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记

2021-05-23 15:30张扬
湖南文学 2021年5期

这一组文章谈收藏,说的是物,实在物里有人情。难得行文恬淡敦厚,深情蕴含着世事的态度,步入寻常街巷。恍恍惚惚民国旧人身影穿过月亮门,一袭青布长衫飘逸出学问脱略出文采。

有风骨者难免跳宕,容易坠入不恭。心想张扬老成持重,幸亏不张扬。因为不张扬,字句收拾得整洁,又诚挚又恳切,这是他的本色他的胸襟。诚挚恳切虽非孤品,却历属善本。如此作文,有与读书人的开诚相见。

我偶尔也喜欢玩古,物件是古人的好。古人的文章更好,我辈后来者去先贤府上做客,撷得人家腕底三五片云彩,不只是旧味,还有似水年华的体贴与关照。一己之私见,文章字句接纳过去人的诸多长处,然后别开生面最好。人生有些古意,不会过于慌张,因为真的从前慢。文章有些古意更好,梅兰菊竹小窗疏影那是雅韵,向来从容向来殷殷。好文章亦如小窗疏影,倘或下笔骀荡一些,春意更多。文人里我最佩服立身谨严、文章放荡的一类,觉得有可喜的姿容。

鹤惊而琴喑的岁月,一叶轻舟风雨飘摇,两岸山间的猿声也幽怨。文章能避开行止摇落,遮挡些尘俗的浮埃,入世太深反而骑上虎背了。作文之路终究渺茫,如炼丹如学仙如求佛如访道。即便渺茫,文心也不可不诚。心诚了下笔肃穆,于是面目庄严。张扬文章的好,大抵就在此间。修辞见真,端然的语感来得蕴藉。张扬文章的好,大抵又在此间。

——胡竹峰题记

香炉帖

案头供桌上,香炉袅袅生烟。读书弹琴之际,焚一炉香,有如添神。古时所谓“红袖添香”,大抵是将香饼、香球、香丸搁于炭火上焙燃,之后不断加些香料,使得香气生发、散逸。在有线香出现前,焚香基本以炭火焙烤香料而致香气满屋。《红楼梦》里男女老少人到哪里香就熏到哪里,若是有主子贵客到,丫鬟忙着往香炉香闸里放点特别的香料。张爱玲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将东方的古典意象与西式炉台配置到一起,这一炉香实为虚无缥缈的隐喻,而非真正的香炉燃香。

古香炉庄重如西汉错金博山炉、明铜质宣德炉,小巧如宋湖田窑杯式炉、龙泉窑双耳炉。至于定窑弦纹炉、官窑粉青簋式炉、哥窑乳足炉等,每一款均贵重超金玉。“类玉”正是古人鉴赏瓷器所好。越窑秘色瓷、邢窑透光白瓷、景德镇青白瓷、南宋官窑和龙泉窑的厚釉青瓷等,均是“尚玉”代表,以近玉质为美。

各类香炉中,个人独爱宋瓷之质,宋瓷之中尤爱青白瓷。宋代青白瓷莲花香炉,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之美。其造型与装饰别致,为杯式并塑立体莲瓣,胎土淘洗细腻,胎质似糯米,莹润如青白玉,呈现出简素空灵之美。炉身设有两处通气孔,炉外壁施满釉,釉色纯正而温润,积釉处如湖水碧青,炉内底有垫烧痕迹,内壁除小部分挂釉外,一律素净无杂质。炉外壁所装饰莲瓣同系一根,分上下两层,下层为六瓣,上层为十二瓣,上层花瓣又刻画明暗两层,巧妙相叠。

青白玉,青白瓷,均是青中有白,白中泛青。青白瓷又名影青瓷。“青白瓷”之名最早出现在南宋,“影青”说法则迟至清以后。青白瓷的受欢迎,契合了简洁素雅之风。在景德镇众多窑口中,以湖田窑烧造的青白瓷为佳。湖田窑兴烧于五代,到明代中晚期才停烧,延续烧造七百多年。南宋初期,受当时社会局势影响,景德镇青白釉瓷烧造质量下降。偏安一隅后,歌之舞之,景德镇瓷窑炉火随之旺起。

天青色,卵白釉,釉里红,类雪,如玉,这些形容瓷质釉色的说法,模模糊糊中藏着妙不可言。瓷质如玉的瓷香炉被冠以“玉炉”称呼,玉炉之好在于一色的清亮莹润。宋代博山炉造型别致而高古,高足杯式炉、敞口莲花炉体形较小,便于室内摆放或把玩,元代瓷香炉以三足圆炉、鬲式炉居多,明代象耳炉、戟耳炉、筒炉均是新造型。

莲花纹的美,很早就为人所发现。新石器时代,莲花就有被模仿装饰于陶器,到春秋战国,青铜器与陶器上均有造型规整的莲瓣纹,此后瓦当、铜镜、造像等也都有类似纹饰。随着西汉佛教传入中国,莲花纹被广泛用于建筑、雕塑和陶瓷。一种名为宝相花的纹饰,于唐代臻至成熟,实由莲花与牡丹组合演化而成。宋元时期的五大名窑都有采用莲花纹饰,其他窑口也是跟风而上。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从自生自灭的自然界散播到熙熙攘攘的民间,在生活用具上乃至文人的书斋里都绽放着幽幽清香,装饰了莲花纹的瓷香炉随之将清雅、祥瑞之气,传布于无数人心里。

水盂帖

写字作画时续水研墨,用水盂为雅,用水瓢则俗。水盂是笔、墨、纸、砚之外的“第五宝”,明代屠隆《考槃余事》记载有水中丞、水注等多种文房器玩。器型小的称为水丞、水中丞,个大的叫水盂,有流有执的被冠名为砚滴或水注。水盂的材质以瓷器居多,也有铜质、玉石之类的,常见器型为敛口、圆形器身、平底或圈足,用水盂一般以细长柄铜水匙配合着取水。

陆续纳有几件“第五宝”。一件为清代粉彩水注,盒盖上题有墨字“吉笔永用”,水注两面绘有花鸟,两端题写“其中清水”“笔力超群”字样,器型规整完好,流的设计稍高于盖,水注有四足,底有“同治年制”款。另有一只影青水注小巧素淡,水注口部饰有铜钱纹,为镂空状,所藏锡质水丞的纹饰简简单单,以素雅为美。

