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的时空(报告文学选载·下)

2021-05-18 00:27赵树义
黄河 2021年6期
关键词:老邓沁源沁河

赵树义

第十五章 沁水秋声

冬天行走沁源,印象最深的是两个字——干净。落叶、荒草和庄稼地的秸秆或被掩埋,或被清理,抬眼望去,野外像庭院般清清爽爽,宋勇说这叫“四边四清”,即在山边、林边、路边、村边,清杂草、清秸秆、清杂物、清垃圾。沁源人是真的怕火,怕火就要清除一切隐患,也就越来越干净。有些习惯看似逼出来的,却不见得是坏事,归根结底,还是沁源树多。有树便有好的空气,有好的空气便有好的心情,有好的心情便有好的习惯和健康,这又是一个循环,这个循环的终点还是两个字——干净。

只要没有风,沁源的冬天便很温暖,或是山多,朝阳地也多的缘故吧。看着车窗外,常想起乡下,那时候冬天很冷,第一场雪后屋檐下便挂起冰凌,穿着棉衣棉裤棉帽棉鞋还缩着肩袖着手跺着脚,坐在朝阳地靠着墙根晒太阳,无疑是乡下最幸福的冬日时光。

雪后去野外走走,是件惬意的事。不爬山,不钻沟,不访古,就去外面走走,呼吸一口被洗过的空气。在沁源,最值得信赖的便是空气,它像沁源人一样厚道。是的,沁源的空气是厚道的,不管春天,不管夏天,不管秋天,不管冬天,它都干干净净。不以热喜,不以冷悲,不以不冷不热或骄或矜,沁源的空气就像沁源人的笑脸,走到哪里,便尽情呼吸到哪里。想一想古人那时都活在沁源一样的空气里,该是何等幸福;想一想今人把世界弄得乌烟瘴气,又是多么可悲!人类之所以停不下来,是因为人都活在他人的恐惧里,技术竞争本为消除恐惧,结果却陷入恶性循环当中。假如人不对人产生威胁,人还会去竞争吗?假如人放弃竞争、回归自然,世界能不美好吗?

那个下午,专程跑到丹雀小镇看冰挂,看雾凇,或是想去找回远去的童年吧。当然,也是为第二天去龙凤峡热身,毕竟很久很久没有到过冰天雪地里去了。

天冷之后,老邓坚决不让我在村里住,只好回城。其实,我答应老邓回城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不想让他和宋勇有家不回,但我没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也没告诉宋勇。人与人相处就这么简单,你替我考虑,我替你着想,此即利他。可人最该做主、也能做主的还是自己,因而从根本上讲,人应该我做好我的,你做好你的,各自做好自己,世界便是美好的,植物不就是这样生长的吗?此即利己。利他或利己本质相通,甚或是一物之两极,只要没有害人之心,利他又如何?利己又如何?何况,利己容易做到且合乎人性,人类的问题不是自私,而是不够大自私,假如人人都做到最好的自己,人人便都是花儿,人与人组成的社会不就是大花园吗?

进城出城,经常路过沁新集团门口,经常在狼尾河看到很多种鸟儿。那天,郑曙林给我发来一张图片,是一群赤麻鸭整齐站在拦水坝上,波光滟潋,寒风萧瑟,坝上的赤麻鸭却仿佛一片春光。那道拦水坝和那片菖蒲我很熟悉,鸟儿却不熟悉。问是鸳鸯,郑曙林说是赤麻鸭。问什么时候拍的,郑曙林说下午五点,还说入冬以后那一片鸟儿更多了。问有多少种,郑曙林一口气说出24种:鸳鸯、黑鹳、苍鹭、赤麻鸭、骨顶鸡、花脸鸭、绿头鸭、蓝翡翠、普通翠鸟、白鹡鸰、灰鹡鸰、大白鹭、小白鹭、黑翅长脚鹬、红胸苦恶鸟、红嘴蓝鹊、冠鱼钩、矶鷸、白腰草鷸、三道眉草   、北红尾鸲、红尾水鸲、黑卷尾、小僻   。听到这些鸟名,满眼都是熟悉或不熟悉的鸟儿,当时就想去看看,郑曙林说早晨八九点再去吧,那个时候鸟儿更多。

鸟儿把焦化厂门口当家,让人意外,毕竟印象中,焦化厂与鸟儿的家是两个世界。鸟儿在焦化厂门口或自由飞翔,或闲庭信步,或临水梳妆,或自在戏水,有些不可思议。居然有那么多种鸟儿,更不可思议。

每次路经那条河道,宋勇都会把车速放慢,让我沿途观看鸟儿。第一次路过的时候,老邓讲了个故事,当时没在意,后来想想颇令人感慨。

之前,那道河污泥淤积,杂草横生。厂对面的山是砂石山,没有树,植被稀薄。那一带是老工矿区,是沁源植被最差的地方。2008年开始,每到周末,厂里便组织职工带着干粮上山种树。山上没有水,他们背着焊机、钢板,在山上做水箱。没有土,他们背着沙,背着土,送到山坡上。前后坚持四五年,每年投资百万元,终于把树种活了。他们还清淤河道,整治两岸,在河里种菖蒲,投入鱼苗喂鸟儿,鸟儿才陆陆续续在此安家。之后,他们又在厂区周边种了很多山楂树,黑大粗的厂区变成景观带。老邓讲这番话的时候,我抬头看向厂区林立的焦炉,竟见鸽子围着焦炉飞来飞去。这一幕让我猛然意识到,技术其实并非原罪,罪仍在人心。世界说到最后,还是个善恶问题,佛劝人向善并非简单的是非判断,而是世界性、根本性话题。道德、哲学跟着技术或所谓的现代性走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原点。貌似循环,其实是折叠,时间的,空间的,以及时空之外的,譬如情感,譬如人性,譬如人之为人之宇宙性思维……

最喜欢南城门那块匾额——尧封遗化。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吴公子季札至鲁观周王室乐舞,为之歌《唐》。季札曰:“思深哉,其有陶唐之遗风乎?不然何忧之远也!”朱熹《诗集传》解释《唐风》云:“其地土脊民贫,勤俭质朴,忧思深远,有尧之遗风。”柳宗元《晋问》也云:“有茅茨、采椽、土型之度,故其人至于今俭啬;有温恭克让之德,故其人至于今善让;有师锡、佥曰、畴咨之道,故其人至于今好谋而深思;有百兽率舞、凤凰来仪、于变时雍之美,故其人至于今和而不怒;有昌言、儆戒之训,故其人至于今忧思而畏祸;有无为、不言、垂衣裳之化,故其人至于今恬以愉。此尧之遗风也。”

简言之,所谓古陶唐风,即勤俭质朴,忧思深远,温恭善让,和而不怒,恬淡愉悦,循规守成。

周末。天气晴好。

虽在县城住过多次,却未像沁源人一样在县城走走,便喊上广瑞,和老邓在城内、周边转悠。万历版《沁源县志》记曰:

本县旧土城一座,西据紫金山半,周围四百四十三丈,高一丈二尺,东南北三面有门,创建无考。國朝正统(明英宗年号)十四年(1449),知县徐戙重修。嘉靖(明世宗年号)元年(1522),知县冯继祖增修,加高八尺,厚五尺。万历(明神宗年号)五年(1577),署县事潞州卫经历赵蛟重修,又加高一丈,券三门,建三门楼,匾东门曰“沁水环清”,北门曰“绵山拥翠”,南门曰“尧封遗化”。至万历七年(1579),知县靳贤因阴雨塌毁,不时劳民。申请当道,易之以砖,连垛口,高三丈九尺,基厚三丈五尺,顶阔一丈六尺,铺楼敌台,无不完备,堪为久远保障之计,有碑记。

国初原无壕堑,民居环绕,靳知县始凿壕堑,深一丈五尺,阔二丈。二十一年知县侯体乾周围栽杨柳树五百余株。

由此不难看出,沁源早时确是座蕞尔小县,换算过来,城周长不足1.5公里,每3米一棵杨柳树。土城小,名胜却不少,有厉坛、安定楼、琴泉楼、玄帝楼、观音阁、养济院、圣寿寺、武安王庙、石佛庙、文昌阁、府君庙、五龙庵、兴龙庙、安乐庙、社稷坛、太清观、城隍庙、二郎庙、介子推庙、山川坛、八蜡庙、圣王庙、土地寺祠、名宦祠、乡贤祠、东城门、南城门、北城门等。我说,沁源城门三道,一水一山一人,我最喜欢人门。广瑞愣一下,问什么是人门?我说,东门沁河,北门绵山,南门唐尧。广瑞笑道,差点被你绕进去,我也喜欢南门,“尧封遗化”嘛。我说,你是组织部的,不喜欢南门就是失职哦。我与广瑞闲话,却勾起老邓兴致,他说自己对沁源两位县令印象深刻,一位是金代的王特起,一位是清代的汪士鹏,他还写过一篇文章《沁源有个县令叫王特起》,发在《长治日报》上。广瑞也熟悉王特起,平日有空常翻县志,尤对诗文上心,也是诗心不泯吧。广瑞说,王特起是崞县(今山西原平)人,出身于书香世家,少时就有诗名。温峰著《风雅之宗王特起》中记述:“平生行侠仗义,风流豪宕,颇有魏晋风范;明敏嗜学,能言善辩,又似南阳卧龙。精通音律,擅长弈技,士林称其为‘奇才。”老邓接话道,金章宗泰和三年(1203),王特起40多岁时进士及第,任真定府(今河北正定)录事参军,掌管政府文书、纠察府事、举贤弹恶等,秉公为民,离任时百姓“攀辕卧辙”,不忍离去,“民立碑纪其遗爱”。因“有惠政,改沁源令”,雍正版《沁源县志》说他“爱民礼士。去后,常见思,崇祀名宦”。在县志“名宦”“知县”一栏中,他排名第二。“典礼”祭祀五位名宦,他位列首位。同是王特起,广瑞眼中是个诗人,老邓眼中是个知县,我不觉心底一笑。广瑞是个感性的人,听了老邓的话又生发一番感慨。元好问与王特起是忻州老乡,他在《中州集》中为王特起写过传,赞其:“智识精深,好学,善议论。音乐、技艺,无所不能。长于辞赋,出入经史,摘其精华以为句读,如天造神出。”论诗名,王特起比汪士鹏要大得多,可《沁源县志》只收录了他的《沁源道中二绝》,莫非他在沁源很少写诗?

