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成年,作家,诗人,现居兰州。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飞天》《诗林》《诗潮》《青春》等报刊,出版《世纪末忧患》《关于西部》《在高原》等,作品被《中外书摘》《青年文摘》等杂志转载,入选《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中国当代散文精选300篇》等卷本。获黄河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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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鉴宝”惹的祸!播播武打的、谈恋爱的多好,或者播上七七八十九天秦腔本戏《铡美案》《火焰驹》《金沙滩赴宴》啥的,却搞个“鉴宝”出来,弄得泉寨村鸡飞狗上墙,全村人都不得安生。有人说,泉寨村的狗因为这个寻宝节目都给累成肺心病了,大路上一层摞一层的尘土,都是“寻宝”这个节目惹的祸。外人不解,问一个电视节目咋能把狗累成肺心病,更不明白与大路上尘土的关系。说者神秘一笑,反问这都不理解吗?满街都是寻宝的人,把各家的狗惊得,一个叫,其他狗也跟着叫,叫个不停,狗能不得肺心病吗?满街都是找宝贝的人,把一个土路能不踩得尘土飞扬吗?听者哈哈大笑。
泉寨本是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政村,三个自然村呈品字状相互呼应。家家都是向南一面坡的房子,四角柱子用红砖砌成,内里的墙用土坯垒成,外面抹了白灰。每家一个院落,院落或用土坯垒起,或用土夯筑而成,是河西走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庄。最南边的乱疙瘩村,居民区北一片不知何朝何代就有的乱岗之地。那地,既不能修渠上水,老天降雨量又极少,十年九荒。往往旱上一两年,便有人揣测今年许是个好年成,就把种撒在地里。至于能否有所收成,收多收少全看老天爷的心情。到秋天,地里长出的庄稼常常要用手去薅,有时用手都没办法薅,就索性不收了,赶着羊群去吃,也让羊们吃个肚儿圆。就是这个其貌不扬的村庄,近些年却火起来了。乱疙瘩自然村北边之地,像一块肉,引来了不少蚊虫苍蝇的叮咬。
泉寨村还有个塔,一个土得掉渣的塔。塔旁边立个半高不高的碑,上写“元通塔,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在泉寨村人来看,这简直就是个笑话。文物保护单位,还县级呢!就是随便一个会垒锅灶的匠人都可以垒上。但县上不这样认为,一年还有不少人来看。为了接待,在塔旁边还盖了几间房子,后来又有人塑了几个泥像。
能人闻骅,为了贩猪崽买的四轮拖拉机,也不再装臭哄哄的猪崽,而是成天空耗着转来转去。好像他的拖拉机不烧油,而是烧水。闻七爷看不惯,有一天忍不住喊道,呔,闲的没事了拉些土块到涝池里去洗,把那么个铁家什开上来了去了的啥意思,不烧油嘛!
七爷,这东西烧油烧水都行,走到半道上没油了,我就朝里尿泡尿。近前,闻骅神秘兮兮地对着七爷说,好我的七爷哩,心里急的慌。慌什么慌,命里没三升,何必起五更!闻七爷斥道。
闻骅改行的事,其实也是一个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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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老牌子高中生,闻骅的思路格外活络。高中毕业,复读两年,等于上了两个高中,仍没考上。有人问闻骅学历的情况,他就自嘲读了个高四。他的同学纷纷考上大学或中专,毕业后有人留在了北上广,更多的人回到县城。闻骅没考上大学,但他在县上各部门都有认识的人,税务局、银行、电信、烟草,总之各个部门都有人。头脑活、有关系,是他被大家推举为村主任的重要原因之一。没过几年,闻骅成了周边范围有名望的村主任。但名望再大,土地已承包在户,村上也没多少事务。闻骅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秋天时收板蓝根、收大麦,其它时间收猪崽,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好久没联系的电信局的同学尚婕,打电话问,有桩美差,你干不?
天上能掉馅饼,好事能自找上门来?你说吧,你有啥事求我?
