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
一
晦暝的清晨,爸爸说,他昨夜梦见一道绿色的裂缝,仿佛一夜之间恢复所有记忆,想起我们一家并非原生的城市人。在爸爸的提醒下,我们混乱的记忆才得以重整:我们的故乡原本是一个村庄,只是被遗忘在山川之中。爸爸拍拍脑袋说:“列祖列宗会怪罪的。”于是他回村庄走了一趟,结果令他大吃一惊:整个村庄被夷平了,长满茂密阴森的杉树——事情始于我们曾跟金都房地产公司签署过一份村庄土地买卖的拆迁合同。村庄的消失,是注定的,但这件事又有什么地方看起来不太妥……
“那些树长了好多年了,”爸爸说,“我以为自己走进了原始森林。”思忖片刻,他又问我们:“你们还记得拆迁合同是啥时候签的吗?”我和妈妈面面相觑。是几年前,还是几个月前?总之记不清了,甚至连合同也找不到。难道说,金都房地产公司在把我们的村庄夷平后,拿到足够的征地指标,不但不想发放拆迁款,还企图等我们忘光那一切,溜之大吉?当初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在拆迁完成一年后,补偿款将会发放给各位村民——唉,我们正是在这个时间差上栽了跟头呢。就在我们快要忘记这件事时,缥缈的往事突然像回旋镖那样,猝不及防地击中我们的后脑壳。我们因此好几天魂不守舍。
我的女友小朵比我们更惊讶,因为她从未听我们说起过这件事,仿佛无意中听到一个家族的百年秘密似的,拽着我要打听其中的底细。小朵并非对乡村有兴趣,引起她兴趣的是各类隐秘的消息。“快,带我去看看吧!”她恳求道。“等会儿再说吧。”我叫她先别吵,因为爸爸的神色有点不对劲儿。爸爸遥望雾气蒙蒙的城市天空,叹了口气,想起当初说服村民签署合同的,正是身为村长的自己。数典忘祖,把村庄交给房地产公司任意处置,搞得如今一片狼藉——该怎么向那些流浪在城市里的村民交代?不是每户人家都像我们这样,很早就有能力在城市买下一套小小的单元房。他们也许还在苦苦等着一套回迁别墅呢。
“事情过去这么久,他们都忘了吧?”妈妈安慰道,“不必将这桩事情告诉他们,他们在城里打拼多年,说不定早就另有所成,过得比我们还舒坦。谁还会眷念那片偏僻的乡村?没人会这么傻,劝你别自寻烦恼啦。”妈妈早就活得跟城市人一样,连口音都改了。但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爸爸过不了心里的坎,他连夜翻查通讯录,逐一联系失散多年的村民。我和小朵在卧室里辗转反侧,听到坐在客厅里的爸爸幽灵般的暗语。他整夜在电话里时而道歉,时而沉默,时而嘟嘟囔囔。“听,你爸哭了……”小朵悄声说。“他才没哭!你耳朵有毛病!”我反驳道。“他就是哭了,是你听不见。”小朵拧了我耳朵一把,转过身盖上被子,发脾气装睡。
搬到城里后,我遇到小朵。她生来就是城市人,没有在乡村住过,即便去旅游,也从来只游览大都会。城市是她安居的唯一形式,山川湖海对她来说是一种非常陌生的地理。她想象不出来在乡村生活是种什么样的体验,那里没有菜市场,没有商场,没有处理好的现成商品,一切都要靠耕作开垦实现,她甚至以为我在乡村童年穿的衣服都是靠我妈妈养蚕种麻、一针一线编织出来的,当然也无法理解我们曾经见过的风景。
小朵目前在经营一家二手奢侈品店,来到她手中的皮包服饰,都是别人用过的,按质估价。她眼光独到,非常擅长这项工作,赚了不少差价。虽然她无法想象我真实的乡村生活,但对于服装材料加工、包装生产线、上线销售之类的城市工业流程,却有一种奇特的天赋,没见过也能够想象还原出来。小朵大概是一个只适合生活在城市的人吧。城市是一种二手事物,对乡村世界是一无所知的,正如蝴蝶对于自己的前身毛毛虫是一无所知的。
“你就是那种没见过猪跑的人。”我调侃她。“当然见过。”她说,“你不就是那头从山里走进养殖棚、吃得白白胖胖的野山猪吗?”“是啊,我就是。”“告诉你吧,我常常梦见自己的前世是一个牧民,因为吃了太多苦,这辈子才投胎做了城市人。”小朵煞有介事地说,“你信不信,我在梦里干起农牧活儿可熟手了。”“是吗?才不信。”
通知村民的工作,花了爸爸将近一个月才搞定。他们中大多数人也跟我们一样,其实早已把村庄忘得七七八八,以为自己本来就是城市人,家族历史是在狭窄的廉租房里一代接一代地传承过来的。还有少数村民联系不上——他们会不会因为当初听从爸爸的建议,来到城市后飞黄腾达了呢?我们无从得知。
在联系上的村民中,又有一部分因为害怕漫长的官司诉讼,选择退出,不想跟资金实力雄厚的房地产方较劲,无法承受对峙带来的持续损耗。其余村民的生活说不上贫困潦倒,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之所以答应回村庄看看,不全为了讨个说法,更多是出于好奇和怀念:被机器推平后的村庄,长满杉树,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呢?他们的灰色眼睛眨个不停,若有所思。想到仍有旧日村民愿意认他这个村长,爸爸的沮喪心情得到了缓解。他们计划找个时间回乡一趟。
爸爸问我:“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妈妈在旁边打眼色,她当然希望我别掺和此事,就让爸爸一个人带着那群村民回去吧。她精明得很,心里有数,预料这种事只有拉锯战的分儿,不会有结果,这里的生活更值得维护,要处理的琐事也多着呢。我只好委婉地跟爸爸说:“你们先去吧……等我请好假,再找你们。”“那我们先去,你尽早来吧。”爸爸说,“回来看看也好。”
在另一个晦暝的清晨,爸爸带着那群村民回去了。前夜,村民聚集在我家的杂物房里商讨计策,他们走后,房间里留下很多果皮纸屑,好像这里是一个车站。他们等候一宿,等到列车进站,便上车走了。在地上的垃圾中,我发现了一些软绵绵的白色皮屑,是从他们身上蜕落下来的吗?他们是蛇,还是蝉呢?也有可能是毛毛虫。我在杂物房待了一整天,琢磨那些皮屑的秘密,一直待到晚饭时间。
妈妈和小朵在饭桌上细细地咀嚼着食物,每一口都要咀嚼好多次才咽下去,期间用筷子不停地拨弄碗里的米饭,默不作声。细嚼慢咽,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妈妈来到城里后学会的。爸爸的离开对家里的气氛产生了不易察觉的影响。我没有马上坐下来吃饭,给一个认识的动物专家打电话:“人类集体蜕皮,是什么事的结果吗?”
动物学家正好在显微镜下尝试解剖一只蚊子,回答说:“这么小的生物,真是无从下刀!我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你说结果?那不是结果啦,是一种征兆。”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又似回答了。他说迟点再给我回电话,把电话挂了,赶着要去做什么。我在饭桌旁坐下来,今天吃的是剥皮牛。我突然失去食欲,埋怨道:“为什么要买这种鱼?多麻烦啊。”“以前在乡下,没见过要剥皮才能吃的鱼,新奇!”妈妈回答。
剥掉粗糙灰皮后的鱼,肉质鲜嫩细白。而我却看到了:酷刑。
爸爸离开期间,妈妈总是买剥皮牛吃。但现在她主要不是为了吃鱼肉。她很喜欢——甚至可以说是沉迷于给这种鱼剥皮,把剥下来的一层层灰色鱼皮,晾在阳台上。小朵拿来一瓶乳霜,说是很辛苦才淘回来的贵价货,要送给妈妈用,可以让肌肤光白细嫩,辛苦她每天为我们剥鱼皮。妈妈以前的皮肤比剥皮牛还要暗沉,现在泛着健康的光泽。可是,明明只要不买这种鱼吃,就能省去这道工序。某天,电话响起。是动物学家打来的吗?但我对脱皮问题的答案已没有兴趣了。
“山上有狼,周围有,梦里也有。狼太多了……”电话里有个男人说,声音孱弱、疲惫,似乎历经了漫长的艰苦岁月。我问他是谁。“这里的时间太难熬了。在外面过一个月,这里才过去一天。可是在这里一天之内要承受的重负,等于在外面漂泊一年。”男人继续说,“尽管这样,你也不能忘了我是你爸爸,孽子!”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会是爸爸,看看日历,发现他竟然已经离开足足一个月了。我没有认出他的声音,因为他的声音变形得厉害。我握着电话,沉默着。村庄如今被改造成何种模样了呢?为何能给爸爸带来这种程度的折磨?“哦,爸,是你啊……”我强装平静,“你说,有狼?哪里有狼啊?”“我床底下现在就有一头。”他回答,“这里的生活太艰难了,你必须来一趟,亲眼看看。你当初答应过要来的,做人得信守承诺。”“好的,爸爸,我会去的。”