某年应邀至张远帆老人家里,见到她所藏祖传水盂,水盂为白釉,略有缩釉。水盂上浅刻“拜师图”,并有行书“巨森仁哥大人雅玩,如弟周昊奎持赠”。“巨森”即张远帆外公徐巨森,以教书为生,年轻时与朋友结伴到关外谋事,只因他一人被接纳竟辞职不就,与友人返回故里,在肥西周家圩教书多年,雇他的东家敬重其为人与学问,不仅赠田,还赠送两个丫头以供使唤,徐巨森以礼相待,让她们陪伴女儿读书,并为她们找了婆家。

徐巨森在世时爱用水盂盛水磨墨,写寫画画。水盂后来为张远帆的母亲徐韵如所藏,直到传至她的手上。抗战初期,张远帆随父母逃难到农村,先在聚星小学读书,后就读于肥西私立初级中学。因日本鬼子扫荡,师生百余人被迫迁入刘老圩上课。圩主刘文彪(字肃曾)是刘铭传曾孙,正是献出国宝虢季子白盘的刘家后人。当时圩内有北书房和南书房,北书房有十多间房屋,一个大厅,两个大院子,住了刘肃曾的族婶庞智仁及其两个未成年的儿子文麟、文骥。刘肃曾的族婶庞智仁相中时年十六岁的张远帆作为未来儿媳,后来张远帆与刘文麟以一种中西结合方式在刘老圩举行婚礼。

刘文麟祖父盛修为清朝诰授建威将军,好钻研经史与书法。刘文麟父亲琴棋书画皆通。张远帆从刘老圩出来后随身带了四幅绣屏,放在家里一搁几十年,待老伴去世后因看文物展,想起家里的古董,回去翻出绣屏等物件。绣屏经过装裱,重现富丽之气。与水盂一样,旧物中藏着家族的如烟往事。

粥罐帖

盘山路又弯又陡,绕得头晕欲呕,在山里一户人家歇息定神。这户人家有位年过七旬老人,老人做过乡间医生,身体硬朗,一有空闲便骑上摩托车到山里山外搜集旧物。屋里柜上摆了粉彩人物粥罐,罐身及肩部四系完好,鼓腹上绘有福禄寿三星等图案,整个粥罐器型饱满周正,所绘器物与人物都较细致,画面也不呆板,只是罐盖裂成两爿,钮已断裂不存。于山中归来不久,偶得民国年间粉彩人物粥罐,罐身刻画了送子娘娘,罐盖绘有刘海戏金蟾图。

长江南岸有人爱藏粥罐,数百只粥罐堆满书橱与木柜。清康熙年间的一只粥罐,其鼓腹上题有诗句,一面写着“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麦车口流涎”,一面则是“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另一只,口沿微有磕冲,为雍正年间荷花粥罐,所绘图案疏朗大气,制作也精致。清嘉道年间带盖粥罐,青花发色浓艳,构图也较繁复。一九一二年所制的粉彩粥罐,为时人定做,罐腹及盖上均绘了五色旗。

粥罐是用来盛放米粥的食用器具,使用中难免磕碰,存世之罐要么盖子缺失,要么钮断锔补。专门用来盛粥的瓷罐于明晚期出现,是景德镇工艺师的一项新创造,到清顺治年间已为规模化生产。南方人喜喝粥,粥罐在南方大行其道。粥罐的特征是直口圆体,比食物罐的口径要大,有的带盖,有的鼓腹上留有两个小孔,便于穿带提用。肩部带系的瓷罐,明以前即流行。无论陶罐、瓷罐,还是紫砂罐,初始均为实用器。明代瓷罐鼎盛,流行有天字罐、将军罐、莲子罐,由于“罐”与“官”谐音,求仕为官者多偏好,罐成为重要陈设器。风水流转,清代视瓷瓶为“吉庆平安”“平生富贵”之意,罐的陈设地位渐被瓶所取代。

锡器帖

锡为“绿色金属”,有百般之好。旧时井水水质差,将锡板置于井底以便净化。德国与英国的皇室喜用锡器盛放啤酒。在中国,唐宋元明清都有用锡壶盛酒做法。明代出现仿紫砂锡器,以归复初款锡茶壶最为有名,见录于《扬州画舫录》。清代谢堃《春草堂丛书·金玉琐碎》有详细记录:“归壶为归复初所制,系以生锡团光其外,而空其中,以檀为木把,以玉为嘴及盖顶,取其夏日贮茶无宿味,年久锡生鲶鱼斑者佳。”与归复初同时代的苏州人赵良璧、朱端和浙江嘉兴人黄元吉等,所作锡茶具也各有其精妙。清代锡器名家所制锡壶与簪插因风格高古,且铭刻诗书画,备受雅好者青睐。沈存周、卢葵生、朱坚等人所作“僧伽帽锡壶”“诗句锡壶”“锡胎人物漆壶”之类佳器,今已成世间珍品。南京博物院藏有朱坚一只方锡壶,故宫博物院与中国历史博物馆各藏有朱坚梅花诗句锡壶。民国时期,平民家庭若有儿女婚嫁,买不起大件锡器,会选配一对锡烛台与两只锡壶。

茶叶罐有瓷有铁有紫砂,锡制茶叶罐密封性好,储茶可防潮,也可留茶香。以锡壶泡茶,茶水更为清冽。癖好插花者如袁宏道,冬日以锡瓶插花,不仅花瓶不裂,花也不易凋谢。清赏如此,足见心思细微之至。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锡器受不得寒气,若带至严寒地区,有如蒸发一般从眼前消失。因质地较软,锡常与其他金属元素合成,用以制作各类锡器。此类器物所含锡的纯度越高,越经久耐用。云南个旧、山东烟台、福建泉州等是中国锡器主产地。个旧有“锡都”之名,大约于明永乐年间,个旧匠人始用锡制作瓜形茶叶罐、酒壶、烛台、祭祀用具等。明清时期徽州人好用锡罐贮茶,甚至家有多少种茶叶,对应就有多少只锡罐,做到专茶专罐存放。沉没海底两百多年的“哥德堡号”商船被打捞出水后,尚存的清乾隆时期茶叶可以饮用,盖因装茶叶的锡罐封装严密,未受水浸变质。