到底干不干,不干我就另找人。尚婕装作要挂断电话。
干干干。我知道老同学最关心我了。
社会上闯荡了几年,闻骅脸皮厚了,胆子也大多了。和尚婕同桌几年,他都没敢正眼看尚婕几眼。尚婕是城里孩子,干干净净的,身上闻着有股淡淡的芳香。那时的尚婕留着马尾巴辫,走路时辫子一上一下的晃,晃得闻骅心里痒痒的。
尚婕从西安邮电学院毕业之后,就分配到电信局工作,现在任副局长。别看是女的,技术方面是一把刷子,敷设光缆、扩充设备一类的事都管。电信局要从新堡乡到李家乡架设一条光缆,愁坏了尚婕。要是在过去,架个线杆和电缆啥的,和老百姓打打招呼,适度赔偿些青苗补偿费、入地费之类,就顺顺当当地过去了。可现在不行,老百姓胃口大得很,漫天要价,狮子大张口。不是老百姓越来越难缠,而是这个世道让百姓越来越难缠。所以一提架设光缆,美女局长尚婕就很发怵,尤其是新天李家乡这一带的农民,不好对付。曾经为解决移动信号弱的问题,县电信局多次向上汇报,把尚婕的腿都跑细了,上级单位终于立项,同意在李家乡架设一个铁塔,解决用户手机信号弱的问题。尚婕想都没用想,便认为这儿的农民定然热烈拥护,她甚至在梦中都笑出了声。但事实远非她想的那样。选好址后,先是占地补偿款难以谈妥,谈妥后施工也不那么顺利。施工到一半后,尚婕去现场检查,一个农民就来找她。
尚局长,不好意思。我还非得找下你。
您说,看需要我帮什么忙。尚局长知道来者有事,但没想到事会是这样。我知道,架铁塔是为我们好,我们也拥护。来者顿了一下,说,你们一天叮叮当当的,我家的母羊受不了。这不,母羊小产了。
母羊能小产,母驴也可小产。这地还养牛,如果母牛也小产,一头牛上万呢,这还了得。尚婕赶快把来者拉到僻静处,悄悄塞给了二千元了事。
铁塔架好后安稳了一段时间,两三年后,铁塔附近几户人家中,有人患癌了。这些人便联合找到电信局要说法,说是铁塔的辐射造成的。任尚婕磨破嘴皮,又是找国家环保局的依据,又是找专家的说法,但这几户人家就是不认可。所以,要想顺顺当当地埋好光缆,须找一個有能力、头脑活、有名望的人来牵头。尚婕突然想到闻骅,他绝对是不二人选。
事实证明尚婕的想法是对的。凭闻骅的号召力,不仅是本村的人员积极报名开挖光缆沟,外村的人报名的也很多。遇河架空,遇地挖沟,该赔的赔,该补的补,一时间红红火火,光缆架设工程十分顺利。
尚婕每天一个电话,催命鬼似的要进度。一方面是尚婕怕夜长梦多,另一方面是工期限得紧,只能催。为了赶工期,闻骅起早贪黑,每天也都待在工地上。
祁连山脚下的泉寨村土层厚,好挖。但现在是深冬时间,河西大地被结结实实地封冻着。为了赶工期,闻骅想尽了各种办法,最终总结出了一套办法,尚婕笑着给命名为“闻氏挖坑法”。先是用麦草和玉米秸引燃,晚上再煨上羊粪,第二天便能挖开一些。为了让进度加快,还借来几顶农村红白事上用的帐篷罩上,进度就更快了。
村民狗惊娃这天起得早,他移开羊粪火后,便用一把洋镐挖了起来。不一会,便挖出一个坑的模樣来。他又用铁锨把那些刨出来的浮土,一锨一锨清理掉。突然,铁锨发出一声异响,有点牙碜的那种。借着灯光,狗惊娃发现一块黑色的东西。便用洋镐把周围挖了挖,露出一个圆鼓鼓的东西。河西这一带死人下葬时,会在棺材前面置放一陶罐,里面用揉成渣的馍馍装满,有钱的人家还会在里面放上金子和银子。狗惊娃觉得有点晦气,大清早的挖出这么一个与死人相关的物件,真他妈倒霉。呸呸呸,狗惊娃向地上连吐三口口水。转念想,说不定陶罐里有金子或银子呢。他又细心地去掏,但什么也没有,就把那个陶罐扔到土旁边。
闻骅为了光缆工程之事,睡不好吃不香,嘴上都起了泡。一大早就来到工地,看到狗惊娃的缆沟有大进展,心情立时开朗了许多。突然,眼睛一亮,盯住了坑旁边的那个罐子,问,哪来的?
