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甘肃静宁县人。打工谋生,业余写作。作品散见于《散文》《美文》《作品》《飞天》《红岩》《野草》《朔方》等文学刊物。获甘肃省第五届、第六届黄河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村野的温度》。
田鑫送完货,跨腿骑上三轮车时,习惯性地抬了一下头,又看到那位老人趴在五楼阳台的窗口,一動不动。阳光划过玻璃,没有一点杂色,使老人的脸庞更显苍白。
他发动起三轮,往前缓缓移动了几米,回头透过街道一侧婆娑的树影再看。老人似乎晃动了一下,是微微抬了一下右手。
这是一个叫做“永福嘉苑”的住宅小区,伸到小区深处的巷子也叫做永福巷。永福嘉苑住宅小区的楼房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共五层,外观像盒子一样千篇一律。那时候,小区没有名字,但巷子基本成型,左右两侧的住宅楼房按所属单位名称称呼,什么毛纺厂楼、制板厂楼、火柴厂楼、机械厂楼,前前后后三十多幢。进入新世纪,临近小区的街道拓宽,巷子也进行了整修。依照人们多年对巷子称呼的习惯,就把这个小区命名为“永福嘉苑”。
差不多与出租车司机一样,田鑫进城三四年时间里,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街巷,并且能一口说得上每个街巷和住宅小区的名称。他就像一只从城市上空掠过的麻雀,听过方言与普通话混杂的、且激烈的与温和难辨的言辞,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老人,孤独的老人、病态的老人、举止言行莫名其妙的老人,哪个小区没有几个!对他来说,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和往常一样,田鑫没有在巷子口停留过久,因为还有许多商品需要配送,就赶紧走了。
远在城郊的物流公司,来自四面八方的物件占满了三个大仓库。遇到传统节日和外国洋节以及商家无中生有的店庆,商品量就会急剧增加。不管怎么样,田鑫和他的同事们一样,起得和学生一样早,披着星辰到岗,又与最后一班环卫工一样,踏着路灯昏暗的桔光收工。
大约下午三许,他又送完了一车货物,驶出了永福巷。三轮车在巷子口放慢了速度,靠着路牙子停了下来,正好正对着那栋楼。田鑫自己也说不清理由,他抬了下头,依旧看到那位老人趴在窗口朝外张望。这回,田鑫看清楚了,老人招了一下手,又招了一下手。田鑫无法判断老人家朝谁招手,街道上流动的人实在太多了。但又感觉她在朝他招手,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也朝老人摇了摇。
老人竟然又回应了一下。田鑫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开始确信老人是在向他招手。田鑫想到,可能是老人需要什么帮助。街道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不止他一个,为什么单单向他招手?他也没有多想,调转三轮车,又折进了巷子。他知道,老人所在这栋楼是毛纺厂楼,按照老人的位置,应该在临街的二单元。田鑫把三轮车开进小区,停好车,朝楼上奔去。
田鑫没有犹豫,就拍响了房门。门镜的光线一暗,门朝里拉开了一条尺把宽的缝隙。一股厨房常有的油烟味窜出后,田鑫看到一位个子低矮、身材佝偻的老太太站在缝隙间,局促不安地看着他。田鑫判断,老太太应该过八十了吧。
田鑫本以为老人反锁在了屋里,看到门能顺利打开,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鲁莽。说:“我看您在窗台上招手哩,以为您有事,就上来了。”他看到老人的嘴角收了一下,有些微笑的意思。
老人又将门缝拉得更大一些,朝后退了一下,意思让田鑫进屋。田鑫想跨入时,又犹豫了起来。他看到立在门口的一张简易柜子下方摆放着的几双拖鞋后,又迅速扫视了一下客厅。客厅正如他所想,不像有钱人家那样宽敞并且装修讲究,基本还是原来的面貌,墙体可能好几年没有粉刷过了,有些发灰发黄,也没有挂什么画作书法之类的。倒是地板擦拭得干干净净,泛着浸过水一样的光泽。
见他不进屋,老人从门口的柜子上端过来一杯凉开水,递给田鑫。田鑫赶紧点头示谢,接过水杯,一饮而尽。他把杯子还回去时,看见了门一侧的电视机。电视机是老式的那种,文物一样十分安静地蹲在那里。他顺口说:“怎么没有看电视呢?”