锡器若长期处于干燥环境,表面会生成极薄的氧化膜,并因其他金属含量的不同而呈现出黄褐、紫灰、紫黑、银灰、黑褐等色泽,这些色泽与锡的质感、光泽糅合在一起,形成老皮壳。老锡器的皮壳泛有幽幽亮光。民间所见老锡器多有划痕,在使用中磕磕碰碰难免,重新焊接、沾染油垢甚至出现体壁凹陷抑或有之。老锡器上刻记的商号、文字、图案,是当时产品标识,也给后人留下甄别线索。明清时,制作锡器的商号常錾上“点铜”或“净点包用”字样。“点铜”是为调节温度、增加锡的强度而配加少量铜,显示着制作工艺。“净点”则说明商号未有以次充好,掺用油铅、脆铅之类。至于“包用”,是包您合用之意,属王婆卖瓜。

过眼一只晚清瓜棱形锡茶叶罐,刻有散氏盘部分铭文,落款为“光绪十三年戏临散氏鬲于吴中,林凹大人雅正,崇光陈”,并有“崇光”二字刻章,盖内及罐底刻有“德兴自造”字样。清末民初,王国维、罗振玉、陈介祺等好鉴藏甲骨、鼎彝器皿,散氏盘研究一度为文化人乐事,求拓片、迷临摹者众多。茶叶罐上选刻散氏盘铭文,正是其时嗜古之风印迹。锡茶叶罐上铭文刻写者陈崇光,为晚清扬州人,在泰州一家烟具铺做刻花学徒,受同邑画家虞蟾赏识被收为弟子,太平天国时期一度随虞蟾在南京作壁画,到徽州徽商蒯氏家见识不少宋元画真迹,晚年往返于扬沪之间,常披头散发呼酒买醉于酒馆,求其画者几乎踏破门槛。光绪十三年(1887年),即陈崇光为“林凹”刻写茶叶罐当年,黄宾虹来扬州求艺,拜陈崇光为师学花鸟画。陈崇光部分画作为扬州市博物馆、南京博物院所藏。陈崇光亦好书法,吴昌硕赞其“笔古法严,妙意从草篆中流出”。

蛐蛐罐帖

每年立秋后的二十天左右,正是逮蛐蛐好时机。过了白露,则要精心调养逮回的蛐蛐,将蛐蛐调养得有形有力有神。蛐蛐吃的是五谷杂粮,荤素搭配,比如大米饭、玉米、虾、蚊蝇等,甚至可以喂些桂圆肉、西洋参等。待蛐蛐养精神了,得要拉练拉练,斗一斗了。

“玩虫一秋,玩罐一世”,养蛐蛐須老罐子为佳,以逾二十年的蛐蛐罐侍弄更妙,至于新蛐蛐罐通身冒火气,不利于调养蛐蛐。明嘉靖年间,姑苏邹宏发精于制罐,清代王云樵也是此中高手。蛐蛐罐有方有圆,形状不一;有瓷有玉,质地不一,以瓷质与陶(泥)质两种为常见。景德镇曾发掘并复原成套的蛐蛐罐,中国历史博物馆所藏“大明宣德年制仿宋贾氏珍玩醉茗痴人秘制”蛐蛐罐与清代“正斋主人制”彩瓷竹菊蛐蛐罐,均为稀罕玩意。老北京的蛐蛐罐,以明末万礼张和清康熙年间赵子玉的制罐最有名。“子玉罐”以上好澄泥为料,做工精细,罐底和盖上多有“赵子玉”款,自然一罐难求。

紫砂帖

紫砂壶在手,热气袅袅,惬意如苏子所言“松风竹炉,提壶相呼”。继之于银壶、锡壶、瓷壶,紫砂壶泡茶尤显清雅,而且用得越久,泡茶之味越醇厚。制壶陶土色色不同,紫泥含贵气,绿泥如湖水,红泥如冬枣,又适宜拿捏,有“百和丹砂”之称。

紫砂泥经由捏塑、烧制后成为紫砂器,于脱胎出世、流转存世中,等待识货之人明眸善睐。“青箬旧封题谷雨,紫砂新罐买宜兴”,徐渭之好,亦是今人之求。明代供春,一介書童,腹内诗书化为紫砂传奇。供春所作“树瘿壶”胜过金玉,近似王羲之《兰亭序》真迹,邈而难寻。黄宾虹早年见过一把有供春名款的缺盖紫砂壶,并断为树瘿壶。供春之后,董翰、赵梁、元畅、时朋为“制壶四家”。时朋之子时大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仿过供春,乐于制大壶,后顺应时风,改做小壶。有清一代,制壶名家陈鸣远才气过人,创造力过人,凡核桃、花生、菱角、慈菇等一一入壶,精雕细作之后,一把紫砂壶生气盎然现于眼前。陈鸿寿,擅于壶上金石之作,与杨彭年、邵二泉等人合作有珍品,因其号曼生,故而称为“曼生壶”。郑板桥、任伯年、吴昌硕等技痒难耐,将书画、篆刻融于紫砂器,使得此类器物深染浓郁文人气息。画家亚明生前藏有数十把紫砂壶,奈何因书橱倒地,悉数被砸,殊为可惜。

炉火腾焰,成器之壶如枣红、海棠红、紫铜、葵黄、墨绿诸种,因质地细腻、渗透性好惹人爱恋。方方圆圆,内有乾坤。精心搜罗之人,集藏邵大赦四方壶、陈荫千竹节提梁壶、顾景舟高井栏壶、吴同芬顶戴花翎壶等,把玩清赏,优哉游哉。

与紫砂壶相比,紫砂盆不大惹人注目。抗战期间,作家周瘦鹃眼见日本古董商抢购中国古花盆,便使出浑身解数竞购,收藏明清花盆一度不下百只。江城爱花之人亦爱古旧紫砂花盆,屡屡往上海、扬州、苏州、杭州等地寻求。见过一对紫砂花盆,分别刻着“影深色浅”和“云痴雀老”的题图。“影深色浅”刻画精妙:山坡梧桐伸展枝叶,坡上长有青青草,宽袍大袖老人斜坐树下,身旁有几,几下有书,老人手持一壶,意态散淡。“云痴雀老”图中,云雀独立枝头,况味深沉。