刚挖的。大清早挖个死人物件,你看我晦气不!狗惊娃嘟囔道。
我看这个适合当夜壶。哈哈哈。闻骅笑道。
你拿去尿吧。小心半夜鬼来找你。
闻骅便拿上这把尿壶走了。
3
敷设光缆工程进展得异常顺利。县电信局答应,先付一部分工程款给民工。从电信局出来的闻骅,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心里不免得意。猛地,胸脯被迎面来的人一拍,把他吓了一跳。他看清了那是同学程志和。
老同学多年不见,好呢?
能好到哪里,土里头刨食的日子,再好能好到哪呀!你现在哪里高就呢?
唉,文物局,没权没势的单位,成天就跟瓶瓶罐罐打交道。
闻骅突然想起,前几天说要做尿壶的那个罐子,遂掏出了手机,请程志和看。
从哪儿来的?程志和大为吃惊。
乱疙瘩挖的。
就泉寨村的那个乱疙瘩?
嗯。
过几天,程志和专门来了一趟泉寨村看那个罐子。最后的结论是,年代尚不可考,但黑陶无疑。
啥是个黑陶?程志和掏出手机,打开百度,有关黑陶的条目还不少。他拣主要的说了一下,黑陶主要是采用的渗炭工艺再通过烧造的黑色陶器。古时由于各方面限制问题,出土的黑陶造型比较简单,厚度也不均匀,这种特点也充分显示了当时制作的原始性,黑陶主要也包括器皿红的瓷器,修饰的技法有刻画、捏塑和堆贴等。图案也由开始比较简单的几何图形到采取动物模型或者花草植物类,在这过程中制作的陶也逐渐细腻。也有个别黑陶制作较为精美,主要陶胎较薄且紧密,亮度鲜明。黑陶的造型也比较多,纹饰相对简单。“尿壶”当属于此类。
程志和专门去看了一下乱疙瘩村,悄悄对闻骅说,挖管道时小心些,指不定还能挖出来什么。闻骅不以为然,说,挖出个金娃娃,就送给你。
金娃娃没有挖出来,“尿壶”也再没挖出来,倒是挖出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为了加快工程节奏,闻骅租了一个小型挖掘机。“小挖”使工程速度大为加快。
工作时,“小挖”司机觉得铲斗下面遇到了一个东西,像挖到一块轮胎上,柔筋筋的。挖机司机把铲斗搭远了,一加油,把东西给挖出来。
这是个啥家伙?有人把铁锨用力剁向那个物件,那东西弹性十足,把铁锨弹起老高。从锨口处,露出雪白的肉质。有人说,从中间看到渗出了红红的东西,应该是血。有人说,胡乱诳呢,明明什么也没有流出来。流血还是没流血,终无个定规的说法,但这东西一下搅乱了泉寨村人平静的生活。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这消息风一样地传遍了泉寨村和周边的一些村子,但大家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闻骅打发人,用摩托捎来见多识广的闻七爷。闻七爷头戴一顶礼帽,眼睛上挂着一副珐琅眼镜,看着就气派不凡。
来到现场,闻七爷“呀”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人们急切地等着闻七爷给个结论。
闻七爷用手拍拍这一怪物,又趴在锨剁开的口子处瞅瞅。之后,拍掉手上的土,又用衣襟擦了一会眼镜片,叹口气,吐出了五个字:这就是太岁!
太岁?什么太岁?人们不懂,问。
太岁头上动土,你活不到天亮了!这个话听过吗?