其   一

野夫不识武城宰,问之无言色微改。

但说今年秋雨多,黄芪满谷无人采。

其   二

踏遍西城锦石盘,暮投佛室解征鞍。

隔林依约见灯火,山谷人家初衣寒。

我搬着县志对比过王特起与汪士鹏的诗,前者更胜一筹。

老邓很喜欢这两首诗,他说,对照万历版和雍正版县志,第二首差异很大。万历版是“踏遍西城”,雍正版是“踏过西城”;万历版是“依约”,雍正版是“隐约”;万历版是“初衣寒”,雍正版是“愁夜寒”。你俩都是诗人,觉得哪个版本更好?广瑞歪着脑袋品味,我莞尔一笑,把两个版本折中一下最好。老邓哦一声,看着我。我说,把万历版的“踏遍西城”改成“踏过西城”,就堪称完美。老邓问为什么?我指指脚下,我们就在“踏过西城”啊!老邓大笑,旋即点点头。广瑞也大笑,旋即点点头。

县城东西窄,南北宽。走在西大街改造工地上,一路东拉西扯,不觉走到尽头。扭头看向城南,想要不要穿城而过,去看沁河?老邓说,紫金山上残留有旧城墙,上去看看?我说好,右拐顺坡而上,庄稼已收割,路边有野菊花,有蒲公英,有车前子。所谓城墙,其实仅是借山势加高、夯实的土堆而已,墙头长满草,墙脚遍地是草,墙体却寸草不生。仔细辨认,墙体有遗骨,有箭簇痕迹。想旧时沁源依此建城,起码省下半道城墙财力,勤俭质朴之尧风可谓无处不在。绕过城墙,见一平台,上原建一座庙,现在是电视发射塔。院墙外蒿草很深,站在岸边眺望,整座沁源城尽收眼底。老邓指点着脚下城池,告诉我旧城大致在什么位置,新城是怎么拓展的。又说,城北是狼尾河,在文化中心旁汇入沁河。沁河穿城东而过,城南是观音坪公园。城中还有内河,也叫二道河,由沁河城北处引入,从沁河城南处导出。最后,老邓指着西南方向说,那儿是旧县衙,只存一排旧房。县衙后面尖顶建筑是岳北烈士陵园,中共岳北地委和中共沁源县委合建于1949年,当时占用的是沁源最好的地,盖的是沁源最好的房子。每逢清明节和国庆节前一日,沁源都要举行公祭,新中国成立以来,无论政治风云如何变幻,都雷打不动。我说,你们沁源人不忘本啊。老邓说,我们沁源人懂得感恩。我说,沁源人不忘本,所以沁源不出汉奸。沁源不出汉奸,所以沁源人不忘本。沁源人的逻辑就这么简单和温暖。广瑞笑道,县衙往前不远就是南城门,“尧封遗化”嘛。

离开岸边,老邓欲原路返回,我突发奇想,要不咱沿着紫金山一路走下去,体验一把古人的沁源城?老邓说好啊,求之不得。广瑞说,老赵就跟正常人不一样,人家都往城里跑,他往野地跑。我说,意思我不是正常人?老邓说,正常不正常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神经病。三人大笑,我说,如果我是神经病,你俩肯定也是神经病,“神经”不孤,必有邻。

沁源古八景在县城周边有四处,问老邓都在什么地方,老邓说“沁水秋声”在县东百步,就是沁河。秋天风激波涛之声呼号,闻彻十数里,春夏寂然无闻。“太清飞雨”在紫金山太清观内,西岩下有古洞数口,松柏垂荫,朝夕雾雨蒙蒙,远望如雨落,近之不作点,不沾衣,已毁。“雁落龟滩”在县南五里,河中有一洲,周围十数亩,形似龟,俗呼龟儿湾。沙汀野渡,芦苇交丛。春秋之际,湘鸿塞雁往来,多止宿于此。此“龟滩”早消失不見,但沁源现在遍地都是“龟滩”,一年四季处处都是鸟儿。“琴山晚照”在县东三里许,琴高真人结庵处。日落时分,霞光掩映,峰峦之上,丹碧流辉,移时不散。可到底是琴仙放光,还是斜阳照耀,下午就带你去看。老邓一番话,讲得我直发呆。老邓笑道,你喜欢的汪士鹏把它们都写过了,看不到的,可以去他的诗里找。我说,我喜新厌旧,现在喜欢王特起了。广瑞说,汪士鹏写景一般,感言还是不错的,《初入晋道上有感得寒字成十二首》中“其六”有四句,最有味道:

绵上有田追旧德,太行多险动旁观。

驱车九折劳何惮,欲问民岩遍野看。

秋阳不软不硬,正好。

秋风不徐不疾,正好。

这个时节是沁源最好的时候,可惜离沁河有点远,听不到秋水声。其实,并非远,而是风激波涛、呼号十里的秋天已不在,悲秋的古人已杳然。心中莫名难过。不知为什么,总觉古人辛苦,尤其在史册上留下名字的人。可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就是为了辛苦吗?辛辛苦苦走在山水间,辛辛苦苦走在人世间,辛辛苦苦留下名声。其实,那些留下名声的人还真不为名声,而是喜欢,而是打心底喜欢。喜欢山,性情而已。喜欢水,性情而已。喜欢人,本性而已。喜欢山水人,命中注定而已。喜欢是一种强迫症,强迫自己做这个,做那个,还不知道累。突然觉得沁源的城门多一道显多,少一道显少,三道正正好。山,水,人,世间事仅此三件而已。所谓四门,所谓八门,所谓二十四门,皆画蛇添足而已。走在古人走过的路上,却走不进古人的时间。也不一定,霍金说宇宙之外还有一个平行宇宙,我们此刻便既与当下平行,也与古人平行,如果把时间抽掉,古人、我们和当下定会重叠一起,那時候,我们或会发现,从古至今,山、水、人的定义从未变过,人类之所以不断走弯路,是因为有人喜欢雾……

站在最高处,老邓又指着县城说,你俩看,整个县城就是一座盆地,出口有四,西李元,北交口,东南阎寨,南中峪,四个方向四条腿,沁河西岸是乌龟的头,整个县城其实是只乌龟,仅是体型稍长一些而已。

走下紫金山,打算回太岳宾馆,路上想起胡兆祺。我问老邓,记得胡兆祺的老宅在斜街,离这儿远不远?老邓说,不远,就在旁边,斜街改叫斜街巷了。我又问,他的老宅还在吗?老邓说,应该在,我去找过一次没找到。见时间还早,便说,再去找找?老邓点头答应,领着我和广瑞沿胜利路南行三四百米,右拐进了一条小巷。站在巷口打量,巷子和胜利路呈丁字,所谓斜,仅是略偏向西南而已。巷子宽3米余,有住户,有商户。老邓走进一间商铺问,知道胡兆祺家在哪儿吗?店主摇摇头,说自己是外地人。前行见一独门独院,大门敞开,人进进出出,正在办喜事。又过四五家,又见一独门独院,大门紧闭,小门虚掩,叩打门环,无人应答。老邓推门进去,见几个老人正在屋里喝茶,老邓站在院子里问知道胡兆祺家住哪儿吗?一位老者说,对门就是,说着起身出屋,带我们去看。对面门洞被砖垒死,站在这边台阶上张望,砖墙后是胡同,左拐有座院子,南面有三间土坯房,北面有三间土坯房,西侧是院墙,年久失修,一片衰败。问老者是谁把门堵上的,老者说是街道,可能要保护。老者见我们看得仔细,让人搬来梯子。我爬上去看过,广瑞爬上去看过,老邓最后爬上去,四处打量一番,欲翻墙而过,被我拽住。我问老者胡兆祺家可有后人,老者说有个侄孙住在这里,在前面结婚那家帮忙呢,要不要给你们叫来?我说好啊,麻烦您了。老者说声等着,便去找人。老邓绕到隔壁,我跟进去。隔壁无人,透过山墙窗户,院子看得清楚,愈显衰败。一会儿,老者返回来说,人已经走了,没找到。广瑞把梯子送回,我连声谢过老者,又围着胡兆祺家西北院墙绕行一圈。

走出巷子,见一座土堆孤零零立在西大街改造工地入口处,下有半个券洞。老邓说,这就是北城门——绵山拥翠。

姚三儿风风火火,好像踩着风火轮,好像来自火星。

琴泉是一座依东山而建的古村,文化遗泽像村中的流水一样多。琴泉还是国家森林乡村,汾屯公路纵贯南北,村中建有锦鲤文化广场,办公楼外立面是用亚克力材料创意的现代锦鲤图。

在村委会等姚三儿的时候,一位女士揭开案上的残碑让我们看。碑经过拼接,碑文唯“琴高真人之墓”可辨。老邓正要问碑的来历,姚三儿闯进来,身后还带着风。一进门,姚三儿便一迭声不好意思,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又说,现在就带你们上山看墓去。我看看老邓,老邓看看我,广瑞已跟着姚三儿出了门。我问老邓,他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老邓无奈笑笑,或许他觉得文化人来找他,都是去看墓的吧。我有些讶异,难道文化人到琴泉,除了墓就不能看别的?

出门,见姚三儿正举着手机喊,车咋还没来?我笑道,别等了,挤我们的车,现在就走。姚三儿看着老邓,老邓说,上车吧。见到急性子,我比他还急,一上车便逗姚三儿,你这是自带风火吧?我这么好脾气的人都被你惹急了。姚三儿紧着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说,除了这四个字,你还会说啥?姚三儿愣住了,挤在老邓和广瑞中间的样子像个犯错的孩子。老邓说,赵老师跟你开玩笑呢。广瑞说,我这个老同学就爱开玩笑。宋勇说,领导脾气可好呢,他逗你呢。姚三儿嘿嘿笑着,放松下来。我问老邓,我脾气好吗?老邓笑了。

说话间,来到东南两沟相交处,一座玻璃栈桥横空而过,其下是一片开阔地,栈桥东侧建一亭阁,上方坡道是水上漂流。

下车,见对面山脚黑灰岩砌起一座高台,上雕一塑像,高发髻,长髯,双手抚琴,一派仙风道骨。背后红砂石错落如屏,东北角一亭翼然,周边绿树环立,脚下泉水叮咚。似觉有高山流水之境,眼前却蓦然出现另一幅画面:琴声起处,白虹贯日,风停云滞,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曲罢,嵇康顾看日影慨然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曲终弦断,山涛折服:“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恍惚中,听得老邓说,那就是传说中的琴高真人,姚三儿重塑的。我摇摇头,目光由高处落向低处,眼前清泉一泓,木桥一座,桥头立一石,上写“灵泉”。南岸黄栌、青松相间,北岸绿竹如带,黄青绿等各色叶子音符般回旋,崖畔上小花明亮,围栏下泉水甘冽,尤其出水口,苔藓湿滑,水流不竭,石上泥土凝如碧玉。老邓说,传春秋时,赵国人琴高真人在此设帐授徒,教人操琴。雍正版《沁源县志》说琴高真人“显迹燕赵间,浪游天下,曾寓居于邑之东山,世传有乘鹿跨鲤之异”。《列仙传》中,琴高列26位,善鼓琴,善养生,“浮游冀州、涿郡间二百年。后辞,入涿水中取龙子,与诸弟子期曰,皆洁斋,待于水傍,设祠。果乘赤鲤来,出坐祠中,旦有万人观之,留月余复入水去。”灵泉旁原建有琴高真人祠堂,明万历十四年(1586),知县刘泽将祠堂移建到琴泉村口山麓,又在旧城关正东建一琴泉阁楼,在东关至阁楼间辟一街,叫通仙街。当地人传说,琴高常到县城饮酒,沁河水深河宽,琴高渡河时,或跨鲤背,或踏河草,飘然来去。上海博物馆收藏一幅《琴高乘鲤图》,是明代画家李在创作的绢本设色画。听老邓讲故事间,广瑞转发给我一个文件,说《全唐文》中有令狐楚的《沁源县琴高灵泉碑记》,很有趣:

仙人琴高,生于周而游于冀,尝入砀水,沈而不濡,时乘赤鲤,周旋自若。河东,冀州之城也,前此尝命有司庙于沁水之东,有冽寒泉,在堂之下,广圜累步,澄湛盈尺。嘻!灵踪汗漫,虽羽化于何乡;而真理希夷,或鳞潜于此地。不然,则何以旱暵而不耗,霖淫而不盈?居人乞灵以赴诉,游子玩奇而濯弄,澹乎不知其几百年也……

读罢,不觉一笑。想与琴高乘鹿跨鲤相比,无业逍遥绵上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姚三儿在前带路,援十八盘攀上,径往琴高真人墓而去。途中,与老邓、广瑞聊起琴的话题。琴的创制与三皇五帝相关。汉蔡邕《琴操》记曰:“伏羲作琴。”汉桓谭《新论》记曰:“神农之琴,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至五帝时,始改为八尺六寸。虞舜改为五弦,文王武王改为七弦。”《太平御览·乐部·卷十七》记述更为详尽:

又曰:自尧相传,善琴者八十余人,有八十余样。虽少有差,大体相似,皆长三尺六寸,法期之数也。上圆而敛,象天也;下方相平,法地。十三徽配十二律,余一象闰也。本五弦,宫、商、角、徵、羽也;加二弦,文、武也。至后汉蔡邕又加二弦,象九星,在人法九竅,其样有异。传于代,四所象凤首、翅、足、尾。南方朱雀,为乐之主也。五分其身,以三为上,以二为下,三天两地之义也。上广下狭,尊卑之象也。中翅八寸,象八风。腰广四寸,象四时。轸圆,象阳转而不穷也。临乐承露,用枣唇,用梓,未达先贤深意也。

在古人眼中,琴世界便是宇宙世界,与超弦理论所描述的量子世界极为相似,量子物理学家以“弦”来描述量子,可谓深得其妙。琴是中国文化的独特符号,是《周易》《连山易》《归藏易》之广大。如果说《黄帝内经》是三易之科学实践,琴则是三易之艺术实践,药乐同源,一脉相承。易是关于宇宙的学问,与量子物理学触类旁通,最古老的中国文化竟可以与现代科学跨越千年而对话,其博大,其精深,显然非常人可想象。

琴的记载最早见于《诗经》,周时除用于郊庙祭祀、朝会、典礼等,也盛于民间。春秋时诸侯宫廷中都有琴家,且多以“师”为氏,如师旷、师文、师襄、师涓等。先秦时期,琴用于伴奏和演唱,称为弦歌。战国时期,琴乐得到广大,琴人大量涌现,伯牙与钟子期之“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俨然量子纠缠,堪为琴之经典。琴既有审美之意趣,也有修心养性之功用,所谓“君子之近琴瑟,此仪节也,非以慆心也”“士不故不撤琴瑟”。孔子对琴也十分推崇,后世有《孔子读易》《泣颜回》两琴曲。古琴最独特之处便是静,且须由内静到外、由外静到内,古人谓之“太古之音”“天地之音”。《诗经》中,琴是不可或缺之象,根文化的天然属性表现得淋漓尽致。譬如,《周南·关雎》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小雅·鹿鸣》之“我有嘉宾,鼓瑟鼓琴”;《小雅·常棣》之“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小雅·鼓钟》之“鼓钟钦钦,鼓瑟鼓琴”;《小雅·甫田》之“琴瑟击鼓,以御田祖”;《郑风·女曰鸡鸣》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周易·贲卦·彖辞》有云:“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即文化之本意,于沁源而言,神农是《连山易》的创制者,琴高是琴文化的传播者,羊头山和琴高山或是沁源文化的两座高峰。而在当今,民间知“神农尝百草”之神,却不知《连山易》“山之出云,连绵不绝”之深,知琴高乘鹿跨鲤之奇,却不知琴高抚琴山水间之雅,这才是文化最大的遗憾,甚或伤痛。

老邓看着我,不说话。

广瑞看着我,不说话。

姚三儿看着我们三个人,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沿山腰而行,见林间空地有一刚修复过的土堆。姚三儿说,这儿就是琴高真人墓,前两年有专家来考证过,地上翻拣出一块残碑,上刻“人之墓”,村里也有一块残碑,上刻“琴高真”,两块正好合在一起。六几年吧,我们村的姚五一上山放羊,在墓地见过这块碑,还用手摩挲着碑文练过字呢。广瑞说,我在文物馆的时候,在《沁源文物资料(第四辑)》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好像是1991年年底写的,叫《考琴高真人墓行记》,文中说墓残高两米许,直径三米许,墓前立有碑,质料为红页岩石,碑首为悬山式,瓦轮出檐,碑身厚20公分、宽40公分,立于乾隆年间。

与琴高真人墓遥相对应的,是邢抱朴墓。邢抱朴是辽国应州人,曾任翰林学士、礼部侍郎、参知政事、南院枢密使等职,因兵变隐居琴泉山。拨打荆棘,穿过林地,辗转而上,松柏间赫然一墓,雄阔,破败,瓦砾四散,无碑石。老邓在瓦砾中捡到一块断砖,其上隐约有指痕。广瑞翻找出几块残瓦,上有纹路,老邓看后说,可能是辽瓦。

返回时路见一泉洞,俯身探视,泠泠之声盈耳。来时并未注意,或许当时正沉浸在琴中吧。绕到山脊,姚三儿指着对面说,那儿是大华峰,顶峰建了一座观光塔,也是瞭望塔,是仿古建筑,我准备在那儿搞民宿,在去的路上搞小食街,东山还建有十二莲灯。我问什么是十二莲灯,姚三儿说东山峰岩的石头是红色的,太阳下山时候,红砂石在余晖下金碧辉煌,景色万千,海市蜃楼一般。到了晚上,东山还会浮现十二盏莲灯,光芒有序,似仙似梦。我笑一笑,人家那十二莲灯是自然现象,你这是人造的吧?姚三儿有些不好意思,咱不是有高科技嘛。我回头对老邓说,秋色正好,要不咱在山上转转,等夕阳西下?老邓说,一会儿带你去个好地方,那儿的夕阳有烟火气。我笑道,好地方是在芊林背吧?老邓也笑道,是芊林背在好地方。

有风迎面徐徐吹来,山上略略起了波涛。突然有些不舍,回头望一眼来路,想起明进士、沁州知州俞汝为的《琴高真人墓》:

东山入望郁峨然,曲磴回椒树杪悬。

堪笑青鸟封幻影,还从赤鲤觅真诠。

岚光落日羁残照,草色空阶锁断烟。

独有朱弦鸣未歇,冷冷清韵响寒泉。

我若是青鸟,定然飞回春秋,听琴高抚琴一曲。若有赤鲤,定然骑着它在松涛上游走,那无边的绿才是更美的河流呢!

韩洪沟之前叫含虹沟——含虹者,雷雨过后长虹当空也。早年,韩、洪两姓来此定居,遂更名韩洪沟。县志是这么记的,当地百姓也是这么传的,但老邓并不认可,依据便是沁源并无洪姓之人。我也不认可,不过我的理由是感性的,含虹二字多么诗情画意,咋就舍得放弃这么美的名字呢?更何况,沁源已有个韩洪乡,一道沟争得过一个乡吗?韩洪二字虽好,加个沟便只能是沟,含虹沟则不一样,一虹含于沟中,多么美不胜收!

村庄选址与琴泉相仿佛:依偎东山脚下,背靠一沟,沟南北两山树木葱茏。这样的选址少见,莫非沟中常年有水,却不发生洪灾?沟中有一小河,山脚石缝处喷涌一清泉,小河与清泉交汇,穿村而过,直落沁河。村民隔河而居,南北两岸被称为堰南、堰北。堰者,坝也,显然是防洪措施之一。明万历年间,沟口建有石尜。尜者,两头尖、中间大之玩具也。石尜建在沟口,显然也与防洪有关。两山蜿蜒似龙,石尜从上到下呈圆形,远观似二龙戏珠。还有一说。两山称来龙,一河叫去脉,韩洪沟乃来龙去脉之地——若是含虹沟,来龙去脉之地是不是且美且灵呢?

石尜改为券洞,南侧砖砌一照壁,此刻,我、老邓、广瑞便站在照壁前。门前“乡颂·太岳记”五个红字平地而起,它还有个名字,叫“韩洪沟红色小镇”,是沁源“1+14”国家级乡村振兴示范村。洞壁玫瑰金凹凸有致,地上埋有射灯,若是夜晚,光与流水相映,行走洞中,疑是穿越。

两年前,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教授、三文建筑创始人何崴带领他的设计团队入驻韩洪沟。何崴是中国当前最活跃的建筑师之一,曾获建筑界“奥斯卡奖”ArchitizerA+Awards专业评审奖。作为跨界艺术家,何崴将为这座内涵丰富的村庄带来不一样的诠释,就像卡洛·斯卡帕之于威尼斯——金属的回旋似乎源于水的漩涡,石头的锯齿可能来自木匠的榫卯,但它不是漩涡,也不是榫卯。

而在81年前,彭德怀、薄一波、陈赓、安之文、牛佩琮、裴丽生、王新亭、刘开基等在此驻扎过。不错,这里是太岳行署旧址之一,1939年,从沁县松村转移到此,驻有武装部、司法科、冀南银行、除奸部、警卫连、生产部、运输部、总务科、卫生队等。艰苦卓绝的历史走远,红色印迹永在,何崴走进韩洪沟时,仍存有太岳行署总部房屋12间,武装部房屋6间,生产部房屋9间,运输部房屋5间、土窑3孔,除奸部石窑2孔,司法科房屋3间,总务科砖窑3间,警卫连房屋9间,卫生队房屋2间,冀南银行房屋7间,枪械修理部房屋4间,仓库土窑4孔。

很穷的家底,且多破败。

很厚的家底,太岳精神和它的红色血液浸润在这里,流淌在这里。

如何介入尘封的历史,让过往的时间在破碎的空间里重新显现?如何告诉来者,什么是魂?什么是美?什么是富有?何崴是设计者,刘卫东是执行者,项目还未完成,刘卫东又华丽转身,成为运营者。谈起预料之外的变化,刘卫东笑一笑说,看见自己的作品一天天接近完成,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现在离开,真的舍不得。何况,沁源真的很美,来了就不想走。

穿过券洞,北岸有一院落,正房3间,墙为土坯砖,二楼窗户为格栅式,样貌仍是沁源传统民居。走进正房,见一小型太岳历史展厅,文物遴选和展台设计别出心裁。二楼原来存放杂物,现改造为会议室、客房。下楼,拐进餐厅,草灯悬挂于餐桌上方,线条细腻,流畅,仿佛被流水冲刷到岸边的茅草。我笑着对刘卫东说,这装饰太有味道了,在这儿就餐,即便饭菜不好,也吃不出来。刘卫东不习惯我的玩笑方式,赶紧解释道,我们的饭菜也很有味道呢。

出门沿河岸东行,路南有一旧院,门口挂着“锄奸部”木牌。我逗老邓,都说沁源不出汉奸,怎么还有锄奸部?老邓笑道,这儿是太岳行署,管着上党18个县呢。言外之意,到外县锄奸去。

