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佑
1
马东回头望了望大厅。阳光照在玻璃门上,里面人影绰绰,弥漫着欢乐的气氛。同事们在掷飞镖、甩扑克,楼上楼下的房间里,还有人在玩桌球、打电游、唱歌、夹娃娃。此刻,并没有人注意他。
等老板上完厕所,牌局就该开始了,一定得抓住今天这个机会。马东对自己说。哪儿响起一阵鸟鸣,声音清亮、激越,叫得马东的太阳穴一跳又一跳。他转过身,酝酿着情绪,想象着即将到来的场景。
cɑo。
马东终于吐出这个字,但他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眨眨眼睛,又摇摇头,不确定这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楼下的水池里,两只麻鸭正在悠闲地凫水,一只把头埋进水里,又很快露出来,夸张地筛着脖子。另一只用自己的扁喙,啄弄着同伴的羽毛。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鸭子,还有水草?他一时有些恍惚,觉得自己还不如这两只鸭子洒脱、自在。
他把手机当作镜子,又尝试了一次。竖起耳朵,他终于听到那个字,但是并不清晰,像是一声微弱的叹息。除了音量,他还觉得自己的语调和表情都很严肃,显得僵硬,这不是他想要的效果。水池里的鸭子嘎嘎嘎地叫起来,在嘲笑什么,这让马东很沮丧。练习过好几次了,怎么還是没有进步?在老板们眼里,自己的样子会不会很可笑?马东反省起来。他认为自己还需要一些道具,有助于放松情绪。
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撕开包装,弹出一支烟,点着,深吸一口,合上嘴,丝丝缕缕的烟雾从他嘴角逃逸。这些烟,是怎么飘出来的?他有几分懊恼,继续闭着嘴,努力把烟气往下吞,等它们在脏腑间游荡一圈,再从鼻孔呼出来。老板就是这样抽烟的。老板把香烟夹在两指之间,一边摸牌,一边从鼻腔喷出大团大团的烟雾。cɑo,又是老枪。老枪你要不要?给你碰,老枪碰老枪,两眼泪汪汪。老板说。老板的声调透着霸气,还有几分痞气。牌桌上照例响起几声哄笑。马东也跟着笑,笑完,苦着脸说,我的枪太软了,碰不起。大家又笑起来,老板的笑声尤其响亮。在轻松欢乐的气氛中,牌局继续进行。他们打麻将不按常规叫牌,总要让它们和人体器官发生点儿关系,比如把九条叫老枪,把一筒叫屁眼。马东第一次参加他们的牌局时,听大家都这么叫牌,不免紧张兮兮的,桌上打出的每张牌,他都要瞪大眼睛看个清楚,生怕错过吃牌。马东有个绰号:老枪。没错,就是和九条同名的那个老枪。他不记得是哪一次打麻将,老板说,马东,编辑部数你最老,不如你就叫老枪吧。小丁和小曹在一边附和,老枪这个外号好啊,和马东挺配。于是他就成了老枪。马东很不喜欢这个绰号,觉得它很无厘头,而且有一种不可描述的荒诞感。他也不喜欢打麻将,尤其不喜欢动脑筋,在牌桌上坐久了,头就发蒙。这时要是谁喊“老枪”,他便不知道是有人打出了九条,还是在喊他。
还没等到从鼻孔喷出烟来,他就把自己憋出几声巨大的咳嗽,烟气都从嘴巴里漏掉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直学不会抽烟。刚调到编辑部那会儿,他很不习惯烟味。老板抽烟时没关门,烟雾涌入外面的大办公室,萦绕不去。有一段时间,只要老板一抽烟,他就捂上鼻子和嘴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对烟味不那么敏感的。后来,老板喊他打麻将。牌桌上,另外三个人都是烟鬼,马东像是置身雾室。他从新闻上看到,二手烟比一手烟对人体的伤害更大,开始有了学抽烟的想法。再后来打麻将,他便壮着胆子,从老板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拿火机点上。哟,老枪长进了,会抽烟了?老板的话不失鼓励的意味,他加入抽烟阵营,似乎让老板很有成就感。刚吸了一口,马东就被呛得不行,但他仍然坚持着把烟吸完了。他一边抽,一边在心里快乐地叫喊,来吧来吧,互相伤害。他以为自己多抽几次,就会渐入佳境。但事情并不是这样,虽然被呛得少了,但他抽过烟后嘴里老是又苦又麻,比被烟呛更让他难受。马东慢慢放弃了学抽烟的想法,觉得自己五行缺烟,这辈子恐怕只有吸二手烟的命了。