拾陶帖

陆续得到几件陶器,陶器搁久了便落有灰尘,待到空闲时擦拭,默念小心些小心些。

有瓷之前的古陶世界,像没有尽头的原始森林,不知其貌也难以抵达最初的诞生地。依据文明的碎片所做的探究,不乏想象和推演。可能如此,也可能南辕北辙。电光石火之间燃起的自然之火或人工钻木生出的星火,炙烤了泥土,逐渐变硬变质的现象启发着敏感的先人,和泥、抟坯、焙烧,无中生有造就新的物质、新的器皿,水、火、土三者奇妙地融于一体。

回望时光深处,古陶所呈现的美,大可归为古拙之美。这种美源于陶器的质感、造型以及先民手艺。近万年中,简约与繁复之风、前行与回眸之态时有交错或者并行。古陶罐多用于装水、存放食物,其功用后来逐渐为瓷器所替代。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的新石器时代马家窑文化旋涡纹彩陶四系罐,饰有彩绘花卉纹、旋涡纹及水波纹。汉代始有瓷罐(原始瓷),既做日用品,也用作冥器陪葬。唐宋以降,罐的形制基本固定为直口短颈圆肩鼓腹平底,且大多有盖子。内蒙古征集到契丹早期文物瓜棱形黑陶罐,并发掘有辽代瓜棱形灰陶罐。浙江东阳出土西周波浪纹瓜棱形陶罐,其棱边较突出。

多年前,经由淮河支流颍河流经之地,见到一件三足之陶,体量不大,造型与纹饰却都非常独特,通体散发着浓烈的古气,至今仍时时想起它。又过些年,遇见一只水波纹瓜棱形陶罐,这只陶罐被撂在一个墙角,幸未被砸坏,陶罐肩饰水波纹,腹为瓜棱形,丰肩上用木篦或竹篦划有七道规则的波折纹,纹饰呈波浪态,工整而流畅,另有三道弦纹统领、衔接、衬托了波浪纹与腹部的瓜棱纹。由这些装饰可知,当时的制陶、制篦手艺已趋向成熟。饰有水波纹的陶器,在河姆渡文化与仰韶文化中均有出现,但兼有瓜棱形装饰的古陶并不多见。晚于陶器出现的瓷器,借鉴了陶器工艺包括纹饰的使用,像唐代长沙窑六瓣瓜棱壶、宋代越窑瓜棱形执壶以及明代流行的瓜棱形瓷罐,均有瓜棱形制与装饰。陶瓷上所做瓜棱之状,大体形如南瓜瓜瓣。仿作自然风物形态,将自然元素融入器物,这类仿生工艺也见之于紫砂器皿。水波纹瓜棱形陶罐为侈口短颈,丰肩弧腹,器型规整,陶质细腻,烧成温度较高,比一般陶器坚硬,叩之发出金属般声音。

早些年到古城亳州或可见到老旧陶罐。界首彩陶以红黄绿釉为主,造型实用性明显,表现形式较直率、简约。一只界首陶罐被用以盛糖腌菜,或空空地摆在柜子里,承接灰尘的落入与蜘蛛的攀爬。无数物件在脚下的这个星球上消失了,留存下来的手艺充当了火种、记录员。界首彩陶工艺是民间艺术的一种,延续着民间艺术气脉。土与火交融后,界首彩陶的胎体本源得以产生,其造型与雕刻寓巧于拙,融有民间生活元素。民间艺人少受束缚,不拘泥于外形,往往有神来之笔。一坛一罐、一瓶一钵给人以朴素美与亲切感。界首彩陶为低温釉,传下来的古代实物稀少。

淮北柳孜古运河考古中,发掘出大量界首三彩陶片与部分剔花彩陶完整器。界首彩陶临水而烧,颍河岸边曾有十三个村子,每个村子都烧制界首彩陶,又因村里手艺人的姓氏而称为卢窑、魏窑、殷窑、沈窑、张窑、朱窑、计窑等。“十三窑”最兴旺时,由颍河进入淮河流域的船只往来密集。颍河发源地嵩山以北不足百里,是唐三彩三大产地之一的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水路载船运物,也将渐臻成熟的民间手艺散播出去。唐三彩器物及其工艺,极可能通过水运延及界首等地。颍河两岸,每一束窑火、每一朵浪花与每一抔黄胶泥演绎着相爱相杀的故事,它们凝聚于新器物,于环环相扣中重生。

在胎土上,界首彩陶与黄河、淮河均有关联。因黄河泛滥而沉积下来的黄胶泥分布在颍河两岸,其性软而具可塑性,装饰所用的“白土”(俗称“化妆土”)一度购自宿州萧县。因以手工拉坯、模印、刻画、剔花和彩饰等,胎面上常敷有两层化妆土,粉色化妆土在上,白色化妆土在下。用竹签在化妆土上剔画出花卉、人物诸般图案,接着用刮刀剔去轮廓线以外部分,露出第一层化妆土。然后入窑烧制,先素烧,挂釉后继续进行釉烧。这当中,于一层透明铅釉上随意淋几滴彩釉,经烘烧后局部流淌交融,便会出现浮云若梦般的艺术效果。界首彩陶吸纳有剪纸、年画、戏曲、青铜、瓷器等艺术养分,花草鱼虫与传统戏曲人物是其主要题材,“刀马人”被称为一绝。“鱼盆圆又圆,出在沙河南;有人买了去,富贵万万年。”民谣中所传的,仅是三彩刻画鱼盆,界首彩陶还有民风陶、建筑陶等类别。盆、罐、坛、瓶、钵、盘、洗等民风陶对应的是民间日常生活所需。丰沛的民俗意味与艺术元素使得界首彩陶别有风采,可与磁州窑陶器、湖南铜官陶、石湾均釉陶、洛阳三彩陶等相媲美。