老人说:“省电。”说着话,她朝门口的简易柜子上看了一眼,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田鑫顺着老人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方半尺大小的相框立在柜子上,相框的背景是城区标志性建筑,一对中年男女的前面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照片上面的边缘处打印着日期:2010年10月1日。田鑫立即想到这应该是老人的晚辈们,说:“里面怎么没有您?”
老人眼皮耷拉了下来,说:“儿子的全家福。”
这时,田鑫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对老人说:“谢谢您的开水。我得走了。”
在老人失望的眼神里,田鑫好像做错了事一样,小跑着下楼。快到三楼时,他听见那扇门合上的声音,仿佛一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关闭了。
太阳的光线不遗余力地洒向大地。一路上,田鑫喝下去的凉开水变成了汗液,从后脖子上沁了出来。他觉得,从告别老人那一刻起,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仔细梳理一遍,才明白自己过快地忘记了那张照片中的一对夫妇。
其实,当看到照片时,他确信那一对夫妻自己不仅仅见过,并且还有过短暂的交往。
田鑫的家在关山深处,穷。早些年他跟着村里的打工队伍,远跑七八百公里,甚至成千公里,上内蒙、下四川,几乎一年三百六十天奔波在外。他的奶奶虽然年纪大,但耳聪目明,脑筋活络,在村里串门时听人们议论,这几年在外打工不容易,安全事故不断,有残疾了的,更有把性命送了的。老奶奶回家后,找了一个合适得不能辩驳的事由,对田鑫的父母说,“鑫娃到找对象,成家立业的年龄了,一定要回来,哪怕挣钱不多,也不能跑得太远”。田鑫的父亲一直顺着自己的老母亲,就一个电话把田鑫喊了回来。
在家闲坐了两个月,田鑫又想出门。经过大家商讨,还是到距家百十公里的城里最让人踏实。打好背包出门到城里找工作时,田鑫向奶奶保证,听奶奶的话,好好工作,团结同事,努力攒钱,安全回家。
田鑫到物流公司,除了有一膀子力气,别说城区环境,就连工作和业务都很不熟悉。有一位长田鑫二十多岁的大个子,也是跑配送的,对他十分热情,主动找他交谈,讲公司培训之外的注意事项和人情世故,还从怀里宝贝似的扯出一张城区地图,一个街道一个街道地比划。对了,他叫杨壮壮,好像还上过什么工业机械大学。田鑫觉得能遇到杨壮壮这样的城里人也是缘分。加上心存感激,也因为杨壮壮年龄和父亲差不多,田鑫就把他叫“杨叔叔”。
几天后,杨壮壮神秘地私下邀请几位同事去参加一个营销活动,田鑫一门心思在干好自己的工作上,想多送几批货物,多挣几个钱,本来不想去,可又担心杨叔会不高兴,就随大家趁工作的间隙一起去了。
活动地点在东城区广场,拱形气球门两侧挂了两个悬浮的气球,扯著两行宣传保险的广告语,一侧搭建的台子上,两三位女子对着麦克风嚷嚷个不停,另一侧的长条桌上,摆放了花花绿绿的宣传单。田鑫听清楚了,是一家保险公司推销新险种,凡现场办理保险者均赠送礼品,还可以把手伸进一个红色的大箱子,摸出价值不等的金条。参加活动的大多是老年人和活动组织者通过多种渠道请来的朋友和熟人,咨询情况的不少,现场办理的不多。当有人摸出乒乓球大的金元宝时,舞台上的女子立即发出惊叫声,围观的人群便骚动起来,更多的人涌向业务受理台。
不知道什么时候,杨壮壮陪着一个手里拿了一沓资料的中年女人走到了同事中间。女人长得结实,大脸,披发,戴了副近视镜,穿了常见的蓝色西服。杨壮壮向大家介绍说:“我家内掌柜,保险公司的。跟大家见个面,互相认识一下。”她可能是出于职业习惯,显得很大方,挨个儿握手,还给每人发了一张名片。田鑫如果没有记错,她好像是一个分部的经理,应该叫刘小洋吧。
刘小洋拉家常一样询问每个人的家庭人口和年龄,然后热情地展示资料中的险种,分享办理保险的种种好处。几位同事听了她的热情介绍,有的答应办,有的和田鑫一样,卷了几张资料,说回去仔细看看,征求一下家里的意见。刘小洋说:“不急不急,好事多磨。如果需要,一个电话,我会上门办理的。”
其他同事办还是没有办保险,田鑫不太清楚,反正是自己没有办理,主要是手头上缺钱。后来,这些资料不知被他扔什么地方了,而不久,杨壮壮离开了公司。听大家说,另一家物流公司在城区开办了分部,需要熟悉业务和城区环境的人员,工薪待遇高出二三百,杨壮壮就毅然辞职而去,顺利被那家公司聘用。
往后,大家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小城不大,不排除再次撞见的可能,但大家都在为过好日子奔忙,即便擦肩而过,谁又会留意到谁呢!