这通电话很平静。我以为狼这个物种已经灭绝,童年时住在乡村,也没听说过有狼。今夜无云,天狼星很亮,但月球更亮。天狼星看到月亮也会忍不住嗥叫吗?家里的两个女人都进入了梦乡,但我睡意全无,仍在阳台望着天狼星。“还不睡?”是小朵,她恰好起夜,走到我身旁,“你说,人类还能再登上月球吗?”“当然,问题在于是否还有必要。有假设称,月亮是地球分裂出去的一部分。”“你决定回去了?”她像在问我是否决定回月亮上去,“看来你还是放不下嘛。”“嗯。你相信世上还有狼吗?”“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小朵说,“不知为什么,我有种不好的直觉……觉得这次你可能不会回来了。所以,在你走之前,有件事……”
小朵希望拥有一个孩子,但我们还没登记结婚。我以为她打算用结婚的事儿拖住我,不让我回去,但她的意思是,就在今夜,我们要孕育一个孩子,明天我就可以动身出发。可是,这个过程不是需要慎重周详的准备吗?——检查身体、营养调配、咨询医师、挑选一个合适的时节,以及一个温良的夜晚。小朵不在乎那些,她在乎的是我们,企图通过这种身体联系牵引我归来,打破不祥的预兆。小朵其实比我想象的要原始得多,她突然表现出一种古老的纯朴,从高级文明的束缚中解放了似的,相信仪式的作用。我们在客厅靠近阳台的落地窗前做爱,月光(也有可能是天狼星的星光)铺满我们的身体。在那过程中,我久久凝视那颗天狼星,结束后竟隐约有种担心:我们会生下一个怪胎,生下一头狼。
在妈妈起床前,我就收拾行李出门。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在楼下,我仰望阳台。原本目送我离开的小朵正安静地凝视夜空,嘴角露出微笑。她已不再是一个经营二手奢侈品店的女人,在她的身上,泛着我在这个城市其他的女人身上不曾见过的银光。今夜是我第一次在城市观察到天狼星。这绝对不是一次生死离别,因为自然的大门已开启,大地的故事还将延续。
二
我拎着行李,像一匹不识途的幼马,终于站在黑暗的树林前,却踟蹰良久。这是我的故乡,但感觉太陌生了。谁能想象,在几乎密不透风的树林中,曾存在一个人丁兴旺的村庄?它的毁灭始于一场不顾后果的交易,双方曾暗暗揣摩着它的商业价值。但金都房地产接手它后,又放弃继续改造它,将权力交给蔓生的植物,如始乱终弃的情人,留下痛苦的孽种。令人惊叹的巨型植物,恣意横生,形成一个天然的牢笼,把村庄的灵魂困在潮湿灰暗的空间。周围都是长势完好的野草,若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动物出没的小径,唯独不见人迹。
拨开长满刺且含有毒素的马兜铃,我终于在树林的入口处发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金都别墅”,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归金都控股有限公司所有。夏初炎热的光线,照耀远处山巅,上面矗立几座发电风车,扇叶转动,锃锃发亮,那是建造在其他村庄领地上的设施。与其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我眼前的这片在废弃多年后、最终由植物统治的乡村。凭借早年的记忆,我能想象村子从前的轮廓。而实际上,经过施工改造,作为坐标的道路和房子已经消失,当看见它的现状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想不起它原来的模样。我在猖獗的野草中开辟新的道路。爸爸说这里长满杉树,其实并不准确,这里的植物不仅限于杉树,还有枝丫挂满黑色松针的松树,用千万条气生根组成道道屏障的榕树,表皮黧黑、吸收大部分光線的樟树,锯齿状叶子层层叠叠、垒得比人还高的蕨类,如渔网般覆盖大片面积的藤蔓——它们共同瓜分这里的土地。植物的王国,蒸腾而起的绿色妖气,排挤除了野兽和昆虫外的一切生命——主要是指外来的人类,曾经统治这里的主人。这是一个活在植物阴影下的乡村。
这个景象并未立即给我一种因故乡被夷为平地而理应产生的满目疮痍之感,我反而觉得,这里本来就是这副模样,是我们祖先在这里搭建第一间简陋居所之前的风貌。乡村的废墟并未清理干净,人在林中穿梭,偶尔会迎面撞上一堵被植物遮掩起来的半人高土墙。继续穿越,更多废墟展现眼前,大多是瓦顶坍塌、只留下四面破墙的房子,其中还能找到未腐烂的柜子、木楼梯、乌黑的灶台、塑料挂画和儿童玩具。在树林深处,显然还有其他原本不属于这个乡村的建筑形式,那些都是金都房地产留下的遗产。作为一名工程师,我是如此敏锐地就察觉到在金都房地产的蓝图中,应有一个极尽奢华的乡村别墅构想,但不知出于何故,构想最终以烂尾收场:未完成的凉亭、塔楼、牌匾、秋千、纪念碑等等,散落四处,荒凉瘆人。说不定到了夜晚,这里将成为兰若寺般的恐怖奇境,它继续汲取工程师那份蓝图留下的思想幽魂,搭建起一座幻觉之城,诱惑路过的疲惫游子,充当这个永恒国度的居民。植物是一种盲目的自然生命,侵蚀每一处,懒得分辨每种建筑的功能或每件物品的价值。只要种子落在上面,就将其据为己有,迅速蔓延开来。
一不小心,我踩进了陷洞里,接着半个身体下坠,卡在里头。密密麻麻的白色生物爬满了我的衣服,那是白蚁。白蚁在地下废墟建造了自己的王国,我才是它们领地的闯入者。拨开附近的草皮,发现白蚁王国不仅是这一处,有可能延绵整片乡村。奇怪的是树木没有受到侵害,枝叶苍绿旺盛,仿佛根茎系统不是从土地长出来的,而是悬空的,从空气汲取营养。
我兜兜轉转,久久不见人影。村民都被狼吃掉了吗?我浑身起恶寒,同时袭来的还有无尽的沮丧——啊,丧失家园的失落,终于涌上心头!我无法再压制它。如果找不到过夜的庇护所,我恐怕会沦为狼餐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有点后悔来这里,非常想念妈妈的清蒸剥皮牛,还有小朵的温柔乡。现在回头也许还来得及呢,只是这样做,肯定会对不住爸爸。爸爸要我亲眼看看这里,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么,是否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我去完成?倘若这是发生在别的国家,哪怕只是隔壁乡村的一次景观毁灭,我尚能高高挂起。但这回我深陷其中,仿佛有几根肋骨锈蚀了,肺部长满青苔,胃里装满砂石,无法通过用水清洗体表来达到彻底清洁的目的,抽身而退已成了不可能之事。
我满心怅惘,不知所向。
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自称管理员的男人。当时狼嚎四起,恐惧那么强烈,我背靠一棵树,屏气噤声。这时,前面的树上传来摩擦声,有什么东西正沿着树干滑下来。理智告诉我,狼不会爬树,不会从上方偷袭我,但也不排除是巨蟒。仅有的夕阳光线照亮他的身影,那张人类面孔终于使我寻回一丝生存的暖意。或许是长期在树林生存,他获得了某种适应性的肢体习惯,像猴子一样摆动身体,避开锋利的刺藤,向我走来。他跟爸爸年纪差不多,样子郁郁寡欢,穿着工装服,沾满树皮碎屑,手中的木箱放着电线钳子之类的东西。
“刚才在树顶上,我就看见你了。你犹豫了好久才进来。”他说。
“树太多啦,又认不得路。”我回答,“你在树上干什么?”
“装天线,这里信号不好。”
我看看手机,确实没有信号,不能打电话给小朵报平安。也许这里没有永远的平安,黑暗、脆弱和危险才是常态。狼嚎给了我全新的感受,逐渐靠近的死亡之声所带来的恐惧,区别于坐在办公室因疲倦而偷懒、耳边突然捕捉到穿皮鞋的领导靠近时的恐惧。它更古老更淳朴,从千年前穿越而至,抵达我的心灵,犹如咀嚼冰凉的青瓜,牙齿发凉,又带着不可名状的甜意。
“这里有狼,先找个地方躲躲吧。”我催促道。
“心中有狼,何处不是狩猎场呢?”管理员说。
