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月(上)

2021-05-18 19:46杨孟冬
黄河 2021年6期
关键词:玉门关瓜州阳关

杨孟冬

飞机在缓缓飞行。我紧盯着机窗,可以看到棉团一样的云朵。云朵之下,尽是橙黄色沙漠。机窗很小,视线却无边无际。

略近黄昏,飞机降落在敦煌机场。太阳远远地悬在西边地平线上,燃着金黄色光芒。半圆的月亮,像涂了层柠檬黄,嵌在东边紫罗兰色的天空上。

也许看惯了中原的风景,来到另一个地方立即就生发好奇和激动。一切都是新鲜模样,旱柳舒展着身子,野菊散发着香气,柏油路伸向远方,沙丘宛若风姑娘雕琢的一般,就连稀疏的建筑也像是用细沙砌起在沙漠中。

——我站在茫茫戈壁滩上。

天色暗淡下来,靛蓝靛蓝地包容着戈壁大漠。淡黄色的月亮周围,闪烁着几颗宝石般的星星。四野空旷静寂,能听到风吹的声音,轻轻拂过脸颊,虽有丝凉意,心里却禁不住涌着暖流。

我是乘出租车奔向敦煌市区的。

路面宽阔平稳,两边植着毛白杨。毛白杨身子粗短,颜色特白,在车灯照射下,像两排整齐的夜光标识。因是深秋,已开始落叶。叶子没有中原的大,小巧得让人怜爱。车速很快,我分明看见片片落叶在夜风中飞舞。

二十来分钟后进入市区。月亮,如风沙打磨过一样鲜亮。星宿稠密起来,纷纷眨着迷人的眼睛。街道分外通明,所有建筑饰有射灯,发着暖黄光芒。街上车辆稀少,行人也不多。满眼星火煌煌的景象,让人感到温暖和亲切。

这是一个让人向往的地方。住进宾馆,我没有急着洗漱,而是拉开窗上的白色纱帘。

就在这一刹那,我几乎要跳跃起来——

月亮!犹如一位仙子,像要把一身暖意送给看到它的人。月光很明,照在床铺上。我下意识关了房灯,身子紧靠窗台,静静站着,尽情沐浴着她带给人间的光亮。

那一夜,我是盖着戈壁大漠明月的薄纱入梦的。

敦煌,古称瓜州。春秋时,允姓戎族在这里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因而,历史上有“瓜州之戎”之说。

秦国强盛起来后,允姓戎族迫于军事压力,受晋国所诱,东迁至伊川(今河南洛阳附近),曾在崤山(在今河南灵宝境内)设埋伏袭击秦军。

西汉元鼎六年(前111年),分酒泉郡置敦煌郡、敦煌县,其郡、县行政治所均在敦煌县。

北魏孝明帝时,改敦煌郡为瓜州。宇文氏控制北魏半壁江山,瓜州又复为敦煌。

隋朝建立后,敦煌郡、酒泉郡相继被废黜。隋炀帝时,再次将敦煌置为瓜州。

唐初,瓜州易名西沙州,州治移至晋昌(今甘肃瓜州东南)。“安史之乱”后,西沙州又改成敦煌郡,郡治仍设在今敦煌市一带。唐朝中叶,敦煌被吐蕃统治。五代十六国时,依附回鹘。

公元1036年,敦煌归西夏王朝。元朝建国后,于1277年复置瓜州,属沙州路。明朝为沙州卫,清朝为敦煌县。

1987年,敦煌县改为敦煌市,其地处河西走廊西端,西界置有玉门关和阳关。历史上,中原与西域交通均以此为门户,有“古代中亚与欧洲交通要站”之誉。

我吟诵着唐诗来到瓜州大漠: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

这是一个自古人烟稀少的地方。直至今天,敦煌和瓜州分别成为甘肃酒泉市的下属县(市),人口总和也不过34万,比起中原县市的人流如潮、车流如注,瓜州则显得格外敞阔疏朗。