琉璃瓦帖

黄釉琉璃瓦闪现着蛤蜊光,这种光晕多显于古瓷彩釉。以前黄釉琉璃瓦仅供皇家使用,名头最响的琉璃瓦当属北京琉璃厂所烧制,北京琉璃厂始建于辽金时期,原名海王村,因元代在此设官窑烧制琉璃器物而称为琉璃厂。皇家宫殿巍峨之势,与其规制以及重重建筑形态有关,而每一座建筑的不凡也都与土木石瓦原料及其器型、色泽相关。清中期后,因京城皇家建筑已具规模,大兴土木减少,熊熊窑火逐渐暗淡,琉璃厂火熄灰冷后,琉璃厂古玩字画店铺于有清一代勃兴,到此寻寻觅觅的人络绎不绝。

去北京报国寺、潘家园古玩市场,数次遇见老琉璃瓦。某年到京城,入住南新华街一处酒店,近旁正是琉璃厂文化街,修管道工人连日挖路,那一日傍晚,一处深坑旁团团围了人,趋前发现坑里有老窑灰与一堆瓦片,瓦片大多残缺不全。

琉璃瓦属于琉璃制品。建筑上所用琉璃器物,其制作技术在唐代较成熟。琉璃器不止黄釉一种,另有绿、蓝、白、黑等釉色,琉璃瓦亦有黄、绿、蓝三种,以黄色为最高等级,限用于皇宫、社稷坛庙等。黄釉琉璃瓦色泽明快,与皇家御用色相符,被装用后,有增皇家建筑富丽堂皇之气。琉璃瓦与俗称“料器”有别,后者为一种矿石质的有色半透明体。琉璃瓦是在陶坯上施浇一层彩釉烧制而成。琉璃瓦有筒瓦、板瓦、脊瓦、檐头筒瓦、滴水瓦之分。筒瓦最外端且朝外的部分,称为筒瓦头,筒瓦头饰以瑞兽、花卉、吉祥文字,使得整齐划一的庄重之风现出一些活泼。

琉璃瓦上有龙纹,明代到清中期的龙鳞细密,多为芝麻纹,背部刺成细长针状条形排列,片片锋利,由于采用木模制成,鳞片突兀,触手如遇刀刃。清代后期瓦当上所饰龙鳞,多为鱼鳞状,背部突起的刺呈波浪形,舒展而又漂亮。明代及清早期的龙爪排列如伞,五趾分张为圆廓,到清中期,龙爪排列呈现多是四趾在前,一趾在后。

于京城所得琉璃瓦当,既有明代之物,也有清早期烧造,所饰龙纹多为昂首竖尾,五爪力张,鳞片凸出几可扎手。这些瓦当中,素胎与施釉的形制都极为规整。烧造琉璃瓦的工匠,从选样、拓模、制瓦、干烧、拣选到配釉、施釉、釉装、釉烧、检测等,所经工序多达二十余道,环环相扣,步步惊心。

景文石帖

冬阳照在水东镇鱼鳞状的屋顶上,古镇老街烟火气尚浓,理发店、酱干豆腐摊、猪肉铺、手工艺商品店都显现着俗世生活的平常与安逸。在一处巷口,众人围拢于一爿小店。小店手工制作并售卖枣木梳,店主为一老者,门口放有一盆景文石,盆中未盛清水,柜上积着一层灰,摆了若干带底座的石头。这些石摆件均未打磨、上蜡,用水杯倾水于石上,水沁入石块,自然纹理随之显现。

景文石出自宣城,较早发现于华阳镇华阳山一带,美学家王朝闻见后,称其“稀奇之物”,当地锦纹石遂改名为“景文石”。泾县蔡村镇月亮湾里产有大量景文石。月亮湾景美,云雾缭绕里山茶清香,得清水、云雾与山气濯洗浸润,景文石称奇亦是自然。我十余年前参拍专题片,行走于月亮湾河滩,个个低头挑选。好友往月亮湾游玩,嘱他留意捡拾,不知收获几何。

兜转于老街小店,大半天的时光忽然变得悠长、醇厚。老者掌管木梳店,兼为他人售卖景文石。三言两语问询,略知他的脾气又倔又硬,唯有巧劲或可谈洽中意之石。果然正面进攻不如迂回包抄,费些口舌终是谈拢,为两位友人各选一块景文石,一块类古崖画,一块类三世佛;另自选一块,类宾虹画。三块景文石均是原石原貌。以天然石上纹理类比宾虹积墨作画,不过一时突发联想。宾虹老晚年视力下降,别出心裁的画法臻于化境。林散之手指受伤,同样另辟蹊径写出新貌。以山水间的奇石参照画家笔下的山水画,是瞬间生出的念头,这种念头强化了得石的喜悦感。人难摆脱的恋物癖,大概就是这种自恋或者是自说自话。

走走顿顿,到了一处荒庭废院门前,木门虚掩,从门缝与漏窗里窥见几排竹架,竹架上挂着细长的高秆白,这是老街居民为腌菜所备。作家何立伟先生拍照时连赞:“此处好,大好!”水东之行后,何先生于长沙雅舍挥就《石头记》,且连写两幅,不吝笔墨与精神。采风途中,何先生时有妙语并激起掌声。得了奇石,说了趣话,这初冬留有几抹暖意。

核桃帖

一花一草可品,竹木牙雕可品,金玉锡铜可品,世间物物可品,品物亦是品人。核桃是小物件,同样有玩赏章法,文玩核桃不同于食用核桃。

冠以狮子头、官帽、鸡心、燈笼这类称呼,是以形象化比拟、界定所玩赏的核桃。用于掌中盘玩的山核桃成熟于农历白露前后,山核桃类似其他干果,存在大小年现象,民间称三年为一大年,五年为一小年。野生山核桃可划分为东北地区楸子、云贵川地区铁核桃与京津冀晋地区麻核桃三大类。狮子头、虎头、鸡心、公子帽这四大名核桃都是皮厚仁小,属于野生山核桃中的麻核桃。大别山里盛产板栗,也产楸子之类的核桃,这类核桃整体品级一般,寻常之物亦有不寻常之处,楸子树上可能结出一两对极品之果。极品难求,须自然界赋能,外加寻觅者运气与眼力。千人有千般面目千般视觉,也有将楸子列为单独品种的,以辣椒、蝴蝶、鸭嘴、蟹钳等名形容,这种分类未尝不可。

