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归
引 子
我们这里的男孩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当背夫。
1
我的哥哥是背夫。
背夫不是我哥哥的名字,而是我哥哥的职业。我的哥哥名叫石头,是一个专门为客人背行李的人,在我们这里,做这个职业的人有一个统一的名字——背夫。
我们这里很穷。穷到什么地步呢?以吃食为例,我们常年吃的食物只有两种,大米和土豆。偶尔吃点鸡肉,得是重大节日。杀一只鸡,熬一大锅,全村人一起来喝鸡汤。杀了鸡的人家,就可以留下锅底熬化了的肉和骨头,美美地吃一顿。住房呢?我们都住石头垒的房子。上一辈、上上一辈们或者更加久远的祖先留下的石头房早已走风漏气,我们不时地修修补补。我们的衣服,也极是简单。我穿父母改小的衣服,穿长大的哥哥再不能穿的衣服。
年好过,月好过,日子不好过。我们这里,所有的石头都物尽其用,再难找到小块的石头。村里的许多人,一有时间就去很远的地方背石头,背来后集中在一个地方。谁家需要石头,就从这些人手里再背回来修补自家的房子,或是用作其他用途。当然,这些石头不是白给的,要付出代价——或者是一些米,或者是一些蘑菇,又或者是一双鞋子。我们这里,最珍贵的,除了药品就是鞋子。药品的重要性不用多说,而有一双好鞋子,意味着你可以走更多的路、背更多的东西,而不至于磨破脚。
如果家里有人当上了背夫,就会有钱治病,就能买一些心心念念许久却舍不得买的生活用品。一家人的生活从此改观,再不是苦巴巴熬不到头的窘况。
我的哥哥石头,很小的时候就立志当一个背夫。自从哥哥给我讲了很多关于背夫的故事后,我也有了长大后当一个背夫的理想。
2
我永远都忘不了哥哥走的那一天。
那一天,哥哥背了一个很小的包。哥哥目光闪亮,昂首挺胸。
妈妈一会儿给他抻抻衣领,一会儿给他整整包带。哥哥满脸迫不及待,说了许多次好了好了。
眼泪再一次涌出妈妈的眼眶。哥哥说,妈,你哭啥?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妈妈只是点头,抹泪。
自从哥哥当上了背夫,我对哥哥的思念与日俱增。
我时不时想起哥哥在家时喝水的样子。
哥哥爱喝茶,他在家的时候妈妈会起很早熬茶,第一杯茶总是端给他喝。
哥哥每次端起茶来并不着急喝,而是先要把鼻子凑过去,深深地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在水汽氤氲中,轻轻地摇一摇头,然后猛然睁眼看一会儿天,再闭上眼睛,深吸,再摇头。如是者三回,他才会喝第一口茶。第一口也不像我那样猛喝一大口,而是浅浅地抿一小口。他会让茶水在嘴里停留很长时间,再咽下去。当他的喉结上下一动,我知道他终于把那口茶水咽下去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急于喝第二口,而是要闭上嘴好一会儿,再端起茶来。
每当他喝茶的时候,我和妈妈就在旁边看着他,妈妈总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的父亲很早就没了,那一场病,让他躺了三个月零九天,然后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离世前说,如果石头长大了,就去当背夫。父亲说,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职业最适合他。如果石头当了背夫,这个家的日子就可以越过越好。
父亲生病的那段时间,妈妈流了很多泪。她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个阴云密布的天,随时都会有雨水滴落。
父亲走后,妈妈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再后来,哥哥终于当上了背夫。
3
当了背夫后的哥哥第一次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本画册。我没想到,长在山里的寻常的花和草,以及那些山涧和沟壑,都会那么美。
这本画册,是一个游客送给哥哥的。据说,他觉得画册太重,就随手给了哥哥。哥哥很喜欢,如获至宝,直到爱不释手地翻破后才给了我。
说到游客,我觉得,那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首先,他们都很有钱。他们不用种田喂鸡,也不用修屋背石头。他们要做的事情,似乎就是每天到处走走,拿起相机在这里拍一下,在那里拍一下。他们不用背自己的包,他们的行李都交给背夫。晚上,他们会在山间露宿。也不完全是露宿,他们带了帐篷。他们让背夫替他们背包,给他们搭建帐篷,还让背夫给他们生火做饭。
他们通常三五成群,有男有女。他们爱说爱笑。他们都戴着墨镜,拿着登山杖,穿着登山鞋,头顶遮阳帽。