这里几乎每天都刮着风,男人都是黝黑的汉子。女人则以丝巾裹着头和脸,露一条缝儿闪烁着明亮的双眼。她们用彩线织成的丝绸,来遮掩大漠风沙和骄阳炙烤。想必,她们的脸庞都是白皙的。因为,戈壁大漠不能没有妩媚。她们如水的目光里,传递着一份恒久的包容,就像盛名两千多年的“蜜瓜之乡”,处处可以闻到沙化土地上诱人的馨香。

天空像丝线织成的缎布,湛蓝而深邃。偶尔,有几朵轻纱一样的白云,眨眼就被风姑娘吹走了。太阳好像从来都没有倦意,东升西落,每天都在尽情地温暖着这片大漠。

大漠多呈起伏状,灿灿阳光下勾勒出一道道波浪形曲线。曲线美极了,舒坦而飘逸,一座座沙丘如同沉睡少女圆润的玉体。

倒是那月亮更勾人,约摸正午时,它才在西边隐去。等到太阳余晖洒满大漠,它又悄悄地挂在东边。

日月同輝,在这里得到最美的释放。那种特有的光芒,使得瓜州多了些风雅,多了些凄美,而不是荒凉。

是啊,这里发生过多少写满木牍、绢帛和麻纸的故事啊!

我的思绪越过千年,越过祁连山和疏勒河。我不住地告诉自己,我行走在“河西走廊”里了。

这时候,唐代诗人李白的诗句让人感慨万千: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天山,就是祁连山,河西走廊的瓜州,就在它脚下。比起五岳,祁连山的魅力在于狭长和坚韧。大漠的雄浑和壮阔,使得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体看上去精致了些,远远望去,山顶一片雪白。高山积雪,常年不化,该是冰川地貌特有的精神。我不由得想像,那如削的万仞之巅,是否生长着传说中美丽的雪莲?

我的臆想并非天真幼稚,而是“天山雪莲”早在唐代就被诗人岑参赞颂过了:

白山南,赤山北。

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

叶六瓣,花九房。

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

移根在庭,媚我公堂。

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

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

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

“石骨峥嵘,鸟道盘错,冰峰雪莲”,为祁连山披上神秘色彩。那消融的冰水,尽管吝啬却又润泽着大漠,形成多处低洼沙地,使得瓜州境域橙黄的色调点缀着翡翠一样的绿色。

真该庆幸,在太平洋季风吹拂下,祁连山成了西北干旱区的一座“湿岛”。也正是它的恩赐,才孕育了疏勒河、党河等一条条河流,才养育了河西走廊,才有了连通世界的“沙漠绿洲丝绸之路”。

我在天山脚下向西前行。

这是一条通往“阳关”的道路,走过了秦汉明月,走过了隋唐繁荣。尽管风沙将它一次次掩埋,但出关的驼队不会因之而迷失方向。

——阳关古道上,洒满两千多年的驼铃丁当。当然,还有阻挡和抵御关外“匈奴”的马蹄声响。

匈奴,旧称胡人,是中原以北的游牧族群。他们“披发左衽”,与汉民族装束恰恰相反。自战国以来,就对中原的富饶垂涎三尺。公元前215年,秦国对他们疯狂的进犯很是愤怒,秦始皇派遣蒙恬率军对其进行打击。这一战,蒙恬不辱使命,将这个凶悍族群逐出黄河河套地区。事后,秦始皇下令修筑长城,将匈奴拒于高墙以外。

西汉时,汉武帝对匈奴扰边当然也不能容忍,派遣卫青和霍去病领兵开往大漠,打得匈奴主力几乎崩溃,只好向漠北迁徙。和秦始皇一样,汉武帝在匈奴力量最颓废时,又一次对长城进行了加固和拓展。也就是在多次交战中,文韬武略的汉武帝对匈奴投去政治家智慧的目光。因为,匈奴的汗血宝马以及翡翠美玉对他充满着诱惑。于是,他就思谋利用大月氏与匈奴的世仇关系,遣使秘密与大月氏取得联盟,以对匈奴进行夹攻。就在此时,一个影响世界并对国际文化发展交流产生积极和深远意义的人物闪亮登上历史舞台,这个人便是张骞。对于他,我们太熟悉了,小学课本里有他的事迹。

