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埃及记

2021-05-17 03:50周婉京
山花 2021年5期
关键词:罗丝沃森床垫

周婉京

杰克和罗丝是一对小情侣。

在普罗维登斯这个平均年龄“60+”的城市,没人真正在意年轻人的爱情。他们相识也是缘于送彼此的外公、外婆进养老院,推着轮椅一前一后来到电梯门口。那部老式电梯只能装下一架轮椅。就这样,他们在谦让中认识了对方。杰克要了罗丝的电话,还去她打工的热狗店等她下班。他们像大多数刚认识的小情侣一样,漫步在普罗维登斯河沿岸。这条河像一把尖刀将这座城市切成两半——杰克说如果从高空俯瞰,这个刀把就像是在给什么人“放血”。一周之后,他把她带到北城的一家汽车旅馆时,用前两天刚领的上上个月的工钱开了一个单人房。这是杰克的第一次。他飞快地跑到卫生间冲了一个澡。他一个人久久地伫立在浮着湿气的梳妆镜前,用手指抹出了一把尖刀的形状,他听到她喊他名字的时候,又速速将那把刀改画成了一个器官。房间里的光线昏暗,床的一旁放了一个深红色的小沙发。罗丝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时她已经脱掉了脚上的布鞋。他掖紧浴袍的领子走上前,跪了下来,她的手缓缓绕着探进他的衣服。他更紧张了。在他踌躇着要不要进一步行动时,她按住了他的手,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他害怕了,不知道为什么而怕。

杰克的工作是废品回收员,他在南城的垃圾场上班,主要负责对垃圾车运回来的东西进行分流。在那些沾着人的各种气息的废品里面,他最喜欢床垫。白乎乎的,看起来很干净。他把这些床垫从车上卸下来,扛在肩膀上时,他就会想象到底有哪些人曾经在这个床垫上睡过,他们的肉体在这上面出过汗、睡过觉、做过梦,还生过病,最后说不定死在了这上面。罗丝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他,这让她的到来显得更意外更难得。杰克当时正在给一张新收回来的旧床垫编号,“089”,这是他这个月经手的第89张床垫。这些编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如果他有同事想要从他这儿弄走一张看上去还比较新的床垫,他往往会同意,然后在编号上划去那个被取走的床垫。正是在这第89号床垫上,他真正得到了她。

事情变坏时没有一丝征兆。杰克的一个同事过几天要结婚了,他还差一个床垫。这人头上长了一大块癞头疮,秃了的一边被太阳晒得红光锃亮,他向杰克要床垫的话也说得毫不客气,不要别的,只要“089”。杰克非常干脆地拒绝了。这块不行,他说。那时正值正午,垃圾场的仓库穹顶露出一线晴空。阳光直直地打在一些废弃的铝板上,从银白的铝板折射到杰克桌前的玻璃镜子,他忍不住用手去挡。癞头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要求。可杰克来不及反应,他还是专注地躲着那刺眼的阳光。癞头抢下杰克手中的笔,要在编号那一栏划去“089”。杰克这才反应过来,他突然身手敏捷起来,呼的一下抢下笔记本。癞头的脸在反光中变得愈发扭曲,他拽着杰克工服的衣领将他整个提了起来。杰克刚想辩驳什么,却被这人一拳实实地打进了嘴里。他们被人扯开已经是十分钟后的事儿了,发现他们扭打在床垫上的人还是罗丝。罗丝捂着嘴几乎要哭了,她听到他们的骂声越来越高,杰克从嘴里吐出两颗牙和一口鲜血,用含混的声音说:89,89,89。他用尽力气一抓,想要抓住那只不停在他脸上挥拳的大手,但他没有成功。他嘴里的血和口水混合着流到了床垫上,然后围观的工友开始朝他们跑去,将他们团团围住再强行拦开,直到他们完完全全挡住她的视线。她哭了起来,泪水像山洪一样淹过她平淡无奇的苍白小脸。杰克再见到她时,他的眼睛已经肿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拉过她的手,喘着粗气站了起来。这时警察已经到了,他们走到杰克和罗丝的跟前,要求他们配合录一些口供。他们走了之后,两个警员抬走了那张乳胶表面新沾了些血渍的“089”。