田鑫回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杨壮壮其实也在奔忙的路上。
杨壮壮所应聘的那家公司,从全国行业看,也算是新手上路。设在城区的分部,只有两间房子,虽然临街,但人手很少,除了女老板守着一台电脑,只有他一个员工,尽管工薪多一些,可工作量远远超过了以前。如遇购物、配送高峰阶段,女老板的丈夫也会抽空跑跑一些片区。杨壮壮觉得,人生只有一个字:累!可为了生活的好转,他得咬牙硬撑着。
自他辞职后,为奔着钱跑,他的妻子刘小洋也跳槽改行了。早年前,刘小洋看着做直销的姐妹似乎来钱快,加上自己有跑客户的经验和基础,就辞职跟着朋友做直销。一年下来,她又发觉所有的行业都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直销的客户源不稳定,生意时有时无,还招来一些客户的抱怨。思前想后,她又折回去干起了保险行当。
刘小洋上下班时间相对固定,除了双休日,一天八个小时,下午可以六点下班,路上磨磨蹭蹭,按六点半到家。而杨壮壮不仅没有双休日,还得按时上班,中午和下午收工回家也没个准,晚上顶着路灯的光辉回家是常事。但这天,杨壮壮竟然收工比平日早一些,刘小洋进门不久,他也赶回了家。
杨壮壮上楼,开动门锁的声音惊动了刘小洋,她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见是杨壮壮,就问:“今天回来这么早?”
杨壮壮拿过门口柜子上的凉水壶,感觉比往日轻了许多。也没有在意,倒了一杯,回答:“说是开什么大会,要求一些物流公司暂停营业。”看见老母亲趴在阳台窗口,又说,“妈,你是不是经常趴那里呀?累了就坐沙发上歇歇。”
老母亲转过头,杨壮壮惊讶地看到她的脸上比平时多了些愉快。老母亲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足不出户,活动范围也只不过是从卧室到客厅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能遇到什么心情愉快的事呢?杨壮壮还没有过多地去想,就见母亲朝他招了下手。
杨壮壮满腹狐疑地走了过去,母亲又示意她把耳朵凑过来。老母亲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家里来人了。”
杨壮壮听了大吃一惊,一下子收回了脑袋,他正想责备母亲,转念又想来人如果是社区工作人员呢?低声问:“谁?社区的?房子要拆迁?”
其实,永福嘉苑的大多住户盼着拆迁。早在三年前,小区就列入棚户区改造的范围了。那时节,巷子里贴满了宣传单和告示,动员住户们做好搬迁的准备,并且,社区上门登记信息和核对信息的工作人员至少来过三拨。
这里的房子实在是太老旧了。最大的套房加上公摊面积,不会超过六十多个平方米,最小的仅四十多个平方米。大多住户对于棚改还是抱欢迎态度的,这关键在于政府统一给出的1:1.5的补偿政策。试想,能住上宽敞明亮、通有电梯的高楼大厦,甚至在存折上增加一笔存款,有谁不像中了大彩一样兴奋。
半年过去了,开发商没有半点开工的动静,住户们心就凉了。后来,大家了解到,当地一家开发商经过精细计算,这个小区住户过多,按既定的配套补偿政策来操作,再加上建设广场、停车场等公共设施,相当于是为人民服务,根本不合商业规则和利益,就干脆放弃了。但棚改项目没有变,政府寻求开发的主导方向没有变,人们的信心和希望也就一直保持着。
杨壮壮就和众多的住户一样,换房的热望也没有变,并且,正在努力的路上。他和老婆一样,真希望有一天社区人员再次登门,把天大的喜讯传播给大家。
可是,老母亲脸上的愉快没有因为儿子的神态而有所改变。她仍然低声告诉杨壮壮:“和你一样,骑车送货。他喝了一杯子水。”
杨壮壮明白凉水壶里水为什么少了,转而问:“你认识?”
