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方成
我五六岁的时候,母亲便叫我看牛。
那时候,家里土改分得七亩水田,都在屋前的垄里,有一个大坵三亩多,其余都是龙蛇一样的小田。一户人家养不起一头牛,我家就与其他两户共养一头,每家一个月轮着养。
那头小母牛刚买来时,才一岁多,正在长身子,它的毛乌溜溜的,像缎子,我便叫它小黑。爹把牛栏砌在屋右的菜园旁边,用土砖垒了一圈墙,前高后低,上面用枞树作梁,稻草盖顶,阳面留一米宽的门,门两旁立了牢固的门柱,柱上鑿了槽孔,孔里插了木棍子,小黑就被关在里面,空气可以流通,小黑也能从棍子空隙中伸出头来吃东西。
小黑的鼻子是谢五伯穿的孔。谢五伯蹑手蹑脚走近小黑,猝不及防抓住小黑的鼻子,抬起来,把预先准备好的生铁钻插进小黑的鼻梁,小黑拼命挣扎,谢五伯死死抓住它的鼻子,将茶油抹在被刺穿的牛鼻子上。过了一周,谢五伯又在小黑的鼻孔上套了牛绳。母亲把这根绳子交给我,再三叮嘱:不要让牛吃了邻居的菜!不要让牛吃了田里的禾苗!不要到塘边去耍!小心被蛇咬!不要走远了……
母亲絮絮叨叨的,我嘴里应着,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兴奋地牵着小黑往后山走。小黑走几步就停下来,好像知道我是小孩子,拿它没办法。它时不时伸出舌头将路边的嫩草嫩叶子往嘴巴里卷。我拽紧牛绳,想牵着小黑快点走。可我越拉,它越犟,还用蹄子来踢我。我吓得直往后退,小黑趁机溜进塘边的芒草蓬,牛绳一下子就把我拖到了水里。小黑这是在向我使下马威吧。幸亏水不深,我只湿了两只裤筒,我爬上岸把裤筒扎起,等小黑吃完那蓬芒草上岸,抓起沟边的树枝对着它一顿猛抽,小黑哞哞地叫唤着。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我扔了树枝,小黑低头去舔我的脚。它主动向我示弱,我也就既往不咎了。从这以后,小黑要去水塘边吃嫩芒草,它会先回头望望我,征询我的意思,我点头说“去吧”,松掉牛绳,它就立马下到水里,脖子拉得长长的,嘴伸向塘墈,吃那些在岸上很难够着的美食。
小黑吃饱了,爬上岸来,原地站住,使劲一摇身子,水珠亮闪闪地洒满一地。小伙伴来找我玩,我就将小黑牵到长了树和野草的地方,再把牛绳系在树枝上,交代小黑:“听话,在这里好好吃草。”
小黑很听我的话,无论我玩多久,哪怕它把周围的草都啃光了,也不会挣脱牵绳,仍然待在原地等我。
三户人家的水田加起来有二十来亩。用牛主要在春季,犁田要趁着好时节。太阳暖了,油菜花也开了;麻拐(青蛙)叫了,柳树也怀春了。小黑在田里起早贪黑,无论轮到哪户,主人除了事先准备一堆青草,还会煮一锅粥食,加上大把青菜和一升白米,熬成又浓又稠的“营养餐”。小黑边吃边哞哞地唱歌。这是小黑最累的时候,也是它最得意的时候。刚开始的那几天,小黑在田里奔跑着,兴致勃勃的,慢慢地就有点蔫头蔫脑了,身子骨瘦了,精神也越来越差。轮到我家用牛的时候,父亲轻轻地吆喝着小黑,小黑踟蹰前行了几步,突然不动了。父亲放稳犁铧,把小黑牵回地坪,端了一碗粥食过来,小黑却不动嘴。母亲说:“人累了知道躺着,牛累了靠人体恤,让它歇一天吧。”
我把小黑牵进牛栏,它往地上一躺,眼睛就闭上了,看样子累得不轻。到了晚上,小黑才起身去舔母亲熬好的稠粥,吃我扔过去的嫩草。歇了一晚,第二天,小黑又精神抖擞地下田了。水田很快就犁完,小黑开始休养身体。有一天,它哞哞直叫,草不吃,也不听我指挥了,满山乱跑,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追不上它。翻山越岭的,突然看见朱大伯家的黄牛从坡顶狂奔下来,直接骑在了小黑身上。黄牛竟敢当着我的面欺负小黑,我气得大喊大叫。谢五伯听到了,笑着安慰我:“别急,它们是想当爸爸妈妈了。”
我不知“它们想当爸爸妈妈了”是什么意思,反正没过多久,小黑的肚子就慢慢大起来了,有一天竟然生了一头黑不溜秋的小崽子,我给小崽子取了个名字:小小黑。崽不离娘,小黑走到哪里,小小黑就跟到哪里,时不时伸出红嫩的舌头舔奶吃。小小黑很可爱,毛发黑里透黄。小小黑出生后,当了母亲的小黑更温柔了。在山里吃草的时候,小黑在前,小小黑跟在小黑后面,我跟在小小黑后面,走走停停的,我可以顺路割点青草装进篾篓。小黑小小黑吃饱了,转过身跟我下山,到塘边喝足水再回牛栏。
小小黑一岁多时,三户商量着要把小黑卖了。我急得哭,哀求父母叔伯们不要卖掉小黑,可是没一点用。牛贩子来牵小黑的那天下午,我一直守在牛栏旁边,小黑小小黑好像知道要分离了,不停地互舔嘴唇脖子。牛贩子把小黑从牛栏里牵出来,谢五伯拦住小小黑,将它关在牛栏里,小小黑哞哞地叫着。小黑想回头无奈被绳子牵着。我想跟着小黑一直走,母亲在后面大声喊我,她说小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叫我别跟着走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小黑挣脱牛贩子朝我跑过来,它低头去舔我的脚,牛贩子重新握紧牛绳,小黑抬起头,哞哞地叫了几声,跟着牛贩子走了。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被牛贩子拉走时,小黑的眼睛水汪汪的,里面全是泪水。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