前面是河滩,地势开阔,碎石小径曲折花草之间,溪流自玻璃屋南侧绕过来,在树下聚成一泓池水,又折向北岸,潺缓而下。水边有几只鸟儿,是红嘴蓝鹊。北岸蓊郁着一棵唐槐,枝繁叶茂。树旁石砌台阶,条石完整而老旧。拾阶而上,正房为陈列室,户外为大槐树村史剧院。唐槐遮去半座院子,院东S形排立着数根红色蘑菇状立柱,木与金属、红与绿挺拔在同一空间,颇有意味。

离开剧场,沿北岸东行。我问刘卫东哪里人,他说是河南,学的土建,在北京打拼多年,没想到年近半百,跑到太行山这边做了半个沁源人。我说,我祖籍也是河南,祖上逃荒来到山西的。“老乡”见“老乡”,距离便拉近许多。刘卫东指着河岸上的玻璃屋说,那儿是军械库咖啡厅,室内红砖和橄榄绿瓷砖混搭,搭配工业风格桌椅,是这里最现代的建筑。你看,屋顶还开了两扇“天窗”,两棵杨树从咖啡屋长出来,看似浑然天成,实际上是我们把原来的树特意保留下来的。有了这两棵树,整个建筑就活了。军械库居然被打造成咖啡厅,也够穿越的。转念一想,那代人扛着冰冷的枪炮舍生忘死,不就是为了这代人坐在咖啡屋品味岁月静好吗?时光不只像流水,那代人在上游,这代人在下游。时光还像树,我们都是树上的叶子,都守着同样的根脉,当我们说穿越时,其实我们在同一棵树上守望。刘卫东问要不要去咖啡厅坐坐,我说还是先看民宿吧。

路的尽头是三院交叉处:路北为冀南银行旧址,改造中;路南是军械库咖啡厅,在岸下;路正对一道大门,木门用心设计过但又不显设计痕迹。刘卫东说,这儿是造币局遗址,我们把它改造成造币局民宿。房间7栋9户,其中两栋是两层,结构原样保存下来。旧厢房破败不堪,只好拆掉重建。推门而入,地面青砖古色古香,砖与砖对接处有草新鲜拱出,院子干净如洗。院墙下搭建一木质栈台,上摆茶台、木凳、躺椅等,是小憩的地方。左手正房是接待用房,台阶上建一栋老房子,土坯墙,二楼格栅窗户做过处理,草灯一样精致。门外墙上镶着一块木质标牌,下部凸起部分横写“乡颂·太岳记”,右下一行小字“韩洪沟红色小镇”,上部筆筒一样的地方插一束野花,右上角两个竖排大字“半两”。制作颇具古风,显然,这是这栋房子的名号。问刘卫东其他房子叫什么名字,刘卫东说,宝钞,通宝,锦贝,交子,孔方,布币,五铢。我笑了,果然是住在造币局,一座红色银行被你们这么一鼓捣,竟成货币博物馆了。刘卫东也笑了,我们就是要营造一种过去与现在、乡村与时尚并存的感觉,旧建筑尽量利用,同时努力向外拓展空间。

一间一间房子走下来,亦土亦洋,处处可见传统,处处可见现代,却无一丝一毫违和感。老房子天花保留原建筑形制,木质结构暴露,墙面黄土色,地面或实木地板,或仿古砖,温馨,舒适,怀旧。新建平顶房天花深色,墙面白色,地面铺灰色纳米水泥,搭配地毯、坐垫、壁饰等软装,色彩明艳,硬朗中平添几分柔和。老房子一层是炕,二层是床,平顶房为地台,毛石、实木、草本编织、粗布等随处可见,原始和现代无缝对接,显然是“粗粮细作”。落地玻璃窗将天空推出去,天井又把天空拉回来,敞开与私密浑然一体,大小空间错落有致。外立面或水刷石,或青砖,或土坯墙,质感不同,时代不同,旋转楼梯不经意间把目光吸引过去,仿佛墙外溪水般的存在。

推二层小门而出,站在露台上,见院子一隅有棵苹果树,落地窗外有棵枣树,院子中间有棵杏树。心中欢喜,回头却见老邓和广瑞不知去向。

我问,那两个家伙丢了?

刘卫东说,这里离城近,他们经常陪客人过来,都是文化人。说罢,指着造币局大院说,这里是村庄尾部,私密,幽静,北侧是山坡,南侧朝向泄洪沟渠,视线开阔。以前是三串院子,并排,独立,闲置多年,年久失修。我们接手后,把三座院落打散、打通、重组,重构空间,就变成现在的布局。

太阳将落山,夕阳像一池水,温暖地流到院子里,院子便满溢的样子,仿佛有蛙鸣。其实,没有蛙鸣。其实,极其安静。凝视着旋转楼梯,凝视着山墙,熟悉的水刷石,熟悉的黄土坯,熟悉的黄昏,灰白的碎石肌理和蓝瓦黄墙的老房子像极了老照片里的时光,恍惚让人回到20世纪80年代,又显然不是曾经的80年代。

我问刘卫东,你们搞建筑设计的喜欢谈论空间,就没想过时间吗?

刘卫东看着我,面露疑惑。

我点起一支烟,略略迟疑一下说,其实,你们在保留那些老物件的时候,已把那个年代保存下来,只不过,你保存下来的年代是被你干涉后的年代。可即便被你干涉过的年代,实际上还可能是原来的年代。这番话有些绕,刘卫东好像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笑一笑,把目光从院子里收回来,看向对面的山。简单来说,造币局是抗战时期的造币局,那个时期是非常艰苦的,那个年代留给我们的印记就是苦,就是穷。但实际上,那个年代的苦和穷仅是物质的,在精神上,那代人根本不苦,根本不穷,甚至是丰富的、多彩的,是浪漫的、艺术的,是可以与任何一个年代平起平坐的。你们打造的造币局也丰富,也多彩,也浪漫,也艺术,但你敢说,你们打造的造币局是你们的,不是他们的吗?

刘卫东看着我,一脸讶异,一脸喜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在重构空间的同时,其实也重置了时间,但这种重构和重置看似是我们的,却可能是他们的,是一种更高级、更真实的回归。

我颔首一笑,指着村口说,你看,来时的路便是去时的路,去时的路便是来时的路,人在其中,就是归去来兮。剧场也是这样子的,它上演的是历史,也是现在,是历史和现在的归去来兮。咖啡厅那两棵杨树也是这样子的,那些叶子是他们,也是我们,是他们和我们的归去来兮。刘卫东看着我,欲言又止。我意犹未尽,却突然没了说话的兴致,却只想在露台上坐一会儿,只想在露台上发一会儿呆。这时,只听得老邓在院子里喊,下来吧,广瑞都准备好了,我们在院子里喝酒,吃烧烤,看夕阳西下。

我大声问,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吗?

老邓大声回,这儿难道不是好地方吗?

我更大声地回,我不想在院子里,我要去河边,要坐在石头上,看夕阳西下,跟流水干杯。

第十六章 归去来兮

立春日来,立秋日走。仿佛舞者,节奏踏得如此之好,不得不叹服苍鹭对节令之敏感,莫非它与节令存在某种隐秘的约定?当然,也不得不叹服老祖宗之伟大,居然能从周而复始的时光中发现二十四节令!

立春早,苍鹭来得也早,但赶在春节前回家,还是极少见的。本打算到沁源过节的,疫情把计划打乱,只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想这个年该少了多少趣味。孰料苍鹭居然在春节前回家了,似乎时间稍稍被折叠一下,便会给人带来惊奇。央视《秘境之眼》之《山西沁源,鹭舞水泉》24小时直播,人去不了沁源,心还是飞到了沁源。五路镜头随意切换,或聚焦一棵树,或聚焦几棵树,或聚焦一片林子,最终聚集的,其实还是鸟巢。第一次看这样的直播,想起贝拉·塔尔的长镜头,想起长镜头下秘而不宣的世界。早起,看苍鹭伸出颈项,散开发辫,细细梳妆打扮,随后优雅转身,黑羽微张,翼角、胸斑黑色,头、颈、胸、背白色,嘴黄绿色,一双纹过的眼睛正看着我呢。嗨,你好!苍鹭突然振翅而起,飞出镜头之外。午时,看苍鹭成双成对,敛翅,耳鬓厮磨,在阳光里打盹。傍晚,看苍鹭河边归来,盘旋,落枝,缩作一团,一动不动,仿佛树上结出的蘑菇,偶尔有一双翅膀掠过镜头,刺穿黄昏,带过一片水一样的光。居然可以如此过年,居然可以放下一切繁文缛节,盯着镜头和苍鹭一起发呆,这个年也算过出别一番滋味吧。

人在家中坐,心在自然中。数鸟巢,一棵树上居然有十多个。数苍鹭,一对,两对,三对……“呱,呱”,一只苍鹭飞走了。“呱,呱”,一只苍鹭飞回来了……总之吧,有多少个巢便有多少窝苍鹭,有多少窝苍鹭便有多少个家。旧巢坏了,修一修住下来。没有巢,筑一个,住下来。只要有树,有水,有空气,有善良的邻居,苍鹭便是安详的,便是岁月静好。

在春天,这便是苍鹭简单而直截了当的选择,自足,自在,又自尊。

苍鹭喜欢在早晨或黄昏时分独自去水边“狩猎”,或一脚踩陆地、一脚踩水中,或一脚站岸边、一脚藏腹下,曲修长之颈于两肩之间,将一种姿势站成雕塑。苍鹭是孤独的,孤独得如此深水静流,不枉“长脖老等”这个绰号。苍鹭还是闲散的,飞行时兩翼鼓动速率近乎静止,长颈将“Z”字写上天空,双脚垂于尾后御风而行。站如立桩,生命何其沉重;翔似悬挂,比羽毛还轻;独处则自立,则把自己所有的事做好,还有比做好自己更愉悦的吗?一旦有了伴侣,便共同筑巢,共同抚养子女,共同让家生动活泼起来,还有比付出更幸福的吗?其实,苍鹭每天都在教人如何与人打交道,如何与自然打交道,人却喜欢自以为是。自以为是便可能误以为是,是或非纠缠不清,人终归是制造麻烦的那一个。所谓最高级生物,也不过是人的自以为是罢了。

苍鹭还有一个名字,叫青庄。草木青青,一庄如画,这不就是水泉吗?

不过,仅用画来形容水泉是不够的,她还是一首诗,一首写在石头上、写在水里、写在草上、写在树上、写在空气里,还写在村庄上的诗。

这个村落朴实无华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这里的农民勤勤恳恳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站在村口,默默读过石墙上这首陌生却野生的、透着生命质感的诗,我问,水泉出过诗人吗?

她答,没有。

我问,这首诗是谁写的?

她反问,这是诗吗?

我转头看着她,很肯定地说,是诗,是一首好诗。

她笑一笑,我写的。

我有些惊讶,你是哪里人?

她说,我就是这里人。

我问,水泉有好几个自然村,你是哪个自然村的?

她说,三条栈村。

我说,三条栈?这个名字有什么讲究吧?

