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悦,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获《小说选刊》双年奖、首届《朔方》文学奖、第二十七届孙犁散文奖一等奖。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并被翻译成少数民族文字。现供职于宁夏吴忠市文联。
1
2017年8月的一天,我和娟子把一袋茄子抬到宗申牌三轮车上,小舅舅的电话来了,他在那边无不生气地说:“李元泰,你快点回来,菊花台的石磨被人偷走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那边的小舅舅听不见声气,又“喂!”了一声,我总算缓过神来,回答道:“行,你等我。”娟子说:“李元泰,你走了生意咋办?我一个人可顾不过来呀!”
一股很大的风尘削弱了娟子的话,看着她骑着三轮车走进菜市场,我调头回家。
2011年搬迁的时候,小舅舅打算把石磨埋掉的,被阿喜拦挡下来了,说好好的一盘磨埋地下可惜了。
我知道阿喜是个恋旧的人。我虽然和阿喜一起生活,户口却在庙儿岭,户主是李杠子,直到我结婚时,才把阿喜和我的户口迁出来。那个时候李杠子已过六十岁。
从我生下的那一天起,注定阿喜和李杠子矛盾重重而又纠缠不清,在向李杠子讨要粮食的时候,她还是比较理直气壮的,“这不是你的骨肉吗?你总不能看着他挨饿吧?”李杠子将目光投向我,我立马像霜打了一样一副可怜巴巴相,眼角滚下几滴泪来。看样子,李杠子他心里还是有我的,打开窑门,扛出来两麻袋麦子,还不忘在我的脑袋上抚摸几下。返回的路上,赶着驴车的阿喜向我竖起了大拇指,夸我戏演得好。其实,我没有演戏,我没有出息的软骨头一见到李杠子那双眼睛就想流泪,就不由自主地扬起可怜巴巴的脑袋瞅他。我也不知道那样看他的目的是什么。拉着粮食的车子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簸,阿喜让我趴在麻袋上,生怕麻袋滚下来。
“九月里来九月八,小妹子在家梳头发;梳子梳来篦子刮,专心专意辫好了它……”
有一阵子,阿喜的歌声会让我打瞌睡,我的身子在摇摇晃晃中沉入谷底。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注定在这坑洼不平的路上不停地走下去。只要李杠子和阿喜活着,就有我走不完的路。有会儿我睁开眼睛,头顶的太阳摇摇晃晃的,远山也是摇摇晃晃的。太阳西去了,大山的影子一半透明一半阴暗。这个时候,我的眼里晃进了菊花台的影子,黄昏的霞光和村子里的炊烟交融在一起,远远的,我看见了小舅舅的身影,我大喊了一声“小舅舅”,阿喜向驴子挥挥鞭子。走了一天的行程,困乏的毛驴伸长脖子向菊花台吼了几嗓子,天边的霞光立马散尽了。
两袋麦子给小舅舅一家带来的开心会延续很多日子。我像个功臣一样骑在场院的石磙子上,小舅舅用力拉扯着磙架子,满头大汗。这是他讨好我的一个手段,他大我五岁,也许是容妈怀他时营养不良,生下时连胎衣都没有抠开,一个囫囵疙瘩,一家人以为生了个怪物。阿喜是八个孩子里的老三,头前有两个舅舅。小舅舅是老八,真的是个小舅舅,又瘦又小,头却大得跟他的身体不成比例。大舅和二舅都没有成家,一家八口人,加上容妈和姥爷十口人,就靠阿喜和我不停地跟李杠子讨要,菊花台这个地方似乎长菊花不长粮食。小舅舅虽小,但机灵。时常带我去菊花台看菊花,那个时候,我并不觉得菊花有多么艳丽,缺少雨水的缘故。菊花开得朵不大,阳光下有点蔫,好就好在山梁的风,打着旋儿扑向我们,我们的身子被吹得歪斜,扭曲,尤其是我们的头发,乱糟糟的。有一阵子,我们的口很干燥,似乎浑身的水分全部被风和阳光吸干了。一时,我们感觉头脑发胀,四肢无力。我们就想躺一躺。在这长满菊花的山梁上睡觉是多么地惬意。我们很快闭上了眼睛,鼻子里,胸腔里呼进了一阵阵暖融融的东西,砸吧砸吧嘴巴,甜滋滋的,还香喷喷的。我们知道是什么味道,但我们惧怕有什么不祥之物会带走那股香味。我们的担心无不道理,就在一天晚上,小舅舅做了个梦,梦境里,他亲眼所见一个长相怪异的男人挥舞着镰刀,将山梁上的菊花全部割走了,留下颓废的枝干。要知道,那个惟一的山梁,没有了菊花,整个村子都显得颓废、冷清了。那种凄清的景象让小舅舅万念俱灰,他说村子里没有菊花该有多么地可怕。我俩就梦境做过分析,那个样子怪异的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那个时候,小舅舅和我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来澄清男人的身份,直到有一天我们长大了些,阿喜跟我讲了她和一个男人的故事后,我在心里想,那个男人是谁了。可是,小舅舅不相信,他觉得我的分析太荒谬了。
