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祖
知道灵台县,是许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因为读《史记》,知道它就是商末的密须国,后为周文王所灭。但一直没有机会去看看。
2020年11月,有一天,我在家闲读《晋书》,刚读完《皇甫谧传》,深为其人不慕荣利,恬淡自处,而不胜钦服。忽接《飞天》主编阎强国先生的电话,约请去灵台,機缘天降,却之不宜,当即答应。
我们先从兰州乘坐高铁,两小时到达陕西省宝鸡市,然后,坐友人小车一直北上,路经凤翔县时,道路宽敞,树木扶疏,忆及唐代杜甫从长安逃出,“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一路辛苦,至此拜见唐肃宗,“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想来,烽火连天,遍地兵燹,他的一路应该很艰难。但又因为宰相房琯辩护,被唐肃宗下令逮捕,幸亏张镐营救。这是757年6月的事情,9月他就离开了凤翔。
车经麟游县,翻阅箭杆岭,山上树木茂密,皆为大雪覆盖,皑皑一片,苍莽之中,自有姿媚之气。我们停车,留恋不忍离去,如果不是寒冷提醒着我们,真如在仙境。
晚五时,抵达灵台县,入住灵台宾馆。当晚,几位文友敲门,有宋亚平、田华、吕春文、曹鹏伟等,大都已是网友,在微信里早有交流,所以见面,感觉并不陌生。
都是文友,聊起文学来,都不知疲倦,似乎片刻之间,夜已深沉,遂道别休息。
第二日,县委书记刘凯过来陪我们吃早餐,他上午还要赶去市上开会。刘书记,身材修长,面色白皙,一头黑发,丰神潇洒,饮食之间,谈笑自若。心下不由暗叹,灵台亦有如此人物?闲聊之间,方知他原为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毕业后,先在北京朝阳区工作,后西来甘肃,担任灵台县县长,时年28岁。如今已十年矣,现为平凉市委常委,兼灵台县委书记。我2000年在北大访学,曾在哲学系听过一年课,与他谈起陈嘉映、赵敦华、靳希平、楼宇烈诸先生,话题不由就稠起来。
刘凯书记毕竟来自京城,对文学有很深的理解,也非常支持本县的文学创作。言谈之间,发现他对县上的那些作家作品,都很熟悉,这让我有点吃惊。与会议代表合影的时候,他把工作人员事前安排好的座位,让给了张存学,自己坐到边上。整个过程,不显山,不露水,倒让我颇感意外。这种胸怀,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
上午会议间隙,我出门闲步,正好宾馆对面,是灵台纪念馆。遂拾级而上。古灵台,《诗经》记载周文王伐密后,为祭祀而筑之,绵延至今。以前是土台,1934年重修,青砖砌面,顶建八卦亭,内塑文王像。1966年被毁,现在的灵台是1984年重修,通高36米,侧胁靠山亭及重廊,皆为民国政要题词碑刻,有林森、孙科、李宗仁、杨虎城、戴传贤、汪兆铭、罗文干等,书法或遒丽,或古雅,且刻工精细,极大地保留了书法原作的气息,逐一看去,甚是享受,也从一个侧面看到一个时代的气象。
上得台来,每层都有展览,灵台历史、文物等,仔细看过来,对这片土地愈加仰望。灵台,地处甘肃东部,北接陇东,南依岐山、凤翔,地势险要,自古为兵家争夺之地。夏朝,就建立了密须国、密国等方国。秦汉置县,隋初,始命名灵台县,相沿至今。最后到达八卦亭,周文王肃然在亭,我鞠躬,然后退出。俯视全县,真有沧海桑田之慨。中华民族,从西周开始,周文王,周公,给我们奠定了礼仪基础,始有今日。读《论语》,就能深刻地感知到孔子对文王、周公的深厚感情,那是中华文化之根呀。孔子一段时间梦不见周公,就恐慌。他也以文王、周公道统的继承人,而傲立于天地之间。
下得台来,向左走不远,有一条宽大的柏油路,沿路而上,即荆山森林公园。朝阳初照,不意碰到皇甫谧纪念馆,门锁赫然,只好徘徊而去。站在山上,俯瞰全县,想起当年皇甫谧隐居此处,勤奋著书,留下《逸士传》等不朽文字。多少王侯将相,俱往矣,但文字,真正的文字,永远留在世间,为后人所珍爱。一个民族的精魂,其实,就在这个民族伟大先贤的文字里。我曾经发表过一篇散文《回到汉字》,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回不到汉字,不能真正认识自己的文字,已经很久了。多少当代作家的文字,都不过关,连一个熟练的工具,都做不到,何谈回到汉字?读古人的文字,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汉字,那里是有作者的魂灵的,有华夏民族的魂灵的。陈寅恪说:“读书须先识字。”“识字”,何其难也。