她说,村南山上有条南大路,连接沁源、安泽、屯留三县,旧时三角地带设有驿站,所以叫三条栈。还有一个说法,村子坐落在山沟的三角地带,周围有很多栈道。三条栈不是水泉的自然村,在南庄村后最里头呢。

我说,我去过南庄,有三棵千年古槐,叫福禄寿,是个很美的村子。那里也在搞民宿,客房叫舒园、菽麦、稻粮、黍稷、司阍等,都很典雅。从南庄到水泉,一路诗意,一路书香啊。

她说,哪儿来的书香啊,都是逃荒的。1933年,黄河发生特大洪水,冀鲁豫三省灾情最重,摧毁的良田、房屋不计其数。黄泛区的人背井离乡,逃荒来到山西,我的祖辈就是其中一分子。他们是几个村的人结伴来的,走了两个月。当时,水泉只有一户平遥家,姓王,他们从他手里买下地,在这一带扎下根来。现在,仅水泉村就有70户人家。

我问,听口音,山东人?

她说,是。

我说,怪不得你的诗里有那股劲。

她问,什么劲?

我说,山东人的劲。

她笑了,我现在是沁源人。

2005年,水泉只有一对苍鹭。后来,又零零星星飞来一些苍鹭。2017年,突然飞来300多只苍鹭,沉寂的山村不再沉寂。现在,水泉有3000多只苍鹭。

想一想那群逃荒的人,多像一群迁徙的鸟儿,可他们并无选择的自由。而今天,那群逃荒者的后人却发现,收留他们的村庄竟如此之美,祸兮福兮?

与我聊天的女子是包村干部,姓解。水泉还有个奇女子,叫相小玲,早年父母双亡,跟着叔父长大,初中毕业后走村串乡收玉米,赚到“第一桶金”。后来,她和朋友一起养羊,几乎把之前赚的钱赔了个净光。2011年,她成立小玲养殖专业合作社,有社员10人。羊市场不景气,她又去养鸡,一路跌跌撞撞走到2018年,获得政府奖励50万元,才终于缓过劲来。目前,小玲合作社养殖蛋鸡15万只,直接带动建档立卡贫困户73人,间接带动贫困户32人,常年吸纳贫困劳动力9名,阶段性吸纳村民150余人。相小玲吃苦,肯干,也敢干,在沁源,她就是个传奇,央视节目主持人肖东坡是她的产品代言人,她的合作团队不仅有山西农业大学、山西中医药大学,还有中国农业大学动物科技学院院长、动物营养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副主任、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呙于明!

我很好奇,你的鸡蛋为什么叫党参鸡蛋、叶酸鸡蛋?

相小玲说,我的鸡舍周边种的都是党参、板蓝根,鸡饲料里也掺着党参。

我问,哪个教授帮你研发的配方?

相小玲笑了,我自己,试验了三个月呢。

我吃了一惊,你研发的?饲料里都含有什么成分?怎么配比的?

相小玲脸一扬,不告诉你。

我笑了。

朴实无华的人,朴实无华的村落。简简单单的人,簡简单单的村落。

朴实即美。简单即美。

每次走进水泉,我都想留下来,都想在这里虚度一段时光。是的,就是虚度,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搬个小板凳,坐在早晨,坐在傍晚,坐在河边,坐在南沟,看苍鹭飞起或落下,看苍鹭筑巢、生儿育女,看苍鹭空中滑翔或待在窝里睡觉。安静的生灵,却也是孤独的生灵。寂静的村庄,却也是祥和的村庄。

郑曙林说,水泉老百姓平时说话都低声细语的,下地干活都轻手轻脚的,他们怕惊动鸟儿!

村中有一条河,是山泉水、雨水汇聚而成的。泉水来自南沟、石条沟、狼儿沟、桃花沟、正沟、庆夫沟、塔子沟、庙子岭、陈家岭、塔子岭、郑家顶,但村中那条河却没有名字,但村中那条无名河最终去了沁河。

跨桥而过,顺坡而上,有一座小山,山顶有一片洼地,水泉人不叫它南山,叫南沟。作家采风团去的那天,立秋刚过,苍鹭大多迁徙走了,空阔的庄稼地里只有未收割的玉米,只有刚出苗的黄芪。绕庄稼地一周,都是杨树。在杨树后面,都是松树。老乡指着那一大片林子说,那儿就是苍鹭栖息地,苍鹭在杨树上筑巢,也在松林里筑巢。大家悻悻而归,下山时候,看见女作家们坐在山腰长廊里喝茶,吃零食。上车后,听到她们在后面嘀嘀咕咕,这儿的土鸡蛋真好吃,想买,可不好意思开口。另一个问,花钱买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这个说,在沁源做客,不能说他(她)的东西好,一说就要硬给你塞,不要钱。另一个很惊讶,这个样子呀!沁源人也太实在了吧?

我喊上老邓、郑曙林再来的时候,已是深秋。没有观鸟的人,没有收秋的人,周边安静极了。郑曙林说,早告诉你没有鸟儿了,你不信。我说,我知道没有鸟儿,我就是想来看看。郑曙林说,来看什么?我说,不看什么,就想来这儿,就想在这儿坐一会儿。郑曙林嘟囔一声怪人。我问老邓,我怪吗?老邓说,你不怪,是鸟儿怪,不该在你来的时候躲着不见。我说,对嘛,怎么能怪我呢?应该怪鸟儿不善解人意。郑曙林瞥我俩一眼,哭笑不得。我说,山中无鸟儿,心中有鸟儿,到苍鹭家了,你就讲讲苍鹭的故事吧。

苍鹭是大型水鸟,喜欢在江河、溪流、湖泊、水塘、海岸等浅水水域栖息,喜欢吃小鱼、泥鳅、虾、    蛄、蜥蜴、蛙和各种昆虫。在春天,苍鹭走出窝,在树梢上跳跃。一树苍鹭,一会儿飞走,一会儿飞回来,就像日出日落。苍鹭是最平等的鸟儿,营巢雌雄一起动手,雄鸟搬运干树枝、枯草,雌鸟筑窝。孵小鸟也一样,雌雄亲鸟都上阵。一窝产蛋3到5颗,刚产出时蓝绿色,渐渐变成天蓝色或苍白色。产下第一颗蛋就开始孵卵,孵化期21天到26天。雏鸟破壳时候,杨树刚好吐绿,明媚的日子,杨树是透明的,鸟巢是透明的,春天是透明的。午后气温回升,苍鹭打开翅膀,站在窝沿上,长久保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就像一把伞插在窝上面,呵护着小苍鹭——想起相小玲,她的鸡场规模很大了,孵小鸡的时候,她还要在鸡舍守七天七夜,每天只休息两个小时——一天一天,小苍鹭长大了,在树梢上练习跳跃,一点一点,战战兢兢,怕落不到巢里,怕落不到树枝上。慢慢起跳,慢慢回落。慢慢在巢里跳,慢慢从巢里跳到树枝上,慢慢从一条树枝跳到另一条树枝,慢慢跳着跳着再也停不下来。一棵杨树有十几只巢,十几只巢里有几十只苍鹭,一棵杨树就像一个村庄,一条树梢就是一个家。只能远远地看,不能靠近。巢筑在杨树梢上,杨树抽枝快,木质软,软软的枝条竟是苍鹭最喜欢跳跃的地方。肚子饿的时候,在沼泽地上空盘旋,落到岸边,耐心观察水里动静。过一会儿,飞到草丛里捉虫子,把捉到的虫子投到水里。捉到虫子投到水里,投到水里再去捉虫子,反反复复,小鱼扎堆过来,嘿——这时候,苍鹭衔一根草投进去,小鱼以为草是虫子,拼命去抢,可草很轻,水花中打转,谁也吃不掉,抢食的小鱼便越聚越多——果然是巴甫洛夫的狗!——这时,苍鹭悄悄下水,瞄准小鱼,一口一条,几条下肚,悄悄离开,轻轻飞走——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说,苍鹭是个心理学家。

郑曙林说,我经常一个人来这儿看鸟,只远远地看,从不打扰。苍鹭对生态环境非常挑剔,知道在哪里可以过上好日子。

阎寨古称园寨,清光绪年间改称圆寨,民国初改称阎寨。北宋时,阎寨曾建寨栅,为军事要塞,易守难攻。民国时,阎寨少数殷实人家在主村建有瓦房、四合院、门楼等。抗日战争时期,日军施行灭绝人性的“三光”政策,阎寨被夷为平地。

出县城,东南行约七公里,便是阎寨。1939年9月,中共太岳区工作委员会(后改称特委,对外称八路军联络处)自沁县迁驻沁源柏木村。1939年12月,国共之间爆发全面抗战期间第一次军事冲突,阎锡山动用晋绥军(旧军)进攻山西新军,镇压与新军一体的牺牲救国同盟会,史称“晋西事变”,又称“十二月事变”。1940年1月,事变不久,八路军第386旅进入太岳区,配合决死一纵队巩固太岳根据地。同年4月,在阎寨正式成立太岳区党委,驻阎寨西岭上。同年6月,成立太岳军区,由八路军129师386旅兼军区领导机关,对外称太岳纵队。陈赓兼任司令员,王新亭兼任政治委员,牛佩琮任副司令员,周希汉兼任参谋长,苏精诚兼任政治部主任。军区归属八路军129师指挥,下设三个军分区:沁县、屯留、襄南、漳源四县为第一军分区,司令员张春森,政委金世柏;安泽、岳阳、临汾、洪洞、赵城为第二军分区,司令员张汉丞,政委史键;沁源、绵上、平遥、介休、灵石、霍县为第三军分区,司令员王清川,政委孙雨亭。

1942年10月20日,太岳军区由阎寨迁往桑曲村。桑曲与郭庄相邻,属安泽县杜村公社,归晋南。我们村与郭庄相距不到两公里,属长子县王村公社,归晋东南。小时候,我们经常站在村对面山上看着郭庄吹牛,说自己到过最远的地方是晋南。那时临汾、运城还未分家,所谓到过晋南,便指到过郭庄。也常听老人讲一些打仗的事,但那时少不更事,懵懵懂懂,从未想过自己离书中或电影中的历史居然如此之近。而此刻,站在阎寨麻沟口窑垴上眺望沁河东岸,竟觉自己离历史很远,远得都不敢让人相信——沁源人竟如此坚韧!日军竟如此残忍!

而此坚韧和此残忍恰是人性极致的两面,高山仰止之时,无疑是深深的绝望。站在今天看脚下,阎寨山水相依,土地肥沃,无疑是米粮之川,安居之所,乐业之地。可如果把时间折叠,倒转回那个年代,脚下的任何一片土地都能攥出一把血来!毫无疑问,这是一道人类无法回避却又无解的题:为什么自然的时空越折叠越深厚,越折叠越美丽,而人类的时空折叠时,却总会发现血泪、白骨、不忍直视的丑陋?人性为何会浇薄如一片盐碱地?人为何会残忍到没有一丝人的味道,甚或禽兽不如?