这一年是公元前139年。这时候,匈奴已建立起统一的奴隶主政权和强大军事机器,他们活动的区域被西汉称为“西域”或“塞外”。然而,张骞万万没有预料到,当他率领100多人由西域人堂邑父做向导进入河西走廊时,就被匈奴的铁骑虏获。而此时,大月氏在匈奴攻击下已西迁到伊犁河上游,他们原先的地盘,已被匈奴占领。从此,张骞失去自由,被软禁了十年。再后来,他们一行趁匈奴监视松弛才逃出控制区,经车师(故址在今新疆吐鲁番市西北)、焉耆(新疆塔里木盆地古国)、库车(今新疆库车县)、疏勒(今新疆西南部)、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在大宛国王的帮助下,过康居(今哈萨克斯坦南部)终于来到大月氏。

大月氏,这个遭到匈奴几经骚扰的戎族,在阿姆河北岸定居下来。这里的土地十分肥沃,物产极其丰饶。战爭给他们带来的伤痛,已被恬静的生活渐渐抚平。尽管张骞说明汉武帝的诚意,他们也不愿再与匈奴为敌了。一年后,即公元前128年,在感激他们盛情礼遇的告别声中,张骞和随行踏上回国之路。归途,张骞虽然特意避开匈奴势力范围,但在经过羌戎(居于今青海一带)地盘时再次遭到扣留。原因很简单,羌戎是匈奴的帮凶。再一年后,匈奴发生内讧,张骞一行才趁机逃脱出来。等到返回之日,原先一百多人的团队仅剩下他和堂邑父两人。

——坚强,勇敢,悲壮,忠诚,塞上明月可鉴!

也就是在张骞返回长安的同一年(前126年),西汉设置“凉州刺史部(治今甘肃武威市)”,将河西之地纳入中央监察区域。

历史上,称张骞出使西域为“凿空”,是一次极其艰险的外交旅行和实地考察。张骞随后将其所见所闻写成奏章,汉武帝非常满意。这份奏章,就是史圣司马迁《史记》中的《大宛列传》。

公元前119年,在西汉攻击下,匈奴失去对河西走廊的控制。这一年,汉武帝再次派遣张骞出使西域。这一次,张骞随从300人,他们携带闪光的金币和精美的丝帛,以及上万头牛羊,以诚意打动西域诸国,使之成为西汉外臣。既而,匈奴锐气被大大削弱,陷入孤立局面。

迎着大漠来风,我似乎听到战马的飞奔和嘶鸣。空旷的大漠上,似乎传来远古的胡笳声响……

天空还是那么蓝,太阳还是那么艳,月亮还是那么明,沙丘还是那么美,踩着柔软沙地,我努力地走了一串蜿蜒脚印。再向前,就是张骞骑着高头大马的雕像。哦!我是踩着这样一位历史人物的足迹来到阳关的。

张骞为西域诸国与西汉的臣服关系,架起一座友好桥梁,而这座桥梁的巨型柱墩,就在瓜州大漠的阳关高高擎起。也就是这时候,瓜州大漠上建起两座闻名世界的关隘——玉门关和阳关。

玉门关,以西域输入玉石取道于此而得名。阳关则位于玉门关之南,古以南为阳,故称“阳关”。两座关隘不是很远,直线距离也不过30公里。

太阳炽烈炙烤着,大漠的色彩显得异常美丽,像撒了层金粉。视野极其宽阔,无任何阻挡。远远地,有几个头裹丝绸的女子晃动着身子,我怀疑她们是戈壁大漠的仙子。她们踩着柔软沙滩,像跳着优美的舞蹈,影影绰绰,越来越远。

与张骞雕像相近,竖立着一块斑驳的石头。走近时,才觉得它的高大和厚实,那向阳的一面,分明雕刻着硕大汉字。风沙的打磨,字迹虽已棱角模糊,但“古董滩”三个字仍可清晰可辨。

——古董滩!仅凭这名字,就有一种诱惑力。

我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字面,一种暖暖的温度让人不由对这片大漠充满想像:这里过去,一定是遍地洒满琳琅满目的宝贝。就连现在,每向前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因为,在这大片风化的碎石滩里,仍闪烁着星星点点美玉的光泽。