听过,当然听过。这句话是泉寨人用来警告别人犯上作乱,小心招祸常用的话。人们一阵惶恐。
如何处理太岁,成了摆到眼前的一件难事。挖出来了,又没办法埋回去。有人说,太岁,虽然没见过,但这东西定然是灵性之物,不如供奉起来。可是供奉在哪儿呢?人们一听太岁,心里生了怯,不可能供在家里。有人想到了元通塔旁边那几间供神的屋子,便用了一个陶制的半截缸装了,供奉在一张神案上。
又有人说,干供着不行。看太岁生活在潮湿之处,应该喜水,缸里应该加满水。这加水的任务,就摊给了三个人的头上:开挖机的人,用铁锨在太岁头上剁出口子的人,另一个就是负责开挖管道工程的闻骅。每旬一次,一月三次;一年三十六次,每人十二次。不知何人,还在太岁前面置一香炉,不时有人会上一炷香。
虽然三个人都基本上按时按点地去添水,太岁还是日渐显出颓势,自上而下,逐渐干枯萎缩,甚而用手抠能抠出干渣渣来。这可咋办?闻骅找到当地一个名气挺旺的阴阳请教。阴阳说,太岁受不了人间的“烟熏火燎”,还是让它归返应该去的地方吧。阴阳嘱,扯八尺红布包上,埋到深山松树底上。闻骅问阴阳,没什么后遗症吧?阴阳微笑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闻骅三人照实办了,但内心总是很忐忑。
4
原来文物就在我们身边呢!这是泉寨村人通过几年看“鉴宝”等节目共同的感受,尤以闻骅为最。
闻骅的太爷、爷爷在旧社会当过官,至于当过多大的官闻骅也说不上。从一幅私藏下来的照片上看,他太爷还是挺威风的。照片上的太爷顶戴花翎、身穿朝服、補子上是一只仙鹤。后来,闻骅看“鉴宝”节目,知道那是文官的装束。奶奶常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他家害惨了,解放后都被县剧团收去做了戏服。闻骅想,那东西要是保存下来,应该是值不少钱。令闻骅后悔的一件事是,有次他外面玩耍,渴急了,抱着茶壶就喝。茶壶里是奶奶刚灌的滚水,烫得他失手把壺扔到地下。奶奶进来,大惊失色,直呼我的祖宗啊!摔到地上成几片的茶壶,被奶奶悄悄扫起,掩埋在垃圾里了。每每想起,闻骅常常顿足,如果不打碎那件瓷器指不定值不少钱呢!即使打碎,如果保留着应该也值些钱,说不定那就是什么清花呢!还有一些书,厚厚的,全被他家生炉子时当引火一张张撕没了;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票子,陆续被拿来扎风箱用了。闻骅没见过真正的美元,疑心那就是美元,而奶奶则说那只不过是解放前的票子,票面红色。尤其是一本老集邮册,如果没毁应该很值钱。那时应该还没有发明出塑料,因此那本用来插邮票的本子与现在的迥异,插邮票的袋子是用黄蜡绸做的,半透明。记得里面的邮票很精美,闻骅后来在集邮展上看到一张黄龙票,隐约觉得里面就有那一张。
头脑活泛的闻骅,想何不倒腾倒腾这些玩意儿,搂草打兔子,能打上一个算一个。他和程志和中学时关系就不错,现在更成了座上客。
县城不大,收售文物的店面虽不多,一长溜排出去,也颇为壮观。程志和带闻骅常去两个店:一个叫轩辕居,另一个叫荣宝斋。前者以陶、罐、盆、碗之类为主,后者以字画为主,据说是县城最有名气的两家文物店面。
那天,进了荣宝斋,一幅国画《秋染图》挂在墙上。闻骅立时觉得呼吸紧张,被画面所吸引住了。见那画上正是秋收时节的碾场图,人物活灵活现,几匹拉石磙子的驴和马神态各异,周围的杨树已染上了秋色,上面还架着几只鸟巢;再远处,烟雾弥漫,云缠雾绕;再远处,山上积雪隐约可见……
好熟悉的场景啊!闻骅禁不住“啊”了一声。看画家名字,却不认识。能认识的也就几个字,乙丑热月,松泉山人作。
得知闻骅是泉寨人,马掌柜啧啧有声,真是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啊!松泉山人就是你们泉寨人。
是吗?闻骅将信将疑。
是啊。肖天佑知道吗?
听说过啊,那是泉寨村两户地主家的一户,他们家产业比闻家还大。
你只知道他们是地主?
嗯。
其实,肖家更大的名声来自于画画。肖天佑在民国时期最为风骚的是他的字画,不是他的家业。
哦。
闻骅听说过这个事,但不甚了解。
这幅画是掌柜您收藏的吗?闻骅问。
不是。是一位藏家放我这儿重新裱糊的,还没来得及裱呢,刚挂出来就被你看到了。
这画不是裱过的吗?怎么还裱?