文玩核桃的正式名称为揉手核桃,又称掌珠。核桃长有尖刺,又有凸起与棱角之处,以揉、搓、压、扎、捏、蹭、滚等手法施力,可以压扎到掌上穴位,舒脉通络。这般做法为梨园中人所采用,写字作画者也爱转玩核桃,以让手指舒展灵活。新下树的核桃须先武盘,两只核桃在手中转动时有碰撞响声。武盘之后是文盘,文盘属于于无声处得乐趣,可谓大地有潜流,晨夕间生烟火。亦有跳跃武盘阶段,直接从果子下树进行文盘,盘上三年左右,核桃渐显包浆;揉动几十年,核桃遂成深红色,如玛瑙,如木化石。若无耐心与闲情,小小核桃也是盘不成的,中途而废、弃之如敝屣者屡见不鲜。行色匆匆者,正襟危坐者,手中盘玩核桃,确也不符其情境与形象。转玩核桃以不发声为佳,北方人偏爱听其声。声音强化触觉快感,触觉与听觉在声响中得以会通。或有炫示之心作祟,如嗓门大者,有夸张之势,有习以为常。玩核桃群体集中于北方,品级好的核桃也多出自北方。论品级,高桩核桃盖过矮桩,尖者比过圆者,宽边胜于窄边,凸底赛不过凹底与平底;论健身,普通核桃与天价核桃并无实质区别。

纽扣帖

纽扣,纽扣,粒粒如繁花,爱它之人纳之如宝。以铜、银、玉、石、骨、贝壳所制纽扣,在材质上天然占了上风,塑料、有机玻璃之类纽扣大行其道后也就稀松平常。古旧金属纽扣背面,有刻堂号或店名。曾过眼清代鎏金球形纽扣,大者如桂圆,小者似豌豆。镂空铜纽扣、平面玛瑙纽扣,红黄青蓝紫白绿琉璃纽扣,样样沉静自然。清以后,机制平面型纽扣渐多,纹饰中有猫捉蝴蝶,亦有狮子戏球、喜鹊登梅种种,莲蓬式纽扣让人见了心生欢喜,它的设计端的是精巧,莲花与莲蓬合在一起,仿若天成。

纽扣中,带钩尤为特别。尽覆人体的宽衣大袍,所需的,是具有结系功能的带钩。由秦汉,延续到清代,带钩风行日久。带钩分钩、颈、体、纽四部分,造型花样百出,如条形、棒形、琵琶形、飞雁形、螳螂形、蟠螭形等,长约十厘米,短则两三厘米,装饰形似回首小鸭。带钩虽然主要便于束紧衣裤,但也并非完全属于配角、附件。先秦时期贵族使用带钩作装饰,显示身份、地位。除束腰和装饰以外,带钩还可装在腰侧一带,用来悬挂宝剑、镜子、印章或其他物件。

衣扣系带上出现的较大变化,肇始于明代,最明显的是以前襟的纽扣代替几千年承袭的带结,这种非钩状的纽扣也并非从明代才有,史前社会即已使用骨制非钩状纽扣。从树叶裹体到专门织布缝衣,由带钩到纽扣,文明铢累寸积,而后相承,而后出新。

木具帖

木头形形色色,木质家具形形色色。蟹爪纹,虎斑纹,牛毛纹,形形色色木纹,添彩形形色色木质家具。旧时大户人家请木匠师傅吃住家里,短则几月,长则数年,慢工出细活,镂空窗榉木桌靠背椅跋步床一应俱全,各式木质家具摆设在厅堂内屋庭院之中。

古典家具中,由商周至宋元,笨重有之,秀逸有之,华丽有之,简雅有之。明代家具及艺术造型臻至巅峰,大玩家王世襄于明式家具有妙语,归纳为“十六品”:简练、淳朴、厚拙、凝重、雄伟、浑圆、沉穆、秾华、文绮、妍秀、劲挺、柔婉、空灵、玲珑、典雅、清新。纸上议论,不如一一对应实物可以体察。

明季文人中,不乏精通家具之作。唐寅临摹五代画家顾闳中名作《韩熙载夜宴图》时,竟然“移花接木”,对原作布局作了诸多调整,画面增设有多款明代家具。文徵明曾孙文震享所著《长物志》涉猎庞博,古典家具是其中一项。戏曲家屠隆在《考槃余事》中罗列有折叠桌、折叠几、衣匣和提盒诸种,这类轻便家具用于郊游使用,可见时风之好,也可知其设计者匠心。

皮影帖

灯光投射到白幕布上,幕后,皮影动起来,人物、骏马时翻时跃……有着“世界最古老电影”之誉的中国皮影,带着草根气息,从民间走进殿堂,又漂洋过海至异域,德国柏林博物馆现藏一批中国古代皮影。看似冷门的皮影,曾经红红火火。红红火火的传统手工传统艺术,时至今日,有天壤之别,也有殊途同归,零落成泥。

皮影汲养多元,于壁画、帛画、剪纸、画像石、戏曲脸谱、戏曲服装等均有借力取材。皖北皮影所采用原料为驴皮,小驴、老驴的皮均不适用,黑驴的皮也不行,合乎要求的属中年白驴皮。驴皮刮得只剩下筋,越薄越清明透亮,待晒干、压平后,依样摹图刻制,再进行着色、上桐油。因山限壤隔,皖南皮影戏一度鲜为人知。由于影人、道具携带便利,且不受场地限制,俗称“一担挑”。迥异于皖北等地以驴皮为制作材料,皖南皮影选用一岁左右大小的水牛或者黄牛的皮,经过药物处理,又经刮、磨、洗、刻、染色等多道工序,制作出来的皮影比北方皮影稍长些。皖南皮影雕工较细致、流畅,着色浑厚沉着,丽而不艳,通体透剔,四肢灵活。刻制的人物造型,一般常见阳刻刀法,也有用阴刻的。皮影人物若为女性,以花草、云彩、飞凤之类装饰;若为男性,匹配的是龙虎、云水等。如性格粗暴者,多用粗线,以阴刻为主;刻画老奸巨猾者,多用变形细线,以阳刻为主;描绘美丽善良的人物形象,多用细腻、柔和的线条表现。在色彩上,皖南皮影以红、黄、绿、黑为主,比较简洁明快,也能对应人物形象,如红脸的精忠、黑脸的骁勇、黄脸的狡猾、白脸的奸诈。用于演出的屏幕,多是白纱布做成的。白纱布经过鱼油打磨后,变得挺括透亮。幕后,艺人一心多用,操纵“偶像”,手脚不乱,嘴里念唱,锣鼓声声响起。