当然,他的行动并未像他说话态度那样冷静。在天黑前,他要带我找个地方落脚。他不是村民中的一个,回避关于身份背景的问题,只是模糊地回答我说,他有责任管理这片树林。黄昏逝去,伶仃的狼嚎变得密集。所幸他对这里的路非常熟悉,知道怎么走才能避开无处不在的白蚁巢和狼穴。最深的白蚁巢有十几米深,人一旦掉下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是饿死,就是被白蚁咬死。我吓得紧跟着他的每个脚步,可是每当我靠近,他就故意加快脚步,与我保持距离。天黑风急,头上亮起来一团团光,我起初以为是萤火虫,但光团未免太大,不像是昆虫的光。哦,那是电灯泡,如星辰挂在树梢上,一条难以察觉的电线在空中延伸。管理员说,这里电力不足,平时灯是不开的。言下之意,是因为我来了,灯才亮起。他知道我为何而来,却又呵斥我说光明在这儿没有任何好处,甚至眼睛也可以抛弃,以此锻炼暗中摸索的能力。他说的当然是气话,满心怨气,拿我当出气筒。但我从未要求他亮灯为我开路。我虽然不喜欢他,心中闷闷不乐,但并不想惹怒眼下唯一的向导,使自己流落荒野,葬身狼腹,也不愿自己的骸骨变成白蚁巢的一部分。
我们顺利抵达树林的核心地带:一座轮廓接近半球形的建筑。储存的电力已不足,灯光逐渐衰微,无法照亮建筑全貌,我一时无法看清它的具体结构。这个半球形的轮廓看起来像一座坟墓,或者一个硕大的蚁巢。我很好奇到了白天它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管理员告诉我,那群村民就住在里头。我不想贸然进入一个陌生空间。管理员表示,他只能送我到这儿,他要回去了,他住在另一个地方。后面又说,其实是因为里面的人不欢迎他。听他这么一说,我更加怀疑他的身份跟金都房地产有不可撇清的关系。我没有当场质问他,只是点点头,目送他没入黑暗的丛林。他走后,树上的灯就全熄灭了。我在黑暗中摸索,企图找到进入的门,只摸到起起伏伏、大小不一的圆柱状的东西。那是榕树气生根。这座建筑被榕树的气生根笼罩得严严实实,上空那个硕大的黑色阴影,便是榕树的树冠,这里仿佛是被树妖掌控的兰若寺。
景物充满令人不安的敌意,我明明是这里的子民,为何没有应有的归属感呢?我想起爸爸搬到城市后,常常在夜晚拿出一张旧照来看,那是村民当年离开这里前拍的合照。那时大家不确定未来会如何,但整体上心中对此抱有期待。自那以后,我们各奔东西。若举头三尺有神明,那我们一定背叛了这里的山神,受到应有的惩罚。故乡变成了废墟,无人供奉的神明也会凋零。即使不凋零,神明也不会等着人归来。我们迁徙,他们也迁徙。是人是鬼,都必须寄生在特定的空间。比如管理员说,他要回去了,必须要回去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生活作息。但马这种动物,站在草地上就能睡觉,看来有些物种不需要特定空间。也许我们本来哪儿都不该去,这里就是我们的乐园。
有人打哈欠,有人在走动,有人在响鼻鼾,有人在喃喃细语……半球形的建筑里有人,他们和地底的白蚁一样在黑夜的沉默中作息。“有人吗?我是XXX的儿子。”我压低声音喊道。半晌——“哦,是你,从这边进来。”有人回应我。室内亮起一盏暗烛,一张蜡黄的脸浮现在画框似的窗户后面,像一幅老旧的肖像画。他是乡村小学的校长,我们已经多年未见。他绕过另一侧,用刀砍掉气生根,砍出一道门,请我走进这座半球状建筑中。他说,气生根的生命力很旺盛,只需一个小时,它们又会重新长出来,覆盖门口,他每次都用刀为自己制造出入口。
“校长好,好久不见,是管理员带我来的。”我说。
“是他……”校长不屑地喷喷鼻子,“我们的恩怨还没完呢。”
“恩怨?你们有什么恩怨?”我问。那个管理员果然有古怪。
“恩怨太深了。他正是这场灾祸的根源。”校长说。
校长披着一件污渍斑斑、潮湿的长外套,衣摆几乎垂到地面,端着一盏烛台走在前面。由于天花板过低,他只能弓着腰前进,穿过低矮狭窄的通道。得知我在城市当了建筑工程师,他颇为高兴,说这里终于有希望了。但想起那份工作的卑微与艰辛,我无法为此感到骄傲,也不觉得自己能为这里带来什么希望。我不过是一个疲倦的游子。
村庄从前只有清一色的泥砖房,这座红砖结构的建筑看来也是金都房地产的遗产。一走进这里,我便心有戚戚。这里的墙壁东倒西歪,在某种外力的挤压下,形成了支离破碎的波浪形过道,给人一种随时会坍塌的恐怖。这种外力显而易见,来自榕树的根茎系统,它们遍布建筑内部,从上而下穿透砖体和天花板,如同不朽的魔爪,死死攥住墙壁。这座结构错乱、近似危楼的建筑,却又在根茎的牢固控制下,维持在一个实则非常稳固的平衡中,令人惊讶。
校长看出来我在努力理解这里的情况,补充说,这里其实有三座建筑。继续前进,我见证了这一点。从一道大门穿过另一道大门时,我发现两道倾斜的大门原本分属于不同的建筑,它们之间有一条半米宽的缝隙,榕树的根茎把这两座建筑(以及另外的一座)糅合成一体。这个被植物根莖系统控制、由三座建筑相互倚存而成的综合体,房间四通八达,巷子曲折离奇,似乎能抵达任何一个角落,但稍不注意就会遇到死胡同。我想起白蚁的巢穴,简直是鬼斧神工。校长说,他要带我去看看这里的中心地带。我一直想打听爸爸的去向,但处境尴尬,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只好把话咽下去。
所谓的中心地带,就是那棵榕树所在位置——三座建筑的中心。榕树从建筑中心拔地而起,一直朝着天空生长,向四周辐射出千万条强而有力的气生根,把它们收拢、压缩、融合成如今我眼前这座鬼魅的妖居,现代的兰若寺。相对而言,中心地带比其他地方要宽阔,是一个广场似的存在。在这儿,我终于看到了其他村民。他们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坐在地面或不断徘徊,身穿同样潮湿发霉的旧衣,如同一群迟缓的地底生物。这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呢?当初村民在我家杂物房里商讨计策时,还保持着正常的精神状态,而不是像一群被监禁多年似的囚犯,充满深深的哀怨。他们的脸跟夏天夜晚飞进来的蝼蛄一样,狭长、龅牙、偶尔舔着嘴唇,无所事事。他们抬头望望我,没认出我来,又像是刻意避开与我对视,继续沉浸在刚才的状态中。穿过中心地带,走上一道露出钢筋、形态扭曲的楼梯,我们来到二楼。校长指着一个空房间,说道:“你今晚在这里睡。”“好的。那明天呢?”“不知道。”校长端着烛台,影子在切割他的脸,“自从你爸爸被狼吃掉后,这里就群龙无首,失去斗志。”“我爸他被狼吃掉啦?!”“啊,你还不知道吗?不好意思,现在才告诉你这个消息。”校长微微叹了口气,“我也是听其他村民说的。我有自己要忙的事,你随意吧……”“可是,他那天还打电话叫我来!”“是吗?也许他活下来了吧。”校长露出一丝高兴的神色,“嗯,这里不是毫无希望的。如果他给你打电话,那一定是从水电站那边打来的。你明天到那儿去找找他,顺便替我问好。”“你到底要忙什么?”“是这样的,我以前在教堂当了一段时间牧师。”校长回答,“不过,要这里的人信基督是很难的,信佛又没什么新意,但一定有什么方法可以拯救这帮游民……”
校长说完后还是走了,端着烛台,走下楼梯离开。我要一个人在此过夜。房间朝着门口倾斜,地板是一个陡坡,必须抓住什么才能走到角落的床去。气生根布满墙壁,是不错的扶手。这里还有一张倾斜的椅子,准确来说,是一堆椅子状的气生根,像公园里的植物雕塑。要坐上去可不容易,人不能在倾斜的物体上坐稳。我躺在床上,身体一直向下滑,我只好扯下气生根将自己捆起来,固定在墙上。在我窒息时,在我无处可去时,在我再也不能维持正常人的心智时,我的毛细血管会不会模仿气生根呢:刺穿皮肤,朝着虚无的空气长出红色的分枝,从灰尘中汲取营养,拓展生命的疆界。
睡梦中,我是一个溺水者,有时变成一株被绞杀的藤寄生的树木。窒息的感觉令我处于濒死的边缘,无法醒来。当我真正醒来时,已看不到外部的光线,身体被密密麻麻的气生根紧紧裹住了。它们越长越多。我成了一具木乃伊,如同被活埋在植物的坟墓中。但听觉仍在运作,四周有人在谈话,那些地底动物般的村民正在窗外围观,讨论该如何救我,却没一个进来动手。我还听到有人说就当我已经死了吧,挖个坑直接埋掉,供奉山神,祈求恢复乡村的原状。被禁锢的感觉,被活埋的恐惧,以及暗无天日的囚牢,让我想起童年某个黎明,由于发烧导致短暂失明,我的眼睛第一次在睁开后看不见白昼之光。
我的思绪被一种献祭的神圣感所充满。若父亲是导致乡村被毁灭的罪魁祸首,那么由儿子来承担后果,未尝不是一种选择。当然,我没有这么高尚,我不能在混乱中无辜地死去,而且小朵还怀着我们的孩子。我终于体会到小朵给予我的求生意志。
“散了吧,散了吧!都回去睡觉。”校长前来驱赶这群无情的村民。
“校长!校长!我在里面!”
“我没空帮你。”他说。他正忙着挖掘的工作,挖回一堆稀奇古怪的陶像碎片。
“好吧,好歹给我个工具吧?”