杰克从警察局出来签名领取个人物品时,收到垃圾场打来的一通电话。他的上级告诉他,明天开始不用来上班了。他请求领导不要急着解雇他,这整件事他都可以解释。打电话的男人有点不耐烦了,他最后撂下一句明白话,告诉杰克他打的是自己的亲侄子。他说不然这样吧,杰克可以取走那张“089”床垫,算是厂里的补偿。杰克回到垃圾场,那张原本洁白柔软的床垫被人泄愤糟蹋了,血迹上面又添了许多黑黑的脚印,床垫的一个角还被人砍掉了。杰克盯着它看了许久,最后叫来了一辆小车。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床垫抬上车。司机一直坐在车里抽烟,对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年轻人的行为无动于衷。杰克最后的一点儿钱也都花在了这趟车费上,他下车时摸遍了裤兜,还差司机两块钱。他抬着床垫横着往家门口走,一边喊司机稍等他一下。等他好不容易腾出手来打开家门,他发现屋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拿走了。这是他在父母死后头一次夜不归宿,他没想到自己从警局回来后,家里连条家具腿都没剩下,一张能让他坐下来喝口水的椅子也没有,电视墙上留着黑黑的一条边,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组合电视柜,沙发不见了,床也没了。他把床垫平铺在地板上,感觉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一切。

那天晚上他和罗丝再躺在床垫上时,他发现他又变回了老样子,任凭她怎么撩拨,他就是没有反应。他没钱买面包和牛奶,只好每天清早从家门口的桃树上摘一些果子。那些桃子有的还是青的,咬下去会有酸涩的汁液冒出来。他們躺在床垫上吃桃子,把桃核扔在周围。很快,那些桃核开始腐烂,核仁上连着的薄薄的皮肉招来了许多苍蝇。在树上只剩下一个桃子的时候,他们吵了一架。家里什么都没有,他们的状态都很差——罗丝很沮丧,杰克一直在照着免费小报上的电话给小额贷款公司打电话。后来罗丝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哭,杰克挂断电话直接向厕所走去,他靠在门后,不说一句话。他就一直那样坐着等到她不哭了,她打开门以后,他对她说,我们去找点钱吧。

罗丝先带杰克回了家。杰克见到一个高大黝黑、皮肤皱得一塌糊涂的男人。这个男人正在地下室里摆弄一个遥控器,他称这是“信号屏蔽仪”。罗丝把杰克介绍给她父亲时,这个老男人完全不予理睬,他弯着腰专心鼓捣着他的仪器。一个不足20平米的地下室,堆满了大大小小亮着灯的电子设备。他直起身时对着杰克按下遥控器的一个按钮,杰克身后的一道铁闸唰的一声落下。杰克吓得一激灵。老人仔细瞧了瞧杰克后说,跟我来,我有话跟你单独聊。杰克跟在他的后面,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老人重新开启了那扇门,上到一楼之后给杰克倒了一杯黑咖啡。他叫他张开嘴。杰克照做了。老人瞧着杰克的嘴问,你怎么少了两颗牙。杰克思考了一下说,上学时打架弄掉的。老人用狐疑的表情打量着他,喝起了咖啡。杰克顿了顿又说,上周被同事打掉的。我女儿知道你被人揍的事儿吗?他问。是啊,她知道,还是她帮我报的警。杰克说。见鬼,看来她是真心爱你了。老人接着说,如果你抛弃了她或者让她不高兴,我会拔掉你剩下的牙,你听明白了吗?老人说这话时,眼皮上的褶子耷拉下来与眼睑连成一片,比黑帮教父看上去还要肃杀可怖。杰克当场发誓他绝不会离开她,他要努力挣钱让她过上好日子。他们的谈话结束之后,罗丝走上来,喝掉了杰克没敢动的那杯咖啡。她在离开她父亲之前,在老人沙皮狗一般的脸上亲了一下。她再次挽起杰克的胳膊时,杰克感到什么东西夹在他们之间。罗丝在确定远离了她父亲的视线后,松开她的胳膊,一个遥控器模样的东西从她的腋下掉了出来。他们随便按了几下后发现,周围几百米内的私家车相继发出嘟嘟的声响。他们俩相视一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好东西。

他们没有选择家附近的地方下手,而是来到一家大中华超市的停车场。一连几天,他们都用这个干扰器顺利打开一些车的前门。他们用在停车场空地上捡到的白色塑料袋将手套箱和座椅缝隙储物盒里的钱统统塞进去。这些钱大多是零钱,车主留着买咖啡、加油或者给过桥费的。一天下来,他们只能捞到不到50刀。而且,他们还要提防从超市走出来的路人,一个个筛选、判断这些人是否是“正在作业”的这辆车的主人,并根据眼神预估这些人的行走轨迹。