老母亲摇摇头,把手伸向有些着急的儿子的脸上。她知道下午来家里的年轻人和儿子一样,每天奔忙于大街小巷,炎炎烈日之下,那该是十分辛苦的事。所以,她很想摸摸儿子变黑的脸。
杨壮壮的心思在不明来客上,他躲开母亲的手,立即叫出了声:“不认识?不认识你怎么能开门!”
老人家明白自己犯了错误,并且是不小的错误,失望且顺从地回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刘小洋听见老公的喊叫,从厨房走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家里进贼了!天啦!”说着话,带着一阵风跑进卧室。她把结婚时和结婚后买来的价格并不昂贵的手链、项链和一本数额不大的存折装在一个盒子里,放在衣柜零乱的衣服的里面。这些东西,是留给孩子将来的资本,至少,是他们换房的起码资本。
不一会儿,刘小洋从卧室里出来,夸张地说:“还好,还好。我的妈呀!”又走到门口的柜子前,倒了杯凉开水,一仰脖子喝下去,好像回过了神,记起了杨壮壮的那声喊叫,接着说,“你这老太太,怎么能给陌生人开门呢!”
杨壮壮说:“妈,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不在,千万千万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啊。你怎么就忘记了呢。”
千真万确,儿子杨壮壮不止一次强调过,不光是不能轻易开门,还强调不能随便出门。那时候,城里管理房子的叫房产公司,手里攥着城区所有公有制改造时归集而来的房产,并按照人口租借给市民居住。杨壮壮在邮电局跑投递的父亲结婚后,就在这样的房子里居住了好多年。后来,他们有了孩子杨壮壮。杨壮壮以待业青年的名义参加工作,且有了单位分配的房子后,正好借着房产开发业刚刚兴起,老两口告别了房产公司的公租平房,搬进了不用走五六百米就能上个公厕的楼房,杨壮壮的父亲也正好退休了。进入新世纪不久,杨壮壮的父亲因病去世。这时,杨壮壮明显觉得母亲变了个人似的,精气神少了,话也少了。杨壮壮担心母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便一再吩咐她不要出门,更不要随便打开屋门。
老人家听儿子批评,就搓着双手,盯着地面,努力地点着头。
刘小洋又说:“真不是说啊,给陌生人开门真的是很危险的,知道不知道。”她比划着,“坏人一看家里只有一个没有一点儿用的老太太,猛地推开门,一下子把你打晕过去,然后会把值钱的东西全部卷走的。网络上这事可多了。咱这小区,又没有保安,又没有监控,怎么办啊。”
没有监控,没有保安,刘小洋说得没有错。但杨壮壮听着刘小洋的话语总觉得哪里不太恰当。他不能生气也不能质问,觉得刘小洋也太不容易了,一个城里的女人,当初死心塌地嫁了他,可以说是大半生省吃俭用,一心为家庭。就说:“好了好了,以后一定注意。对吗,妈?”