你没听过“浆退纸皱”?时间一长,裱画的浆就干裂了,加上卷来卷去的对画非常不好。为了保护画,需要重裱后收藏,画才能不受损坏。
又长了见识。闻骅叹道,从内心对掌柜越发敬重。又问,这幅画能值多少钱?卖吗?别人的东西,我不知道卖不卖。掌柜说,你要有这个想法,我帮你问一问。
过几日,荣宝斋掌柜来了个微信,称藏家有松动,价格合适的话可考虑出让。
那天正好闻骅有事要去县上,约了程志和同去。程志和看似闲聊,实际上是向老板套这幅画的来历。看起来掌柜也是实诚人,把这幅画的运笔、用墨优劣讲得头头是道。掌柜说,这种画虽然和那些名人大家的没法比,但毕竟是本地的画家画的,有一定的升值空间。看掌柜讲得诚恳,程志和也点头称道,闻骅下决心要收藏这幅画。他想,即使退一万步讲,按眼下的这种市场行情,不涨价也不会掉价。
闻骅和掌柜约好半个月后再来取,掌柜先对这幅画重新进行装裱。
半个月时间很快就到了,闻骅约了程志和同去取。远远地,就见那幅《秋染图》挂在荣宝斋店面的墙上。掌柜说,瞧瞧我们的手艺。再经装裱的《秋染图》,既保持了古朴的风格,又焕然一新。掌柜握住了闻骅的手说,还是你有眼力啊!
闻骅有点激动,只顾搓手。程志和让掌柜的把画摘下来,左看右看,确定是那幅《秋染图》,对闻骅点了点头,说,付钱吧!
掌柜到底是精细人,他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事先已做好的精致的盒子,说,好马还要配好鞍。那盒子古色古香,外面是暗色的纸,纸上面有简单的花纹。盒子里面铺好了黄色的绸缎。把画卷好,塞在里面,大小适宜。
闻骅从内心生起一缕对掌柜的感激之情,暗喜自己也是拥有文物的人了。
临走,掌柜顺手递给闻骅一个小铜件,外观发暗有铜绿,表面凸凹不平,有四个豆豆,长约四厘米,外形如同一根弯曲的小豆荚,一端拴有绳子。原来是一只铜花生,质地为黄铜,系晚清挂件,形态逼真。闻骅说,无功怎能受禄,掌柜拱手说,聊作纪念,聊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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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节就要来的时候,一个消息也乘着春风传遍了祁连山脚下的这个小县。中央电视台“鉴宝”节目要举办“河西走廊寻宝”,考虑到河西走廊地区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大家所藏的文物可能会很多,所以央视委托文物局和宣传部先进行海选。县委觉得,这是一个宣传的大好时机,也想着趁此机会把本县所拥有的文物情况摸个底。县电视台也想借机提升一下收视率,为此专门制作了宣传片,早一个月前就在县电视台进行了预告。县上说,要大力发现和挖掘一批具有本地特色的文物,并以此带动本地旅游业的发展。央视很重视,虽说是海选,还是派出了强大的阵容,有故宫博物院的,有大学教授,有文物收藏专家。
海选当天,小县万人空巷。正是春节时间,外出打工的人都回到了家乡,围在电视前看“河西走廊寻宝”海选的人很多。不少人拿着家里的藏品,想趁此机会让专家看看是真是假,更主要是想让专家估个价,到底能值多少钱。
每展出一件藏品,就引来一阵惊呼和叹息。天啦,这个东西我们家本来是有的。有人惊呼。
这次“寻宝”,还真寻出来了不少假宝贝,一些所谓的祖传宝贝在专家的火眼金睛下,纷纷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闻骅端上了那幅《秋染图》,看得出是很自信的。
这画是哪来的?鉴定专家问。
从朋友处购得。闻骅有点害羞。
多少钱?
闻骅伸出一个巴掌。
50万?
不,5万。
专家眼睛里露出欣喜的光芒。说:小伙子,你可赚大了!
就在闻骅接过画作转身要离开时,台下急匆匆地走来一个人,甚至不顾主持人的阻拦。
我这儿也有一幅《秋染图》!那人高声喊,请各位专家帮我看一下。
随着那幅《秋染图》展开,五位专家全聚拢过来了。只见这幅《秋染图》画面上,也是秋收的碾场场景,人物活灵活现,几匹拉石磙子的驴和马神态各异,周围的杨树已染上了秋色,上面还架着几只鸟巢;再远处,烟雾弥漫,云缠雾绕;再远处,山上积雪隐约可见。几位专家大惊失色。
两幅一模一样的画作,连题跋落款的位置,用墨的浓淡都一模一样。再看纸张,都是年代久远的样子。天啦,就算是同一天画和临摹的,也不能有这么像啊!就是真假猴王,肯定会有个是假的;两张《秋染图》,定然有一张是赝品。但专家们不是如来,他们确实不敢轻易判定哪是真迹,哪是赝品。
县上责令,宣传部、文化局、公安局介入调查。公安局介入,事情很快就弄明白了。荣宝斋掌柜如实交待,是有两幅《秋染图》,但都不是赝品。
既不是赝品,怎么能两幅一模一样呢?
