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娓
他和我父亲是少年的情谊。
现在翻看《浙江体操五十年》一书,可以在其中轻松地找到他们的名字,上世纪50 年代,作为温州市的尖子运动员,他们,还有伯母,都入选了浙江省体操队,并且光荣地代表本省参加了第一届全运会。父亲一直称呼他们夫妻俩“大哥”“姐”,而未在他们婚后将“姐”改成“嫂”,应该就是循从了最初的习惯。当年父亲年纪小,训练、比赛过程中受了伤,大哥、姐的照顾多么重要啊!更何况,今天想来,那还是一个讲“出身”的时代,父亲能够得到多少关爱,其实都是对方加倍付出的结果。
退役后,伯伯、伯母留在省城工作,但老家都在温州,故而时常回来探望亲戚朋友。有一年,他坐着跟我父亲聊天,说到了前一阵子遭遇的一件大事,真把我听得耳朵直竖、双眼冒星。他说,他踩着自行车上班,不承想,右侧一辆大货车朝他后轮碾压过来……他心知不好,一个专业水准的“侧空翻”,点开自行车,跳脱险境……该要有怎样的功夫、怎样的智慧,才能够在这场灾难面前转危为安啊!讲述的时候,周遭早已经风平浪静、烟消云散,然而他的脸上没有自豪,更没有炫耀,有的,只是庆幸。伯伯家里两个女儿,和我们年龄相当,所以,现在连孙辈都已经不需要他们操心,真正到达了安享幸福生活的时刻。
5 年前的夏天,我拿起电话吞吞吐吐地告诉他,我父亲病了。第二天,夫妻俩就出现在了病房里。那个时候,伯伯的脚已经有些问题,伯母的听力也日渐下降,但他们俩每天都上医院陪伴我父亲一会儿,然后回宾馆休息,一直到我父亲去世。
去年七月,趁着暑假,我又特意去医院看望了伯伯。在微信里,伯母经常回答我说:“恢复得很好,一天比一天进步呢!”可是到了那儿,发现伯伯其实只会打招呼,根本叫不出人名来,甚至听说,有时候连女儿都会认错。我随着伯母和他聊了几句,也都是半知半解,进入不了正常的语境。
伯母耐心地充当翻译,非常乐观地看待他每一处的反应。这也提醒了我,莫把遗憾当失望,于是打开手机相册里父亲的一张老照片,递到他面前,“伯伯,这个人您还认识吗?”
“序先嘛!这是1957 年,当时我们在市体操队,一起去拍的照片。你看他年轻的时候……”不止清晰流畅,而且准确无误。我和伯母被他的第一和第二句话击中,悄悄地落泪。父亲早已去世。伯伯察觉不到我们的变化,他的眼里开始闪烁着清澈的光芒,仿佛回到那段岁月,兄弟俩生龙活虎……
又一年,借着培训的闲余,我于傍晚时分走进了他的病房。正像伯母之前告诉我的,虽然反复多次,伯伯的进步还是不容小觑的,看他一个人坐着,并没有什么大病未愈的样子。伯母不在,我走到他面前,叫他:“世杰伯伯!”病房窗外,很低很低的斜阳把微光映照过来,他的脸部有一半被涂抹了亮色。
伯伯回头,看着我,渐渐笑开,他问:“你阿爸,都好吗?”
黃昏掩盖了我的情感。60 年的好朋友,好兄弟,永远活在了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