还好,那仅仅是一个儿时的梦,现在这个叫菊花台的村庄并没有菊花,我们却喜欢躺在山梁上做菊花的梦。大旱之年,从山的那一边吹来的风,撕扯着我们的脸皮,我们的嘴巴是那么地干裂,小舅舅猛地从地上坐起来,他一手牵着我,腰里系着草绳,别着一个棍棒,像个英雄一样,爬沟翻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到了公社的仓库门口,有几个小子提前到了,他们把仓库场院上的西瓜皮抢了一空。战斗就是这样开始的。西瓜皮纷纷落地,“快抢!”接到命令的我满地找西瓜皮,小舅舅重新将他的棍棒别在腰里,抱了一些撒腿就跑。后面有追兵,我快要坚持不住了,只听似炮弹一样的东西在我们身后爆炸,“卧倒!”我和小舅舅卧倒在胡麻地里,怀里的西瓜皮也碎了。这个时候追兵害怕中了我们的计,不敢近前。我们趴在地上,对着几乎没有一点红色、满是牙印的瓜皮啃起来。村里人把这叫溜瓜皮。溜瓜皮其实很累人的。溜完瓜皮小舅舅和我没有回家,来到山梁上,我们就那样躺了一个下午。
见到50岁的小舅舅那副模样,怎么也和当年混战时的英雄挨不上边。搬迁以后成了养牛专业户的小舅舅,胖了,秃顶了,背也驼了。
2011年菊花台的人搬遷到了交通方便,环境优美的川区,住进了规划好的瓦房,有硬化的路面,有成排的绿树,有蔬菜温棚、牛棚、羊圈、鸡舍、鸭架……政府在大力发展养殖业的同时,鼓励农民搞枸杞园、葡萄园、苹果园、枣园、地膜玉米、地膜黄花、地膜西瓜……不几年,搬迁后的人们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舅舅经常打电话叫我回去,说政府现在对新农村建设投入很大。我也产生过想回去的念头,娟子不同意,说两个孩子在省城受教育比农村强,为了孩子坚决不同意。娟子在城里长大,勤快、时尚,能吃苦。我们在省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车子,这都跟娟子的吃苦会经营分不开。怀远市场摆完摊,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傍晚余晖洒在我们身上,娟子的嘴唇更艳丽了。从我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她总是把自己的嘴巴涂抹得像鸡冠子。那个时候看她还是挺漂亮的,尤其那双嘴唇。结婚后,她还是喜欢涂口红,这就让我有点腻味了。说了几次,她不但不理我,嘴巴涂得更红了。
2
为何我的户口在庙儿岭,人却在菊花台长大,这跟一个女人有关。朱胜梅,据李杠子讲,我母亲阿喜太任性,爱玩失踪,动不动还装神弄鬼,李杠子就瞧不上阿喜了。阿喜如果是个好女人,那么,朱胜梅也不会插进来。
粮食交给姥爷后,阿喜有点累了,她带我回到窑洞里。夜是那样的黑,我偎依在阿喜的怀里,八岁的我依然能闻到阿喜身上的奶香。“儿子,你是妈的福星。”听到阿喜赞美的话,我更加迷恋她身上的气味了。“真得感谢那个石匠啊!”阿喜心情好的时候,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夜分外的漫长,她有足够的时间给我讲述一个特别的石匠。
阿喜说那一年才16岁。石匠走进菊花台时,已经是秋天。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菊花台的场院上罕见地出现了麦垛。要拿前几年,别说麦垛,就连糜垛,谷子垛都很少见的。那个时候,菊花台的场院似被飙风掠了一般干净。
“打磨子来——”一天中午,风尘里传来一声吆喝,是那么具有穿透力,几乎把菊花台凝固已久的寡淡掀开了,激活了。先是几个娃娃跑了出来,不久,又出来几个大人,山梁上被秋霜打了的骆驼草在阳光下愉快地摇晃着身子,闪动着耀眼的金光,仿佛它们把一个秋天的金黄都汇聚一处,期待那一声吆喝的到来。
石匠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因为,菊花台有石磨的人家真的不多。大旱之年,有磨也是闲置的。这时,一个女人的话把石匠挽留了:“饿了吧,到家吃口饭。”
其实,其他人都能猜出来,那天中午,额头上滚落着汗珠子的石匠听到那句话时,该有多么地激动,石匠当时按捺不住地干咳了几声。菊花台的女人稍微感到有点遗憾,但她们都觉得,添加一双筷子需要多大的勇气。惟有容妈家有资格叫石匠吃饭。容妈家其实和菊花台其他家户一样,吃了很久的草籽和洋芋片、豌豆、糜子、高粱、红薯干。起初是用石磨磨成粉,但这样是经不起石磨的折腾,连磨堂都不够占。有人积攒上一段时间,够半袋子了,用牲口驮来,到容妈家磨面。也不能白磨,磨一次要给主人家一碗面粉,算是答谢。这样一来,容妈家的磨子就忙些,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磨面,是草籽还是其他粮食,容妈并不计较。加上容妈的八个孩子要吃饭,计较不过来。那石磨就老得快;磨老了,容妈家就没有了往日的热闹。