听哥哥说,他们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比我们所有的家当加起来还值钱。比如墨镜,虽然不大,却十分值钱。
如果不戴墨镜,他们就不能登山吗?我问过哥哥这个幼稚的问题。哥哥笑了很久,笑过之后,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因为这不是个问题——所有游客都是这种装扮——没有例外。游客来这里以前,必须经过管委会。管委会的职能,除了给他们讲述登山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并签下生死状外,就是给他们配备这些装备。当然这也得视具体情况而定,如果你有墨镜,就不需要管委会的墨镜。总之,你有的,就可以不要;没有的,就必须在管委会花錢买。
我哥哥当上了背夫,实现了我父亲的遗愿。父亲一生所愿就是当背夫,但是父亲个子太小,人太瘦弱,而我哥哥的个头以及强壮程度,刚好符合管委会的标准。
不要问我这些标准都有啥,我并不十分清楚。我只知道,我哥哥是个合格的背夫。当了背夫后的哥哥,的确也让我们家的生活大有改观。比如,我有了一本画册;比如,母亲有了一个新的披肩;比如,家里有了三个杯子,再不是大家共用一个;再比如,家里还有了一口新锅。妈妈的牙不好,以前那口旧锅做饭总巴锅,她从来舍不得丢弃那些粘牙的饭块,全部自己吃了。
4
哥哥答应过我,等我长到十六岁,就会推荐我去做背夫。
哥哥比我大五岁。自从哥哥做了背夫,我就天天盼着自己长大,盼着自己早日成为一个背夫。
如果我做了背夫,就可以和哥哥一样神气,换来妈妈的笑容。前两天背石头,妈妈的腰又扭伤了,我想攒点钱给她买点药。我可不想让她和爸爸一样,最终没有见到一粒药的影子就离开这个世界。
自从哥哥做了背夫,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刚开始他一年回来四五次,后来,一年回来两三次,再后来是一年一次。
哥哥第一次回来的情形,我印象最深。
那一天,哥哥实在是太兴奋、太激动了。他不但抱了妈妈和我,还亲了妈妈的额头,妈妈都害羞了。哥哥还摸着我的头,说我长高了。
哥哥那时很是得意。他说他是背夫里最年轻的一个,也是背得最多的一个。
就是那一次,哥哥给了我画册。还告诉我,背夫这个职业有多么光荣。当我得知他是背得最多的一个时,我问他,背那么多,你不累吗?
哥哥说,当然累啊,但我愿意。我是跑在最前面的那一个,我流的汗也最多。这说明我强壮啊。
哥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满是自豪。哥哥瘦了,比在家里时瘦了很多。但他似乎更结实了。他伸出双臂,好像一只石斑鸠一样。当他左右摇摆,做出飞翔的样子时,他几乎真的要飞起来。
妈妈摸着哥哥的后背,说他受苦了。哥哥笑着说,他不苦,每天不但可以吃饱,有时客人的水果还会拿给他们吃。他说,石榴最好吃,下次要给我和妈妈也带一个来。
哥哥还说,以后他会有一双鞋——一双登山鞋。那种鞋子,防滑防水还透气。穿上它,就不怕下雨,也不怕打滑。
哥哥兴奋地说,只要他干满一年,管委会就会发给他一双这样的鞋。
小豆子,你哥哥我还没有转正呢,我们干满一年才能转正。这一年里,我们不能出任何差错。不能生病,不能少背,不能生气。其实这些规定对我来说一点都没有必要。我这么强壮,怎么会生病?我哪里会少背?我有的是力气。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这份职业。以后,我挣的钱会越来越多,可以给家里买用的吃的,你和妈妈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如果将来我成家了,娶回一个女人,到那时,我去当背夫,她在家里照顾你和妈妈,该有多好。
哥哥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发光。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让他格外激动。他让我好好照顾妈妈,以后也做背夫。如果家里有两个背夫,我们家的日子就会让全村人都羡慕。
我们这个村很奇怪,村民都长得矮矮小小,许多人想当背夫都当不了,只能在村里背石头。石头没有眼睛没有心,经常砸得他们头破血流,到处是伤。
哥哥说,他永远也不会留在村里,太没意思了。
是的,村里太没意思了。大家几乎吃一样的饭,过多少年如一日的困窘日子。成了家的年轻夫妻都盼着生儿子,如果生了儿子,这个孩子将来做了背夫,家里的生活将大为改观。
5
哥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现在的哥哥,越来越瘦。这也罢了,我发现他再没有之前那么开心了。第一次回家时的兴奋几乎完全没有了。到哥哥第六次回家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他说,我太累了。
我问他,是不是因为背得太多了?