向着太阳方向,似乎可以看到升腾的火焰在大漠沙丘上浮浮荡荡。依着光照投影,阳关废弃的城墙轮廓依稀可见,像保存了千年的剪影。

我沿着张骞的雕像向东南方向走去。一路上,偶尔有几棵胡杨斜躺着皴裂的身子。当然,也有美丽的绿洲。旱柳自然生长着,也还枝叶繁茂,只是三株两棵,显得稀奇和珍贵。绿洲上,长满密集的芦苇。芦花随风摇曳,白茫茫一片,远远地像银色的湖泊。我不由惊叹,这绿洲就是滋润茫茫戈壁生命的水源。有了它的存在,大漠才有了气息,有了生机,有了活力,有了那么多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

我揣着一份虔诚走近绿洲,脚下的沙地,绵绵的,潮潮的。一些精美沙粒,发着亮晶晶刺眼的光芒。微风吹拂,连片芦苇沙沙作响,如雪的芦花,像跳着优美的胡笳舞蹈。静静站在绿洲旁,可以尽情享受自然的音律。这时候,眼前飘来一朵白云,是那种透明如玉的白。我禁不住感慨,大自然竟如此奇妙和美丽!

再往前行,即进入沙梁怀抱之中。三面都是沙丘,阳光照射下,一如童话世界。在这里,可以看到很多游人,他们的笑声,越过沙梁,传得很远。

抬头,月亮仍悬在沙梁上,太阳尽情照耀,遮掩了它应有的光芒。它好像没有一丝怨言,只默默绽放着它的美丽。就这样,一直坚守着,陪伴着大漠,亘古永恒。

月亮下边,就是阳关烽燧。我匆忙盘问与我擦肩的游人,穿着时尚外衣的一对情侣,热情洋溢地告诉我到烽燧需翻过三道沙梁。

一路上,无论躬身上行,还是仰头下坡,都得一步一个脚印。沙梁多流沙,坡势较平缓。层层叠叠的沙坡,一如曼妙的五线谱。沙坡下,点缀着稀疏的白杨,金灿灿的叶子迎风微微舞动,像在合着曲谱演奏美妙的乐章。

翻过一道道沙梁,我陶醉在美妙的氛围中。烽燧,越来越近,太阳已过正午,月亮已经西移,朗朗天地间定格着一幅优美的画面。

——我终于走近了阳关烽燧!

我的双脚,感到暖暖的温度,那样的真切。

烽燧,高耸在沙丘之巅,像一位赤膊勇士,周身散发着火一样的热度。我默默地伫立在它面前,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为了不惊扰它,当地已用铁栏将它围护起来。多少岁月了,它就是这样忠诚地守护着塞上瓜州。

太阳照耀着它,月光抚慰着它,大地供奉着它,后人膜拜着它,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我看不出它的倦意,它好像在诉说着沧桑,没有忧伤的样子,而是一副倔强姿态。它的经历,就是一幅千年画卷,就是一部写满辉煌文字的古籍。

烽燧坐落的沙丘,当地人称“墩墩山”。山体硕大,地势敞阔,视野舒朗,东向谓之“红山口”,西向深沟南北横贯。沟中,流动着天山消融的冰水。这里风比较大,细沙已完全吹尽,只留下满坡红砂石,密密集集,放眼望去,偌大沙坡就像铺着深红色的地毯。

太阳渐渐向西,光照依然未减。烽燧孤傲着身子,亮丽的阳面把天空映衬得更加湛蓝。我静静地站在阳关烽燧下,倾听千年历史的回响。

阳关古道上,似乎走来西汉天子派往西域的马队。我又一次充满想像:他们一定是饱饮并带足了沙坡下绿洲甘冽的清泉,要从这里出塞的。

铜铃叮当,马蹄声渐行渐近。阳关烽燧西边,扬起一道长长的烟尘……

汉武帝在瓜州大漠设置玉门关和阳关,以巍峨的长城将它們连成南北一线。同时,在河西设立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诸郡,即《史记》中记载的“列四郡,据两关”。其辖境范围,大致包括今天甘肃西部的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等市、内蒙古自治区西部阿拉善盟一带。凉州刺史部的监察范围也大大扩展,相当于今甘肃、宁夏、青海湟水流域及陕西定边、吴旗、凤县、略阳和内蒙古额济纳旗一带。