老人家又点着头。刘小洋扭身去了厨房。
晚饭大家就吃得没有往日有滋味。平时,晚饭不管多晚,饭后还得看一个小时的电视剧。家长里短的热剧大家都觉得看着不过瘾,就看穿越神话剧,或者动漫片。老人家不会操作电视遥控板,刘小洋选什么频道就看什么频道,她觉得任何一个频道的节目都和街道上扭秧歌一样有意思。
今晚是个例外,刘小洋和杨壮壮没有看电视的意思,呆坐着不说话。老人家也没有心思,吃完饭后,早早地回到卧室黑灯瞎火地睡了。
见母亲回到房间,杨壮壮也伸了下懒腰。他回到卧室,打开灯,床上真的像进来过盗贼一样,扔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可怜的存折、耳环和项链,就连平时不知被老婆放到什么地方、难得一见的结婚证、独生子女证、计划生育证和一年用上一两次的户口本、房屋产权证也明目张胆地躺在床上。
刘小洋也跟了进来,边收拾床上的证件边说:“别看这些证证本本,或许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又扬了下存折,说,“就这几个钱,还是我拼命积攒的呢。”
杨壮壮说:“对对对,你就是心细。”
刘小洋就叹息一声:“唉,我一说起老太太,你肯定不高兴。你说说,怎么能把陌生人放进家里来呢?真让人不省心。”
杨壮壮也跟着叹息一声,说:“人老了,就那样,就那样”。停了一下,猛然觉得有件大事得和老婆商量,又说:“平时没个人和她说话,要不这样吧,以后叫她看电视解闷儿去。”
刘小洋瞪大了眼睛:“那怎么行,一月的电费老高了。积少成多的道理你总比我懂吧?你不是也梦想着换套新房子吧?我都准备在新区首付呢。”
怎么說呢,小城在地图上的大西北一隅,发展速度有如蜗牛爬行。二十多年前,土木结构或砖木结构的平房差不多构成了小城居住基本布局,如果留意,紧临城区的北山、东山还有许多没有完全废弃的窑洞。毛纺厂家属楼正是县城工业最繁荣时期修建的集资房,当时,整个县城的楼房大多是工业生产用房,用于住宅的并不多,这让许多行政事业单位的干部职工羡慕不已。恰恰在这个时节,杨壮壮与刘小洋通过招工在毛纺厂参加了工作,不几年有了房,结了婚,有了孩子。
俗话一直没有说错过,风水轮流转,那些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企业,在八九十年代也名噪一时,但因技术、环保等多种原因,企业经营就开始走下坡路,破产的破产,倒闭的倒闭,改制的改制,毛纺厂也不例外。当然,杨壮壮和刘小洋领取不多的一次性安置费后,一起下了岗失了业。
杨壮壮和刘小洋目前的收入不高且不稳定,儿子也正在上大学,按这种状况,本不急着考虑换房。但事实与形势却叫他们把换房提上议事日程。房间小不算事,好歹能容身,这都不算事,最烦的是洗手间不足两个平方米,洗澡成问题,那个铸铁下水管道用的时间久了,还时常往外渗污水。除此之外,听上去名称美好的住宅小区,事实上物业一直没有配套落实,不大的门房一直空着无人值守,院子的卫生靠住户轮流打扫,水、电费还得按时跑到远在东城区的收费大厅去交。
那么,永福嘉苑住宅小区近一两年搬到北环新区高大宽敞、条件优越的住房者有没有、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但总是有的,因为杨壮壮和刘小洋上工与收工时,总能在院子里看到生面孔。他们就想着,困窘日子总会过去,不为别的,为了孩子,也得彻底从这里搬出去。
听老婆刘小洋这么一说,杨壮壮尽管心里憋屈,却再也不好声响了。他隐约听见,老人家咳嗽了几声。时间尚早,估计她还没有睡着。
刘小洋收拾着扔在床上的东西的同时,也整理着衣柜。她在查看那些宝贝时,把柜子翻得乱七八糟的。她把里面的衣物统统掏了出来,堆在床上,又一件一件地叠好,摞在一起,然后摆进衣柜的隔板上。在整理一件防寒服时,从衣服里掉出几张装订得像模像样的纸。她拿起来,说:“哎呀,天,竟然放在这里。我还以为弄丢了呢!”
杨壮壮好奇,抢过来一看,是一份保险单。刘小洋跑保险已经近二十年了,可能因为人脉关系不广吧,一直业绩平平,实在不能和其他同事相提并论。当然,她的手头上出现一两张保险单也不奇怪。杨壮壮仔细再看,这份保险是十年前办理的,保险对象竟然是杨壮壮的母亲,受益人是刘小洋。杨壮壮内心充满了不快,这事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呢?
