舟为梁,修建了一座浮桥;元大德七年(1303年)又将其改建成一座石梁桥。宋高宗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诗人陆游到福州任职,写有一首《渡浮桥至南台》:“客中多病废登临,闻说南台试一寻。九轨徐行怒涛上,千船横系大江心。寺楼钟鼓催昏晓,墟落云烟自古今。白发未除豪气在,醉吹横笛坐榕荫。”诗人缓步而行,临江远眺,浮桥壮丽,南台雄浑,故而呈现的诗境开阔豪迈。更可贵的是,该诗为万寿桥原为浮桥留下了翔实的史料。《周礼·考工记·匠人》中记载:“轨谓辙广,乘车六尺六寸,旁加七寸,凡八尺,是为辙广。九轨七十二尺。”宋时一尺合今31.68厘米,凭借诗句“九轨徐行怒涛上”,可见当时浮桥的宽度在20米左右。
福州市内的另一座名桥是跨越安泰河的安泰桥。该桥始建于唐朝,并于宋宣和年间(1119年——1125年)进行了重修。古代的安泰桥是福州市区运河交通总枢纽。唐宋时期,福州港与泉州港并存。福州港航线东至日本,西至阿拉伯诸国。当时安泰桥一带“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
宋熙宁九年(1077年),曾巩任福州知州,曾写下一首七绝诗《夜出过利涉门》,表现当时桨声灯影的安泰河夜景:“红纱笼竹照斜桥,复观翚飞插斗杓。人在画船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曾巩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大散文家,诗也写得好,笔调细致,形象鲜明,对仗精美,格调飘逸。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评价,曾巩的诗远比苏洵、苏辙父子的好,七绝诗更有王安石晚期诗作的风格。这首七绝诗用朴素精美的诗句描绘了一幅诗趣盎然的画面:红灯在桥上,明月在水中,人在画船中,寓情于景,情景交融。
以上几首宋诗,仅是写闽桥的诗,比起大量以桥梁为意象、景物、场景等入诗的宋诗而言,只是沧海一粟,更遑论其他朝代的古诗。
那么,为什么桥梁与诗人有一种天然的情缘关系呢?雨果曾经说过“:人类没有任何一种重要思想不被建筑艺术写在石头上。”或许可以这样理解,人类从古至今所有的经验、情感、思想都被建筑艺术写成一部石头的史书。诗人在阅读这部史书时,触动思绪,激发情感,摇荡心旌,继而为诗。而桥梁一经诗歌洗礼,更具有饱满的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这就是桥梁(建筑)与诗歌的关系。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唐诗宋词元曲,留下多少千古绝唱;中国又是一个建筑文明古国,唐砖汉瓦,如翚斯飞,创造多少璀璨的东方文化。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一笔丰厚遗产。
夕阳余晖下的安平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