“不能给你,我要用呢。工具嘛……你有的是。”说完,他又继续那项神秘的工作去了。
人最原始的工具是什么?自己的身体,人的能动性。空间狭窄,无法弯曲手臂,我只能一边用牙咬,一边弯曲手指,用指甲一点点划开树根。很多细小的根茎扎入我的皮肤,汲取我的血液。掐断这些如蚊子口器的根茎时,我的皮肤也一同疼痛,我的神经已经跟植物建立了缔结关系,跟这里融为一体。流进嘴里的树汁,意外地甜美,是我自己的血液。终于挣脱时,粗糙的树皮早已磨破牙龈,我满嘴都是血,指甲也钝了,指甲肉撕裂,剧痛无比——但超越极限的疲惫令我无暇顾及,我想继续睡。向下倾斜垂坠的感觉令人难受,我想象自己躺在平地上,于是,重力的方向改变了。第二天早晨,被榕树根寄生过的皮肤竟蜕下了一层皮。这层在城市养出来的皮蜕掉后,我感觉很轻盈,想起动物学家的话:蜕皮不是一种结果,而是一种征兆……
三
清晨,村民吃白蚁做早餐,咀嚼树根获取汁水。他们一般不到外面去,害怕狼群,在半球形建筑里有白蚁和树根就能生存。我问他们要一把刀,想砍一个出口到外面找爸爸。他们只顾着从地底的孔洞里抓白蚁吃,舌头长长的,像食蚁兽。没人理我。我向他们打听校长的踪迹,有个不耐烦的人终于告诉我,他只在夜里回来,接着指着榕树,挥挥手,要我从那里赶紧离开,别在他们耳边唠唠叨叨。
我爬上榕树,来到半球形建筑的顶部,再攀着树根滑下去。明明从这里就能走出去,校长偏偏要费那么大劲儿,在气生根密林间砍一个口子。被榕树根包裹的半球形建筑,在白天更加形象更加可怕,是一个半埋在大地中、布满膨胀的血管脉络、发霉的灰绿色心脏。休憩的蝙蝠倒挂在树梢暗处,沉甸甸的,像榕树结出的丰盛果实,黑色的果子预示着过度成熟或者腐烂。我轻轻捧下一只蝙蝠,它有一个猪鼻子,躺在我的手心,如同邪恶的婴儿。我兴奋得不由加重呼吸,它醒来了,惊慌地在我的虎口咬下去,接着扑打着柔软的翅膀,飞向不属于它的炽热白昼。
水电站一定沿着河边建立。我凭借旧日记忆,判定方位寻找河流。连河道也已改向了,还有什么是无法更改的呢?我捕捉微弱的水声,才在西边找到了河。淤泥充塞河床,河床抬高,水非常浅,没有鱼。今天的河流径流很小,水库没有开闸发电。况且这么浅的河流,根本无法容纳水库開闸带来的水量,否则河流将溢满,淹没树林。倒是还有另一个可能:水库干涸了。
水库那头本来就是崇山峻岭,除了一座水电站,没有其他建筑,金都房地产的拆迁改造没有波及此地,因此越往水库的方向前行,风景就越熟悉。这种熟悉感,有多少是大脑的补偿作用?说不定眼前的风景也是经过改造的产物。但我很确定,水电站还维持着旧日模样。走过一道小桥,站在铁网大门前,正对着那排职工宿舍,在其右边的是一座低矮的发电房,里面的机器发出微弱的嗡嗡声,缓慢的水流从发电房底下流过。我的到来引起了门内一条巨犬的注意,它弓起瘦削的背,杂乱的毛发直竖,目露凶光。它那过于巨大的身型引起了我的怀疑——那根本不是一条乡村的狗,而是一头郊野的狼。所幸,它被拴在一棵樟树底下,不会威胁我的生命安全。那头狼是爸爸为了排遣无聊,特意在寂寥荒野里饲养的宠物吧?我拍遍门,无人应答,最后在门上找到一张纸条,应该是爸爸留下的:我若不在发电房,就是在大坝;要么,在两地间徘徊的途中。
在途中我没有遇到爸爸,倒是稀奇地遇到几只山羊,它们龇着吸血鬼似的两只獠牙,啃咬一块狼头骨。山羊怎么会有獠牙?白日炽热炫目,水库干涸了,有水的地方仅剩几处,露出肮脏乌黑的河床,四处臭烘烘。我远远看见一叶小舟,搁浅在水库中央裸露的泥泞处,进退不得,一个男人坐在小舟中,艰难地用船桨扒拉着,企图将小舟驶到积水处。泥泞稀烂绵软,根本不受力,他筋疲力竭,绝望丛生,望着日头擦汗。那个男人就是爸爸。我朝他挥手,他也注意到我了,双手卷成喇叭状,朝我大喊。但我什么都没听到,热浪似乎吸收了他的声音。他离我太远了。他是怎么困在那么远的地方的呢?我把腿伸进泥泞里,根本探不到底,要是走过去,人没走几步就会整个儿陷进去。其实要救他已经不可能。我环视一周,离岸十米的地方都是干涸的河床,也就意味着,即使我眼下有一艘船,也无处下水,即便我有一根长绳,也抛不到他手中。我跟他遥遥相望,他将说话速度放慢,把嘴型弄得夸张无比,看起来非常丑陋。
我试图读懂他的唇语:“回去……水……等水来……雨水……下山……回去……”太阳越发猛烈,山体和水库都变得苍白刺眼,爸爸的身影如同强光中的一颗尘埃。他困在水库的腹部。狼的腹部。他正等着被时间的胃酸消化殆尽。一直等到太阳下山,看到爸爸躺在小舟中,我才转身下山。下山途中,我听到他的鼾声在山川间回荡,与猫头鹰的沉吟共振。那是无尽的止歇……
我没有打电话求救,而是等待雨季到来,等雨水把水库蓄满,等太阳把泥泞晒得干结,直至人能够在上面行走为止。这样的话,必须有一个更强而有力的理由阻止我打电话求救,一个比爸爸的性命更加重要的理由。那晚我住在水电站,树下那头狼整夜疯了似的嚎叫。翌日早晨,我又来到大坝那儿与爸爸碰面。他还在重复昨日的动作,但小舟陷在原地纹丝不动。被困于水库中央的他,由于极度的生理不适和精神折磨,不得不发展出新的生存方式,好比沙漠戈壁上的仙人掌为了减少水分蒸发,进化出更细的叶子。举个例子,在最炎热的中午,太阳不断蒸发水洼里的水,周围白蒙蒙,似幻觉仙境,还有飞落下来啄食鱼虾的白鹤。而爸爸在小舟中打坐凝神,形体越发瘦削,有时甚至他只是一个无实体的轮廓,看起来有种仙风道骨的气质。我们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却第一次在这种无法触碰的距离中,有了更多交流。读唇语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它可以解读出无穷的歧义。我像个渴望得到教诲的弟子,聆听先知的指示般,从爸爸的唇语里知晓了很多关于他带领村民回来后的故事。
比如那头狼的来历:它是狼群的头领,爸爸设了个陷阱捕捉它,计划将它驯化成一条听话的狗。即使驯化失败,只要擒着了王,剩下的狼就不敢胡乱伤人。这样一来,村民就会重拾勇气,走出暗无天日的囚笼,回归正常人生活。爸爸真是异想天开啊,若狼群失去头领,自然会有下一头狼继任的,狼可不会像这群村民那样,在以为村长被狼吃掉后便顿时军心溃散。再来,是关于有獠牙的山羊。那山羊不是真正的山羊,是山羊跟麂的杂交后代。麂是一种有獠牙的鹿,生性胆小,祖辈称之为“黄惊”,据说蹄子一旦湿了水,就跑不动了。它们跟灵活的山羊杂交估计是为了弥补缺陷吧,反过来,山羊利用从杂交中获取的獠牙来震慑狼——想想那些啃狼头骨的羊,就知道这不是装装样子的。这里的麂早已消失多年,是祖父辈时代的动物,狼也是。我们离开乡村后,它们的幽灵从地底钻出来,收集遗落在空气和水里的毛发,再次聚集成形,在大地上奔跑、变异和繁殖。我问爸爸关于驯化狼的方法。他说他只是把狼一直拴在那里,让它看看人是怎么吃饭的,又是怎么工作的,到晚上几点就该熄灯睡觉。
“你这是想把它驯化成一个人啊!”我说,“好吧,成功了吗?”
问了也是白问,那头倔强的狼,连狗的习性都不想去模仿,更是彻底漠视人类的文明。爸爸失落地摇头,认为自己不仅无法驯化一头狼,而且他带回来的村民更是在退化,退化成一群黑色的蝼蛄,整天在晦暗潮湿的土里,扒拉来,扒拉去,找白蚁吃。他无颜面对曾经信任他的村民,于是留下一地血迹和几撮狼毛,伪造自己死亡的假象,躲在水电站里,研究如何利用小得可怜的径流来发电,为这里的夜晚带来光明。
当正午的强光抹去爸爸的轮廓,我与他见面的时间便宣告结束。我给动物学家打电话,问他如何将一头狼驯化成一条狗,以及山羊是否可以与麂杂交并产生后代。动物学家仍为解剖一只蚊子整日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精力理解这种离奇的事,笼统地回应道:“我们处在人类世的全盛时期,人的能动性非常强,极有可能推动下一波进化,或者引起一波退化。万事皆可能。拜拜……”
我头痛欲裂,视力减退,解读唇语极大地耗费我的脑力和视力,仿佛要从复杂的密电中,解读出下一阶段的任务。我逐渐明白,爸爸其实交给了我一个隐藏的任务:我要带村民离开黑暗的半球形建筑。我如何能指挥那些迟钝的、冥顽不化的村民?我要找校长谈谈,指望他给我提供一点帮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是我的另一位父亲。
我在宿舍等校长来。既然我告诉他,爸爸是从水电站给我打电话的,那他一定会来看看这位还活着的朋友吧。我空等几日也不见人影,只有狼在叫,还把附近的狼都引来了,它们用爪子轻敲我的门,模仿爸爸的语气:儿子乖乖,把门开开——只有在恐怖童话里,狼才终于学会了人的礼仪。我不得不回到半球形建筑那儿去,因为村民说过,校长只在夜里回来。重回那里简直是自投罗网,不仅再次落入噩梦之手,神志昏昏沉沉,睡在倾斜的房间,连同宇宙也倾斜了,吃淡而无味的白蚁度日,还要遭受村民们的白眼和指责。另外,他们竟然仍在密谋着等我睡着后,将我活埋献祭。
星汉灿烂的夜晚,当校长归来时,那些密谋残害我的村民才缓缓散去。他告诉我,有个女人打电话来找我。我猜那是妈妈,也可能是小朵,担心她们是在劝我回去,决定不回电话。在这关头,我不能被她们影响。校长手中的簸箕装着一堆乱糟糟的碎陶瓷。对于爸爸还活着的事实,他根本不关心,匆匆走进房间。由于那次错误的抉择,带领乡村走向灭亡,爸爸作为村长的光辉形象已经瓦解,他的死活在村民心中根本不重要。校长不得不放弃通过我爸爸的意志去团结村民的想法。好在当牧师的经验帮助了他,一个计划在他脑海横空出世。校长计划重建我们的宗祠,以此激发村民的决心,像当年先祖开垦农田、挖掘水库、开辟道路那样,在一片荒凉的土地上,修筑一个全新的家园。
