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词
从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到拉文纳,要走多久呢?意国最伟大的诗人但丁,生于佛罗伦萨,整整700年前死于拉文纳,他的人生之路走了56年。
博洛尼亚是意大利重要的交通枢纽,也是但丁人生旅程中的一站。在这里,他有一个和大半个城市共享的身份:博洛尼亚大学的学生。
在博洛尼亚大学的图书馆里有一座但丁的半身像。与寻常饱经岁月风霜的雕像不同的是,这座但丁雕像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岁月还未舍得在他的脸上琢刻太多的痕迹。雕像下有这样三行字:但丁,博洛尼亚的学生,1287年。
那一年的但丁只有22岁,在诗坛上崭露头角,有尊敬的导师、同道的挚友和心爱的姑娘。
博洛尼亚留下了但丁青年时代的剪影,他更多的生活经历还是在佛罗伦萨。踏上佛罗伦萨的土地时,我最强烈的感想就是,我何德何能,轻而易举地到达佛罗伦萨——那是但丁走遍所有说意大利语的地方,游历地狱、炼狱、天堂之后,仍未曾回到的故乡。
佛罗伦萨的但丁故居是市中心一处不起眼的小屋。墙上的一面但丁像,在熙熙攘攘的游客和旅行团的相机里划过。这里并不是但丁居住过的旧宅,只能通过林林总总的陈设还原当时的历史风貌。然而它的布局却极有巧思,使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有一项令人称奇的展品,是在1289年坎帕尔迪诺战役古战场发现的一把匕首。年仅23岁的但丁参加了这场战役。我们的诗人,是横刀立马的青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样的联想很难不让人心旌摇荡,博物馆更是把这份绮思公而告之:这件展品的名字是“但丁的匕首”。
走上但丁故居的二楼,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但丁像。要不是身处但丁博物馆,很难确认这是但丁:这是个不戴帽子的年轻人!他不戴帽子,手上也不像其他但丁像一样拿着书,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位诗^。他是怀着爱的年轻人,所思所想自然成诗。
在但丁像的对面,布置了一间小小的卧房。这卧房仅容—人居住,陈设简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小的单人床,铺着耀目的红色床单。床的对面是一张小小的书桌,顶上是一扇小小的天窗。一个一个梦飞出了天窗,诗人的情思啊,在这一小片天地最初开始酝酿。
红色是但丁的颜色,这是起源于《神曲》手抄本的传统。最开始,但丁的红衣只是手抄本画家们的陈陈相因,直到意大利统_之时,但丁作为爱国的象征被投入了政治宣传,由此但丁便与象征着爱国的红色牢牢绑定。
雕像下有这样三行字:但丁博洛尼亚的学生,1287年。
然而,这些离佛罗伦萨家中的年轻但丁太远了。红色在此时只是象征着爱的颜色,是少女贝雅特丽齐的长袍,“殷紅的外衣点缀着柔美的花季”,让但丁最细微的脉搏处也感觉到战栗。
那红色是但丁在《新生》中所描绘的爱神的身影:“—片火红的星云正在我的房间里飘荡,在那片星云之间依稀可辨一个令人心颤的身影,面带着喜悦出现在我的面前,的确就是那样的喜悦,真的好像一个奇迹。”
坐高铁从佛罗伦萨到博洛尼亚需要37分钟。高铁的价格经常让我望而却步,往返于博洛尼亚和佛罗伦萨之间,我一般坐普快列车。即使是最慢的列车,用时也不过两个多小时。但当年的但丁要走这条路,需要多久呢?这条路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列车一路上穿过许多山洞,只有片刻能看到窗外的景色——典型的亚平宁风光,一派安宁闲适。
在博洛尼亚火车站,去往佛罗伦萨的火车停在西站台,去往拉文纳的火车停在东站台。从佛罗伦萨到拉文纳——从但丁的出生地到他的墓地——没有直达的火车,需要在博洛尼亚转车。从博洛尼亚到拉文纳的路相对好走很多。火车从博洛尼亚直达拉文纳,无论是意大利现在开行的火车,还是但丁生命的列车,都以拉文纳为终点。
掌握了这条线索以后,再看火车站大屏幕上车次的城市和站台信息,就有了些头绪:站在博洛尼亚站台,仿佛能管窥但丁的人生旅程。佛罗伦萨和拉文纳在东西站台两头遥遥相望,这便是但丁生命的始发站和终点站;中间或远或近的站台上来来往往的列车,正如步履不停的但丁,走遍每一个说着意大利语的地方,却唯独到不了佛罗伦萨的故乡。
我们的诗人,是横刀立马的青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但丁的旅程和使命是走遍意大利,采得百花成蜜,含英咀华,博采众长,酿造意大利的文学语言。而我的旅程和使命是走遍但丁走过的地方,从历史的碎片中弥合诗人的踪迹:阿尔诺河畔嬉笑奔跑的金发男孩子是但丁么?博洛尼亚大学门口的广场上,喝着酒高谈阔论的青年是但丁么?拉文纳的星空下,驻足沉思端庄静默的中年人是但丁么?