从庙儿岭回来那几天,来容妈家借麦子的人一天把门槛都踢断了,容妈总是不多不少地给借点,这就招来大舅舅和二舅舅的不满,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两人都没有娶媳妇,哪有粮食借给别人去?可容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层浮屠。我和小舅舅骑在墙头上,眼盯着有人端着一碗麦子走出大门,容妈跟着屁股送出来,等他们走下台沿才不舍地返回。我们的鼻腔里充满怒火,鼻孔张得老大,小舅舅拿土块扔。他们有一丝羞愧,说:“我们会还的,庄稼下来就还。”便加紧了步子,慌慌地向走下山坡。不说那句话还好,说出那样的话会惹我和小舅舅更生气,我们都感觉到受骗了。一年的庄稼下来,收到粮仓的麦子能有几斤?那点可怜的麦子,一半交了公粮,一半留了籽种,拿什么去换?自然,一年庄稼下来,人家用玉米或者高粱来顶账。回数多了,容妈也不是那么好说话了,她眉头紧蹙,不明白借的时候红口白牙做保证,还的时候是玉米是高粱!容妈默认了,她不敢声张,否则家里人会抱怨她。她也只能望着石磨,呆愣好半天。而最應该埋怨的是阿喜,那些麦子可是她和我用脸皮蹭来的。
家里的石磨要忙上一阵子了。两麻袋麦子,借出去的其实也就那么七八碗。村子里的人,他们将借来的麦子和其它杂粮掺合在一起,用毛驴驮着来到我家,我们的耳边经常响着浑厚的石磨声,驴子的脚步声,驴子脖子上的铃铛声,筛面时顶针敲击面箩的声响,驴子和人身上落满面尘。那个时候小舅舅上学不在,容妈让我负责看磨。看磨就是看驴子。其实驴子是不用看的,它的嘴巴上带着铁笼嘴,眼睛用布子蒙着,低着头,卖力地拉磨,它应该是不知道在那一天里要走多少圈子。起初,我蹲在地上望着驴子数着数字,耳朵里塞满各种声音,鼻腔里尽是香喷喷的面味儿。我在想失学的我,一个人呆在姥姥家,没有这些声音的陪伴,我的日子一定很无聊乏味,恰好有了这些声音,有了这样的一份差事,倒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有用之人。认识菊花台的那些人也是从磨面开始的,形形色色,老老少少。我帮忙看磨不分老少,大多时,磨窑里就我一个人,容妈会做上饭菜招待来磨面的人,为此,我从姥爷的表情能看出来,他也是不满的。我便想起阿喜来,此时她要是在的话,也会不会像姥爷那样阴沉着脸的。而此时的阿喜和大舅舅二舅舅在田里忙活。身为已经出嫁的女儿,阿喜必须勤劳,必须负重,必须在庙儿岭拉麦子,不那样的话,我想,她在舅舅家是呆不下去的。她的态度也影响了我在容妈家的地位,只要有人来磨面我就殷勤地告诉容妈,我要看磨。听到那样的话,容妈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夸我很懂事。
我在磨窑里蹲得腿脚麻木,快被面的味道熏瞌睡了的时候,便想起小舅舅。他一早就上学去了,我不由得想起我的短暂的学生生涯,我时常用羡慕的目光盯着小舅舅看。听大舅舅说过,一定要把小舅舅供养成个大学生。可是我数次听到小舅舅背地里骂老师的话,他说有个性锁的老师打人歹毒,他不想上学。他也就在我跟前发个牢骚,绝对不敢跟大舅舅说。阳光从磨窑里移出去了,那家人的面也磨完了,我浑浑噩噩走出窑洞。驴子也是浑浑噩噩走出磨窑,它一身的粉尘,笼嘴被去掉了,眼罩也被去掉了,它和我一样,对外面的阳光有些不适应,走路都有些踉跄。大半天没有尿,一定是憋坏了,但驴子已经忘了排泄。阳光已经过了大半个院子。我突然期盼小舅舅能回来。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磙上等他。一小时过去了,山下的那条弯弯的土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点,我站起来向他挥动着手。小舅舅一路狂奔。他没有进家,把书包放在石磙子上拉我向山下跑去。我们下了一条深沟,爬上一座山梁,那个时候的太阳离山头不远了。小舅舅沉默不语,他仰面躺着,神色疲惫,结果,他告诉我说,老师罚站两节课。我当即问,为何罚站,他说家庭作业没有完成。我承认,每次放学回家,没见小舅舅写过作业。他把手伸出来让我看,我看到一双红肿的手掌。是有些狠毒,但我劝告他要听老师的话,当学生多好。小舅舅的目光立马暗淡下去,有什么好,然后又陷入沉默。一天里,这个时间段其实是很美的,迎面出来的风是柔和的,大概吹了一天风也是有些疲惫了的,身下的野草因缺少雨水,活成了它们本不该有的样子。我们就喜欢这样一个地方,躺一躺,身子底下会溢出一股潮湿、温暖的香味来,那种特别的气息快速蔓延,整个将我俩裹挟了。我侧过头看看小舅舅,他双目紧闭,大概也沉醉在香味里不能自己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菊花的味道吧。
后来,关于菊花台来的那个石匠,小舅舅记忆模糊,他说,有可能那也是个传说。我也问过容妈,她说的和小舅舅正好相反。
1972年的那个中午,容妈家的烟囱里冒出的烟云在山顶缠绕着,村子里飘荡着小麦面的芳香。人们都用渴慕的眼神望着那缕缕青烟,鼻翼翕动。人都知道容妈结了个富裕的亲家,家里的粮食用窖装,牛羊几圈,还有成箱子的元宝。当富亲家把粮食驮进容妈家的院子时,容妈的老伴也就是我的姥爷流着老泪感叹道:“这是上天的恩赐啊!”