刘小洋看出了杨壮壮的心思,抓过保单,挺得意地说:“意外吧?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不同意办理呢。”她知道,杨壮壮不反对她从事这份职业,可又不太情愿家人参加保险,还经常说,“保险保险,最不保险”,所以,自公公去世,她萌生了给婆婆办理一份保险的念头后,就没有告诉他。
整理好衣柜,刘小洋说:“睡吧。”又莫名其妙叹了口气,“男人,就是不懂理财。”
这一夜,杨壮壮没有睡踏实,梳理近二三十年的点点滴滴,别说波澜壮阔,就连奋力一搏的迹象也没有。他真觉得自己作为大男人,太不会过日子了。
不管怎样,大自然的规律不可逆改,太阳照常升起,日子一样重复。崭新的一天拉开帷幕后,沉睡的小区在晨练者的千篇一律的乐曲中醒来,一切显得天下太平安详。杨壮壮两口子起来,与往常一样,就着馒头开水吃完早餐,和小城众多的人们一样,呼吸着充满沙尘与废气浸染过的空气,赶赴在奔忙的路上。
田鑫的早餐也是馒头就着白开水,当然,他会在口袋里装上一个馒头,给杯子灌满开水,以备路途之需。头一天晚上按片区分拣归纳的商品已经摆放在货柜上,商品清单也已经由片区负责人发送到手机上。清点、装车、上路,过程并不复杂。
永福嘉苑仍然是田鑫要去的地方。现在是上午九时许,他从永福巷出来,在巷子口习惯性地放慢车速,抬头看了那栋毛纺厂楼。令他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和以前一样看到那位老人趴在窗口张望。对,应该是杨奶奶。他把三轮车往前滑了十几米,再次回头,依然没有看到老人家出现在窗口。
回吧!这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可田鑫回返途中内心很不踏实,像遗忘了一件重大事情,或者把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没有处理好一样。说不上什么原因,他突然想念把他从内蒙古喊回来的奶奶。小脚的奶奶缠脚时几个指头畸形了,他惊讶地不敢正眼看,奶奶就呵呵大笑;奶奶提着棍子敲打他的脑袋时,他把奶奶推了一个趔趄,奶奶没有生气,仍然乐呵呵地笑着。这会儿奶奶在做什么呢?她虽然上了年纪,可身体硬朗,可以去她想去的地方,可以和年龄相仿的老人聊天。现在,她肯定是喝完早茶,拄着棍子走在东山梁上的小树林里,那里有自家的田地,还有长在地头边的杏树、苹果树,奶奶没事儿就爱去看看。不对,主要的一点是,这块地里有自家的祖坟,太爷、爷爷他们就这躺在这里。
几年前,父亲用架子车推着奶奶去镇上看过社火,那是奶奶去过的最繁华的地方了。田鑫心想,有那么一天,一定把奶奶拉到城里看看。
一个上午,就这么机械地结束了。
刘小洋下班回家,开门,进屋,倒杯凉开水喝掉,脱下外衣,然后进厨房做饭,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也和平时一样,杨壮壮一般中午回家大约快一点了,只要是锅里做出来的饭,随便吃上些就马上走人。因为大多数人中午在家,对配送公司来说,是他们户外工作最好的时间段,也是最忙碌的时间段。
饭做得差不多了,刘小洋从厨房出来,又去倒水喝,觉得家里有些异样的安静,顺着朝阳台看了一眼,发现老太太没有像往常一样趴在阳台上朝外张望,也没有靠在沙发上眯着眼打瞌睡。她到老人的房间看看,也不在,又到洗手间看看,仍然不在。一丝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慌忙跑到阳台上查看,阳台窗户全部关着,玻璃也完好无损。她又跑到自己的卧室,拉开衣柜,里面整整齐齐,没有动过的迹象,这才舒了口气。
这么说,老太太从门里出去了。她去了哪里?是不是該给杨壮壮打个电话?她出屋从衣服里掏出手机,一转念,又默默地把手机装回去,进了厨房做饭。
门响了。刘小洋在厨房里问:“回来了?”
“回来了。”
是杨壮壮。刘小洋听见他在倒水喝,说:“刚好,饭熟了。那你喊老太太进来吃饭吧。”
杨壮壮就和往常一样,喊:“妈,妈,吃饭了。”
见没有动静,杨壮壮就把家里挨个儿寻了一遍。问刘小洋:“我妈呢?”
刘小洋从厨房探出头:“嗯?不在阳台上?那就在屋里睡觉吧。”
杨壮壮焦躁不安地说:“家里找遍了,不在啊!”回过头又问,“你回家早,没有见她?”