不久前,他找到宗祠旧址,挖地三尺,挖出历代先祖的牌位,以及一堆被挖掘机碾碎的菩萨陶像。大多数碎片被碾为齑粉,陶像已彻底无法还原。一个可以取代我爸爸的人——应该说是一种形象,人类世新神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浮现。一种使命感,催促他要在黎明降临前完成这神圣的创举:收集澄澈透亮的松脂,粘合陶体碎片;用美丽精致的木质白蚁巢,填充陶体;榕树的气生根可以做胡须;带刺的马兜铃藤正好适合编织受难荆棘冠……一个戴着荆棘冠、长着两撇胡须的菩萨,右脸上缺了一只眼,施无畏印的手指也断了半截。校长把隐藏在菩萨身后的痛苦和古怪,如此别扭地装饰了出来,还在它的眉心刻下了一个名字:我父亲的名字。这只是一个成年人的怪奇玩具,是粗陋儿戏的象征混合,要拿它做新神,显然是在亵渎旧神,遭人耻笑,更别说祭拜它。它只能摆在廉价工艺品店,或者二次元展览上,博取一笑。
校长紧握我手,说我是他教学以来最有潜力的学生,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执行这个计划,是因为在等我来,他需要我的帮助。他说话的语气跟爸爸如此之像,或说是跟那天电话里的“爸爸”很像。我突然明白一个令人心碎的真相:那个电话其实是校长给我打来的,为了引诱我回来,协助他重建乡村的宏图大计。我真正的父亲很大可能正如他所言,已经葬身狼腹。当校长在菩萨眉心刻下他的名字时,他就被注入其中,继续施行象征性的权威。
校长见我不为所动,加上我的种种不信任,他勃然大怒。要是我不想继续被村民威胁,就必须加入他的重建计划。这项计划表面是在重建乡村,其实是为了在我身上重建父亲的正面形象,消除村民的怨恨,否则当村民为了泄愤,再次密谋杀死我时,他只会袖手旁观。我从未考虑过重建这片满目疮痍的村庄,此刻更是毫无底气,不能把握他的计划核心。死死攥住我灵魂、阻止我离开的唯一因素,仅仅是爸爸犯下的错。我必须替爸爸做出补偿。校长不过是顺势要挟我。我是一道桥,横亘在冥河之滨与人世之岸,他们大步地在我身上走过。我体内的肋骨如木头在断裂,骨刺入心。我势必是那断裂的桥,坍塌后的木骸将被钉成一具坚固的棺材,埋葬前人的历史错误。我无法指望校长能提供任何现实性的帮助,他在构建信仰的漩涡里晕头转向,越陷越深。于是,我想到了管理员。校长对管理员的身份讳莫如深,躲避瘟神似的,极力回避任何与管理员有关的问题。只要想起管理员,他就会感到难以名状的痛苦。在我的逼问求证之下,校长终于承认:“从金都房地产来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四
在狂风怒号的树林里搜寻几日,我始终不见管理员踪影,体力也消耗得厉害,怒气因此渐渐平息了。事已至此,过去的道路已經消失,新的道路尚未开拓,我只好前往水库再次请求爸爸的指示。这时,管理员却不请自来了。我经过一个山洞时,他从里面叫住我:“喂喂!”原来他平日在城乡之间来往,山洞是他在这里暂居的家。洞口外停着一辆皮卡,里头有些新添置的生活用品和食品。“终于找到你了。”我有气无力地说。“好久不见。”管理员请我进山洞里歇一会儿。我拒绝了,说还要到水库那里跟父亲见面。“他还活着?”管理员问道,“大家都说他被狼吃了。”“大概还活着吧。”我说。“谢天谢地!我的罪责又轻了一分。”管理员露出笑容。“你还是有罪的。”我低声说。“什么?好吧。”见我不肯进去,他只好自己走出来,要跟我一起到水库看看我爸。我发现他是因为脊椎变形,走路才这样左摇右摆,并非退化成猴子的姿态。
太阳高悬,热浪灌进肺里灼烧。我们爬上高高的斜坡,来到大坝顶部,放眼望去,水库的水更浅了,露出更多灰黑的淤泥,死鱼烂虾引来一大群白鹤来进食,热浪里全是难闻的腐烂臭味。管理员紧张地寻找我爸的身影。我指着那艘搁浅的小舟,告诉他,现在太阳太大了,在炫目的正午时分,一般是看不见他身影的,可能他正躺在小舟里午休呢。管理员点点头,缓缓放松了身体。我们在附近一间小木屋里躲避太阳。小屋很阴凉,内部光线不太足,由于外头光照猛烈,门口变成一个模糊发白的方形,似乎走出去,就会走入意识的幻觉中。管理员递给我一根烟,还为我点火。一呼气,烟气就顺着门口飘出去。他问我,这段时间生活过得如何。哈哈,还能如何?一无是处,什么都帮不上忙,还受到了村民的死亡威胁。我噗噗地吐着烟,想把那股不知名的怨气全吐出去。“我知道你了。”我掐灭烟尾巴。“知道我什么?”他还在装傻。“你是金都的人。”“嗯……你知道我了。”
他又为我点了一根烟。没有一丝风,烟气没飘出去。他在酝酿着说什么话,烟越抽越多,烟气也越积越多,我们看不到彼此的样子。恐怕再抽下去,我们会憋死在小屋里。我把他的烟扔出去。他吸了一口气,咳嗽几下。他承认他不是什么管理员,他是金都房地产规划投资部的经理,当初是他判断错了形势,造成这一切错误。他有责任修正这个错误,收拾眼前的烂摊子。在某种程度上,他也算是这里的管理员吧,负责管理一个由种种错误堆叠而成、有待拆除的废墟。可惜,到目前为止,他实在是无能为力。金都房地产本来气数已尽,管理层的人却要他做最后一搏,寻觅一块适合的土地,开发一个新的地产项目,借机向政府和银行申请资金援助,准确地说,是骗取贷款,若项目失败,则卷款潜逃。他是怎么找到这个乡村的呢?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是病急乱投医,他也想不通,好比在这个充满烟气的屋子里寻找出口,唯一能看见的就是门口那道强光,只能朝着那里走。有光的地方不一定是出口,但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个乡村,一种宏大的构想就萌生了:金碧辉煌、古色古香的乡村别墅群,在他眼前海市蜃楼般拔地而起,延绵千里。他肯定是产生了臆想,连续几夜完成了用地选址规划的提案,被破产的噩梦吓得失去理智的管理层,在经过简单的审核后,很快批准了方案。
那么在爸爸脑海里,是否也曾出现过这么一片恢弘的别墅群?一个深藏在大山之中、与世隔绝的乌托邦。要不然,他是如何说服村民签署合同离开这里的呢?仅仅是为了房地产公司一纸合同承诺的回迁房?那时的我是否有决断力,阻止爸爸做这个决定?我不记得了,那一定是陈年旧事。我的无知是帮凶。我们共同的无知、盲目和冲动,构建了一座泡沫的乌托邦。一辆辆挖掘机开进来,填埋原野,推倒房屋,倾翻宗祠。那些年龄长达百年的房屋,本来已摇摇欲坠,轻轻一推就倒塌了,他们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松就能让一个村庄在地图上消失。在卫星图上看,这里是一片灰暗的像素泥土。
最终令这项计划毁于一旦的,若不是资金链,就是千百万只的白色生物。那些从倒塌房屋里倾巢而出的白蚁,四处重建巢穴,侵蚀地表。为什么旧房屋却能屹立百年?好比危险的白磷,存放于安全处,是相安无事的,可是只要轻微摩擦,便能引起自燃。白蚁是生物界的白磷,绝不能被惊动,绝不能扩散。它们除不盡,杀不死,人类无法从千疮百孔的土地根除它们的意志。还有狼,狼来了。它们被机器的声音引来了,在工人们累得睡死过去的夜晚,叼走睡得最沉的胖子。后来还有长着獠牙的山羊出现,让人想起吸血鬼,它们一撞就能把人撞飞,把机器撞得失灵冒烟。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里会有这样充满敌意的生物。他的意志不得不屈服于低级而强悍的生物的意志。在村庄被夷平后不久,金都房地产悄悄宣告项目终止,在原土地上种满植物,代替蓝图上的别墅,仍幻想着尽最后的努力从政府和银行手中骗取一笔钱。而他是这个早已宣告破产的地产帝国仅剩的代言人,留守在残缺的废墟里赎罪。这是他一个人的决定。银行已经清算了金都房地产的资产,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努力争取从清算资产中拿出一部分,恢复这片土地的原貌,补偿我们这些流离失所的村民。他有一半时间在城市四处走访,一半时间在废墟树林里试图跟村民和解。他无法睡觉,一旦睡下,便是永恒的噩梦。“此刻,我的生命有什么作用呢?仅仅是虚妄地去弥补无中生有的错误吗?”他想。本来一切该结束就得结束,偏偏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终大家为此付出代价。我们这群人,不过是由一个巨大绝望的母体繁衍出来的子嗣,继续消化通过脐带输送而来的绝望情绪。
我们吸着对方呼出来的烟,在烟气形成的通道里,交换彼此的困惑。但他的坦诚未能求得我真正的谅解。我在埋怨集体产生的愚蠢。出于对他的怜悯,也出于对自己的怜悯,我对他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他不愿意接受这段友谊,拘谨严肃,说所有关系都会烟消云散,现在唯一要紧的事,无非是想办法消除内心不安。他留在这里不是为了跟我们成为朋友,原本这只是一段利益交易。
“其实,我已经成功为你们争取了一笔补偿款。”他说,“但补偿款不在我手上,它被冻结了。但要拿到它,是有条件的——继续按合同动工,这笔钱将作为工程款拨下来。”
“这怎么可能?这里永远没法按你们的图纸建成别墅。”
“是这样的……”他说,“按照法院的判决,这里要最低限度地恢复为可居住区域,让所有离开的村民回来。只有这样,当初由于错误方案导致的种种衍生后果,才算得到一个书面终止。那时,我们双方就各走各路,互不拖欠。”
“别以为这样,你的良心就过得去。”
“我懂,但哪怕是一天也好。”他说,“一切的失败都应该扭转为胜利。”
一只白鹤飞进来,没看见烟气中有两个男人。我们突然止住话语,静静地看着仙鹤在云雾似的烟气里,气定神闲地踱步。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仙。烟抽完后,我们也无话可说了,相继离开小屋,走下大坝斜坡。天色变得橘红,这么快就到黄昏了吗?不是,是小屋烧了起来,是我们丢的烟尾巴引起了火。“要救火吗?”我问。“哪里有水呢?”他反问,“水库已经干了很久了,不知雨季还会不会再来。”我们没有急着走,反而在草地坐下来,饶有趣味地看着小屋焚烧。十几分钟后,我们看腻了,准备离开。刚才那只白鹤,从黑漆漆的木炭堆里走了出来,飞向水库上空。我估计,爸爸已经开始今夜的歇息,便没有跟他道别。