那天,石匠一连吃了七大碗白面条。当他打着香喷喷的饱嗝走进磨窑的时候,夜的影子已经下来了。一盏油灯点亮了,磨窑漆黑的墙壁上,立马浮动着一层光影,好像那坑洼不平的墙壁立马有了呼吸。
容妈走进磨窑,给灯盏添煤油,挑亮了灯芯。石匠停下手,看了容妈一眼。灯光下的女人看上去有四十岁,但她憔悴的样子告诉他,她足有六十岁。容妈给石匠的茶壶里加满水,快到门口问了一句,“啥时候能结束?”石匠说话了,是外乡口音,“你家磨太老,槽子都秃了。”那意思,连他也说不准得几天。不过石匠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多要一分。”
打磨,是凿磨的意思。菊花台的人都叫打磨。磨的槽子原本就像水冲出来的花纹,一道道、浅浅的粗糙而坚硬的花纹;在毛驴一圈一圈的走动里,在浑厚的响声里,石磨将粮食碾成碎末,粮食也磨平了石磨的锋芒。一个尖锐的铁铳对准石磨的纹路,一把斧子敲打在铁铳的顶端,“叮当”“叮当”“叮叮当当”。灯光下的那张面孔,黝黑、粗糙、沧桑,却没有丝毫疲倦之意。随着铁锤落下,溅起细碎的石末和火星。
石匠走进秋天的夜色里,天空挂着一弯月牙,星星布满苍穹,狗叫声不断。石匠已近60岁了,每一个村庄,他都要看看不一样的夜晚、星辰、月光。菊花台四周是山,雾气从山脚下升腾起来,在山间浮动。看到那个影子的时候,石匠有些惊奇。它似乎是一团雾气陡然生成,由轻薄逐渐加厚最终形成一个暗淡的人形。石匠心里一动,却不敢走近。那个人形走得小心翼翼,好像也在思考远处的影子是否真实。
3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年轻人相爱了。小伙子英俊勤奋,姑娘美丽善良。他们干完活喜欢坐在山梁上,脚下的村落,袅袅上升的烟云飘荡在山间。山湾里悠闲吃草的牲畜,还有漫山遍野盛开的野花都是他们的见证者。似乎从那时起,他们就达成了一种默契。别人劳累了一天匆匆回家,而他们却把山野当作自己的休闲地,疲惫也被野花的馨香稀释殆尽。也是从他们相爱的那一天起,满山开遍野花,那种花不是秋菊、冬菊,而是夏菊,也就是说他们的恋爱从夏季开始的。在当时的乡村,他们的行为惊动了不少人,谁也不敢站出来说一句祝福的话。相爱的年轻人更是不在乎那些。
这一年,小伙子决定跟随骆驼客到遥远的地方去做盐商生意,他想挣钱为姑娘置办世间最美丽的嫁衣,住世间最漂亮的房子。
临走的那一天,姑娘送他到村头,满眼的依依不舍,“啥时候回来?”小伙子揉揉眼睛,“菊花开的时候。”
第一年的夏天很快来到了,满山的野菊花,姑娘就坐在曾经坐过的地方,野菊花在阳光下绚丽夺目,却不见小伙子的影子。第二年小伙子没有踪迹。第三年、第四年依旧不见小伙子的踪迹。村里传出这样的消息:那个小伙子跟随驼队路途遇上大雪封路,被活活冻死了。也有的说,小伙子挣上钱在外面娶妻生子,不再回来。姑娘不相信那些鬼话。第七个年头过去了,姑娘已不再是当年的姑娘了,她的容颜不在。一天夜里,冷风飕飕,漆黑的夜里传来怪异的哭嚎声,像鬼又像狼。那一夜,守门的土狗惶恐不安,个个在黑暗中乱蹿,人们不知道这一夜外面发生了什么。第二天,菊花边的姑娘不见了,全庄子的人行动起来,哪里有姑娘的影子!人们猜得八九不离十,姑娘趁着夜色变成菊花仙子飞走了;经历了那一夜,山梁上的那些野菊花个个耷拉着脑袋,萎蔫了,人们都说,姑娘带走了菊花的魂。后来,人们为了纪念那位善良的姑娘,给村子起了个名字:菊花台。台,应该就是山梁的意思吧!
那天,给石匠送饭的是一个年轻小女人,她看上去也就17岁左右的样子,一双眼睛透出的光和她的年龄有点不相符。也許是她头上有一顶白帽子的缘故,使她显得古朴、阴郁,眉宇间浮游着淡淡的忧伤,但少女的羞涩在。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长成。假如她有着一个阳光的脸庞,该是多么俊俏的一个女人!可惜,她强加在脸上的笑容,让人产生了一丝怜悯。石匠用嘴吹吹磨盘,一阵浮尘后,他多看了小女人几眼。第二天、第三天还是小女人来送饭,依旧是一言不发,放下碗筷就走。第四天,是容妈送饭。石匠问道:“女儿走了?”一句话挑起了容妈心头的惆怅,她长叹一声,“病了。每次来,她都要病一场,那个……”容妈欲言又止。黄昏时分,原本潮湿阴暗的窑洞更加阴暗了,石匠点燃了油灯。菊花台的人都点煤油灯。菊花台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用上电灯。
煤油灯的光线暗淡,习惯了这样的光线,到了晚上,还是感觉到它的明亮。窑洞的墙壁没用泥巴抹,裸露着镐头挖掘留下的痕迹,横七竖八,深浅不一,经年累月,那里有已经固化了的烟尘、蜘蛛网。
石匠如约走进月夜里。
容妈给石匠送早饭比往常迟了半个钟头。今天她没有来得及跟石匠说话,匆匆离开,不大功夫,她从另一个窑洞里拿出来一条红色毯子,盖在了阿喜身上,只听到阿喜呻吟了一会儿,便开口说话了,“我的娃在受罪啊!”一旁站着的男人捋捋灰胡子,说道:“又是诺尔,一次又一次,欺负我女儿,我这次饶不了他!”说完,男人气呼呼地走了。男人就是我的姥爷。他走到半山腰又折回来,打开一个匣子,取出几张票子又下山去了。容妈紧张地喊道:“你干啥去?”风尘里飘来一句话,“找‘天下知去。”容妈慌张地回到屋子里把姥爷找人的话告诉给阿喜。阿喜的身上依旧盖着那张红色毯子,在刚刚把毯子盖在她身上时,好像有股神奇的力量撬开了她的嘴巴,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孩子在受罪啊!”那句话说完,她沉入痛苦的深渊,没有了回音。屋子里一下子安静极了。下午的时候,阿喜如梦初醒,她对容妈叫了一声:“妈,求求你,告诉诺尔,让他快跑……”容妈听话地走出屋子,她站在山梁上,手搭喇叭,放开嗓吼:“诺尔,快跑——”山里的崖娃娃首先听到了,一个传一个,声音回应着,碰撞着,起伏着,远去了……