傻子才背那么多呢!他恶狠狠地说。
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再说什么。
妈妈小心地问哥哥吃什么,他说随便。
以前哥哥会说想吃什么饭,比如土豆要多还是要少。这次他只说了随便。妈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脸上全是卑微的笑。哥哥似乎有点过意不去,说他要睡一觉。
我太想和他说话了,想给他说说画册的事。可是他很快就睡着了,居然打起了呼噜。以前他从不打呼噜。他的衣服还是上次回来时穿的那一件,领口的污渍让人觉得有些难受。我想给他把衣服洗了,但又不敢说,怕他生气。
妈妈,哥哥怎么了?我问妈妈。
妈妈说,你哥哥累了。整天背那么多东西,走那么多路,很辛苦的。妈妈说着,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来。
是辛苦,可是比在村里背石头强。村里背石头什么也得不到,但是在外面做背夫可以挣到钱。我说。
妈妈没有反驳我。她满腹心事地叹气,然后做饭。本来我们计划吃昨天的剩饭,哥哥回来了,妈妈就做了新鲜的饭食。妈妈还在土豆汤里加了豆子,浓香扑鼻,惹得我肚子一个劲儿地叫,但哥哥一直在睡。
哥哥睡了很久。天色已经完全变黑,星星都挂在了天上,哥哥还没有醒来的意思。
要不我叫哥哥起来吧?我对妈妈说,哥哥吃了再睡也可以的。
妈妈想了想说,也好。
哥,哥,吃饭了。我用手推哥哥。
我突然发现,哥哥领口露出的皮肤有一些青紫。我小心地拉开领口,哥哥突然醒了,粗暴地推开我问道,你干啥?
妈妈叫你吃饭。你的肩膀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哥哥没好气地说。他拉了拉领口,但那些青紫,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加醒目,像苔藓,像石锈。我的心里惊诧莫名。
不要告诉妈妈。哥哥说。
我想问为什么,但哥哥的表情异常严肃,我便也不再说什么。
晚饭吃得很沉闷。我以为哥哥会像上次一样讲路上的见闻,但他闷头吃饭,什么也没说。
6
哥哥再次回來已是一年后,妈妈的身体开始出现衰弱的症候。
我满心期待着哥哥回家,想和他说一说妈妈的事。
我担心妈妈会像我们的父亲一样死去。人们对生死已然麻木,却对当上背夫情有独钟。因为当上背夫,改变的不只是个人的命运,还有一个家庭的。可是能当背夫的人在村里凤毛麟角。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更加渴望做一个背夫。
哥哥要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回家的间隔越来越长。
我相信哥哥不会不回来。他答应过我,会教我,让我也当上一个背夫。而且,我的身体也像哥哥当初一样,越来越强壮。
在我和妈妈的热切期盼中,哥哥终于回来了。
这次哥哥不像上次那样蔫蔫的,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光。不是特别明亮,却足够感染人。
他给我们带了许多东西,不但有石榴,还有许多其他吃的用的穿的。他脚上穿了一双真正的登山鞋。他的头上,也有一顶帽子。但是他的背,明显弯了许多。我问他,怎么像虾米一样弓着身?