荣宝斋掌柜说,他只不过是把一幅画分成了两张而已。
掌柜说,宣纸是纸又不是纸,是用特殊的工艺制成。宣纸在制作时不是一次成形,一次成形的宣纸厚薄多不均匀,因此必先做极薄的一层,然后逐步加层。一般普通的宣纸也有二三层,厚的有四五层之多。因此,一张宣纸也可以再分揭为数张。
由于宣纸用墨极易渲染,几乎每层都可以浸透画家的笔墨,但揭层越多,笔墨越淡,每层的原作也比较淡,作伪者便再用宣纸裱数层,墨迹轻淡之处再照样添补,新墨如很明显,再用熏旧之法使其变旧变暗,真伪便难以分辨。揭裱旧字画和名人字画最常用的是揭二层,第二层透过来的墨与原作相差不远,再加以重新填墨、润色、装裱,其神采便会溢于纸外,欺人效果更佳。
荣掌柜交待,用这种办法“复制”古旧字画和名人字画非一般人所能为,要求揭裱水平较高。如果稍有懈怠,便会弄巧成拙,不但所揭之书画神采全无,就连原迹也可能毁于一旦。
那你的意思是,你的装裱水平很高了?公安人员的人问。
尚可,尚可。掌柜没听出公安的话语中有讥讽的口气,有些羞赧又自豪地答道。
那你不成印刷厂了吗?
非也!荣宝斋掌柜说,印刷厂那是假货,而我卖的并非假货。掌柜说,印刷厂是用绵纸印刷的,经过茶叶水浸泡及烟熏等手段才出现蜡黄色的古旧效果,真实价格在100元左右。掌柜说,世上所存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应该不计其数,那才是印刷品呢!那些《清明上河图》多从街边或古玩市场上买的,花费数百元到数千元不等,买画人都把印刷版清明上河图当成真迹供奉。
这事很棘手。县上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案例。而且,两幅《秋染图》都是真迹,如何处置真是一个问题。文物局、县委宣传部、法院、公安局……好多单位都参与进来了,众说纷纭。为了保障藏品交易的公正性……最终处理的结果是,责令荣宝斋当众销毁闻骅手中的《秋染图》,退款给闻骅,销毁时须请公证人员在场,费用由荣宝斋负担;给原《秋染图》持有者赔情道歉,并处以罚款25万元。
经此一劫,闻骅收藏文物的信心受到严重打击。虽然自己没损失什么,但几个月的奔走让他精疲力竭。他再也不想染指这些“宝贝”了,这事太伤人。
闻骅托人,把那个铜花生还给了荣宝斋掌柜,附了一张纸,上面只写四个字: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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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染图》的事弄得纷纷扬扬,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让闻骅抬不起头来,仿佛他做贼时被人抓住,亮在了大庭广众之下。他自己也试图说服自己,不是偷不是抢的,自己是花钱买来的,行得正走得端,怪只能怪榮宝斋的那个奸商。虽然是这样想的,对人也是这样辩解的,但始终觉得抬不起头来。
程志和也觉得这事太对不起老同学了,怪自己走眼,让闻骅吃了个大亏。程志和从家里拿了一件自己收藏的“罐子”,专程来看闻骅。闻骅不想理程志和,又碍于同学的情面,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
程志和不仅拿了一件自己珍藏的黑陶,还拿了两瓶本县自产的九粮液。程志和说,嫂子,我第一次到老同学家,得杀只鸡给我吃吧!闻骅不便说什么,闻骅的媳妇更不觉得有什么。她想,同学远路风尘的来了,杀只鸡是应该的,再说了你的什么秋图冬图的,不是你自己定砣子买下的吗?再说了,你又没吃什么亏,钱不都退给你了吗?