周五下午,这是他们这周最后一次“出工”了。除去伙食费和水电煤气费,他们还需要30刀就可以买上两张周末档的电影票,如果这天结束能有50刀,那么他们就能买两张带爆米花和汽水的那种套餐。太阳沉沉地落下,好像不久就会有雷雨。他们才急忙按下干扰器的红色按钮,距他们最近的一辆黑色本田的车灯随之闪了一下。这时,有一家四口经过他们身边,他们慌乱地瞅瞅彼此,分别开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杰克与罗丝,驾驶座与副驾驶。罗丝慢慢打开副驾驶座上方的手套箱,兜好塑料袋等着钢镚自己掉出来。这时,那家人已经走到车头,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热闹地说着话。等他们就快要走到车尾时,那家的小男孩忽然啪的一声贴在车窗上,往车里看。这时杰克和罗丝似乎从恍惚出神的状态中突然惊醒,他们从前座跳到后座,在一秒之内快速抱在一起,接着他们疯狂地互相抚摸,互相亲吻。他们心里懊恼极了,生怕这些路人指认出他们的真实身份。“小偷!”这是他们最怕听到的词。那家的父母发现了这个落后的小家伙,顺着孩子的目光瞥了一眼之后即刻将他抱走。小情侣还在后座上抱作一团,吓得不敢动。孩子走了很久之后,杰克才缓缓松开罗丝,靠在车座上喘气。然后罗丝笑了,她又亲了他。

像一段非常有韵律的节奏,如果不是被人打断,他们应该可以一直保持这个状态,但这时杰克听到有人敲了敲后门的车窗玻璃。又是一个小孩。一个小男孩,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他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应该是他妈妈。这个女人的手肘挂着熟食,两只手从塑料袋顺下来搭在小男孩的肩膀上。男孩把一个魔方塞进裤兜里,接着把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杰克满脸通红,一边松开罗丝,一边不停地去够放在前座的塑料袋。那个女人推开小男孩,两条圆圆的胳膊支在后窗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杰克的两只手交叉在腰后,他紧张地搓起手来。这时,罗丝将一个冰凉的硬东西塞到他手心里。他猛地转头一看,然后惊诧地望着罗丝,声音颤抖着说,你从哪儿搞来的这玩意?那是一把黑色的左轮手枪,枪身上下只有手柄那块有一道银边。罗丝说,往前看,先想办法把他俩打发走。那个母親带着小男孩还站在原位,女人若有所思,孩子面无表情。他们就这样僵持了一阵,直到小男孩要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杰克一下从身后亮出了他的枪。那一刻他们四个同时闭上了眼睛。小男孩其实还睁着眼,但也被他妈一巴掌遮住了。没有动静。杰克迟疑了一下后推开门,他脱下大衣遮住那把枪,用枪对着女人的脊梁骨,就这样他们母子非常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地上了车。罗丝往右腾了地方,小孩坐在中间,最后上来的母亲闭着眼关上了门。小男孩问罗丝,他可以玩魔方吗?罗丝看了一眼正推开驾驶座车门的杰克,杰克没说什么,于是她点点头。魔方在小男孩的手里咔嚓咔嚓地响动,杰克发动车子之前正了正内后视镜,他清楚地看见那个母亲正抬眼听着小孩发出的声音,接着她严厉地对她儿子说,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然后杰克的目光又回到罗丝身上,他用眼神在责问她这把枪究竟是哪里来的,可她却扭过头看向窗外。杰克说,或者轻声嘟囔了一句,那(那个“那”很长)……我们出发了。

杰克很快就明白了,这两个人并不是恰好路过。那女人正是这辆本田车的主人,这是她离婚后分得的唯一拿得出手的财产。这辆车是她先生结婚时分期付款买的,等到八年过后,他好不容易还清了贷款,他也正式向她提出了分居。没有什么过多的解释,没有外遇。至少她先生是这么对她说的。她的要求也很简单,只要儿子的抚养权。她签字之后,他还把车和一张床垫留给了他们。房子是租的,他说他会继续租下去。他走的时候只拿走了一些地球仪(他是一个地质学家),留下了各种各样的魔方。这就是有关她的所有的故事,由她儿子扭着手里的魔方波澜不惊地讲着。她几乎不讲英文,所有的话都由她儿子代劳。罗丝告诉小孩,不讲英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家人最早也是从魁北克农村一路辗转到新罕布什尔,再后来“降落”在罗德岛这个全美最小的州。男孩问罗丝,那你的祖先也讲普通话吗?不,但是就像你妈跟你说话我们都听不懂那样,我祖母跟我说话我从来都没有明白过。罗丝接着说,到了六岁,我开始上家附近的教会小学时我才学会流利地说英语,六岁以前我是一个什么都不会讲的小傻子。杰克问,这些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罗丝瞥了他一眼说,你不是也向我隐瞒了你的童年吗,你妈把你扔给你外公,然后跟着一帮吸各种东西的人走了。不,杰克扭了一下方向盘说,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我妈只是有一次服用安非他命过量,引发了静脉炎,后来被一群瘾君子送进了医院,她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吸,看在上帝的份上!