西汉对河西的控制,以及对长城的砌筑,在匈奴及羌戎之间竖起一道坚固壁垒,使得臣服的西域诸国由游牧生活向农业生产过渡。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河西新兴农业带与中原农业带、天山以南农业区紧密连接起来,为丝绸之路的开辟、东方与西方的联系,起到了“走廊”作用。

农业区经济体与游牧区经济体相结合,使西汉社会经济成为统一整体。为使这一经济体更加牢固,西汉多次“徙民以实之”,把内地汉民充实到游牧区以发展农业经济。进而,又“屯兵以卫”,增设“都尉”官职,加强社会治安管理和协调民族冲突。一系列举措,使西域三十六国“思汉威德,成乐内属”,形成与汉民族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主流关系。

曩时,无论阳关还是玉门关,都是“塞上关隘,便商输纳”的繁盛景象。

西域,需要内地农耕生产生活的物资与技术;内地,需要西域的美玉和沙漠特产。两千多年前,西域的天马、玉石以及棉花、核桃、胡葱、香菜、菠菜、葡萄等农作物进入内地,内地的丝绸、冶金术、指南针、茶叶、漆器和大黄等药材、排箫等乐器传输到了西域。

这种互通友好、递增情感的政治关系,大大促进了商业贸易和文化交流。一条闻名世界的“沙漠绿洲丝绸之路”,开始形成并逐渐繁盛起来。这条路线的起点,是西汉的首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市),经河西四郡,到达今天的新疆,再继续西行,前往印度、波斯、希腊、罗马等国。农业区道路的安全性,食宿的便捷性,包括途中所需用品的补给,都是通过这条人口密集的道路得以保障和实现。

当然,运输货物可以在中途随时进行贸易。因而,在这条沙漠绿洲丝绸之路上,经常会出现连接不断的惊喜。货商们获得物品交换,抚摸紧扎在腰间鼓鼓的钱袋,眉宇间洋溢着温馨和愉悦,那是最开心不过的事情了。

丝绸之路上的驼铃叮当,货运人员的欢声笑语,这一切都需要稳定和谐的国际环境。汉武帝之后,汉宣帝也是一位有作为的皇帝。他似乎比他的祖父考虑得更加长远,为紧紧地把西域诸国收拢在西汉的管辖范围以内,在河西四郡设置都尉基础上,特别建立了一个直接管理西域诸国的行政(军事)机构——西域都护府。

这一年,是公元前60年。

西域都护府,行政治所设在乌垒城(今新疆轮台东野云沟附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机构,其管辖范围包括玉门关、阳关以西天山南北,以及西部乌孙(故址在今伊塞克湖东南)、大宛及葱岭范围内的西域诸国。因而,谁能被委以重任担任“都护”一职,则是要慎重考虑的事儿。最终,一位曾在渠犁(故址在今新疆库尔勒市,孔雀河西侧)屯田,打败匈奴争得车师有功名叫郑吉的人,进入汉宣帝视野,成为第一任西域都护府长官。他最大的功劳,是迫使匈奴日逐王(后被西汉安置在河套地区,称为南匈奴)降汉,打开了丝绸之路“北道”,将西域三十六国拓展到五十国,纳入西汉管理范围。

这一有效管理局面,一直延续至新莽政权末年。期间,担任西域都护共有十八人,他们恪尽职守,张弛有度,保证了内地与西域融洽的关系。

历史,总有许多遗憾。公元16年,绿林赤眉起义爆发,王莽建立的新莽政权开始动摇。这时候,西域都护是寿春(今安徽寿县)人李崇。西域焉耆国趁机叛乱,王莽命令王骏领兵与李崇会合,对其进行打击。焉耆国见汉军来势汹汹,就巧设机关,以诈降而伺机倒戈。王骏用兵轻率,导致全军覆没。李崇冲出突围,才退于龟兹(在今新疆库车一带)。等到汉将何封率另一路兵马赶到,焉耆与北匈奴已取得军事联合。何封固守车师,因粮草尽绝,只好撤回玉门关塞内。