补偿款的诱惑能否超越狼带来的恐惧,引领村民从半球形建筑走出来?恐惧是无法消除的,因为狼不会不吃肉,一日未被驯化为狗,一日还会在最大程度上威胁我们的生命安全。但补偿款发挥了它该有的作用,把我从一个只会在图纸上日复一日进行“纸上谈兵”的人,变为一个实践者。这是重建家园工作的开端。在返回半球形建筑的路上,我琢磨着该怎么向村民宣布,我们分到了一笔补偿款。家园的全新雏形,这时尚未构筑出来,我也没有任何想法。我以往所做的项目案例,是清一色的商住综合体,是符合城市美好生活的形式,照搬到树林里来或许说不通,也缺乏合理的环境协调。但我们不能,也不忍心像金都房地产那样,把自己的故乡再度夷平。
与管理员分别后,我悄悄折返水库,心想爸爸也许跟校长一样,不愿意见到他们的老仇人,才故意躲起来了。果然这次我见到了爸爸,立刻把补偿款的喜讯告诉他,我们接下来还会着手重建乡村。爸爸赞扬我的能力,还说我有祖父的风范。他回忆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我的祖父就已经作为工头和其他村民挖水库挖了好多年。工作是从他年轻时开始的,带领村民一边挖水库,一边修筑大坝和水电站,连通上游河流,引来水和电力。水库所在的土地上本来也存在一个村庄,一条小溪穿越其中。为了挖水库,那儿的村民全部迁移到我们村庄来。如今金都房地产所做的,跟当年我们为了挖水库而夷平另一个村庄的行为,是不是一样的呢?一个覆灭另一个。挖掘工作持续好多年,把一条小溪挖成一个水库,将一个村庄沉没在水下,挖出来的土足以堆起一座座山丘,庞大的工程旷日持久。然而工程完毕后,通水的过程在几日内就完成了,仿佛多年的艰苦劳作,到头来只是一场痛苦的幻觉。在水库通水之前,一切看似浪费时间、消耗生命的工作,都是必然的付出。它可不像磨刀,每次都能确保刀刃比上一个磨刀动作落下时更锋利了一分。毕竟,在人类出现前,地球就花了亿万年来折磨古细菌,扭曲它们的基因,直到产生适应环境的突变,一次次地迭代。我从未见过祖父本人。爸爸说,祖父的尸骸还在水库某处。当年水库通水时,祖父站在上游入水口,着了魔似的,说要迎接水的到来,结果乐极生悲,被大水卷走了。人们在下游没有找到他,猜测他的尸体还在水库中。在水库完工之时,祖父用自己的生命来致祭天地,致祭水下的英灵。爸爸痛心疾首,懊悔自己毁掉了父亲的基业。情绪激动起来,他的身影就摇摆不定,随时会随风而逝。
我从修筑大坝的往事中,不断考量如今重建家园的工作。尽管缺乏科学证据,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我的归来或许是某个先祖的意识残留,在我身上发挥他的剩余意志力。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在千年前已经注定,为了这天的到来,土地消耗了多少代人的生命,才等到了我的出生?大多数时候,我甚至不能主宰自身的去向,对自己缺乏信任,因此,将自己放在一个变革者、领导者位置上的想法,令我羞愧。我太抬举自己了。不过,若将重建的事放在集体之上,我的羞愧却能稍稍减轻。我幻想自己是一个提供动力的炉子,煤炭和火都必须在里头燃烧、积聚,最后才能输出动力。那些村民就像是一群因为被拖欠工资而选择罢工的锅炉工,我要做的是让他们重回岗位,那笔资金正好派上用场。爸爸还问我城里的工作是否耽搁了。我有点紧张,因为他以前并不关心我的工作。我思考了一下,说,没关系,重建故乡的工作比为他人设计房子紧迫得多。他再次赞扬我端正的态度,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他要我多向村民求教,他们原本是一群技艺高超的手工艺人,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为了回应他的关心,我问他在船上是否吃得饱,一定要坚持等到雨季来临。他说,每日清晨和黄昏,白鹤都会叼来水果和新鲜的蜂蛹,他一天能吃两顿。我这才放心下山去。
我好不容易才积攒出的这点儿可怜的使命感和底气,却在回到半球形建筑后,被里面发生的奇怪事情消磨了一大半。记得我上一次离开这里时,校长还在规划重建他的宗祠,那时候,某种信仰机制仍未触发,我因此没能理解他这项重建计划的核心,以为那是诓骗和拉拢村民的说辞,而他造出来的菩萨终会沦为一个笑话。我现在走进内部所看到的景象又是什么呢?在中心地带,校长站在榕树头前,面前搁着一張桌子,桌面有一个盛着某种粉红色物体的盘子,而那尊奇形怪状的菩萨,正靠着盘子的右边立着。原本闲散迟缓的村民,竟然在校长面前有序地排成一列,微弓着背,脸上的虔诚神情有些装模作样,不时望着盘子里的东西。滴答滴答,有水的声音,我顺着声音朝上望去:一具骇然的尸体,正挂在榕树上,那是一头四肢不全的山羊,龇着獠牙的嘴巴还在往地上滴血。在潮湿的霉味中,我闻到一丝久违的肉香,肚子不禁跟着咕噜作响。我离他们有一定距离,看不见盘中物,但里面装的肯定是羊肉。校长用眼神示意我站在队伍的尾端,和村民们一起排队。领餐仪式开始了,村民朝菩萨像叩首祭拜,从校长手里领取一片仍未熟透的粉红羊肉,走到角落吃起来。轮到我时,食物已经派完了。校长对我说,如果想吃,就帮他肢解这头羊的剩余部分,如果以后还想吃,就带村民离开这里,到外面捕猎。外面有很多肉质鲜美的山羊,不能便宜了狼。
“羊是你自己抓的?”我问。
“是我在狼窝附近捡的。”校长说,“狼有时杀了羊,却不吃,扔在路边,我看见了就捡回来煮着吃。要不然,我靠吃什么活下来?总不能净吃白蚁吧?秘密就在这里。别告诉他们。”
“自私!你应该分给村民吃,你看他们,吃白蚁吃得皮包骨。”
“不行!早一秒钟计划都会失败,我必须等,必须看准时机。”
是的,他必须等,等到饥饿掏空了村民的意志,他再以菩萨的名义,施舍他们肉食。我差点忘记校长从前可是宗祠的主司呢,他只不过利用宗祠主司和城市牧师的经验,在这里建立了一个荒野教派,在巧妙的时间点触发了美妙的人性效果。我还没来得及宣布补偿款的喜讯,那天,在校长的带领下,重拾勇气的村民为了能吃到更多羊肉,走出了半球形建筑。肉体能量是生存之基本,在能让人马上获得幸福的食物面前,具有交换功能的金钱的作用是滞后的。补偿款忽然显得可笑至极,但我对金钱的作用从不失望,无论菩萨虚伪的慈悲有多么强大。
树林中的阳光使村民的脸色变得红润,呼吸充足而清新的空气,干瘪的身体也恢复了生机,健康蓬勃。他们欢呼雀跃,在水电站的宿舍安顿下来。一段日子后,他们从萎靡的精神状态下剥离出来,渐渐恢复理智,拥有了个性,我再也不能只用“迟缓苍白”等词语笼统地概括他们身上的形象。另外,他们竟然不那么怕狼了,经常成群结队去捡被狼咬死的羊,后来开始动手制作捕羊陷阱。他们唯一介怀的,是拴在树下的狼。他们想把它当看门狗来养,但无论用肉利诱还是威吓,怎么也驯服不了它,其中一人还被咬伤了。某天清晨,我看见狼肠穿肚烂,身上堆满染血的石块。它是被村民用乱石投死的。正午,狼头被割下来,挂在水电站门口的铁丝网上示众,警告狼群别轻易接近人类领地。
我终于将补偿款的事告诉校长,重建工作必须尽早开展,否则村民很可能会由于各种因素选择离开这里,回到城市。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校长死也不会再信管理员的鬼话了。“重建是必要的吗?”校长问。“你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倒也不是。”校长露出忧色,“问题是,他们凭什么要留下来?”“金钱就是上帝,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条路我已铺了一半……剩下的,就由你来吧。”“什么,我啊……”
还是得请管理员出手。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管理员终于答应到水电站来,跟村民们面对面商讨重建工作。双方一见面,立即剑拔弩张,村民举起石头,抡起木棍,要管理员滚出去,否则打死他。管理员躲在我身后,在木棍石头飞过来前,以最快速度将补偿款的事说出来。矛盾却越发地激烈,村民不信他,首要理由是:在乡村重建后,证据就等于不存在了,在未来,他们将没有任何证据或理由向金都房地产追责。管理员信誓旦旦地回应,赔偿是经过法院书面判定的,银行也已作出清算,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多了一项条件,就是必须重建这片土地,否则资金不会解冻。村民和管理员双方所秉持的怀疑是一个死循环:若A执行,则导致B无效;若要B有效,那么A必须执行。有一方必须妥协。管理员承诺,一旦开始重建工作,他会用自己的积蓄,安排工人将材料从城里运进来。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我。我向校长投去求助的眼神,可他完全不像一个刚刚树立了权威的教派领袖,连当年做校长时的威严都不见了,跟其他村民一样,可怜兮兮地等着我做决定。这是个现实问题,校长是一个只懂造神,却不懂在现实里维护和延伸神权的人,他无心僭越界限。菩萨没有在梦里对他下命令,他也并未真的想利用虚构的权威为自己谋福利。这一系列行动,完全出于校长个人兴趣,是旧日教派经验的投影,是走投无路的冒险,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而我这个毫无决断力的年轻人,更不该在这件事上做决策。可是想想,滋养村庄的水库,是祖父牵头挖出来的,后来离开村庄的行动,也是爸爸牵头的。那么重建被爸爸毁掉的村庄,这个责任对于我来说,仿佛只是为了回到祖父的时代,做他做过的工作。我们的生命是一个循环,我是一道桥,我是一具棺材,我连接一切,我也埋葬一切。我扯着嗓子,鼓足勇气说:
“我们……我,别无选择!”