这盒烟,是马东专门买的,花了三十块钱。不过,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没能在潇洒地从鼻腔喷出一股浓烟后,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出那个cɑo字。他把这看成是一次表演。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今天以后,他不会再和他们打麻将,应该也不会再和他们有别的交集了。他想把这当成临走之前送给他们的礼物,然后开始新生。老板去厕所有一会儿了,留给他的准备时间已经不多。马东又抽出一支烟,点上。那些烟气还是让他很难受,但他拼命忍着,直到把自己憋出眼泪。
2
麻将房在二楼。刚坐下,老板就说,你们谁,去给我拿罐可乐来。老板扯了几张纸巾,擦着手上的水。冷饮柜在一楼,和二楼的麻将房也就隔一百多步。马东的屁股动了一下又稳住了。他拿起放在面前的手机,点开微信,胡乱打着字。虽然没有抬头,但他眼角的余光瞟到了小丁和小曹,他们都在看他。但他仍然坐着。房间里没有人说话,空气有些压抑。马东的脸绷得发热,他能感觉到额头上的汗液正在争先恐后地从毛孔往外渗。
我去拿。马东站了起来。动作有些突兀,他的身子撞上麻将桌,桌子微微晃动了一下。房间里的空气又开始流动,让马东如释重负。他下了楼,从冷饮柜里拿出两罐可口可乐,刚迈了一步又停下来。小丁和小曹喜欢喝奶茶,要不要给他们也带点什么上去?马东不太愿意这么干。小丁和小曹差不多都比他小一轮,论年龄,马东算是叔叔辈的人了,伺候人这种事情,应该让他们来干。何况这次团建,自己才是主角。但是,如果就这样上楼,老板会不会黑着脸,骂他不会做事,情商低?这是很有可能的。以前有好几次,因为一些小事,他被老板骂“没有眼力见”,弄得他在同事面前狼狈不堪。老板不会因为这是他在编辑部的最后一场麻将而改变什么。这一点,从走进这栋别墅开始,他就看出来了。他只是想完成一个心愿,并不想把气氛搞僵,若把气氛搞僵了,受伤的还是他自己。马东再次拉开柜门,目光在正对着他的阿萨姆奶茶瓶子上停留片刻。他强忍着不忿,弯下腰,从冷饮柜最下面那一层取出两瓶矿泉水。他们爱喝喝,不喝拉倒。
按老板的说法,这次团建是为马东安排的。编辑部有个传统,新人入职老人离开,同事们都要聚一次餐。这周五,马东办完了所有离职手续,下周他就要去新公司报到了。很长一段时间,编辑部没有人员异动,也就没有聚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对于马东的离职,同事们多少显得有些兴奋。考虑到这一点,老板决定搞一次团建,既为马东送行,也让大家放松放松。团建地点定在这家名为“天台吧”的轰趴馆,它在一个新楼盘的别墅区,有很多娱乐设施,还能烧烤、聚餐、住宿。马东以前根本没听说过还有这种地方。周五下午,老板把马东叫到自己办公室。老板叼着烟,吐出一串烟圈,说老枪啊,你凭良心说,我这些年对你怎样?马东低着头,说挺好的。真话还是假话?马东点点头。行吧,就当你是真话。你是编辑部的干将,我一直拿你当左臂右膀,这你也知道。老板有点推心置腹的意思,平时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和马东说话。马东无声地笑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笑得不合时宜,幸好老板的眼睛盯在电脑屏幕上,并没有看他。咱们这边的薪资水平,确实比你要去的那家公司差点儿,但我不是一直在为你争取么?你看看,你一点儿都不给我时间。