那一天,菊花台的人都听到了容妈的喊声。屋子里的人听见喊声,她“哗”地揭开红色毯子从炕上坐起来,用虚弱的声音问自己:“他听见了,那么他就会逃跑。”
容妈从外面进来了,见女儿从炕上坐起来,也有些气喘地说:“一定听见了,跑了,他年轻;再者说,亡人是一股儿轻气,跑得更快。”
李杠子说,每次,阿喜从娘家回来就像丢了魂似的,脸色蜡黄,不想吃不想喝,脾气还大。这全怪在她的任性上,她不往菊花台跑的话,那鬼魂也不至于跟到庙儿岭来。我生下三个月时,阿喜那天正好从菊花台回来。李杠子也知道阿喜带我回来的用意。吃过晚饭,我们便早早睡了。李杠子喜欢晚饭后和村里一帮人玩扑克牌。阿喜不信任他,但也不挑明,因为她觉得,把李杠子那点嗜好搅黄了对她不利,她连一粒粮食都拿不到。回到庙儿岭,头一个晚上阿喜是不插门的,她给李杠子留门原因很简单,就是想让李杠子高兴。那晚风很大,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吹得摇摇欲坠。门被推开的时候,阿喜问了一声,“回来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幸好我的嗓门大,让李杠子提前结束了游戏,不然,那个晚上,阿喜一定会被鬼魂封口而亡。
后来。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情,阿喜一概不知。她说只感觉一团黑影子从门口进来走近了她,冲着她吹了一口气,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李杠子说,他隐隐约约听到孩子的哭声,回来一看,阿喜没有了,而我已经躺在地上。李杠子一把将我抱起来。奶奶因为朱胜梅的出现,气得心脏病犯了离开人世。这是李杠子一辈子的亏欠,在我这里,李杠子不想留下遗憾,尽量满足我。
事实上,在李杠子和阿喜之间,假如没有姓朱的出现,他们的关系会好起来的,随着我的长大,或者他们还会生下老二、老三,就像容妈那样生上七八个的。有了朱胜梅,他们的关系是无法修复的。李杠子和阿喜吵架就把诺儿拉出来,而阿喜涨紫着脸问李杠子,“你哪?不是有那个烂货吗?我就是跟你不离婚,就是不迁户口,让她永远当个下三滥。”
在以后的日月里,他们争吵不断,“她想进家门?没门!”“你不是还想着那个死人吗?”放学回来,见到阿喜涨紫的脸和李杠子暴怒的拳头,我战战兢兢。第二天,阿喜带着我奔往菊花台。一次次的逃学,让老师对我彻底失望。
李杠子也去过学校,老师翻他几眼就走了。已经不是学生的我,每次回到庙儿岭,看到墙上的“三好学生”奖状上落满尘土,饭也不想吃了。小舅舅总是在我几度伤心的时候出现,带我出去玩。那个时候,他建议我到菊花台的学校上学。和他一起上学回家多好!可阿喜说,不行。那个时候的农村对孩子上学也不怎么重视,肚子都吃不饱,不会想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记忆中,菊花台上过中学的人很少很少,女孩子根本没有上学的机会,包括阿喜、二姨、三姨从未进过学校,大舅舅和二舅上了小学三年级,小舅舅上到五年级就不念了。大舅舅自然没有放过他,把小舅舅的裤子扒下来猛抽,小舅舅野兽般地嚎叫让姥爷心酸,他劝告大舅舅,造下是个捣狗牙的谁也没治。那天,小舅舅选择了危险的一个地方,小舅舅当时站在一条深沟的边沿上,他把书包呼地一声扔了下去, 然后,对着山梁连骂了三声:“我×你妈!”
发泄完,他没有离开,久久地站立在那里。他的样子令人惊慌,但我没有上前阻止,我相信他不会干傻事,他是真正的解脱了,那位老师的形象也彻底从他脑海里清除了。打小他就像个英雄,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结束自己?他宁愿输给姥爷也不会去死。确切地说,小舅舅输给了贫穷。一只羊换来的那个女人,此刻就在窑里。对于那个女人我们都不了解,她个头矮小,胖乎乎的,看人的时候有些胆怯,头总是不敢往高里抬,一笑就吐舌头,一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相比大舅母、二舅母,逊色多了。姥爷和容妈喜欢她,他们都认为小舅母心眼不坏,是个孝顺媳妇,将来他们病了在炕头能递一碗饭。
实践证明,姥爷的眼光没有错。矮个女人,一直把姥爷和容妈伺候到去世。搬迁后我不定时地去看阿喜,少不了要和小舅舅坐坐。小舅母忙里忙外地张罗着,饭桌上少不了四样菜。
我是高兴小舅舅辍学的。从此,磨窑里多了一个守磨人。家里一直很热闹,隔不了几天就有来磨面的人。我不知道因为一盘磨使家里热闹,还是因为容妈使家里热闹。我和小舅舅一左一右蹲守在磨窑里。我们把守磨当成是一种神圣的任务,在小舅舅看来,驴子一圈一圈的走姿充满了乐趣。他双手托着下巴,蹲在地上,笑眯眯地望着驴子。在他,磨窑里的声响远比学校里的铃声有意义的多。我问他,想学校吗?他翻了我一眼,觉得那个问题太无聊了。
后来,小舅舅还是后悔了。
搬迁后,政府请的技術人员培训葡萄、枸杞、黄花等种植技术,小舅舅说他总是学不会,学习驾照政府掏钱,他也学不会,科目二都过不了。电话里头,小舅舅长叹道:“我就是养牛的命。