扇面帖

寄寓心迹或涵养性情的风雅之物为文人所钟情。晋代陶渊明、王羲之喜带画扇出入,唐宋时期多纨扇,周舫《簪花仕女图》中侍女手持长柄团扇,绘有“折枝花”式花鸟。苏东坡在杭州处理民间诉讼时,用判笔在扇面上写字画画,帮助一家扇子铺店主还清债务。明代永乐年间折扇非常流行,文人墨客常于折扇涂画以赠人或自存。清朝苏州一带出了不少状元,新科状元照例题写扇面分送亲朋好友,得扇之人招摇于茶楼酒肆以显光彩照面。苏州画家吴湖帆性淡如菊,一生爱收藏,收集七十多把状元写扇,颇为自得。友人范烟桥求他将状元写扇陈列至苏州博物馆,吴湖帆二话不说悉数捐了。老舍先生生前藏有一百多把戏剧名伶的成扇,国粹的光影折成一扇扇脸谱,在他的心湖潋滟成波。张学良将军爱美人也怜爱奇奇巧巧的扇面,只是藏不过三代,煞费苦心集起的五百多面明清扇面终究流散,在拍卖会上被抢空。

清风月影木窗入扇,花鸟虫鱼果蔬入扇,经由文人雅士渲染的扇子,摇起一室翰墨芬芳。扇面面质由多层薄宣粘合成而不大容易铺平,绢、色纸、金笺、发笺等落墨设色性能难以调控,一般人视画扇为畏途,明代祝允明妙喻为瓦砾上舞蹈。小中见大,咫尺起风云,下笔扇面如同螺蛳壳里做道场。方寸之间笔随意转,化有限为无限,诸如张大千、傅抱石、吴湖帆、黄宾虹、潘天寿、谢稚柳,本业为丹青,通晓丹青之事,论之短长则是另一回事了。

好扇面之士,早些年在上海、南京、西安等地文物店搜得数量可观的扇面,其时扇面要价不高,每有挑选可得十来面纸扇称心而归。他到江南古镇访得一位须髯花白的教书匠,老先生藏有一批名人扇面,祖上行医积有口碑,自己晚年孤身一人。多次上门,渐熟而生谊,获得老先生转让多幅扇面,包括黃宾虹、任伯年、任薰等名家之作。有一帧团扇,为张大千所绘,正面山水景,重彩,兼有一层黄金粉,背面写了字,题了大千款;傅抱石的一面扇,山水远淡近浓,人物气定神闲,笔墨深邃饱满,钤有一枚朱文、一枚白文方印;海派名家陆抑非所作工笔花卉扇面精致入微,又有典雅方正之气;清代吴淑娟花鸟扇面施有金彩,画中两位侍女手提灯笼,身边柳枝翻飞。“不是桃枝是柳枝,侍儿挽着过桥迟。越罗群衩芙蓉小,偷眼风前在少时”,这样的题诗透着清新与风趣;“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幽微情思藏于扇中;“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深庭寂寞挥之不去;“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志士情怀穿透时空。展开扇面读些题款闲章,凉热人生如画。

信札帖

信札是小品,小而有意味,寥寥数语而有烂漫风姿。史上名札书帖诸如陆机《平复帖》、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张旭《肚痛帖》、苏轼《覆盆子帖》、米芾《彦和帖》,件件短小而精雅可读。多少风雨往事,不及信札一通所述。信札里有家国兴亡,有友朋叙谊,有病痛缠身,有鲜香味美。见信札如见人,见信札如见时风民俗。苏子在《新岁展庆帖》中提及友人陈季常所收研茶器皿,打算依样仿制,“此中有一铸铜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试令依样造看,兼适有闽中人便,或令看过,因往彼买一副也。乞暂付去人,专爱护,便纳上”,此通手札被岳飞之孙岳珂评为“如繁星丽天,映照千古”。“暑热,不及通谒,所苦想已平复。日夕风日酷烦,无处可避,人生缰锁如此,可叹可叹!”蔡襄致友人《暑热帖》,解释天热避暑,并请教犀角棋子真伪,“牯犀作子一副,可直(值)几何?欲托一观,卖者要百五十千。”随信附上“精茶数片”。

风雅信札行情看涨,苏轼《功甫帖》拍出天价,近现代名人信札同样受青睐。某年秋季,时有小雨,中年汉子驮来两袋物品请人鉴赏,打开袋子可见多是近现代名家手稿与信札。待忙好杂七杂八记录,找寻中年人时,他已消失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十多年前,报界前辈为《万金家书》专栏撰稿,多写及徽州名人汪采白与友人往来信札。老先生为徽州歙县人,早年于乡间工作,遭遇破“四旧”,眼见一批批旧物被毁,痛心疾首之际捡拾不大惹人注意的信札纸片。徽州有“文物之海”之誉,又有徽商行遍天下,各种信札极多,老先生自此集藏多年。

得藏一页信札,为之雀跃。如得海量信札,不知欢喜几何。抑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复归于平淡。友人藏有一批近现代风云人物信札,薄薄几页纸上,李鸿章以中锋行笔,规规矩矩如其人,林琴南笔下也是一派内敛,写得谨慎而小心,盛宣怀笔笔所写不失清秀之色,钱锺书信札字字蕴藏书卷气。下笔信札之人,大多信手拈来,信手所写出,三言两语中可见世间百态万象。

信札的流传经历吸引人探究,其文献价值尤其是充溢其间的书法意趣与灵性之美,更是为喜好者所研读。热心人士编写信札鉴藏书籍,品读文化风流往事,如方继孝《旧墨记》系列、许宏泉《近三百年学人翰墨》系列。由信札之事,延及收藏之风,当属珍视与捡拾遗落于历史长河中的贝壳。汉唐如此,宋明如是。清代袁枚见闻好古之风,屡有记录在册。近人袁克文、张伯驹等精研古玩、书画,王国维、罗振玉、鲁迅、郑振铎或精金石或藏古籍,均有鉴有赏。画家唐云、黄胄好藏而不疲,贾平凹亦文亦画,喜纳古陶罐。川中诗人钟鸣与京城马未都经年累月好古,后聚力于民间博物馆事业。文化人依赖学识修养,于藏品或有独到见解,或是从中获得灵感与妙趣,借以触类旁通。