说实话,你要走,我是没想到的,对我的打击很大……算了吧,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烟雾渐渐散去,马东发现老板神情黯然,甚至有几分伤感,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想起自己对他撒了谎,马东有些愧疚,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接踵而来的是一种隐秘的快意。老板话锋一转,说,行了,咱不说这些了。去了新公司后,记得常回来看看。明天,我们去轰趴馆打麻将,别忘了多带点儿零钱。马东点点头,站起来,走出门。同事们抬起头朝他看。他想,明天,一定要把那个想法付诸行动。那将是最后的机会,或许也是最好的机会。
这次团建的主题是欢送。在轰趴馆,同事们都在找乐子,只有马东心事重重。他在这栋别墅里到处转悠,推开卡拉OK室的门,看到老板在飚歌,小丁和小曹在一边鼓掌。他悄悄退出来,来到桌球室。两位同事激战正酣,还有一位在观战。马东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没有人和他搭话。正要走开,观战的同事在身后喊他,老枪,玩一把?马东猝不及防,连忙转过身,摇着头说,不了,你们玩,我下去看看。下楼的时候,马东听到一声球杆撞击球体的脆响,接着是一阵欢呼和笑声。楼梯口有个房间,门虚掩着,是电影房,马东之前进去过一次。他再次走了进去,房间里依然没有人。他在地板的软垫上坐下,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投影机,打算随便找部电影打发一下时间。这时候,门口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大家都在嗨皮,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看电影,是不是不太好?这样一想,马东像做错了什么,立刻关掉投影机站起来,走出电影房。在二楼大厅,他碰见了小曹。小曹说,老枪你在干吗?找你打麻将呢。马东问,老板呢?他上厕所去了。走吧,我们先去麻将房等他。等了几分钟,老板还没来。小丁和小曹在玩手机,马东说,我先打个电话,老板回来了你们喊我。他走到大厅外面的阳台,关上玻璃门。他觉得,在实施那个计划之前,自己还需要练习。
3
牌桌上,马东心不在焉,接连打出几张臭牌,还给老板点了个清一色。老板说,老枪今天表现不错,要再接再厉,争取当上今天的点炮冠军。马东笑了笑,没说话。今天,他并不在乎输赢——老板打麻将,图的是个消遣,彩头并不大。手气最差的那一次,马东也才输了三百多块钱。他只希望自己能顺顺当当地说出那个字,就像老板、小丁和小曹常干的那样。
他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这么干的。也许是第一次陪老板打麻将时,他就有了这样的念头,也许是来编辑部的第二年,被老板狂骂之后。那一次,公司组织两百多位优秀员工到台湾旅游,老板带他和小曹跟团。当然,他和小曹都有任务。小曹是摄影记者,负责拍照,马东是文字记者,要随团采访、报道出游盛况。按照集团官方的说法,他们是第一家组织数量如此之多的员工到台湾旅游的大陆公司,老总对这次活动很重视。厂报是周报,老板把出游当周的头版二版都留给了马东,说这是厂报创刊以来最重要的一次报道,一定要做出影响,最好能产生轰动效果。马东明白这一点,一路上都在观察、记录,但毫无头绪。出报的前一天,旅行团抵达日月潭。当晚,在日月潭边一家酒店里,他枯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绞尽脑汁也只写出一则不到千字、干巴巴的介绍行程的消息。加上小曹的照片,满打满算只能撑起一个头版,还有一个版的稿子没有着落。眼看自己憋不出来,马东就跑到老板房间,硬着头皮向他做了报告。老板一下子炸了。
cɑo,你是吃屎长大的?明天就要出报,你现在告诉我稿子出不来,是想让老子开天窗呀?老子带你来台湾,是指望你撑门面,不是让你来游山玩水的。你要是不行,怎么不早点讲?出发前说了,老子还能换人,你现在让我怎么办?