五
校长的荒野教派没有失败。哪怕曾经恼羞成怒,用石头投死一头狼,也明白山羊不是菩萨赐给他们的,村民仍会祭拜菩萨,假惺惺地祈求好人一生平安。这样做能让他们回忆起在漫长黑暗的日子里,第一次吃到肉的幸福。消除罪恶有两种办法:第一,是丢掉良心;第二,是借助神灵的胃液将之消化——这里指祭拜菩萨。在蛮荒时期建立的救赎仪式,到了理智成熟的时期仍具有心理成效。初一或十五,校长会带领村民举行祭拜活动。我从前认为这是人类众多无意义的行为之一,但这种无意义的行为目前是有必要的,它为重建工作创造了首要理由:菩萨需要一个供奉它的庙堂。
正是基于这点,我从一开始就确定,要以半球形建筑作为重建工作的起点。历史上有那么多人类活动以祭祀场所为轴心,围绕着祭祀场所开展,而菩萨正是诞生于半球形建筑的神明。哪怕村民的祭拜行为纯粹是出于习俗,就此而言,把宗祠作为村庄的中心也不会是什么难以理解事情,不会遭到集体反对。究其根本,宗族观念在我们这个南方村庄原本就是牢固不破的。
半球形建筑早已没有实际居住的意义,把它作为宗祠再理想不过。村民并不排斥将那里作为新宗祠,尽管蜗居其中的岁月苦不堪言。“也正因如此,我們国家才有了卧薪尝胆的美德,不是吗?所谓苦尽甘来嘛。”校长顺水推舟地说教,“我们应该像给列祖列宗起牌位、修庙堂那样,给菩萨修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场所。”
实际上,半球形建筑难以修葺,维持它稳固的不再是钢筋水泥,而是榕树的根茎系统,一旦被大量砍断,势必会导致建筑垮塌。然而,我必须找到一个重建它的理由,很快,我想到了修复壁画。龙、凤和凰,这类符号在宗祠里必不可少。我记得旧宗祠的大门顶部,原本有一幅巨大的灰色壁画,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壁画上描绘的是一条长刺的可怕蠕虫,在泥土里打洞翻滚。长大后,我才发现,那是一条腾云驾雾的中国龙,只不过由于年久月深,颜料剥落,使其失去了龙的形态。从虫到龙的认识,我感到不可思议。同样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村民中正好有几位是当年负责描绘壁画的工匠,对于我的提议,他们欣然答应。他们在山洞里找到了许多工具,是当年离开前因为带不走特意藏起来的,比如凿子、铁锯、直角尺、线锤、油漆等等。他们刮净砖块上厚厚的青苔,在墙体上描绘龙凤图以及一个菩萨的形象。再后来,有人用故事线的形式,描绘了菩萨诞生的过程。我们还在顶部凿开了更多通风口,以改善建筑内部的潮湿环境。
干燥的日子持续着,在无雨的夜晚,我们围坐在中心地带,燃起篝火,举起火把。工匠仍孜孜不倦地在墙体上描绘壁画。通晓民歌的人,用凿子在墙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刻下歌词,夹杂几句偶得的诗歌般的呓语。那些刺激心灵的艺术、习俗和灵性,就这样慢慢迸发。我们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工匠虚构的故事符号里重新认识自己。校长把广播体操的动作稍加变形,组织了一套简易的舞蹈动作,要我们像古代人那样,围着篝火跳舞。我们这群习惯了规范和体面的“城市人”,哪能做出这种猩猩似的可笑动作呢?我们只好扭扭捏捏地做动作,一边互相取笑,最后竟然也放浪形骸,不管不顾,跳到篝火熄灭,疲倦地沉入梦乡。管理员自认是一个外人,是一个有罪的人,他始终坐在角落,不参与我们的活动,彻夜不眠,望着通气口外的狭窄夜空叹气。那里星光熠熠。
在这不久后,管理员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好几天。在我们以为他不会再回来时,他开着皮卡回来了,载着满满一车木板。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我几次审视到底要以哪种方式重建乡村。我们不能长期挤在水电站的宿舍里,否则那跟住在半球形建筑里有什么区别?地底也已被白蚁蛀空,布满曲折的镂空通道。对白蚁来说,那是巧夺天工的精致巢穴,但对人类来说,这片土地已经不适合修筑地基。唯一不受白蚁侵害的,是众多莽莽苍苍的巨树。当我看见管理员载着木板回来时,我立刻意识到,我们的新家将建在树上!
人类祖先完成了离开树木、生活在地面、从四肢行走到直立行走的漫长过程,现在我们又将回到树上生活。当我跟管理员分享建造树屋的想法时,他的目光告诉我,他也是这么想的。我很快就把这个决定告诉其他村民。令我再次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群村民都有多年建造房屋的经验,这些年去到城市,他们依然延续着建造房屋的工作,在各种建筑工地里谋生。我不得不感叹,爸爸在通讯录里查找村民信息时,或许早已有所预料地挑选了有特定技能的村民。可是我不熟悉如何在树上建造木屋,毕竟我们使用混凝土和砖块建造房屋已有多年历史,我的日常工作所考虑的也大多建立在混凝土钢筋的受力结构上。不过,能回归木匠的工作,他们都显得跃跃欲试。在管理员带来的材料里,并没有铁钉,没有射钉枪,更没有粘合剂,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一堆木板——榫接,是我们唯一的办法。对于榫接,我也一窍不通。说来羞愧,身为一个工程师,我从未下过建筑工地。长期以来,我在爸爸眼中都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堆前,讨论树屋的建造方法。在我们决定建造树屋的那刻,先民的智慧便如幽灵般慢慢汇聚在我们的思维里。一位村民蓦地站起来,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提出了一个先导性的方法:以树干为中轴,在树干上凿出榫眼,再接入作为房屋框架、带有榫头的木板,以此将房屋主体嵌入厚实稳固的树身中——这就是单间树屋的基本建造形式。每间树屋之间,可以通过连廊连接,组成小型的空中群落,相互走訪只需在空中行走,不必抵达地面,避免受到狼群袭击。但组成群落的树屋数量不宜过多,避免在狂风骤雨的天气牵一发而动全身,接连倒塌。那是我第一次学习制作榫卯,将两块木料通过榫卯严密地扣合,受力形式多么自然美妙啊。我感到了精神上的充盈。
树屋的排列方式,需得到进一步明确。我希望它们能够以某种特定有序的方式进行。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当我百无聊赖、无意观星之时,一个想法闯入我脑中:黄道十二宫。黄道十二宫图是一个同心圆,我计划将半球形建筑作为同心圆的中心,向外辐射几个圆形,每一个圆用六间树屋组成。第一圈树屋以宫名来命名:命宫、财帛宫、兄弟宫……第二圈树屋以对应的十二星座命名:白羊宫、金牛宫、双子宫……第三圈树屋则参照节气命名:春分宫、谷雨宫、小满宫……至于第四圈,宇宙的创生发展有一个时代循环,每个时代有其具体名称,以太阳的黄金时代伊始,到处女宫的黄金时代,再是狮子宫的水银时代,历经濒临灭亡的锡铅时代后,再循环回到太阳的黄金时代。若不谈星相学,单就建筑形式而论,同心圆也是城市土地空间外向扩张的有效的组织模型,是由E·W·伯吉斯于于一九二三年提出的。我是如此强烈地希望将乡村重建的模型与宇宙运行的形式结合,它无疑给我带来了无限的重生之感,以及深邃辽阔的宁静。
我将为它命名:十二宫树屋。
某天,在管理员给我们运送木料回来时,另一个人从副驾驶室走出来。是小朵,我的妻子。我为自己遗忘她多时感到极度内疚,立刻上前抱紧她。在我拥抱她的时候,有一个椭圆形状的东西挡在我们之间。小朵的腹部隆起了,那是我们的孩子。可是我到底来这儿多久了呢?一个星期,还是几个月?我已然记不清。我既迷茫,又无比雀跃。“看,七个月大了。”小朵说。“非常抱歉……不知时日过。”我轻抚着她的胎腹。“你回来的决定是对的。这里在重建,没想到可以在树林里建造一个村庄。”“是的,我在努力重建故乡。这里将成为我们的家。”“是吗?真的可以吗?”小朵挺着肚子走在树林里,显得很吃力。因为到处都是白蚁造出来的陷洞,我们走得小心翼翼,有种玩躲避球游戏的惊险。陪她穿越树林时,我时常语塞。她不就是那些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吗?丈夫被流放,去开垦寒冷的蛮荒之地,妻子甘愿一路跟随。“妈妈呢?”我问。“她这几天跟邻居打麻将去了,说迟点再来。她还给你带了晒干的剥皮牛。”小朵说。她从包里拿出一袋散发微弱腥味的鱼干,肉质白惨惨的。我想到的依然是:酷刑。“一个人来太危险了,你应该和妈妈一起来。”“可我等不及了,我希望和你一同见证孩子的出生。”“好啊好啊。”“这里多么美啊。怀孕期间我总感到烦躁,刚才一看到乡村的景色,心情立刻得到了恢复。”小朵说,用力吸着树林的空气。她看到的是乡村的幽寂和自然的融洽,哪怕去到贫民窟,她也会把当地的破败和闭塞当成悦目的奇观,而我看到的是彻底的倾圮和绝望。
那么多年,我和小朵的两人身影只穿梭在地铁、商业街和高楼大厦之间,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种埋伏着危险的狼群、几乎被人遗忘的乡村国度里。我们走在时间和记忆边缘的土地上,黄昏光线在她的脸颊上染出成熟果实的金色。在菩萨的世界,我们受着现实的无尽苦难,同时憧憬着内心的极乐。她能承受得住这种苦吗?小朵忽然问起爸爸的去向。我骗她说,爸爸和村民们一起建造树屋,有时,他还会坐船到水库中央钓鱼,思考村庄的未来,极少回来。
建造树屋的工作还在继续。半空中,树屋如年轮般一圈一圈地生长。我想起未出生的胎儿,他的大脑里面,也有一个个神经元正在互相连接,发展出精密的神经传导网络。树屋建成后,对于谁要住某间以某个宫名来命名的树屋——比如住在官禄宫的人,未来将会加官晋爵——村民互不相让,争着,吵着,在未完成的幻想中兴奋难抑。