小舅舅养牛没有错,养牛不需要多少文化,只要人勤快,就像我在菜市场摆摊一样,只要勤快,少睡觉。在城里人还在被窝里酣睡时,我和娟子已经在早市批发好各种蔬菜,赶往怀远市场,我们的胃里难受,可我们顾不上吃一口喝一口,生怕被人占了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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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是回到我三个月时的那个晚上阿喜被鬼魂带走的事。当了生产队保管员的李杠子,走路的步态比原来更沉稳了,大背头,梳理得更加光溜。这是因为有个追求他的女人朱胜梅。朱胜梅是有老公的人,发现她和别的男人好了以后,男人和她结束了夫妻关系,使她成为庙儿岭第一个寡妇。她等着进我们家的户口簿,阿喜就是不给她机会。尽管在阿喜不在的日子里,两人住在一起,但是那充其量是个姘头。阿喜只要回到庙儿岭,朱胜梅门边边都不敢去。以现在的话说,朱胜梅就是个小三。
阿喜不止一次地说,我是个福星,生下我后李杠子就当选村子的保管员。我每晚必须由阿喜搂着才能睡着,我已经习惯了阿喜身上的气味。阿喜的影子从屋里消失后,我会放声大哭,李杠子隔着十多户人家都能听到。据李杠子说,他一听就是我的哭声,很神奇。当时他立马扔下扑克牌往回奔,回到家不见阿喜的影子。这次,他怀疑阿喜把孩子留下,一个人回了菊花台。不对,李杠子看到阿喜的鞋子、帽子和衣服在,说明她走的时候光着脚不说,很可能身上一丝不挂。一种不祥袭上李杠子的心头。他冲到院子里找遍了每个角落,甚至打开了水窖。这个时候风里传来一阵阵呻吟,李杠子听出来声音是从南边传来的。那里是个荒草滩,黄老鼠时常出没,也有孤坟。大概是凌晨两点钟,李杠子找到了阿喜,她只穿了个内裤,双手压在身子后边,仿佛被谁反绑着,仰面躺着,嘴里塞满了泥土,鼻子里发出痛苦的呻吟。那晚有明亮的月光,风里有种古怪的气息,那股气息阴森森地。李杠子吓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这个时候,阿喜突然翻身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又一次和李杠子交战了。阿喜披头散发,几根发丝粘在她的脸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鬼魂。她力大如牛,李杠子远不是她的对手。打着打着,突然,阿喜浑身像被抽取了精髓再次倒下去。李杠子扑上去用手把阿喜嘴巴里的土抠出来。
李杠子见我就说,是他救了阿喜一命,不然阿喜就被那个叫诺儿的索了性命。慢慢的,随着我的长大,我不那样认为了。那天晚上,阿喜一定是梦游了,并非像李杠子说的是诺儿的鬼魂。我不能揭穿李杠子,因为我是他儿子。那个夜晚李杠子绝非出去打扑克牌,他一定是睡在朱胜梅的炕头上。
在容妈八个儿女中,惟有阿喜大胆地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诺尔。其他儿女都是姥爷一手包办的,幸不幸福看不出来,随着大舅舅、二舅舅相继成家,他们过着平淡的日子,烟熏火燎,孩子哭哭闹闹,狗咬鸡叫,一村子的人都是那样的生活。要说闹心当属小舅舅,姥爷给她娶了一个兔唇女人,说话时一半声音从嘴巴里发出,一半是从鼻孔里发出。小舅舅曾多次发誓,他将来有钱了一定休了她。我说:“一只羊换来一个女人你还是赚了。”小舅舅翻我一眼。我们像小时一样,躺在山梁上,任由野风吹刮,小舅舅一脸的绝望,他大概也深爱过一个女人吧!但我从未听他说过爱的是哪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躺着,哪个神奇的气息又从地下溢出来,我们的鼻孔里塞满香味。我总觉得菊花台有游荡的灵魂,白天裹挟在风尘里,晚上走进人们的梦里。我很想问小舅舅,他曾在梦里见到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聪明的他猜到了我的心思。他说,“那个人不是诺儿,是那个守菊花的姑娘爱过的男人。是诺尔又怎样?一个摔死了,一个冻死了,但他们都爱过!人啊,活一世,难得爱一次……”看到小舅舅眼角滑滚落的泪水,我委实地替他惋惜,他要是好好读书,一定是菊花台第一个大学生。小舅舅结婚的第二年我离开了菊花台。我和阿喜的使命也完成了。迁户口时阿喜没有去,李杠子说了一句话,“遇到困难时给我说一声。”我点点头,那一刻,我的心里难受了一下,我没有说感谢的话,“和你妈好好过。”当时的气氛真不适合谈阿喜,李杠子也知道,户主的名字里迁走两个人意味着什么。庙儿岭那条土路上再也不会出现驴拉车的母子。我骑着自行车飞奔在去往菊花台的路上,廟儿岭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和阿喜彻底退出了李杠子的生活。
我一直担心小舅舅会休了那个兔唇女人。他在山梁上发的誓,那也就成了草尖上的露珠,不经晒。当了养牛专业户的他,是有钱了,但是,每次看到小舅母在牛棚里指示小舅舅干活,小舅舅听话得像个奴仆。
我知道,菊花台产生不了爱情。阿喜和诺儿的爱情,让她的名声扫地,导致她下嫁给一个二婚的男人,说是为了姥爷一家的肚子,那仅仅是个借口。两个舅舅难道养活不了一家子人吗,非要牺牲阿喜的幸福?可阿喜从来不说,她借我的关系,在李杠子那里理直气壮,在回去的路上,听着阿喜得胜似的哼唱着花儿,我觉得阿喜是个极其不要尊严又十分可怜的女人,我失学从未抱怨过阿喜,我也没有抱怨李杠子,我觉得那是我的命。假如我有个完整的家,阿喜是个贤惠的女人,财大气粗的李杠子对家庭负责的话,我就能考上大学吗?毕业后就能坐在一家公司或者机关单位的办公室里?真要是那样的话,我会不会遇上现在的娟子?实话说,我很爱她,她也爱我,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落魄街头,蓬头垢面,兜里一分钱都没有,第一顿饭钱还是娟子替我出的,是她拉我一把,使得我的日子能过成现在的样子,这些还不够吗?