李崇退于龟兹后,就再也没了踪影。直到过了一千九百一十二年,即1928年,考古工作者在今新疆新和县玉其喀特乡一带,发现一枚刻有“李崇私印”的篆体铜制印章,确证史籍记载真实存在。关于他的消失之谜,史家多认为被北匈奴杀害。

至此,繁荣了一百多年的沙漠绿洲丝绸之路被北匈奴堵塞。

西域都护府,随着阳关和玉门关大门的紧闭,成为塞外一处废弃所在。

阳关道上,不再升腾往日的烟尘。

玉门关外,看不见输入玉石的马队。

微风吹拂着,阳光照耀着,月光倾洒着,星星闪烁着,胡杨倔强着,绿洲青翠着,沙丘静默着……一切,都用心在呵护着瓜州大漠的美丽,用心在抚平战争带来的创伤。

我在阳关古城墙上徜徉。

塞外来风,吹却我因激动而产生的燥热。

沿着烽燧,我将视线慢慢移向玉门关的方向。太阳照射下,大漠呈现着暖黄色调。蜿蜒的长城,错落着一座座烽燧,清晰而雄壮。玉门关城址,就像一个火柴盒……

我的思绪,再次穿越千年。耳畔,似乎响起东汉三国的鼓角声。

公元73年,东汉第二位皇帝汉明帝当政的第十六年。这一年,汉明帝派遣将领窦固引兵“出敦煌昆仑塞”,对“日甚猖獗”的北匈奴进行打击。汉军兵分四路,在天山脚下大破北匈奴呼衍王军队。取得胜利后,汉明帝特派班超出使西域,促使西域诸国重新归附东汉。

一年后,窦固率领一万四千骑兵再出天山,对依附北匈奴的车师国进行围攻。汉军的凛凛雄风,令车师国前王部和后王部大为震惊,只好“奉土以降”。汉明帝随即颁发诏令,将河西四郡关押的囚犯全部充军,恢复西域都护府军事机构,以实施对西域诸国的有效管理。

这时候,西域都护府行政治所由乌垒城迁至龟兹它乾城(今新疆新和县西南大望库木旧城)。出任西域都护府的都护,是一个名叫陈睦的人。

烽烟消散,鼓角声远。

阳关和玉门关厚重的城门,再次得以开启。

沙漠绿洲丝绸之路,沉寂了半个多世纪,重新响起驼铃叮当。

可惜,这样的局面仅仅只有两年时间,它的变数,缘于汉明帝的突然亡故。公元75年,龟兹国在东汉大丧期间趁机发动叛乱,联合几个小国进攻车师国。面对凶猛来兵,西域都护陈睦顽强抵抗,尽了他忠于东汉的使命,被叛军残忍杀害。他是东汉第一任西域都护府长官,我们应该记住他。

汉章帝即位后,西域都护府基本成了名存实亡的所在,沙漠绿洲丝绸之路,也是时通时绝。值得一提的是,原先那位被汉明帝委以重任出使西域的班超,这期间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不畏艰险,长期住在塞外,随从只有30人,积极与西域诸国联络感情,巧妙与北匈奴进行周旋,为十五年之后西域都护府的恢复,开启了新希望。

公元91年,即东汉永元三年,汉和帝宣布“复置西域都护府”,行政治所仍在龟兹它乾城。而出任西域都护府的长官,便是西域诸国鼓掌欢迎的——班超。

从出使西域,到卸任西域都护,班超在塞外长达31年。公元102年,汉和帝出于班超做出的突出贡献,下旨将他从西域召回。万里之遥,风尘一路,这位七旬老人已經非常衰弱。《史记》中说他八月回到洛阳,九月就病逝了。汉和帝悲痛不已,为他举办高规格葬礼。后世史家常说的“班定远”,指的就是他,也是对他的肯定和追忆。

班超之后,担任西域都护的还有两人——任尚和段禧,但他们都不是得力使臣,仅五年时间,就引起“西域背衅”。在此情况下,东汉便“诏罢都护”,撤销了这个设在玉门关塞外的军政机构。