先讲一个美好的故事——“小延安”。

沁源历史地把岳北抗日根据地扛在自己肩上,并非偶然:其一,沁源位于岳北13县中部,东有沁县、武乡,北有平遥、介休,南有屯留、安泽,西有靈石、霍县,距同蒲路和白晋路百里之遥,心正也。其二,在沁源,党的地下组织力量大,群众基础好,各村都有抗日自卫武装,臂健也。其三,沁源山高林密,丘陵起伏,林木丛生,适宜游击,腿快也。其四,阎寨四面环山,中部开阔,南北山顶站得高看得远,便于观察敌情,眼宽也。其五,司令部与区党委、行署相距不远,呈掎角之势,一旦有情况攻守自如,头脑灵活也。地也如人,有此五点,沁源及阎寨便在中国革命的版图上陡然巍峨起来。

然而,地也像人一样,越是英俊,越多磨难。

1940年夏末,“百团大战”拉开战幕,太岳军区各部奔赴抗日前线。11月21日至25日,日军趁部队前线未归,纠集41师团、36师团和独立混成旅第九旅团连同伪军共2万余人,从同蒲、白晋沿线9个据点出发,分10路对沁源实行“铁壁合围”。21日拂晓,日军从沁县、平遥、介休、霍县、洪洞、安泽进入沁源法中、交口、朱鹤岭、韩洪、李城、西务、柏子、中峪、柏木,张网向县城和阎寨合拢。出发前,日军中将多田下令,“凡是根据地的人,不问男女老幼,要全部杀死,所有房屋一律烧毁,所有粮秣不能运走的,也要一律烧毁,锅碗要一律打碎,水井要一律填死或投下毒药”。简言之,凡阎寨人一律“格杀勿论”!日军每两个大队新编两个放火中队和一个放毒小队,每个士兵发放三盒火药。日军突袭县城扑空,当即转向阎寨。22日早上,多架飞机一顿狂轰滥炸,房屋几被全部炸毁,土地变成焦土。随后,地面部队开始放火和拉网式搜山。在刺角沟,84名男女老幼被发现,日军架起机枪疯狂扫射,84人全部倒在血泊中,无一幸免。在五龙沟,日军把老小20多人赶进常奎宝、常徐宝家的窑洞,堆放秸秆,浇上汽油,活活烧死。在东沟,日军把16名村民捆绑到村东南,全部活埋……劫难过后,阎寨遍地残垣断壁,尸骨横陈大街、小巷、水井、茅坑、田野、路边、山沟,血腥、腐败、焦煳的气味空中弥漫,多日不散……

这次报复性扫荡,阎寨百姓遇害180人,家禽、家畜、粮食被悉数抢走。在一片废墟上,太岳军民重建家园,仅一个多月,便打出窑洞170多孔。之后,薄一波、陈赓、毕占云、王新亭及警卫班、机要室进驻村东麻沟口,太岳区政治部、公安局、后勤部、作战科、看守所、民政局、话剧团和部队进驻西山坡,太岳区党委(广东部)、地委组织科、太岳日报社进驻西岭上。那时,沁源人口仅8万,党政干部和部队却有两2余人,全县几乎村村有干部,家家有八路军。阎寨是岳北根据地中心,战士在窑洞出出进进,军号响亮,歌声嘹亮,马蹄“哒哒”,电台“滴滴答答”。有一天,老党员高来文问陈赓,听说毛主席住的延安也是一排排窑洞?陈赓说,是呀。高来文说,那你看咱阎寨像不像延安?薄一波一旁说,咱哪儿能和延安比啊。反扫荡结束,薄一波见到高来文笑问,你知道日本人为什么抓不着我?咱们的立足点是“三寨”啊。见高来文没反应过来,薄一波又说,阎寨、赵寨、贾寨,这不是三寨吗?高来文哈哈大笑,老薄你说得还不完全准,咱们还有三在,就是军在、民在、党在!有这“三在”,咱们就一定能打败日本人!薄一波闻听赞道,你说的这“三在”比我还有水平呢。

“三寨”“三在”一时传为美谈,“小延安”美名不胫而走,日军视阎寨为心腹大患。文献记载,日军先后扫荡沁源8次,阎寨被蹂躏4次,其中规模最大、时间最长、也最残忍的,除了1940年那次报复性扫荡,还有1942年秋季大扫荡。

秋收时节,获悉日军来犯,县反扫荡指挥部号召群众快收、快打、快藏,不让一粒粮食落入敌人之手。阎寨百姓接受从前教训,男人边抢收庄稼,边打地洞埋藏东西,女人忙着碾炒面、烤干粮、缝补衣裳,家家户户除了秋收工具,收拾得只剩铺盖、米面、锅碗瓢盆等能一担挑走的家什。一个多月未见动静,村民稍有松懈。10月20日夜,日军突然纠集重兵,分7路合击岳北根据地。那一天,沁源县委正在城关召开全县干部会议。夜里10点,得到太岳纵队情报:敌人扫荡部队已出动。敌强我弱,敌众我寡,太岳区领导机关及主力部队38团、25团跳出合击包围圈,转战阳城、沁水一带。阎寨人扶老携幼,肩挑背扛,赶着牛羊牲畜躲进大山。日军县城扑空,又把矛头指向阎寨。22日上午,五架飞机在阎寨上空盘旋,撒传单,扔炸弹。村西十几间房屋被炸平,村东化为一片火海。接着,飞机向村南岗狼沟、计道沟、学孟北沟,村西罗山、寺沟一带投掷炸弹,树木在燃烧,部分村民被炸死炸伤。随后,69师团伊滕大队、早川大队400多人在“黑狗队”带领下展开“梳篦式”“铁滚式”搜山。崔三儿等8人被发现,鬼子把他们绑到郧家沟排成一行,挥动东洋刀轮番砍杀,7人当场身首异处,崔三儿脖子挨了一刀,躲过一劫。一妇女为婴儿喂奶,被鬼子刺穿胸部,当场死亡,婴儿的脚被划破,终身残疾。老人牛银锁被鬼子挖掉双眼,从窑顶推下活活摔死。村民崔垠科的妻子被鬼子轮奸后刺死,李七则、王海金、姚金仓等被毒打后活埋,王虎则、王其等20多人被机枪射杀,鲜血染红麻沟河。最令人发指的是,在五龙沟,日军把5名妇女衣服剥光、轮奸后,又把她们双乳割掉,用刺刀活活刺死……

让战争远离平民,这是留给战争贩子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侵略者天良丧尽,竟比禽兽还禽兽,比惨无人道更惨无人道!回顾意味着残忍,回避意味着背叛,善良竟被恶陷入二难境地,人性之黑暗居然需要更多的人性之光来遮蔽,人啊!

阎寨人口不足一千,从1939年第一次遭日军轰炸开始,到“沁源围困战”结束,全村被杀死、烧死、活埋276人,房屋被烧毁2500余间,牲畜被抢走285头,粮食、家禽等财物也被洗劫一空!

日军合击扑空,占领沁源县城,在沁源境内修建据点15个,企图实行“山岳剿共实验区”计划。

1942年11月18日,根据太岳区党委、太岳军区指示,中共沁源县委、县政府和驻沁源主力部队决一旅38团,共同组成沁源对敌围困斗争总指挥部。11月20日,总指挥部作出重大决策:把以沁源城关为中心的安(泽)沁(源)、二沁(沁县到沁源)大道两旁,距敌人据点5公里、交通线2.5公里以内,东到霍登,北到交口、郭道,西到中峪、亢驿,西北到李元,计23个村镇、3200多户人家、1.6万多人口全部疏散隐蔽到深山密林中,实行空室清野,制造长约50公里、横宽5公里、面积250平方公里的无人区,把日军陷入“没有人民的世界”里。经过动员,不到一周时间,秘密大转移全部完成。大转移时,百姓和民兵用粪土、头发、死猫腐狗等脏物污染破坏水井,把能带的粮食、蔬菜、灶具、衣物、被褥等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全部埋藏。伊藤少佐向临汾师团部写信说:“来到这里没有人,没有粮,没有水,天天有病倒的……”

这年冬至次年春,天气寒冷,村民随身带出的粮食和衣服、被褥很少,吃、穿、住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敌人趁机四处宣扬“皇军仁慈”,还派伪军、特务到山头上大叫:“皇军不伤害百姓,有家的快回家……”面对敌人煽动,大多数群众坚决不回去,被胁迫回去的也趁夜偷跑出来。但也有一些群众,特别是家境较好的产生动摇:“先回去应付一个冬天吧,明年开春再出来……”

形势严峻,是咬紧牙关继续斗争,还是苟且偷生回去“维持”?进退维谷之际,县、区、乡及农、青、妇领导干部走到群众中去,在大小山沟展开一场万人大讨论,统一了意见:“不回去,不维持。”之后,县委、县政府调动各方力量,全力解决群众吃穿住等问题,在干部、部队中发起“节约运动”:每个机关干部一月节食一日;38团从自己供给很少的粮食中每人每日节约二两;县政府籌集100多石(每石75公斤)公粮借给极困难人家;号召群众开展“互助互济”,全县共借出粮食600多石。其间,太岳军区和太岳行署调拨救济粮11万公斤、贷款30万元,沁县、安泽等地也发起“节约一把米”运动,支援沁源。村民则采集橡子、榛子、干马茹等野果、野菜充饥。同时,按照自愿选择、适当疏散的原则,组织大家打窑洞,不到一个月,在山沟、山湾开挖窑洞5000多孔,搭建窝棚数以千计,“正气沟”“坚定庄”“顽强圪梁”“伟大山头”等新村遍山开花。指挥部还组织商人到洪洞、霍县等地贩运棉花、布匹等,开办“山头集市”,组织民间医生开办简易诊所和药铺。1943年2月,县委、县政府又以居住点为单位,因陋就简,开办“山沟学校”。学生读书之余,还担负起站岗放哨任务。

日军遭受长期围困和频繁打击,缺吃缺喝,睡不踏实,没粮可抢,不少日本兵患上抑郁症、恐惧症,不得不撤离盘踞点。1943年1月,日军先撤离阎寨、中峪等外围据点,4月、5月又陆续放弃城关东门外大片占据地。8月,撤出霍登据点。1944年初,日军龟缩到城西草坡两个碉堡和一排窑洞中。

1945年3月,毛泽东发出“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的号召,太岳区党委和军区积极响应,决定从3月11日起向沁源城关、交口守敌发动总围攻。1965年3月11日,整整20年后的这一天,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老邓提到这个日子时,我心里咯噔一下,感慨自己与沁源注定有某种割舍不掉的缘分。2011年3月11日,又过去46年,日本发生史上最强烈地震和最强烈海啸,“到处都是一团漆黑,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爆炸的声音”。这不是我的虚构,而是地震经历者的现场描述,这幅画面多么像当年的阎寨!而此刻,当我无意间把这二者联系到一起的时候,我并无幸灾乐祸的意思,毕竟我也不希望在这一天看到眼泪!但南美洲的蝴蝶扇一下翅膀,便有可能引发一场太平洋风暴,如果把时空折叠,其实人人都是邻居,人人都是同一棵树上的叶子,既如此,为何就不能和平相处呢?我不信也不想说因果报应,但我们确实生活在同一时空,我们不可能彼此分割。当我说爱人类的时候,其实我在说我爱你。当我说我爱你的时候,其实我爱的是人类。从地球到国家,到民族,到家庭,到个人,莫不如此。就像我说善恶分明时,其实是在说,要么我把你的恶消灭,让善活下来,要么你把自己的恶剔除,让善显现出来。道路并非一条,可你非要逼着我去消灭你的恶,这又是为何呢?