《神曲》是活人对逝者所处世界的想象,那么我们的幻想家但丁,有没有过对死者如何看待当今世界的想象呢?请他来看看我们现在的世界:我们今年在纪念他的700周年祭日,在纷繁复杂的纪念活动、研讨会和汗牛充栋的相关书籍中,最让他开心的会是什么呢?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完成了《神曲》,这神圣诗篇的结尾却丝毫没有沾染死亡的苦悲气味,以“这爱推动着太阳和其他的群星”为结束。
作为一个基督教诗人,但丁不应该对死亡有所恐惧,然而,历史记载的边边角角还是流露出了他对死亡的态度。1321年的但丁在出使威尼斯时染上了疟疾,在回到拉文纳不久之后,他因疟疾逝世。
死后世界最偉大的描述者,会怎样面对死亡?他在客居的拉文纳疟疾发作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诚然,虔敬的诗人知道,人生如逆旅,尘世的旅程是灵魂回归天堂的旅程,他死后将如他在诗中描绘的那样,乘一叶扁舟被天使接引到炼狱山山脚,在那里洗清生前的罪孽,“身心纯净,准备上升到群星”。
但相比这些冠冕堂皇的论述,害怕疟疾发作会是但丁更自然的反应。死亡并不可怕,但是疾病的痛苦让但丁为之色变。这痛苦一如《神曲》之旅中最可怕的挑战——这在提示我们,我们时常忘记了,但丁不是庙堂上的庄严宝相,而是一个和我们一样有七情六欲的人。
我们的诗人在《神曲》地狱篇里,曾这样描写疟疾给他带来的恐惧:“犹如患三日疟的人临近寒颤发作时,指甲已经发白,只要一看阴凉儿,就浑身打战。”他还把这种恐惧与地狱之行中最艰难的挑战——骑上一只名叫格律翁的怪兽,并乘坐它飞到地狱下一层——相比。
死亡可怕与否见仁见智,但痛苦永远是痛苦。痛苦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并不是坚忍的英雄就体会不到痛苦。休说什么“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被放逐出佛罗伦萨,永远是但丁的切肤之痛。他在《神曲》天堂篇的最后,还希冀着重返佛罗伦萨——届时他将凭借《神曲》的荣誉,“作为一位诗人回去,在我领礼的洗礼盆边戴上桂冠”。
这是但丁个人的不幸,却是我们全人类的幸运。那么,我们能为但丁做些什么呢?
红色是但丁的颜色,这是起源于《神曲》手抄本的传统。
拉文纳是一个小小的城市,它的火车站远没有博洛尼亚或佛罗伦萨的那样繁忙。它只有两个站台,一个站台的车开往拉文纳,另一个站台的车驶离拉文纳。但是,这个小小的站台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会繁忙起来:因为两年—度在拉文纳举办的但丁国际研讨会,全世界的但丁研究者都会来到拉文纳的但丁研究中心。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但丁不再是站台的过客,而是站台的主角。但丁生时用瑰丽的想象走过地狱炼狱天堂的旅途,描画出对世人的救赎之路。当他死去,他就从行人变成了站点。拉文纳的但丁墓就在那里,它安静地接引着前来看望他的人们。
但丁墓的隔壁,有拉文纳但丁研究中心的图书馆,它在年复一年努力收集世界各地关于但丁的书和论文。我想,我们所有爱着但丁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在做“衔泥巢君屋”这件事。
我们跌跌撞撞借着现代科技的翅膀,飞快地走完了来到拉文纳的路;但丁如炼狱山脚下接引灵魂的天使,振着翅羽迎接我们这些归巢的乌儿一作为但丁研究者,来到但丁墓,为但丁研究添砖加瓦是尘世生命的完满。
回风秋草,四时岁暮,我的爱人已经远去,但我与他还紧密地有着联系。我和其他所有的研究者们都像候乌,在图书馆里驰情骋思,在但丁墓前沉吟踯躅。然后,或早或晚,就会有一本本书、一篇篇关于但丁的论文,燕归巢一样地回到但丁身边,回到拉文纳但丁研究中心的图书馆里来。
我的脑洞、我的思考、我的未来的论文,都筑成但丁研究巍巍大厦的一部分——即使只是一小部分!我相信,我的爱人在尘世有这样的埋骨之地,一定会很欣慰吧。这里是他的墓,他的图书馆,也是我的心血筑成的精神家园;而我的书,我的论文,我的思慕和哭泣会同他在一起,同他永永远远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