酒至半酣,两人话便不自觉地多了起来。
那算个什么事呢!程志和说,刚收藏黑陶时,他也吃过亏,吃过大亏。他端起一杯酒,说,我敬你,闻哥!想当年,我……我也是吃过大亏的。
吃过什么大亏?闻骅想听,程志和却把手一摆,说,不说也罢。程志和又问闻骅,你以为“鉴宝”节目的话都能信吗?即使不能全信,也八九不离十,闻骅醉眼朦胧。
吴作人你肯定知道吧?对,就是那位国画大师。前些年,一个鉴宝节目中,出现过一幅吴作人《牧牛图》,在节目中被专家现场鉴定为真迹,估价25万元。但吴作人妻子、著名书画家萧淑芳及萧淑芳的关门弟子、画家曲赫东和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法人代表、吴作人先生的女婿商玉生一起发声,该画是伪作。这事在收藏界闹的呀,很多手中有吴作人画作的,惟恐是假的。
还有,有幅署名郑板桥的竹子画,尺幅巨大,约8平方尺,专家团给估价500万元。但实际上,这幅画是赝品,属于高仿级别,非专业鉴定人士难以认清其本质。其实,这幅画就是担当现场评委的某位书画专家的,他以极低的价钱买来的,而且买时就知道是赝品。不知他通过什么手段,把自己收藏的画搞到自己当评委的节目中,而且当着亿万电视观众,把赝品鉴定为真迹。
比较起来,《秋染图》还真有点冤!它不是假的无疑,标价也不高。程志和端起一杯酒,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喝酒!
说是不说了,程志和还是忍不住说。别看电视台老宣传如何捡漏,几千元买的东西价值数万乃至数十万,这种高估价使节目现场的娱乐气氛确实好,但却让很多收藏爱好者以电视节目中的估价为市场交易的标准。这种情况会害死人的。
程志和说,真正的收藏家都是疯子。他们是最“富有”的穷光蛋,有点钱看中就买,那些“破烂”穷死也不卖,那才是真正的收藏家呢。这些藏家对文物,如痴如狂,他们把散落在民间的文物,集中起来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研究、著书、立传。在他们眼里文物是中华民族的瑰宝,不是他们的私有财产。晚年他们有一大部分人,把毕生收藏全部捐献给国家博物馆,让广大民众欣赏。他们视金钱如粪土。
程志和说,不要想一夜暴富,要有良好的心态搞收藏。不然就会误入歧途,受骗上当。什么是宝?健康是宝。什么是宝?家庭幸福是宝……
酒喝多了,程志和把嘴伸到闻骅耳前,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乱疙瘩那地方不得了,不得了啊!那些乱疙瘩,不仅仅是乱疙瘩,那极有可能是一群汉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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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乱疙瘩是汉墓的话,闻骅不信,也没放在心上。“打工十年也是工,刨坑一晚成富翁”,早成泉寨村人人挂在嘴边的顺口溜了。要是有汉墓,怕是早有人下手了。
闻骅想,如果是汉墓,怎么可能堆成一疙瘩一疙瘩呢?如果一疙瘩一疙瘩土是封墓的土,那应该有墓碑,可是这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件“尿壶”,从未听到过有人挖出什么。再说了,现在的仪器那么高级,听说地下埋上一块铁都能测出来,更何况是墓葬呢。何况,泉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有风水宝地的气象?
有天,泉寨村来了两个装束异样的人,像古时候的侠客。他们走街串巷,专门收一些旧瓷器、陶罐之类的东西。“鉴宝”节目把人看精了,被异乡人看上眼的东西,很快就被泉寨人收藏起来了。一连好几天,异乡人毫无所获,准备打道回府。有人指点,闻骅有个“尿壶”,可以去看看。
“尿壶”是个古董,应该是汉代的东西。两个人说,“尿壶”属黑陶,这类东西制作不够精良,不像青花、贴花一类的古董值钱。但是,虽不如青花、贴花值钱,但毕竟是古董,还是能值一些钱的。两人断定,泉寨村这类东西应该还有不少,说不定周围还有大型墓葬呢。