老板把手往窗外一指,那边就是日月潭,你怎么不跳下去?跳啊,cɑo!
老板穿着拖鞋,焦躁地在马东面前踱来踱去,肥胖的身躯把地板踩得咯吱有声。他脸色赤红、唾沫飞溅,骂起人来中气十足,震得马东的耳朵嗡嗡响。之前,马东已经设想过向老板报告这件事会有什么后果,但没料到这么严重。眼前的老板,像一头发怒的猛兽,面目狰狞,只差扑过来把他撕成碎片。马东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站在一边的小曹也紧张得不敢说话。以前,老板也骂过他,也是不留情面,但不像这次劈头盖脸,排山倒海。刚开始,马东被老板的氣势镇住了,觉得羞愧难当,后来他的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屈辱感——小时候,脾气暴戾的父亲也没有这样骂过他。事后回想起来,他觉得这种屈辱感在很大程度上是那个cɑo字带来的。他想甩门而出,让老板自说自话。他甚至想过马上撂挑子,另找一份工作,不再伺候眼前这位大爷。但他的身体却在原地呆站着,一动不动。老板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发泄怒火。这时,他在说什么,马东已经听不见了。他的眼前老是出现小时候父亲打他骂他的样子,还想起一个寒冷的冬夜,他为躲避父亲打骂,在牛棚里睡了一夜。不知不觉,他的眼泪流了下来,越流越汹涌,却不敢抬手擦一下。
那一期报纸的稿子,马东还是没有赶出来。老板给编辑部打电话,安排留守的同事补窟窿。这次台湾之行,给马东留下浓重的心理阴影。此后,他在编辑部还有过好几次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的经历,但都不及这次让他刻骨铭心。
cɑo。马东又一次在心里默念这个字。这个字,几乎是老板的口头禅。在牌桌上,这个字也经常从小丁和小曹的嘴里冒出来。在马东看来,它带有浓厚的江湖色彩,粗鄙、鲁莽,缺乏教养,对听到的人大不敬。但小丁他们说得那么自然,那样顺口,好像没有任何忌讳,一点也不担心冒犯了老板。只有马东,一直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他总是提醒自己,他和他们不一样。他是编辑部的苦力,而小丁和小曹是老板的玩伴,私下里老板带他们打台球、玩游戏、吃饭,甚至去做大保健。只有打麻将,老板才会想起他。编辑部总共十多位同事,之前只有三个人会打麻将,马东的到来,结束了长期三缺一的局面。马东还记得,老板第一次叫他打麻将时,他受宠若惊。在牌桌上,他们一口一个cɑo,让他更加局促不安,连手脚都无处安放。在打牌间隙,老板他们还讲一些黄段子,讲什么一条龙、冰火两重天,马东听得心迷意乱。老板问他有没有去过黄金海岸,马东说去过,那里的火锅不错。牌桌上爆发出一片哄笑。小曹说,cɑo,我们说的不是大润发的黄金海岸火锅城,是花园街的黄金海岸水会!马东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他很不喜欢他们说话的语气和方式。他甚至想过,下一次他们再喊自己打麻将,一定不来凑角了,让他们三缺一去。但真正到了下一次,他却又身不由己地听从了老板的召唤。他觉得,在这里,自己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出路。
马东悄悄瞟一眼老板。老板起上来一张牌,只用大拇指摸一下,看也不看,就打了出去。cɑo,二奶!老板一如往常,嗓音洪亮,像一位王者。马东想起老板昨天和自己谈话时,神情有几分黯然,还有几分伤感。他是真情流露,还是故作姿态?或者,昨天的那一幕不过是一场幻觉?有那么一瞬间,马东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4
在来到编辑部很长一段时间里,马东都把老板当成贵人。马东常常想,当初如果没能调进编辑部,自己这会儿在干什么呢?十年前,他在这间大厂的冲压车间做PMC,也就是生产计划管理,在机台冲压铁器哐当哐当的噪声中,他和数字整整打了四年交道。他厌恶这样的工作,但别无选择。直到他在集团内部网站上看到厂报编辑部招聘记者的消息,心里才燃起一丝希望。他瞒着主管,抱着一摞发表了自己作品的刊物去编辑部应聘。面试他的有三个人,一个在抽烟,另外还有一位白发长者、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一进会议室,马东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场。长者慈眉善目,眼镜面带微笑,这让马东意识到,这气场只可能来自那位一脸漠然的抽烟者。后来他才知道,他是总编,也就是同事们口中的老板。白发长者是厂报顾问,中年人是副总编。老板抱着膀子,眼看着天花板,好像他的面前根本没有马东这个人。副总编在翻阅马东带去的刊物。说话的主要是那位长者,他一一询问马东的学历、专业、年龄。马东回答时底气不是很足,因为这些都是他的短板。长者还考了几个古汉语方面的问题,马东答得磕磕绊绊,长者的脸上显出失望,这让马东更加忐忑。马东看到,在长者提问的时候,眼镜把手上的杂志递给老板。老板面无表情地浏览了几眼,又把它们放到面前的桌子上。马东心里的火苗熄灭了。