美玉帖

得过几块玉,也转赠过几块玉。几十年中,时晤玉石收藏、雕刻、考古与鉴赏之士。盘玉玩家说,人养玉,玉养人。这般说法偏向于人与物亲近长久可能出现物理反应,也可解读成人的自我心理暗示。见过一位北方汉子,精瘦身上缀了十多块奇形怪状玉石、玉器,阴冷之气森森。这多半是走了偏门,不识真玉美玉,跌入泥淖愈陷愈深。

某日见到一方和田青玉,形制似爵,上手后摩挲不停,友人见状微笑,随即玉成好事,不久得到文化耆宿锺叔河先生题赠的一帧诗笺,老先生题写了王冕诗句“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玉雕名家杨其鹏先生以精微刀法将题诗镌刻于玉上,又得益青年玉雕师于原雕基础上奏刀掏膛。合力之下,一尊玉器愈发光彩可爱。

作家李敬泽先生受邀讲演《咏而归》正是雪落淝水之日,晚间与友拜访,谈及古玉鉴藏,获赠墨色浓郁条幅一帧,所书为三个大字“玉精神”。玉精神包含于中国精神之中,尚玉文化为中华文化一脉源流,水流潺潺不绝,衍及之地甚广。五湖四海,各门各派手艺唯有精神正大光明。玉精神见于庙堂,也见于危难关头,芸芸众生从未缺乏。

传说中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这一虚构暗示着文字草创的划时代意义与艰辛之状。玉被剖出瞬间,会否风雨雷电交加,未有神话相传与文字记录。文明源头诸多神奇与未知,恰如黎明前曙光与暗影共存。细绳穿玉,一片两片三片,风吹玉片,玉振之声如乐。见美玉,生出欢喜,属见美而悦目而心花怒放。赏古玉,有如逆流而上追寻祖先,体悟先贤智慧与文化。在孔子定义里,“君子比德于玉”,玉被人格化,亦是以玉拟人,比喻君子美人,有温润之风、洁白之质。珠玉在侧,如遇文质彬彬之人。文质彬彬风貌中,不乏宁为玉碎者,铁骨铮铮可敬。

汉代许慎说,玉,石之美者。玉隐于石中,在长而又长的时间段里,即使有所谓天工开物,玉石仍并存一体。随着琢磨加深,审美意识萌芽,玉渐露真容佳质,其天然光泽、色彩与温润特质被发现,或误为天赐神物。当烈焰腾起,巫者手舞足蹈。以玉事神,以玉献上苍之风流动,从此地到彼地,从一个聚落到另一个聚落随波逐浪。由巫师主导的神权时代,转入由“帝王”统领的王权时代,玉仍被视为沟通天地、暗合鬼神的灵物。《周礼》有记:“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皆有牲币,各放其器之色。”上古奇书《穆天子传》中,记述周穆王驾八骏西行至昆仑山,即有寻玉之举。

新石器时代晚期,玉流布之广、雕琢之美令后人难解。其时,玉器的使用地区,北起辽河流域,南至珠江流域,濒东南沿海广大地区,呈半月形分布,具有代表性的如东北、华北地区的红山文化玉器,西北地区的齐家文化玉器,华东地区的含山凌家滩玉器与良渚文化玉器,以及受凌家滩文化玉器和良渚文化玉器影响、具有自身特色的黄河流域地区的龙山文化玉器。近看凌家滩出土玉器,形神独具的玉龙令人心跳加速,玉猪造型兼具写实与写意,形似喇叭的玉坠精巧到不可思议,通身鸡骨白的玉钺沁色纯熟……中国玉文化绵延长达八千年,甚至有推断,在石器时代与青铜器时代之间,存在着流光溢彩的“玉器时代”。大地厚土中,泱泱之水里,蕴藏着难以计数的古遗址。史前文明亘古邈远,其追溯验证,凭借的正是各式古器旧物与雪泥鸿爪。“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这是《左传》里的一则短短记述。在四千多年前,成千上万的氏族部落首领带着当时最珍贵的礼品——玉礼器和丝绸布帛参加盛会,庆贺大禹治水成功。蚌埠涂山脚下的禹墟考古发掘,使谜一般历史得以发出回响。商周玉神秘高古,汉玉雄浑豪放,唐玉富丽华美,宋玉素淡清雅,明清玉精雕细琢。惜乎《韩非子·和氏》所载和氏璧,不知所踪;由蓝田玉镌刻而成的秦始皇传国玉玺,仅记于史料而下落不明。借由出土或传世古玉考工断代,也可烛照幽微。

被视为天神相通的玉璧,平安吉祥的玉如意,光洁透明的玉光杯,断然示决的玉玦,暗青流丽的玉蝉……各色玉器中,有寄寓先民原始图腾的,有象征至高权力与赫赫财富的,有刻录文人墨客风趣雅好的。当玉渐次走下神坛,由礼器神物衍变为实用装饰乃至陪葬品,玉的道德与宗教色彩渐渐淡化,“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尚玉、赏玉、佩玉、藏玉流風至今蔚然。

一叶帖

秋日到江南,散散淡淡行走。秋浦河的水倒映着云天,近旁田畴如画,枯树寒枝生风似吹哨。古城中,老街整修一新,穿过街巷,连访数户好古之家。待到晚饭后,与友人叙谈不休。深夜中,秋雨忽地敲窗,潇潇秋意染遍老瓦旧构。

江南古韵有时不在雨中,也不在瑟瑟秋风里,指掌可握的一盏青花盘,通身晶莹如玉,盘中刻着歪歪扭扭的字句:梧桐一叶落,天下皆尽秋。书写稚拙,那一行秋意却似棒喝。字迹旁,绘了一片宽叶,见叶如窥古人思绪,《淮南子·说山训》中言:“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唐代佚名诗人写道:“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字字句句中含了秋意,也蕴了几分禅机。

“一叶知秋”青花盘,有清一代居多。今朝有遇小小瓷盘,如会前人旧影,秋意丝丝缕缕渗出方寸之间。粗心害人,翻转擦拭间,青花盘跌落地面,碎裂之声惊心,如闻巨石滚落。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