闻骅想起程志和的话,想起了乱疙瘩村的那些疙瘩,便带上这两人去了乱疙瘩村。俩人还带着罗盘。普通的羅盘闻骅见过,每逢人家有白事时,取穴安葬的道师都会用到。但这个罗盘看着就不一样,那俩人说这是专门找文物的罗盘。闻骅说,那就是专门用来盗墓的罗盘,并把它称为“盗墓罗盘”。两个异乡人哈哈一笑,说会用的人能用它准确无误的找到古墓位置,把古墓里的陪葬品盗走,可惜他们也不会用。风水星象历史悠久深不可测,是一般的人们难以知道的奥迷;自然、宇宙力量神奇,证明风水星象是存在的。
踅摸半天,俩人断定这些土疙瘩大体上是汉墓。
那应该有不少宝贝呢?闻骅问。
没有堆土,没有封土,没有墓碑的墓,才叫厚葬墓,也叫隐蔽墓葬。修墓后埋好墓主人,把修墓人和埋葬人全部灭口,这种墓才有丰富的陪藏品。那俩人说,十个汉墓九个空,这么明显的土包,或许早被人盗了。
俩人并不多说什么,拱手告辞。闻骅问他们是哪儿人时,两人答,来自荆楚之地。走时,塞给闻骅五千元,拿走了那件“尿壶”。
虽说黑陶不值钱,但一件“尿壶”就是五千,如果有十件呢,是五万;如果有一百件呢,是五百万!闻骅茅塞顿开。
闻骅把那五千元交给村秘书,让把账记上,正好把那些招待来人的吃喝账冲一冲。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闻骅买来了一些书籍日夜攻读。看到有专门的工具洛阳铲和探针,可探测是否有墓葬。考虑到泉寨村土层厚,闻骅下狠心买了一副十二米长的洛阳铲,每根管子一米,共有12根管子组成。
仔细研究后,发现这个活不是单打独斗干的,且心计、耐心、细心和眼力都很重要。闻骅物色了四个精干的小伙子来共同干这件事。
先是焚烧了香纸、黄表。闻骅点燃七炷香,跪拜天师,口中念念有词。先人在上,后人在下,三拜为礼,七香为尊,插香为敬,求财为先,造福人间,今日得罪,恕罪恕罪。这些都是闻骅从书本看来的,甚至是从盗墓鬼怪小说看来的。镇避邪鬼,拜坟墓是尊重死者,也是一种心理安慰。
他们选中了一个土堆最高的地方下手。恶补之后的闻骅,显得很专业,他要求每铲一锨泥土都要查看下有无异样,每碰到硬东西,一定要小心刨出,看清是什么东西,就是一块石头也不能放过。
挖了五天,终于挖到了一个墓洞。令闻骅他们失望的是,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就墓壁上有几块砖。打电话问程志和,说,一块也不能丢,留着,兴许有考古价值呢!
再换一个疙瘩之地挖。闻骅的挖掘知识似乎又长了些。五个人用探针先探到墓,然后再用洛阳铲取土看棺底是朱砂铺底,还是草木灰垫底。书上说,穷人木灰垫底,富人朱砂垫底,如果探针插碰到硬物凭手感觉,十有八九是陪葬品。
这次挖了十天,仍然没见到结果,且遇到了砂石层,非常难挖。正此关键之时,闻骅病了。
8
先是咳嗽,后是发烧。难得一病的闻骅,一病就挺重。
去村卫生所,大夫猜测是病毒感染,开了些莲花温清胶囊之类,服用三天无丁点效果。又到乡卫生院,也被认定是病毒性感冒。发热、干咳、乏力,时伴有呼吸急促、困难,后期还有腹泻症状。半月之后,闻骅竟然一命呜呼。
天阴沉着。一口棺材摆在闻骅家院内正中。那是村上木匠赶制的,此刻正在刷油漆。
关于闻骅的丧事很有争议,有人说他是为了村上的事,才惹来此祸;有人说,挖祖宗坟,天怨人怒,带来大煞,是大罪人;也有人说,荆楚大地的那两个人带来的新冠病毒,是闻骅病死的根本原因。最后这种猜测,令乡镇非常慌乱,遂做出查验决定。决定下达时,闻骅已经下葬,总不能把死人给刨出来进行化验。乡卫生院对密切接触者均做了新冠病毒检测,无一例发现,遂排除了感染新冠病毒致死的猜测。
不管评价如何,现场所挂一幅挽联,识字者都会禁不住读出声来:
泉寨村哀鸣,漫天风雨归黄鹤
乱疙瘩不语,百顷波涛听惊雷
知情者说此联是程志和撰写。程志和这些年临摹启功体,又融入了自己的一些见解和技法,字体修长、劲瘦、有力,很有成就,一般人是难以求得他的字。另有一联,是印刷体,标准的隶书,大家说是尚婕所撰:
悲矣泉寨,痛劝秋风且不哭
壮哉闻骅,忍闻同窗已先行
出殡那天,有人透过墨镜,看到尚婕的眼睛红肿。而且,在闻骅的遗像下,多了一件有铜绿色的东西,正是荣宝斋掌柜曾给过闻骅的铜花生。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