经过精心策划和周密部署,300多名民兵组成12个爆炸队,30多名爆破能手组成机动爆炸队,协同4000余民兵,围攻、阻击日军。其余民兵和自卫队组成石雷组、机动组、砍葛针组——想一想这些名字吧,战争已把人逼到何等程度?——到前方参加铺地、断路和埋雷,群众也自发组织起担架队、补衣组、炊事组等,随军出征。爆炸队将4000多颗石雷虚虚实实埋下,在日军据点周围和二沁大道布下地雷网、地雷阵,在道路上布满葛针、陷马坑,再铺上厚厚一层柴草灰土,彻底阻断来援之敌。部队、民兵白天在山头点烧狼烟,吹号,敲锣打鼓,黑夜打冷枪。日军惶惶不可终日,3月24日至29日,每天突围一次,皆被击退。4月1日起,整整8天,日军闭门不出。第9日,日军拼死突围,到河西时触响地雷60余颗,死伤30余人。

4月6日,日接应部队1000余人进驻沁县漫水。7日,进驻交口。9日凌晨,为避开地雷,离开交口沿河滩开往城关,在二沁大道上触雷90余颗,遭到重创。日军不敢在县城停留,10日夜,以小股部队向西、南佯攻。11日拂晓,在沁县联队的接应下,沿二沁大道北窜交口,与交口残敌会合后继续东窜。38团主力和沁源民兵奋力阻击,先后毙伤日伪军500余人。至此,沁源围困战胜利结束。

“沁源围困战”历时两年半,作战2800余次,毙日伪军3078人,俘获日特汉奸245人,解救被捕群众1700余人,夺回牲畜2000多头(只),日军妄图摧毁岳北根据地的阴谋宣告彻底破产!

1944年1月17日,延安《解放日报》发表题为《向沁源军民致敬》的社论:

据太岳区来的人谈,沁源在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以前,经历了敌寇无数次的“扫荡”,每次“扫荡”,敌寇都吃了很大的亏。在对敌斗争中,沁源取得了模范县的光荣称号。敌人在屡经失败之后,恼羞成怒,把沁源划为“剿共实验区”,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占领沁源县城和许多据点,驻扎兵力经常为三个大队,以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特务种种方法,软硬都来,企图使沁源伪化。可是,经过了一九四二年两个月和一九四三年整整一年,全沁源八万人,没有一个当汉奸的,没有一个村组织起“维持会”来;不但一般人不当汉奸,就是沁源的大烟鬼流氓地痞也没有一个人当汉奸;不但壮年人老年人无一人当汉奸,而且七八岁十几岁的小孩,常被敌人成群捉到城里去,他们也誓死不当汉奸,或则哭骂不休,或则偷了敌人的东西逃出城来,或则绝食,弄得敌人毫无办法。沁源人民,常以“沁源人没有当汉奸的”一语自豪。的确,他们是值得自豪的,他们是值得大大的自豪的!

社论最后赞道:“模范的沁源,坚强不屈的沁源,是太岳抗日根据地的一面旗帜,是敌后抗战中的模范典型之一。”

沁河对岸有座村庄叫赵寨,与韩洪沟一样,也是太岳行署旧址之一。关于赵寨的来历,当地传有两个版本:一说300多年前有赵姓将军在此统兵扎寨,故名赵寨。一说村庄能看见对面桃卜沟山顶的寨子,又名照寨。在晋东南方言里,“照”有看的意思。左权民歌《桃花红杏花白》唱道:“桃花来你就红来,杏花来你就白,爬山越岭照你来呀,啊格呀呀呆。”此处的“照”有时是看,有时是寻,有时是且看且寻、心有牵挂,有方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妙,现在却把“照你来”改为“寻你来”,至少失去一半味道。

与阎寨相比,赵寨藏在山沟深处,半山腰上,地势更隐蔽,更像个寨子。1941年2月,第三专署由太行移住赵寨,其时薄一波仍任专员。太岳行署领导机关在此驻扎一年,这期间,牛佩琮、裴丽生带领当地农民打过窑洞、开过荒地。2017年,赵寨对原窑洞组群进行了修缮,现存牛佩琮、裴丽生等旧居窑洞8孔、配房3间,各处长旧居窑洞7孔,警卫连旧居窑洞6孔,其他机构窑洞4孔,还保留了切灯科、监狱、警卫营、军需供给办公室和地道等遗迹。

毋庸置疑,阎寨也罷,赵寨也罢,都是一张老照片,老照片的颜色便是黄土的颜色,便是窑洞的颜色。高处俯瞰,那些窑洞安静得仿佛一段老时光,仿佛一首老歌,像沁河一样,一直静静流淌。在沁水河畔,在阎寨、西岭上和赵寨连成的弓背上,建有一座现代农业科技示范园,叫水漾年华,有药食同源馆、沁水物华馆、蔬菜馆、农耕馆、花卉馆、水产馆、中药馆、育苗馆等。用他们的话讲,是集农业文化创意、休闲体验、生态农业示范、科普教育于一体的新业态。馆内植物绿得人目不暇接,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座绿馆,一座蓬勃在红色之间的绿馆。说实话,第一眼看到水漾年华这个名字时,我很是抵触,水木年华多好啊,为什么要生造一个词呢?可看到那些窑洞,看到沁河,我豁然明白,此地就在时光里,就在流水边,于时光和流水而言,还有比“漾”更恰当的词吗?

每次去王家湾,都要去动植物标本馆转一转,那种被固定的美令人叹为观止,它凝固的不只是空间,还有时间。

河从村前走过,对面是山,背后是山,夹岸相峙,常年有绿色植被覆盖。王家湾野生动植物丰富,生态系统复杂,馆内走走,总觉沁源的花呀草呀鸟呀都林林总总地呈现在眼前,刹那间,村庄之美便被这小小的标本馆定格。

标本馆分动物标本展示区、沁河湿地实景模型区和植物标本展示区,有野生动物36目111科204种、种子植物43科124属186种、两栖类1目3科4种、爬行类2目4科5种、鱼类3目5科26种、昆虫类12目72科121种。置身馆内,可开阔眼界,可与认识或不认识的花草鸟儿交个朋友,譬如湿地花卉梅花草、牛毛毡、水葱、络石、异鳞薹草、扁秆藨草等,崖壁植物紫弹树、小苦荬、假还阳参、拔毒散、九节龙、绣球绣线菊、薄叶委陵菜、蚓果芥、团羽铁线蕨、拟耧斗菜、单花鸢尾、野草莓等,中草药仙鹤草、繁缕、鸭舌草、何首乌、泥胡菜、桔梗等。至于鸟儿,鸣禽有喜鹊、山雀、画眉、八哥、乌鸦、黄鹂、麻雀、绣眼鸟等,攀禽有夜鹰、鹦鹉、杜鹃、雨燕、翠鸟、啄木鸟、拟啄木鸟等,陆禽有松鸡、马鸡、孔雀等。当然,还有镇馆之宝褐马鸡。凝固并呈现,标本艺术无疑是精致的,秋毫无差的,是技之巅峰,而自然之道则需逡巡其间,慢慢体悟。

国庆假日行将结束,老邓问我想去哪儿,我说沿着沁河走走吧。宋勇问从哪儿开始,我说王家湾。

过卫华仪器厂旧址是旭河,之前有个很古怪的名字,叫河。据说很早以前王家湾住着一王姓人家,择祖坟于村前南山。一江湖游士路过,看到坟地藏风聚气,得水则人财两旺、官运亨通,遂起嫉妒之心。江湖游士雇人在坟后山梁挖渠,断其风水,挖着挖着,喷出大量血水,顺沟而下,河水被染红,此地便叫血河,属灵石管辖。血河山林茂密,资源丰富,沁源县令据地形认为应归沁源。两县争执不下,报请朝廷,朝廷判定仍归灵石。行文时觉得血字不雅,书吏信手写了个“   ”,意谓“准”给灵“石”,仍读“血”,但字典里并无此字。1947年,河划归沁源。2010年,村民更换第二代身份证,字库中无“   ”字,只得报请有关部门批准,以“旭”代

“   ”,意谓旭日东升。其实,“旭”与“血”读音并不相同,可晋东南人发音不卷舌,此二字在当地的读音是一样的。旭河粉条、粉皮耐煮,柔绵,很有名气,我去他们的作坊看过,锅中粉条色白,微亮,制作过程热气腾腾,湿气弥漫,不由想起小时候的粉坊,在冬天,那儿是取暖最好的地方。

沿河行走,老邓更正说,人们习惯把源自二郎神沟的河叫沁河,实际上是沁河支流,叫韩洪河,旧时也叫雪河。绵山八月飞雪,古人疑河水由山上积雪融化而成。雪是我喜欢的,便说,雪河这个名字多好啊,“雪”与“血”读音也相同,河村改名为什么不叫雪河呢?宋勇玩笑道,雪太冷,老百姓喜欢旭日东升,暖和。老邓笑一笑继续说,民国版《沁源县志》记沁河源头有六处:一是景凤西沟山下有泉涌出,流经活凤、崖头,至交口入沁河;二是活凤东北,沟中石崖下一穴,出水湍急,由琴峪而南,至阳城转东,入交口界归沁河;三是活凤崖头村北山麓有泉一泓,涝旱如常,也由琴峪而南,至阳城转东,入交口界归沁河;四是涧崖底,水从崖下二孔涌出,势甚雄壮,流经青杨湾、郭道镇阳城界,到交口归沁河;五是河底,水由山麓出,向东流经石台、定湖,转向南至程壁,再向东经郭道、阳城,到交口归沁河;六是白狐窑乡(现并入交口乡)马泉村香水沟,石岩下有泉涌出,水势畅旺,向西流经化峪、安乐等村,入交口归沁河。其中,景凤、活凤源头都是紫红河源头,这三源仅能算一源,与北源涧崖底、正源河底合称沁河三源,紫红河、赤石桥河、韩洪河于阳城相汇,始有沁河,此即《水经注》所说的“三源奇注,迳泻一隍”。白狐窑河在交口入沁河,不符合“河源唯远”原则,民国版县志认为六源均在交口相合,也与实际不符。我说,沁河六源的确不够严谨,源头嘛,总不能一路上冒水的地方都是源头吧?如果这样,沁源还不找出一百个源头来?老邓是三源说的拥趸,苦笑一声说,其实,《水经注》讲得很清楚,“又南会三水。历落出,左右近溪,参差翼注之也。”南会三水,左右翼注,是左右受三水,即白狐窑河在交口入沁河、狼尾河在城北入沁河、青龙河在阎寨入沁河,这三水不能算沁河源头。还有柏子河,在龙头与沁河交汇,出沁源境,更不能算沁河源头。

说话间,过了石台,过了杭村,车速流水一样缓慢,流水走着走着突然无影无踪。流水钻地处叫务川口,地下潜行四五里,途经定湖,在四湾冒出地面。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滹沱河源头在繁峙县泰戏山,河谷平坦开阔,植被单一,流经繁峙地段都是沙石地面,水从地面不断下渗,形成暗河,人称“四十里潜流”。朔州有“恢河伏流”,河床是砂砾石,河床底是不透水层,水流突然渗入沙底,潜行十里后又突然冒出地面,流量竟与钻沙前一样大小,整条河床就像个大漏斗。不料沁源竟也有一处,便问老邓可有名字,老邓说没有,不过当地人以为这里有地下湖,便取名地湖,传来传去又成定湖。我笑道,你們沁源人喜欢讲龙故事,这就是潜龙嘛。老邓说,那就叫潜龙在渊?我说好啊,钻出地面处该叫什么?宋勇说,飞龙在天。我摇摇头说,飞龙在天不好,太张扬,就叫潜龙在田吧,沁河就是一条潜龙,从沁源大地上静悄悄走过。