第三日,我们去密须国故地,县城往西25公里,今日百里镇。一路平野开阔,树木寥落,木叶尽脱,疏朗清寂。上推3000多年前,吴山下崛起了一个诸侯小国密须国。公元前1065年,文王伐密,《诗经·大雅·皇矣》:“密人不恭,敢据大邦,侵阮阻共。”意思就是说,密须国竟敢违抗天命,侵略阮国,甚至攻打到阮国都邑共池。于是,文王大怒,兴兵讨伐,一举灭之。跟着年轻的镇长,漫步在密须旧地,听他讲述历史,忽然想起古人的半首诗:“于今露冷春分草,鹿逐鸥飞满层道。指数当今旧垣墉,犹有楼台几千重。”
“古迹密城夹流水”,我们又沿着达溪河,东去邵寨。不久,就看见远远的塬了,道路开始盘旋而上,路两旁,层林尽染,危崖深沟,到处是未消的积雪,晶莹透亮,忽然一只野鸡从树上飞过,一种很奇特的叫声。第一次见到野鸡,而且发现它飞得如此之高,真是吓人。到邵寨煤矿,现代化的工厂,漫步期间,突然,一群黑黑的矿工从远处走来,从我们身边走过,看见他们被煤炭熏染得黑黑的脸,和身上黑黑的工服,不由有点恻然。
独店,也是一个塬,土壤肥沃,望不到边。我们走访了万亩矮化密植苹果园,现代化经营,其规模,真是让人惊叹。它所生产的瑞雪、瑞阳,一绿一红,都是大果型,每颗都在一斤左右,非常好看,且好吃。吃了两口苹果,身上竟然更多了凉意。
到达独店镇张鳌坡村,远远就看见堂皇富丽的皇甫谧纪念馆,占地面积近百亩,殿堂巍峨,气宇轩扬,从大门进来,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大殿,很高的皇甫谧汉白玉雕像,我们鞠躬致意。大殿后的皇甫谧陵墓,是必须要看看的。陵墓高4米,形似馒头,周长27米,四围树木茂盛,站在那里,不禁想起他的一生,才华出众,学养丰厚,著书颇多,但坚辞征辟,确实是很难得的高人。他的著作《高士传》,影响深远,以斯人而著斯著,可谓得人矣。
我最佩服皇甫谧的就是他的甘隐村野,潜心治学。《晋书》说他“年二十,不好学,游荡无度,或以为痴。”后叔母任氏对他哭劝说,是不是我没有学习孟母的卜邻,你为什么如此鲁钝呢?“修身笃学,自汝得之,于我何有?”皇甫谧始感悟,发奋读书,“居贫,躬自稼穑,带经而农,遂博综典籍百家之言。”但皇甫谧天性好静,沉静寡欲,“始有高尚之志,以著述为务。”有人劝他出仕,他作《玄守论》《释劝论》,以明自己甘愿隐居之志,“耽玩典籍,忘寝与食,时人谓之‘书淫。”
他罹患风痹顽症,“犹手不辍卷”。但病情确实不轻,自述“久婴笃疾,躯半不仁,右脚偏小,十有九载。”又服寒食散,虽能减轻病痛,但其实还是饮鸩止渴。“每委顿不伦,尝悲恚,叩刃欲自杀”。看来,他的数次拒绝朝廷征召,一是喜欢读书写作,对于当官兴趣不大;二是确实身体不好,无法应付繁忙的行政事务,甚至可能连得体的行为举止,都很难做到。他《答辛旷书》:“疾夺其志,神迷其心。”《议征聘表》一文更有详细的叙述,疾病,服寒食散,导致他行为乖常,父兄见之,都无法忍受。他无意之中能有如此杰出的针灸成就,与他的疾病也不无关系。幸也,不幸耶?
皇甫谧累诏不应,却向晋武帝借书一车,批阅不怠。他这种“守学好古,与流俗异趣”的精神,和“竟不仕”的行为,赢得了时人的尊重。泰康三年卒,年六十八。毕生所著诗赋誺颂论杂甚多,和《帝王世纪》《年历》《高士传》《逸士传》《列女传》《玄宴春秋》等,并重于世。门人挚虞、张轨、牛综、席纯,皆为晋朝名臣。
一代高士,永远活在这片土地上。我走在灵台,总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有时甚至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人杰地灵,没有人杰,地也无法灵起来。作为后人,我们要珍惜前贤留给我们的文字,和文字里的精神。
灵台之行,最大的收获是重温了历史,近距离地感知到了文王之风,皇甫谧之灵。也从当下灵台作家的热情,看到了文脉之不断。我的弟子寇文静去年在《飞天》刊发文章《深情的创作与生命的追问——灵台小说作家作品论》,提出“灵台現象”,认为一个县城有如此多的作家,密集地在《飞天》《朔方》《西部》《清明》《安徽文学》《散文选刊》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确属不易。
灵台能在短期间涌现如此多的作家,可见历史文化的积淀之力,和地方对文化人的重视。文脉,真是说不清,但力量无穷,影响久远。
第一次去灵台,竟然爱上了这片土地,爱上了它的河流,和土塬。甘肃、陕西、宁夏交汇之地,文化的多元,历史的悠久,地貌的特殊,造就了一方特殊的土地,也养育了一批各具特色的青年作家。
“守学好古,与流俗异趣。”这是《晋书》对皇甫谧的评价,其实,灵台的作家也颇有这种精神。他们热爱故土,用自己的心血书写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我们从他们的文字里,分明可以看见历史的踪迹,也看见了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巨大力量。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