郭总,您跟他聊聊?长者面朝老板,恭敬地说。
该问的,你们已经问过了,我没什么要说的。对了,你会打麻将吗?这时候,老板才把目光投到马东身上。马东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会。老板脸上浮起难以捉摸的笑容。他点点头,好,好。这让马东更加不明所以。他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错误的地方,和一群错误的人,进行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
回去的路上,马东接到一个电话,是编辑部打来的。对方是一个女孩,说他已经通过面试,马上就可以到编辑部上班。接下来,要尽快办理调动手续。听完电话,马东激动得差点儿跳起来,他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么大的逆转。他停下来,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下,仔细回想刚才面试的每一个环节。他分析,在这件事上起作用的,应该是那个自始至终在抽烟、只问了他一个问题的人。他的猜想,后来得到了印证。老板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老枪,你学历低,年龄大,又没有新闻从业经验,他们都不看好,是我拍板招你进来的。你心里得有数,要在这里好好干,给我长点儿脸,懂啵?这句话,像是被老板用烙铁烙进了心里。就这样,马东成了编辑部里的蓝领,一有时间紧急、采访量大的选题,老板就会派给他。其他同事不愿接的脏活、累活,最后也都落到了他头上。老板在吩咐他做事时,语气从来都是不由分说、不容置疑,心里即便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接受和服从。
好在,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麻将房飘进来一阵鸟鸣,和马东白天听到的鸟叫声一样,一声又一声,似乎不肯停歇。老板打出一张牌,说什么鸟,叫得这么响?cɑo。马东直起腰,挺起肩,悄悄做了几个深呼吸。鸟叫声停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他的手在裤兜里摸了摸,又停下来。他说,我想抽支烟。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小丁面前的烟盒。cɑo,这可是华子。老枪,别糟蹋东西。小丁说。马东的手停在半空,但他还是执着地抓住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最后一次,下次不了。马东说。他的声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马东点着烟。玩扑克的同事们散场了,他们走进麻将房,看老板打牌。马东忽然有些兴奋,身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想让接下来的一幕被更多人看见。马东猛吸了几口烟,这一次他的鼻腔顺利地冒出一团浓雾。现在,那个字,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从他的嘴里蹦出來。他仿佛看到自己张开口,一股气流从里面涌出。
cɑo。马东轻描淡写不动声色地说出这个字,同时打出手里的牌。他吐字清晰、声音响亮,目光落在面前的牌阵上。老板、小丁和小曹都朝他看过来,又互相对视,面露惊讶。看他们打牌的同事,也都朝他投来复杂的眼神。麻将房里的气氛明显有了变化,他成了真正的主角。马东,我打三条,你要不要?马东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东哥,老板叫你呢,裤衩……三条,吃不吃?小丁拿肘轻轻碰了碰马东的胳臂。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不叫老枪,叫马东。他扫了一眼桌面,从老板面前捡起一张三条,和自己的幺鸡、二条放到一起,又把手上的牌全部摊倒。不好意思,边三条,我和了。马东说。他的声音里满是得意。马东,扮猪吃老虎呢,不错,不错。老板说。东哥厉害,边三条都能和上,今天不会是吃了大力丸吧?小丁小曹一边恭维马东,一边给他递来钞票。
老枪,你他妈的能不能反应快点?长腿,到底要不要?趕紧放屁,cɑo!