刘小洋委屈地说:“我一进门就做饭,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啊!”
杨壮壮边穿外衣边念叨:“这老人家,去了哪里了呢?说好了不能出门的,说好了不能出门的。看看,就是不听话。”一副马上出门的样子。
刘小洋扯住杨壮壮,说:“那得吃完饭再去找啊,饭都盛好了。”
杨壮壮推开刘小洋,说:“你不着急,不是你妈你不着急!”他猛然想起什么,一个激烈地回头,指着刘小洋说,“懂理财是不是?你盼着我妈出事是不是?小心我把你那张保险单给撕碎了!”杨壮壮是真的急了。
刘小洋像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不该暴露的重大秘密,内心先是紧张不安,继而愧疚涌动,却又觉得万分委屈:是这样吗?是这样吗?给老人买份保险难道有错吗?
她很少见杨壮壮生气发火,这次,看他真上火生气了,她快速穿了外衣,“这老太太,怎么回事啊。”跟着杨壮壮出了门。
他们边朝楼下跑,边拨打了110。语无伦次的杨壮壮,重复了两三遍才把情况向报警台说清楚。
老人家是真出门了,但不是一个人出去的。
田鑫送完货,回程的路上又折了回来。奶奶,对,自己的奶奶,杨奶奶。他内心深处升起一种莫名的担忧,浓雾一样挥之不去。杨奶奶今天是怎么回事,病了还是不在家?她可是一直喜欢趴在阳台上张望啊。他骑着三轮车回到巷子口,还没有放慢速度,就抬头朝那栋毛纺厂家属楼上看了一眼。这次,他看清了,杨奶奶又趴在阳台上,正朝外张望。田鑫把车停下,就朝阳台笑了笑。他看到,杨奶奶朝他招了招手,又招了招手。田鑫也抬手朝阳台招了下。
见杨奶奶继续朝他招手,田鑫就把车开进了巷子。他上楼,杨奶奶好像知道他会上楼似的,还没有等田鑫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老人家照例给他倒了杯水,田鑫赶紧接过杯子,几口喝了下去。
田鑫说:“看您不在阳台上,还以为您出门了呢。”
杨奶奶犹豫了下,说:“没出门”。她眼神里充满了不安,也充满了期待,“我想出门看看。”
这下,轮到田鑫犹豫了,自己怎么能带一位并不熟悉的老人出门呢?看到杨奶奶因失望而要退回阳台去时,他突然脱口而出:“奶奶,行,我带你出门看看。”他说出来后,又后悔了。可是,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面对一位老人,怎么能把说出口的话收回去呢。田鑫叫老人穿好衣服,拿上家里的钥匙,出门,锁门,然后搀扶她下楼。
田鑫把杨奶奶安顿在三轮车的货厢里,怕行驶速度快了让她受惊,就放慢速度往前行驶。
去哪里看看呢?他计划先绕出城,去城西的双凤山。双凤山距城区十几公里路,与其他环山不同,它树木葱郁,有石有水,有不少明清时期的寺院楼阁。这两年,又硬化了通山道路,美化了周围环境,是小城最好的去处。别说是周末假日,就是平时,有闲人家经常上山游玩,怡心养性。
十几公里路,田鑫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到了中台,田鑫将杨奶奶搀扶下车,坐到一张长条椅子上休息。他能看得出,老人家好久没有出过门,环顾四周,脸上的皱纹里都是满满的惊叹,就连坐人的长椅,她也因为好奇,不停地抚摸着。
片刻之后,田鑫决定带老人再往上走走。通向山顶只有石板铺就的踩梯台阶,为了不让她受累,田鑫说:“奶奶,我来背你。”便蹲了下去。
老人很是听话,顺从地爬到了田鑫的背上。
还没有走出几步,两名警察先跑了上来,堵住了他们的去路。紧接着,气喘吁吁的杨壮壮和流着大汗的劉小洋先后也赶了过来。田鑫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杨壮壮、刘小洋他们看着老娘和田鑫,愤怒的表情很快转化成疑惑,一时竟然说不出恰当的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
老人也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正眼看着来人,像抱住自己亲人一样紧紧搂住田鑫的脖子,不愿松手。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