这一年,是公元107年。

我孤零零地站在阳关烽燧北边,眺望辽阔大漠,心里直觉隐隐地疼。我并不高大的身子,此刻在阳光照射下,被拉得修长,映在黄色的沙丘上。略微强劲的风儿,一阵阵拍打着我的衣袂。

我似乎听到历史老人发出深深叹息,和着塞外的来风,越飘越远……

东汉罢去西域都护府,瓜州塞外甚至更大的沙漠,又一次响起北匈奴的铁蹄声。那些曾臣服汉朝的西域诸国,全被北匈奴收拢。由于长期感受到汉朝的热情和温暖,北匈奴满身犷野之气让他们极不适应。因而,逆反心理使他们对北匈奴投以愤怒目光。但是,北匈奴的狰狞面目和高压施政,始终让他们占不了上风。如此,在长达十五年里,塞外每天都像笼罩着阴霾,连空气也使人感到血腥。

不过,这种局势对于东汉来说,则是有利的一面。最起码,没有西域诸国全力支持,北匈奴尚不能做到一鼓作气踏开阳关和玉门关的大门。至于偶尔来犯,东汉也会让它付出血的代价。鉴于此,北匈奴也就只好在塞外大漠上,放任它的肆无忌惮。

历史行进到公元123年,瓜州大漠又迎来一位新履职的东汉使臣,他的名字和他父亲一样彪炳史册。这位使臣,名叫班勇,是班超的儿子。

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年头。一次朝会上,东汉朝臣就是否重新设置西域都护府展开激烈争论。班勇力排众议,陈明利害,得到和熹邓皇后和汉安帝认同。继而,他成为出使西域的人选。

班勇自幼在塞外长大,了解西域地理和风土民情。他的就任,是东汉高层充分考虑的结果。

在外戚擅权、宦官用事、匈奴扰边的大背景下,班勇以过人的胆略和非凡的勇气向着瓜州关隘大步走来。

特别要说明的是,这时候班勇职务是“西域长史”。原先那个西域都护职位,永远成为了历史。

迎着塞外大漠风沙,班勇率领五百余人进驻楼兰(故址在今新疆罗布泊西北岸)。在取得龟兹、姑墨(今新疆阿克苏一带)军事联合后,一举击败北匈奴伊蠡王势力。继而,班勇走马塞外大漠,屯兵垦田于柳中(今新疆鄯善县西南鲁克沁附近),行使东汉对西域诸国的管理权。

公元126年,班勇集结西域诸国兵马进军漠北,大破北匈奴军队,迫使其远徙枯梧河上游。至此,东汉对西域统治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一年后,班勇受命与敦煌太守张朗兵分两路征讨焉耆国,令班勇意想不到的是,原本约定的会师日期,张朗却有意提前到达,抢了头功。班勇因而被免去西域长史职务,征回京师,获罪入狱。虽然,他很快得到赦免,但没多久就病故了。弥留之际,他把在塞外写成的《西域风土记》交给朝廷,这也是他留给后世的重要贡献。后来南朝宋史学家范晔编撰《后汉书》,其中的《西域传》基本都是以《西域风土记》为依据书写的。

继班勇之后,较长一段时期,瓜州两关基本保持着和谐的贸易生态。这与东汉对西域充分关注以及北匈奴铁蹄远走,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塞内与塞外这种较为稳定的局势,后来却随着羌戎的壮大和凉州豪强的雄起,渐渐走向衰亡。

当然,东汉的腐朽统治,则是这一局面形成与迸发的要因。外戚干政,宦官专权,让这時候的刘氏天下布满乌云。而东汉开创的百年基业,却因一个个短命皇帝,走向了没落。

长城,还是那座长城。

烽燧,还是那些烽燧。

虽然,它们已严重风化剥落,但千年雄骨犹存。

站在厚实的城墙上,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忍,或者说,分明就是不敬。我不愿继续向前走去,因为我的双脚尽管再轻,也会给它带来伤害。

我停住了脚步,默默站立原地。午后的阳光,把整个天山照得清晰而厚重,山巅上白雪映着暖黄的色彩。

天山,长城,深沟,绿洲,一望无际的大漠,塞外吹来的朔风,都是亲历和见证风云变幻、历史更迭永恒的存在!

哦,还有这普照大漠的太阳,以及快要东升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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