老板的声音很大,马东吓了一跳。他从臆想中回过神来,来不及看自己手上的牌,就一迭声地说,不要,不要。麻将房里响起一阵笑声,站在马东身后看牌的同事问,老枪,你不是有一对长腿吗,为什么不碰牌?马东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说不碰就是不碰!
马东悄悄瞄了老板一眼,老板脸上满是怒气,让他想起日月潭的那个晚上。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只硕大的皮球,被谁射出了无数小孔,每一个孔都在噗噗地向外漏气。
5
牌局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马东困得难受,上下眼皮打架,脑子里像灌满浆糊,丧失了思考能力。他很想提出休战,但一直没敢开口。老板终于打了一个呵欠,把手上的牌往前一推,今天就玩到这里吧。先睡觉,睡醒了接着玩,都不许走。你们谁跟我睡?不等他们回答,老板就走出麻将房。老板不敢一个人睡觉,这与他的身量和气场形成强烈反差。很长一段时间,马东对此感到匪夷所思。
小丁、小曹和马东都没有说话。老板是著名的呼噜王,马东睡眠不好,实在不想和老板同房。他说,我们来比手心手背吧,谁出手不一样,奖励谁陪老板睡觉。小丁看了小曹一眼,说可以啊。不过,我得先上厕所。妈的,憋死了。小曹说,我也是。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出去,过了几分钟,又一前一后回来。马东说,我们开始吧。一,二,三,出手。他们同时出手,小丁和小曹出的是手背,只有马东出的是手心。小丁说,老枪,恭喜你,去吧。
马东推开房门,老板已经睡着了,鼾声如雷。房间里的空气被高分贝的鼾声激荡,在一上一下地涌动。马东和衣躺在另一张床上,闭着眼,好半天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烙烧饼。四点钟左右,窗外响起沙沙的声音。他下了床,走到窗边,把手伸出窗外,有雨滴落在他手上,凉凉的。他突然想起楼下水池里的那两只麻鸭,它们现在在哪儿呢?他站在窗边,和黑咕隆咚的夜色对视了一会儿,又回到床上。听着鼾声和雨声,想着麻鸭,马东更加烦躁难捱。褥子上有无数块小石子,硌得他腰疼、背疼、脑瓜疼,他觉得如果再在这里呆下去,自己可能会疯掉。
天蒙蒙亮时,雨声消失了。马东悄悄下床,摸索着穿上鞋子,在行李架上找到自己的包背上,又轻轻拉开门。他回头望了一眼,老板的鼾声依旧雄壮,在窗外照进来的天光中,侧卧在床上的身影像是一头熟睡的狮子。马东感到一阵疲倦,还有一些不甘。他走出房间,悄无声息地带上门,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像一个没有得手、急于逃离现场的小偷。他打开一楼大门,迈下台阶的时候,又转身看了一眼。先睡觉,睡醒了接着玩,都不许走。他突然想起麻将散场时老板的话。等老板睡醒,看到自己不在了,会不会大感意外,甚至气急败坏?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意涌上马东心头。
天色比刚才更亮一些了。外面天高地阔,轰趴馆门前的马路上,刚换过叶子的黄葛榕在雨后的清晨里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清香。一个清洁工,正用大笤帚一下一下地打扫路面,刷,刷,刷。喔噢,喔噢,喔噢,树上传来一阵鸟鸣,一声比一声高亢,是马东熟悉的声音和节奏。他抬眼看去,却并没有看到鸟儿的身影。
cɑo。
在鸟鸣之后,马东听到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前方左右却无人,他回头望去,发现清洁工正拄着扫把盯着他看。思索了两秒钟之后,马东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