散落在树林里的凉亭、石碑和牌匾,都是上好的装饰,我把它们全部搬到树屋附近。我们的乌托邦初具规模,变得深邃又立体。黄道十二宫正在形成,我们的生活宇宙不再是一团不定形的星云。当我累得躺在草地上,望着树林上空时,忽然想起三叶虫和恐龙在它们的时代活了几百万年,最终灭绝,人类才出现几万年,结局恐怕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人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多事?是为了打发无聊吗?总不能像圣殿矗立着一动不动吧,哪怕是圣殿也需要有信徒前来祭祀。如今轮到人类建造属于他们的世界。
小朵的到来在村民中引起了怨言,他们虽然由衷地期待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但也担心照顾孕妇会耽误工程进度。为此,小朵在这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饲养山羊,挤取羊奶。一是为了给身体补充营养,二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累赘,能凭一己之力改善这里的生活。她要让村民在黄昏结束工作时,都能喝上羊奶。起初,小朵找到一只受伤的羊羔,带回来照料。后来,母羊找上门来。这些在树林里神出鬼没的山羊,竟不怕这个女人,最后还来了一大群。它们的獠牙也没有吓到小朵。山羊很听她的话,白天吃草,吃白蚁,夜晚睡在树屋底下,不久前它们还是树林里的一群敢跟狼搏斗的野兽呢。母羊在黄昏产下羊羔,第二天清晨,羊羔就已长大,性成熟,继续繁衍。有时这里的时间过得很快,有时我怀疑是因为小朵把羊羔照料得太好了,缘于她的母性的力量。她驯养山羊的技术是从何而来的?难不成真的如她所言,她的前世是一个牧民?后来校长说,那些山羊是当初我们离开村庄时所放生的山羊的后裔,它们比狼更容易驯服,只需要一个有天赋的牧羊人。哪怕是羊,若能在安全的地方生息繁衍,是不愿意在树林里担惊受怕的。真是一群狡猾的动物。
在菩萨像的注视下,校长为我和小朵证婚。所有村民都来为我们祝贺。在祖辈的故乡,我们正式成为一对夫妻。我们度蜜月的方式多么淳朴啊,在熊熊篝火旁,唱歌,跳舞,聆听描绘壁画的工匠讲述壁画里的遥远故事。火光跃动,壁画上的瑞兽飞升到空中,我们心中极乐的幻象。婚礼结束后,壁画工匠在墙上补充了一个怀孕的女性形象。
在树屋完工之际,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要搬到树屋去,过树上的生活。我们经常沿着同心圆,从里到外、又从外到里地漫步,以脚步丈量星座间的距离。树冠是我们的天台,树杈是我们的晾衣架,晚上夜风习习,松果掉落时发出寂寥的声音。我们聆听山羊的鼾声入眠,一想到第二天能喝上新鲜的羊奶,便喜不自禁。有时,一觉醒来,我们发现树屋跟昨夜的位置不同了,同心圆似乎像罗盘一样在夜里旋转过,就在我们熟睡时,它与宇宙星辰的运行呼应着,悄然运动,共成一体。盛大的雨季尚未到来,但雨水逐渐增多,径流变大,水电站恢复了运作,每天能为这里带来短暂的光明。在每个礼拜天,我们聚集在半球形建筑里,继续燃起篝火,饮用羊奶,祭拜菩萨。每当我们唱歌跳舞,壁画图案便借着跃动的火光,投射在空中,斑斓多彩,宛如神迹。我们没有深究种种幻象般的图景,只是沉溺在其中,完全忽视了更大的残酷现实在前方等待我们。
热闹平息后,有几个村民忽然问起爸爸的去向。我反问他们:“你们不是说他被狼吃掉了吗?”见他们哑口无言,我继续说:“但是,我在水库那里见过他呢……”村民挠挠头,说他们也不清楚那到底是梦,还是亲眼所见的,因为有段时间,他们总是梦见狼吃人的事件。
狼群入侵,依然是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有段时间,越靠越近的狼嚎让我们夜夜不得安眠。我产生了建造围墙的想法,绕着树屋区域建造一堵高墙,挡住狼的入侵。然而,我们剩下的材料甚至不足以建一道篱笆,更别说建造高高的围墙。管理员解释说,他的积蓄快用光了,所能买到的材料越来越少。我再次向动物学家求助,该如何驱赶狼群。动物学家说,他已经放弃了解剖蚊子这种低级物种了,开始解剖自己的身体。我希望他这是在开玩笑。“狼是赶不走的,土地本来就是它们的。”动物学家说,在电话那头发出恐怖的呻吟声。“你没事吧?!”我问得心惊胆战。“啊啊,原来心脏跳动起来是这副模样的……树根裹着一个红色的球!”他咬著牙,自言自语,“你可以放一头羊在外面,这样狼就不会吃你们啦。”
因此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失去一头羊。当小朵终于发现她饲养的山羊越来越少时,我才告诉她真相,她必须面对残忍和荒凉的生存方式。她掩面哭泣。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愿意跟着我到这儿来。我们的爱情生活还有别的出路吗?看着她的腹部一天天变大,我开始担忧,怎么能让孩子在这种缺乏医疗条件的地方出生?有时,小朵也会厌倦这种不可理喻的荒凉生活,问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城里买一套房呢?”她似乎一下子忘了,我们是从城市回来的,本来在城里就有一套房。当我准备提醒她这点时,她却用一种以前给二手商品估价时的精准语气,补充说:“但我相信,这里肯定会有变成一座繁华城市的一天!”我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我,心中依然有着深深的黯然。
经过一段短暂、狂欢、幸福的生活,另一种怨言在村民中慢慢滋长。这里的生活无法靠十二宫树屋和菩萨来维持。由于建造材料短缺,十二宫树屋的规模没有继续扩大,村民每日无所事事地兜圈,继而产生了一种重新向迟缓苍白的地底生物堕落的趋势。校长也早已疲惫不堪,再没有信心鼓动村民去相信菩萨,因为那不过是一个丑陋的玩偶,我们的崇拜都是自发的、自欺的,是自我安慰。“真怀念城里的教堂啊,一派富丽堂皇。”校长说,“我们没法像千年前那样,能在艰苦日子里有所信仰了。温饱娱乐,才是唯一的教派。”十二月党人的那种伟大的失败,是不可复制的,他们随行的妻子却注定要受到生活的摧残。这里终究不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乌托邦,我们的幻象有天会崩溃,只是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假装努力活着。
如果有这么一天的话,就是管理员不再给我们运送材料的那天。他说,我们的重建工作已经完成了,他的责任也到此为止,互不相欠。
“补偿款呢?!”我们追问他。管理员如释重负,却也无奈地告诉我们,我们所用的木板其实就是所谓的补偿款。金都房地产破产结算的资产里,包括遗留在烂尾工程现场的各种材料,而这就是他努力为这里争取回来的补偿,一堆死气沉沉的木头。他一边说出真相,一边往后退,跳上皮卡。又一个弥天大谎!村民怒不可遏,追着管理员匆忙驶离的皮卡扔石头。皮卡喷出一股股黑黑的浓烟,在那股浓烟里,有我们共同的、也是最后的罪孽。
经过这次事件后,村民彻底泄了气。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刻,只要我稍微打个瞌睡,再睁开眼,都能看见一个蹒跚的背影正一脚踏出树林边缘。我们这个建立在被遗忘的废墟上的家园,被看不见的虫子蛀空了,却永远不能像白蚁巢那样保持稳固。“菩萨啊……”校长对着天空碎碎念,“启示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明确。”校长最终决定离开,城里的信众比这里的人更需要他。临行前,校长把菩萨像送给我。在我伸手要接住它时,他又把手缩了回去,将这尊丑陋的玩意儿扔进了深不见底的白蚁洞。小朵临盆在即,我不得不考虑回城,将她送到医院待产。“这里的生活无以为继。我们回去吧,孩子要出生了。”小朵摸着腹部说。她在此前埋下的是一个伏笔,现在她的如意算盘可终于打响了。妈妈也打电话过来,质问我们怎么还不回去,还叮嘱我把爸爸也带回去,她一个人在家里无聊死了,天天不是打麻将就是跟姐妹们聚餐。
就在我们决定离开的当晚,天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季来了。彻夜的大雨。暴雨打在树屋屋顶上,震耳欲聋。漏雨声在我们的想象中引起了关于灾难的忧虑,如身处飘摇的方舟之中。在雨水浸泡下,树屋的木头神奇地长出了树芽,似乎久旱结束后,连死亡的木头都忍不住要发芽,来庆祝雨季的到来。不用多久,我们辛苦建造的树屋会变成一团团绿色的植物。某夜,我和小朵正好住在“命宫”树屋,她胎动剧烈。如果孩子今晚出生,他将是乡村重建后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但胎动在清晨逐渐平息了。清晨时分,我和小朵去见孩子的祖父。我们踏着泥泞,一路跋涉,在抵达大坝顶部时,看见水库的水果然满了。水面笼罩着薄雾,一条小舟正缓慢地穿过薄雾,朝我们漂来。“你看!”我指着小船,“看到了吗,是爸爸。我们一起回家吧。”“没有吧,我怎么看不见。”小朵极目远眺,“不过我好像又听到他哭了……”“怎么会?雨季都来了,他高兴都来不及呢。”我说。
我确实见到了爸爸,他还用唇语告诉我:他的愿望实现了,他找到了祖父的遗骸,是昨夜的大雨冲出来的,这里无尽的薄雾,就是祖父那朦胧的灵魂留下来的最后气息。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肺部无比冰凉。当小舟靠岸时,我们没有发现爸爸的踪迹,里面只有几根湿漉漉的水鸟羽毛,以及一些没有被消化完全的鱼骨。于是,我只好拣了几根鸟羽和鱼骨,揣进口袋,当作是爸爸的信物——我不想称之为遗物——给妈妈带了回去。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