叫诺尔的男人是阿喜嫁给李杠子第二年后去世的,阿喜清楚地记得,她来的那天,诺尔就在菊花台的山梁上等她。夏天的山梁野草盈盈。居住大山深处的人们,是很爱这个地方的,就像忠实的狗不嫌弃家穷一样,人老几辈都没有搬离这里的意思。那个时候菊花台人的脑海里没有“搬离”这个词。
阿喜是冬天出嫁的。第二年,菊花台少有的下了两场透雨。阿喜抱怨容妈,“你就不会等等吗?你们全家都饿极了吗?”
诺尔结婚比阿喜早,这也是阿喜恨他的原因。他没有等住她,长相帅气的诺尔被一家有钱的人家相中。事实上,富汉家的女儿并不漂亮,或者说漂不漂亮诺尔没有正眼看过,他总是低垂着一颗脑袋。一年后诺尔的孩子出生了。当了爸爸的诺尔,那低垂着的脑袋才抬高了点。
阿喜是有天大的怨气,她对诺尔说,“你太爱钱了,把自己卖给了有钱人。”诺尔苦笑一声,“救我老父亲的命要紧。”我俩一个命!令两个年轻人不明白的是,那个年代,为何会有富汉和穷汉?他们家为何不是富汉反而是穷汉?关于这个问题,就连我姥爷也想不明白。为了补偿内心的愧疚,每次阿喜回娘家,诺尔都想法给她弄点好吃头。他们坐在山梁上,偶尔飞过头顶的鸟雀鸣叫着,那声音充满了忧伤。两个人都被过去的思绪包裹着,身份的变化让两个人的眼里都噙满泪花。阿喜问道:“你过得幸福吗?”“已经有孩子了,还能咋样……”这样的回答让阿喜的眼泪滚落而下。每一次,诺尔并不问她过得幸福不。其实,从她的神态里,都能看出来。他告诉她,菊花台今年雨水好,瓜都成熟了,“今晚,我去给你摘几个来。”阿喜知道瓜是生产队的瓜,不是诺尔家的瓜。诺尔却说:“今晚,守瓜的王瘸子估计回家了。”
晚上,应该是有月亮的,但是,云遮蔽了月影,四周一团漆黑,从小到大,菊花台哪个地方没有去过,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瓜地里。瓜地里的瓜蔓扯着诺尔的两腿,像王瘸子的腿脚暗处搅绊着他。诺尔往瓜地的深处摸去。云朵在给他打掩护,帮他完成一次大快人心的偷袭。假如,那晚有一丝的风,将天上的云撕开一道缝隙,他会分辨出四周的方向。没有风,堆积的云越来越厚,四野越来越黑。正在这时,暗处发出一声喊叫:“抓贼!”诺尔背起袋子就跑,在一脚踩空坠入深沟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被冰凉托举的力量,有一阵子他迷糊、失忆,而透骨的冰凉一次次将他浇醒。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落地的一瞬,诺尔叫了一声:“阿喜……”
阿喜是诺尔女儿的名字,同样是他心爱的女人的名字。谁也不知道他喊的是谁。送诺尔的时候阿喜不在。诺尔在炕上躺了十天终于停止了呼吸。诺尔走了时间不长,他的女人带着小阿喜回娘家去了,听说又嫁了个好婆家。真是富家的女儿不愁嫁。但也传来了这样的消息,后爹不喜欢阿喜,经常因为阿喜和女人闹矛盾。阿喜也听到了后爹对诺尔女儿不好的话。究竟是哪一次诺尔的鬼魂缠上了阿喜,谁也说不清。姥爷看出来了点不对劲,他让容妈拿来一个红色毯子盖在阿喜身上。过了一会儿,女儿开口说话了,“我的娃在受罪啊……”那口气分明是诺尔!容妈明白过来了,阿喜是让鬼缠了。菊花台的人都知道。但凡让鬼缠身的人,盖上红色毯子,鬼魂就会说话暴露身份。
叫“天下知”的男人已经很老了,行动不便,每次出门都骑一匹骡子。菊花台距离“天下知”的村庄有一天的路程。太阳压山畔时,两匹牲口和两个老男人出现在菊花台的地界。相比“天下知”,我的姥爷胡子少了些威风。后半夜,人都睡定了,菊花台也彻底闭上了眼睛。两个人走出容妈的窑洞。准备好的水碗里映照着星星和月亮的影子,一根红线针,一块红色的布子,姥爷托举着水碗走得小心翼翼,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水碗里。淡薄的月光下,“天下知”表情严肃,眉头紧锁,似乎还有几分怒容,只不过,夜色掩护,不易察觉。不久,两个人的影子隐没在山梁背后。谁也不知道山梁背后发生了什么。
鸡打三遍鸣的时候,两个人的影子又出现在山梁上。水碗不见了,红布子不见了,“天下知”脸上的怒容不见了。两人脚步轻快。晨曦还没有划开东方的天际,容妈屋子的灯亮了。
第二天早上给石匠送饭时,容妈忍不住把女儿的病因和捉鬼的事给石匠说了,“一定是给深埋了,可怜呐……”石匠不是本地人,自然不懂本地的习俗。他只有听的份儿。等容妈说完,他告诉容妈,石磨的底扇子已经打凿完毕。容妈不放心地走近石磨,用手试了试,她触摸到了跟刀刃一样的锋利。石匠告诉她,磨的上扇子再有一两天就可以凿完了。
晚上,喜欢迟睡的石匠依然走出窑洞。大概感觉不久就要离开这里,那晚他走得远了点,攀上一座更高的山梁。从山顶往下看一览无余。今晚的月亮比昨晚圆了点,也亮了些。应该是农历十一的月亮吧。月光下的山峦,被一层轻淡的雾气笼罩着,远处,山峦隐没在夜的尽头。夜风里,狗儿叫,孩子哭,女人吵。石匠始终保持着一颗平静的心,向着天空,向着远山的尽头望着。突然,石匠听到了一种声音,是门栓响动的声音。一个影子从容妈的窑洞里走出来,那个影子仿佛跟他一样是欣赏夜景的。影子走下山坡,经过一个沟谷,然后沿着斜坡到达另外一座山腰便停下来。
石匠认出了那个影子。
5
阿喜丝毫没有觉察到在暗处盯着她的那一双眼睛。