哥哥说,背夫都是这样,因为背东西就得弯腰。起身的一刹那,必须更弯,同时要讲究技巧,否则背不起来的。如果第一次背不起来,信心受挫,以后也不好再背,很可能就走不了这一趟。
当背夫有如此多的学问,这在我是很难想象的。虽然听起来当背夫似乎十分艰难,但并不影响我对这个职业的热切向往。
哥哥这次教给我许多技巧,比如怎样给客人烤蘑菇。
他们根本不知道蘑菇会生虫。我一眼就能看出哪些蘑菇生了虫,哪些是没有生虫的。生了虫的,我烤给他们吃,告诉他们这是最好最新鲜的蘑菇。他们吃得心满意足,还会多给我小费。而我会把最好最新鲜的蘑菇留给自己。吃不完的,还可以烤干,带回来给你们吃。
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我为什么还要拿他们当回事?
可是,我总觉得不对。
没有不对,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即使我们生来注定是被吃掉的命运,也要想办法让自己活得快乐,否则,枉来世上一遭。
可是——
我嗫嚅着,却说不出话。
没有可是。豆子,你还小,你不懂,等你当上背夫,和我一样磨上几年,汗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世界有多残酷。要想活得自在,就得自己想办法改变。
听着哥哥的话,我心里面像堵了什么东西,说不出来,却更加迷茫和困惑。
这一次,哥哥没有像以前那样细品妈妈煮的茶。他说,茶色太酽,味太浓,不好喝。他只喝了一口,就很随意地将杯子放在一边,再没动一下。他说,茶有白茶、绿茶、红茶、黑茶,还是味道清淡的白茶最好喝。
我不知道茶还有这么多名堂,更不知道清淡的白茶是什么味道。那天,妈妈的脸上挂满了不安和愧疚。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像以前一样煮茶,结果却如此不同。
7
这次哥哥走了之后,我有很长时间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沌状态。太多的事情,让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所以然。妈妈见我总是这种恍惚的状态,十分焦虑。她无数次担忧地望着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她的眼睛混浊无光,让我想起爸爸离世前的样子。
这种状态持续了半年,确切地说,是半年零二十四天,哥哥突然又回来了。
这次哥哥带回来一个大惊喜——他带来了一个女朋友。
想到哥哥将会和这样一个女人过日子,我既兴奋又好奇。这个女人,将来是不是也会和妈妈一样,做饭洗衣,生儿育女?她会像妈妈疼爸爸一样心疼哥哥吗?我有太多的问题想知道,但又不敢张口多问。
哥哥变化太大,大到我都快认不出他了。变化最大的是哥哥的眼睛,亮闪闪的两束光只追随着那个女人——确切说是个女孩。据说她刚刚十八岁。女孩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微微上卷的睫毛格外长。她的嘴唇略有點厚,有着石榴籽一般的光泽。她的鼻子小巧又俏挺,皮肤凝脂一样光滑又细腻。她启唇时露出的牙齿像米粒的无缝对接,让人忍不住看了又想看。她还爱笑。不是爽朗的大笑,而是抿着嘴微笑。还有,她的头发浓密黑亮,一条长长的大辫子,像山里长势最旺的植株,完全不是妈妈那样稀疏得看得见头皮的花白头发。
她太迷人了。我想把她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又怕她摔坏了,化掉了。如果哥哥以后不疼她不爱她,我将义无反顾地担负起照顾她的任务。我这样想的时候,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会一直围绕着她转了。
这个晚上,我们一家人非常开心,连父亲在世时我们都没有这么开心过。哥哥更是前所未有地兴奋和喜悦。
哥哥讲了许多当背夫的故事。
哥哥讲,有一次下雨路滑,一个客人滑下山坡,他第一时间冲过去,拉住客人的衣领,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那个人拉了上来。
哥哥讲,一次过山溪,一个客人腿上钻了蚂蟥,吓得又哭又叫,他用烟水(就是浸过香烟的水)把这种恶心的软体生物成功剥离出客人的身体。
哥哥已经当了四年背夫,却从来没有给我讲过这些。我应该感谢哥哥带来的女孩。
女孩的名字叫米儿。我太喜欢她了。我看出来妈妈也很喜欢她。
妈妈不知道怎么表达她对米儿的喜欢,责怪哥哥没有提前打招呼就带这么漂亮的女孩来家里。妈妈把哥哥送她的披肩送给了米儿。米儿刚开始不好意思接受,但后来拗不过妈妈的坚持,就收下了。她当着我们的面把披肩披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没想到妈妈的披肩居然也适合米儿。