出程壁,穿朱鹤龄,上了郭道大桥。新中国成立前,此地河水分三股流经,过河靠活动板桥,遇到洪水泛滥,一堵就是半月。1956年,修筑沁(源)平(遥)线时,建15孔木结构桥,长84米、宽6.4米、跨径5米。1968年,沁平线拓为汾屯线,木桥年久失修,拆后新建9孔石拱桥,长115米、宽7米、跨径10米。2008年,汾屯路拓宽改造,建钢筋水泥桥两座,下为圆柱型钢筋混凝土墩台,上为多层钢筋混凝土浇筑,即汾屯线郭道1号桥和2号桥。1号桥位于郭道村东五龙河旁,桥6孔,长120米、宽12米、跨径20米。2号桥位于畅家沟与西阳城交界处,桥8孔,长160米、宽12米、跨径20米。

站在2号桥上看流水来去,莫名想起雍正版《沁源县志》收录的马文卿《归去来诗》:

独坐书宅更掩扉,芹宫滋味始知微。

才离笔砚三冬苦,又慕家乡几日归。

沁水声高秋夜紧,绵山风起晓云飞。

闲登峻岭观来路,叠嶂尽峦映落晖。

马文卿曾任沁源训导,“旧志盱眙人,旧碑鱼台人。岁贡,嘉靖三十七年任。未几,弃官去。”与老邓说起此人,老邓说县志中弃官而去的,马是第一人。桥上望向西北,老邓指着绵山说,欣赏“绵山积雪”最好的地方是郭道,不是花坡,冬天在此眺望,“万山盘踞”“远望如银山”,俨然富士山。又指着上游说,韩洪河在程壁村西注入沁河,赤石桥河在郭道村东南注入沁河,紫红河在东阳城村南注入沁河。我说,古人时空概念相对模糊,“三源奇注”不可能在同一地方,但也不会相距太远。老邓点头说,阳城旧时设阳城郡,村外有一片杨树林,很像一座城池,故得名杨城。后来图兴旺之意,改“杨”为“阳”。紫红河东边的村子叫东阳城,沁河西面的村子叫西阳城。老邓讲什么都条理清晰,我的思路被他牵着走,想那时水势大,沁河绕杨树林浩荡而下,景象定然壮观。

驱车继续前行,路经长征,老邓问要不要去张慧斌那儿喝杯茶?我说不去打扰他,见面又找我要老中医呢。老邓笑了,宋勇也笑了。我说,过张慧斌家门而不入,他知道了会不会着急上火?老邓说不会。我问为什么?老邓说他每天喝蒲公英茶,早把火败了。说笑间,拐上交口大桥。宋勇说,这里是二沁公路和沁平公路的三岔口,所以叫交口。大桥东西横垮沁河,连通仁义、正中、交口、张壁等村,桥南30米处有座旧桥,已废。下车站在桥上,老邓指着桥东北岸一涓涓细流说,那就是白狐窑河,当地人叫东川河,沁河则叫后川河,两河在此相汇,南流去了沁河镇。想交口不只是三岔路口,更是多条河流交汇地,交口之交,当有河流相交之意吧。

中午回城稍事休息,下午直奔龙头。

车上,居然听到一口地道沁源话唱的民谣,很是惊奇。问宋勇谁唱的,宋勇说小伙子叫樊乐,沁源人,一首《我是沁源家》火遍网络,这首歌叫《明早将》:

明早将  明早将

明早将又去哪?

东觅向  西觅向

山高道儿也长

明早将  明早将

明早将又在哪?

秋又来春也过

雨雪染衣裳

额说额准备便宜啦

可是明早将又去哪

额说额准备便宜啦

可是外咋  风又大

额说额准备便宜啦

可是你这阵又在哪

额说额准备便宜啦

可是谁又长大  谁也变老啦

沁源也出民谣歌手,颇觉意外。

龙头是沁源境内最低处,海拔仅939米。站在石桥上北望,对面一山峨冠博带,倒映水中,沁河自山东侧而来,柏子河自山西侧而至,两河相汇,水面开阔,水势大而徐缓,颇有江南水乡味道。老邓说,当地百姓把这儿叫龙头湾,把山叫龟山。正琢磨此山从何处绵延而来,老邓的话又让我想起玄武图,心中先是一凛,又是一喜。我对老邓说,你们沁源人喜欢讲龙凤文化,其实龙凤仅是表象,沁源最正宗的文化是玄武文化。玄武是北方之神,又是生殖之象,沁源生态如此之好、植被如此之好,不就因为是生殖之地吗?老邓看着我,讪笑道,这就是你说的龟蛇纠谬吧?我说,对,龟蛇纠谬其实是一种阴阳关系,玄武图形似太极图,内部结构变动不居。所谓“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无成执,无常形”,在古人眼中,万事万物都是纠缠,很有点量子纠缠的意思。《道德经》讲:“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在古文化里,女人是谷,是水,谷、水即道之象。谷的本义是山涧泉水,谷的甲骨文、金文、篆文形状像山涧泉水,也像仰面而卧的女性身体。水即蛇,蛇也是生殖符号,被尊称为龙。太极图的前身是双龙图,双龙即双蛇,寓意阴阳乾坤、雌雄二性。古人崇拜蛇,忌讳直呼其名,称为它。在原始时代,黄河边的人天天与蛇为伍,由恐惧而崇拜,早上见面打招呼,开口就是无它乎?就像现在的人见面就说吃饭了吗?甲骨文的“蛇”字是一条头大而呈三角形状的毒蛇,金文的“蛇”字类似精虫,小篆的“蛇”字是小篆的“它”加一个虫字旁,这个虫子旁就是金文的“蛇”字,也即精虫,小篆的“蛇”字其实是雌雄同体的。蛇象征女性,本身又形似男性生殖器,是雌雄合体、人蛇不分的。沁源水多,谷多,沁源文化无疑是地地道道的生殖文化。这番话信息量过大,老邓怔怔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我笑一笑,你不也觉得沁源城是龟城吗?自然就这么不可思议。老邓说,是你的思维不可思议,什么东西都能联想到一起。我说,并非我联想到一起,是人家本身就存在关联嘛。你看上古神话,神大多是人面蛇身,“伏羲鳞身,女娲蛇躯”是无缘无故的吗?实际上,《伏羲女娲图》中伏羲女娲相拥交媾的构图与DNA的双螺旋结构图惊人相似,《易经》中的八八六十四卦与DNA三联体组成的64个生物遗传密码一一对应,六十四卦之间的相生、相克、相合关系与64个遗传密码之间的相促、相抑、反义关系也是一致的,你说,这是偶然吗?

我还想告老邓说,古人的世界是由阴和阳构成的,但没有说。

我还想告老邓说,计算机世界是由0和1构成的,但没有说。

寂静仿佛流水,从脚下流过,带着一丝寒光。我和老邓默默凝视着对面的山,各有心思。有白鹭从头顶飞过,目中无人,好像我是空气,老邓也是空气。宋勇喊我,让我与老邓在桥上合个影。我转过脸去,见龙头村绿树掩映,房屋寂静,山上有一龙形植物雕塑,似欲向天飞去。老邓抬手指着河对面说,那个村子也空了,正在建“隐居乡里”民宿。我配合老邓的手势看去,宋勇便把我俩貌似自然的姿势定格下来。

從小南川穿过,路边油葵仰脸向南,密密麻麻,一路上不见行人。车钻出庄稼地,我与老邓下车,沿土崖缓步而行。走到最高处,驻足回望,龙头、河东、大南川、小南川、砖峪一村一臂弯,沿河错落而来,藏在最大臂弯处的是砖峪,依山脚平地而居,沁河自东山脚绕个大弯,折向西山脚,又在西山脚转个大弯,绕回东山脚,砖峪被沁河环绕,俨然一座河心岛屿。居然在河湾处建村,可见沁河很少发怒,至少在龙头一带,河宽水平,四围安宁。老邓把五个村一一指给我,最后说,如果春夏时节来,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连翘花,两岸还有一千多亩油菜花,红的,黄的,白的,从山上到河边,从河边到山上,龙头湾美得让人无话可说。远远看见有人穿过小桥,向砖峪而去,青山,绿水,白芦苇,晃晃悠悠的身影,恰似隐者,却非隐者。水鸟水中起舞,腿修长,颈弯曲,翅若云翳,时起时落。人影,水声,鸟鸣声,泉水渗出山体,风行走在庄稼叶子上。天高地远,五谷丰登。移步岸边,流水声骤然响亮起来,似有万马从崖底下走过。我吃了一惊,对老邓说,你过来听,仅一步之遥,动静完全两个世界。老邓走到岸边,登时呆了,立马蹲下身去,侧耳倾听。我微微一笑,寂静与喧哗仅一株草的距离,你再向前探一步,就是水中人了。老邓不接话,依然侧耳倾听。猛然想起灵空山的传说,笑道,这里就是五龙子的头吧?其实,它不应该叫龙头,应该叫龙尾,沁河在这里轻摆龙尾,腾空而去,沁源故事到这儿才进入高潮。老邓依然不说话,心中悻悻,回头见宋勇坐在车里假寐,《我是沁源家》透过车窗溢过来,仿佛一叠一叠的流水:

好想你  好想你  好想你  好想你

是真的真的好想你

不是假的假的好想你

好想你  好想你  好想你  好想你

是够力够力好想你

真的西北西北好想你

驱车南行,穿过庄稼地,进入安泽境内。穿过村庄,绕回河边,越河而过,对面是座废弃的山庄,叫铁布衫。村庄南边有一座山,也叫铁布衫,老邓说站在山顶看沁河出境,一览无余。闻听,我有些兴奋,不由分说便要上山。

从村旁绕过,跨过一道沟,顺山坡而上,沿途有野菊花,有野草莓,有苦苣菜,有狼尾草,一朵一朵,一丛一丛,匍匐路边,宠辱不惊。河中不时有水鸟飞起,忽而直上,忽而斜下,水面波澜不惊。登临山顶俯瞰,河流山间曲曲折折,折折叠叠,叠叠回回,回回环环,环环绕绕,波光时明时暗,水流神闲气定。一个接一个大S连环而下,婀娜若女子,若蛇,若龙,让人觉得那山便是为那曲线而生的,那山上的一草一木也是为那曲线生的,那一草一木上的叶子花儿还是为那曲线而生的。而那曲线隐藏山中,美得让人无语凝噎,美得让人自惭形秽,美得让人觉得自己无知。的确,就是无知。想象过万马奔腾的样子。想象过激流湍急的样子。想象过堆起千层雪的样子。想象过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样子。想象过一龙出海、一飞冲天的样子……然而,在此刻,沁河淡定自若,不卑不亢,潺潺湲湲,不徐不疾,沉沉静静,不惊不乍,就这样安详地步出沁源,走向安泽,越过沁水,穿过阳城、泽州,击穿太行山,在河南武陟直落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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