四周有了响动,也许是一颗露水的跌落,一顆草的呼吸,或者是一只虫子的咳嗽……但很快,声音渐渐扩大,向她漫过来,像一股溪流从山的那一边漫过来,到了她的脚下,然后将她包裹。起先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的,雾气渐浓,声音也大起来,而且节奏明显加快,叮当、叮当、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叮、叮、叮……似泉水的涌动,带着旋转的微澜,闪烁、跳跃,映着星月的光亮,叮当、叮当、叮当、当当……声音又一次惊醒了深睡的崖娃娃,山野四处便回荡着叮当声。突然,她看到,就在月亮快要落下去的地方,山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坚定地向她这边走来。阿喜没有躲避的意思,那一定是诺尔。还会是谁呢?她呼吸急促,他没被捉拿!神通的“天下知”把他姥爷骗了,诺尔以他以往的从容出现了,阿喜紧张地等待对方走近,她已经把手伸进兜里,手碰到了尖利的刀刃。谁能想到那个晚上,她是准备和诺儿一起走进另一个世界的,就在诺儿的坟头边结束自己。这个时候,阿喜肚子里有了动静,她慌乱地将手按在那里。这次,她感觉到了更真切的跳动。那不是她心脏跳动的地方。她惊恐地叫了一声,“妈呀!”把手从那个地方移开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越来越大的风,让她脑子更加清醒了。眼前的影子突然消失不见了,就像它压根就没有出现过。叮当、叮当、叮、叮、叮、当、当、当,声音变换着节奏。肚子里的小生命随着节奏的变化跳动着,仿佛那叮当之声就是为了迎接那惊心动魄的跳动!太奇妙了!阿喜调转头来,她看到一孔窑洞里,亮着一盏灯。灯光下,一个影子低俯着。在他面前是凿深的花纹,宛如流水荡开的层层波纹。在锤子的敲击声里,纹路千回百转,连那昏暗的灯光也漾起层层水波。阿喜深情地望着,原来,声音是从容妈家磨窑里发出来的。那清脆的声音,仿佛是从她肚子里响起,涌遍她的全身……她把手重新放回肚子上,那个小生命安静了,仿佛等待阿喜的回应,而阿喜泪水喷涌……
阿喜回到了庙儿岭,李杠子已经做好了休她的准备。打算用两大麻袋麦子和三只羊作为条件打发走人。奶奶见到阿喜消瘦的样子,心疼了,她用枯柴一样的手摸摸阿喜的脸说道:“孩子,是你不争气啊!”阿喜听得有些糊涂。李杠子说话了,“我有女人了。”“可我有孩子了。”奶奶吃惊地说:“真的吗?”奶奶转身对李杠子说,“她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你把那句话收回吧。”“我是个男人,一句话落地的事情咋收回?”阿喜再一次回到了菊花台。
奶奶没有机会伺候阿喜,我也没有机会见上奶奶一面。至于阿喜被鬼缠身的事,我是没有亲眼见过的。在以后的岁月里,姥爷家里来了好几个石匠,那个特别的石匠从未出现过。我问过阿喜,她笑着说,“你还真信呀?傻儿子!”
事实上,石匠来不来菊花台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阿喜用她瘦弱的身体孕育了我,让我见识了人间的纷繁与冷漠,饥饿与富足,残缺与圆满,让我活得不至于那么卑微。当一天的忙绿结束时,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城市的街灯下,一阵熟悉的铃声响起,电话那头的阿喜问道:“儿子,吃了吗?”我的心立马被一种暖流包裹着。
2011年的初夏,已经57岁的阿喜,决定跟随舅舅们搬迁到黄河岸边同福村,我无数次地叫她来城市生活,她说川区好,她喜欢。
阿喜,包括我们,对那盘石磨情有独钟,其原因我想,在那个年代,有多少粮食,粗的、细的野草的籽粒经由石磨变成细碎的粉末,让挨饿的人们活了下来。这也是我们没有埋石磨的意义。
我和小舅舅是下午四点钟在菊花台见面的。我们挨着窑洞一一找下去,石磨的影踪都没有见到。当然,我们心里都明白,石磨被人偷走高价卖给了城里的收藏馆,或者是城郊的农家乐。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和小舅舅爬上山梁,坐在我们小时喜欢呆过的那个地方,点了一堆火。在火焰中,仿佛已经凝固的枯寂被点燃了,村子好像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风把我们的心绪一次次撕裂又一次次愈合。
远看村庄,被扒了顶的房屋、坍塌的烟囱、黑魆魆的窑洞,就在那荒寂里复苏了,向我们袭来,我们仿佛又一次闻到了那股香味。这个叫菊花台的地方,见证了我们的童年、少年,那些沟沟壑壑,山山梁梁储藏了我们多少的快乐、幻想、梦境、绝望、泪水,而我们已是两鬓灰白。火旺旺地燃烧,太阳已落西山,天边霞光一片,和我们的篝火相互照映。
山脚下,有个坟园,用绿色的铁丝网圈起来,那是菊花台已故的人们。有容妈,有姥爷以及叫不上名字的亡者。小舅舅突然问我,“你将来在哪里睡土?”我不假思索地说:“没有想那么远,孩子大学都没有供呢。”“落叶归根,我觉得你还是回到庙儿岭去,毕竟李杠子他……接济过我们,那些年得感谢他!”“我回去过,他和姓朱的女人过得不错,三个孩子也长大了。”
“回吧,真是一点念想都不给人留。”
“也有他们偷不去的东西。”小舅舅说。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