这个晚上,妈妈还出去借了点酒回来。我们村里就是这样,想喝酒都没有钱买,只能借。妈妈不但借了酒回来,还借来了好吃的罐头。我们一边吃着平日很少吃的美味的饭食,一边谈天说地,一家人开心得不得了。
这个晚上,妈妈坚持让米儿和她一起睡。妈妈说她太喜欢米儿了。我看见哥哥眼中瞬间流出失望,但他还是很好地掩饰着。
我和哥哥像以往一样,一起睡下。
米儿好看吗?哥哥问我。
当然好看,太好看了!我说。
米儿其实也挺苦的,她们村比我们村还穷。她父母早没有了。路过他们村时,我的一个背包破了,就在米儿家那里,她帮我缝好。她的针线活很好。然后她就经常等着我路过她家。
哥哥说,后来米儿被一个游客欺负,他替米儿出手解围,米儿很感激他,从此和哥哥好上了。
真好。我想,哥哥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真是幸福啊。
哥哥又说,如果生米早点煮成熟饭就好了。
我问哥哥,今天的饭夹生了吗?
哥哥说,你不懂,都怪妈妈,非要让我和米儿分开睡。
哥哥没有再和我说话,他又开始思考了。自从当了背失,哥哥就喜欢上了思考。我也陷入了沉思。如果我也能当上背夫,我也会拥有像米儿这样的女孩子,多好啊!
那天,哥哥一早就要带米儿离开。那时晨雾刚起,一切都湿漉漉的,空气抓一把就能捏出几滴水。哥哥执意要走,米儿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只在一边带着羞怯微笑。妈妈让哥哥再等一等,哥哥却坚持马上出发,说今天晚上公司有事,如果晚了会受罚。
妈妈哭了。自从哥哥当上背夫,妈妈就很少哭。这次妈妈哭得有点伤心,仿佛哥哥再不会回来一样。米儿抱着妈妈,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也想要米儿的拥抱,可是我哭不出来。我给米儿摘了一把带着露水的鲜花,有红有黄有白。米儿把花拿在手里,也流出了眼泪。
米儿晶莹的泪水和露珠一起挂在花瓣上,花看起来更加鲜艳。
8
哥哥和米儿走了,之后的日子水一样流走,带着泥沙和波浪。
我盼着自己快点长大。我现在每天都使劲吃饭,每天到村外背石头。别人背一块,我背两块。当他们看着我起劲地背石头时,都说我将来一定是个合格的背夫。
可是,我离真正当背夫的年纪还有整整半年。这半年格外漫长,我几乎每天都要掰着指头算日子。我在墙上用竖杠划出所有的日子,过去一天,就在竖杠上划一个斜杠。现在,还剩下一百八十四个需要划掉的竖杠。
在这一百八十四天里,除了一只喜鹊死在我家门前,一只怀孕的岩羊受伤被我救助以外,没有大事发生。老天有时下雨,有时刮风。我和妈妈每天的日子,好打发也不好打发。
过了今晚,我就年满十六岁了。这意味着,我离做一个背夫的梦想只有咫尺之遥。实现这个梦想的关键人物——我的哥哥,明天就要回来了。我也将拥有登山鞋和帽子,拥有荣耀与希望。
处于兴奋和激动之中的我一个晚上没睡着,经过漫长的无比煎熬的一夜后,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村口向着哥哥回来的路张望。
有一阵我甚至还把远处的石头看成了哥哥,后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在无数次望穿秋水后,我终于看见了哥哥影影绰绰的身影,像一只飞不起来的在地上蹒跚的石斑鸠。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向哥哥。
哥哥似乎变得矮小了。他弓着身子,走路也不像以往那样健步如飞——他走得很慢很慢。他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包——一个比他初次离家时所背的还要小的包。这个小小的背包里似乎装着整个世界,令他行走艰难。他的步履沉重,他的身影单薄。他的头发,原来是两鬓极短、头顶留长往后背的那种,现在显得杂乱无章。
天啊,天啊,这是怎么了?我的哥哥发生了什么?更加要命的是,我发现哥哥的腿受伤了,他明显地跛着脚,怪不得他走得那样慢。
我抢过哥哥的包,背在自己身上。我想扶着哥哥走,但哥哥推开了我。
我跟在他后面,小心地保持着便于扶他的距离,为他随时跌倒做好准备。
我不敢问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他终究会告诉我的。
过了一会儿,哥哥突然说,其实做背夫也没啥,你别光想着做背夫。
我大惊。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没想到哥哥竟然这么轻飘飘地要打碎它。
为什么?是因为你的腿吗?我问哥哥。
哥哥没有回答我。
晚上,当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东西。
我能看出来,表面上故作轻松的哥哥事实上比谁都不轻松。哥哥端起妈妈做好的饭,只吃了一口便放下碗。妈妈问他怎么不吃了,哥哥说,这饭怎么和以前的味道不一样了?
我和妈妈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接哥哥的话。妈妈说,就是和以前一样的煮法啊。
妈妈说完又端了一碗鸡汤给哥哥。哥哥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皱起眉头。鸡肉不新鲜,他说。
妈妈手足无措,讨好地对哥哥说,鸡肉放得是有点久,但我熏过了,盐加得足。
哥哥一听,眉头更是拧成了疙瘩。他语带不满地说,听过熏鸭子的,没听过熏鸡的。
妈妈不再说话,只是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
我喝了一口鸡汤,又吃了一口米饭,没发现味道有什么不同。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鸡汤了,上一次喝鸡汤时,米儿和我们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问哥哥,米儿姐姐怎么没有跟你来?
我这一句话,似乎点燃了哥哥。他突然笑了起來。笑声里有说不出的古怪,像突然穿过山峡的风,锋利,却又无骨无形。
米儿?哥哥依旧笑着说,啊呵呵——米儿不是我的,她已经不是我的了。
为什么啊?
你不是看见了吗?我的腿受了伤,做不成背夫了。我做不成背夫,就得不到米儿。
可是,米儿不是喜欢你吗?
米儿喜欢的是做背夫的我。他们村和我们村一样,当上背夫,是全村男孩的梦想。村里的女孩,以前是想嫁给背夫的,现在游客越来越多,许多女孩就跟着游客去外面的世界,再不愿回来。我不小心摔下坡受了伤,这辈子再也做不成背夫了。
哥哥说完长叹一声。
妈妈突然放声大哭。
妈妈从来都是谨小慎微的,从来不会失控,但是妈妈今天不但号啕大哭,还叫着父亲的名字,说父亲不应该那么早就走,她诅咒背夫这个职业。
这一夜,我听见哥哥无数次的叹息,听见妈妈无数次起来又躺下。
我不敢靠近哥哥,我后悔今天没问哥哥关于推荐我做背夫的事。哥哥的情绪变化打乱了我一切的计划。
9
这个早上,我睁开眼睛,哥哥还在睡。他的睡相真是难看,四仰八叉不说,嘴角还有哈喇子流出来。
他脸上的胡茬稀稀拉拉的,一些青春痘盘踞其中。眼前的哥哥没有我想象中的好看。
我看了一会儿哥哥,觉得实在无趣,就起床去找妈妈。
不知道妈妈的心情有没有变好,我想和妈妈说一说背夫的事。妈妈不应该因为哥哥的腿受了伤,就否定这种伟大的职业。
我想告诉妈妈,哥哥做不成背夫,我可以。我会努力做一个合格的背夫,也找个像米儿一样的姑娘。
我出了门,看见一只石斑鸠噗一声飞过去。这种细脖子小头带着扇贝斑的鸟儿,下背和腰呈蓝灰色,在农耕区活动多些,在山地极少见。
石斑鸠发出咕咕的声音,这个时候,并没有人来惊扰它。它自由地跳跃,起飞,滑翔,这多像我心中的理想啊。
说实在的,今天我没什么心思看这只石斑鸠,我只盼着能早点找到妈妈。我心里存着火热的念头,仿佛看见哥哥像妈妈一样微笑着站在门口。我觉得,我似乎已经当上了背夫,这是我第一次回家。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