汽车顺着95号公路一直开到西格林威治村时,油箱的预警灯亮了起来。杰克不得不就近拐进一家加油站,他让罗丝拿着钱下车加油。罗丝问他,为什么不是他去做?他说他没有驾照,万一被发现又要被送进去。好吧,罗丝叹了口气。他们周围没有一辆车,只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加油站员工站在站内的小超市门口闲聊,杰克和罗丝都能听得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有哈哈声、呵呵声和夜深了以后草丛里时而传出来的虫鸣。这时,小男孩从里面打开车门。杰克马上机警地转头问,小东西,你想干嘛?我妈妈想上厕所,他说。接着他身边的女人点点头。杰克说,去可以,但需要有罗丝在旁边陪同。罗丝放回了油枪,带着女人往小超市那边走了。车上剩下杰克和小男孩。杰克问他,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吗?是,小男孩说。再具体一点,杰克说。嗯,就是在罗德岛医院的妇产科,某个同时放了几十个婴儿的普通病房。哈,你就没想过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生母另有其人吗?他怕自己解释不清,又说,我的意思是,很多人都会抱错自己的小孩,要知道婴儿长得都差不多。我妈不会,因为那个房间里那天出生的小孩中只有我一个是黄皮肤的。哦。你呢,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我吗,没有,我的朋友和家人都在这里,我不觉得有什么一定要离开的理由,也许有过一次,酩酊大醉的时候会想想假如自己搬到纽约去了,我会变成什么样。什么样?小男孩又开始扭他的魔方。咔咔咔咔。杰克伴着这声音说,我现在觉得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垫就足够了,跟那些流浪街头只能蜷缩在一个涤纶睡袋里的人相比,我已经很幸运了。小男孩说,我也就快要有一张小床了,我妈这月领了工资之后就去二手家具公司帮我买回来,她定金都付好了。说说你的床,那是一张什么样的床?特别好看,榉木做的,有个高靠背,上面还用白色的油漆画了一个米老鼠。不过现在可能有点困难了,小男孩说,你们绑架了我妈妈,如果她周一不能按时上班,月底就拿不到工资,那张床也就泡汤了。他们同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杰克从后视镜看到罗丝她们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牛皮纸袋。罗丝跟一个对着她吹口哨的加油工打听了去纽约的路。他们聊了几句后,那人转身指使一个店员把地上的一把油枪重新插回油箱。我们什么时候要去纽约了?等罗丝上车之后,杰克这么问她。罗丝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分给他和他妈一人一个沾满糖霜的甜甜圈。杰克往后座瞥了一眼说,我也想要。不好意思,我的钱只够买三个。罗丝说。小男孩掰开他的那块,想分一半给杰克,却被罗丝挡了回来。罗丝说,别理他,他不饿。

接下来一个小时的路程,杰克没跟罗丝讲一句话。事实上,他谁都不想理。他偶尔向窗外看看,月光正照着烟蓝色的夜空,没有一辆车与他们擦身而过。他们走错路了也说不定。他再看了一眼天空上幽幽飘荡的薄云,觉得这云缥缈得根本不像是在美国。你说说我们为什么要去纽约?杰克这是在问罗丝。可罗丝却在后座上睡着了,她和小男孩的脑袋像挡风玻璃的雨刮一样偏向两边,看她的样子应该已经睡着好一会儿了。后排只有那女人还醒着,她跟杰克一样,眼睛注视着窗外。杰克转头对她说,你也想去纽约吗?那个女人垂下了眼睛,先是摇摇头,然后又快速更正似的点点头。杰克接着说,你不用怕,我就是随口一问……下午在停车场我不该那么对你们,我当时……哎,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那个女人想了想,然后用不太流利的英文说,那杆枪是真的吗?杰克摸了一下裤兜的枪把,刚想说什么,舌头却卡在嘴唇后面动不了了。女人从她自己的熟食袋里抽出一个卤鸭脖给杰克。杰克扭脸看了看那个酱红色看上去像块骨头的东西,缩了一下脖子。女人解释不了鸭脖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杰克又不愿推辞她的好意。他接过之后用右手端了十几分钟,走过了几段坡路。直到眼皮开始打架,他才发现手里的那块鸭脖子已经掉在副驾驶座位底下。窗外仍旧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月色,连一个可以上厕所、吃东西的休息区也没有,甚至没有一条多余的停车道。他又撑着开了一段路,迎面而来的路标上不断显示着“前方500米——艾达旅馆/给你家的享受”,像是什么人在提醒着他要停一停。他看到“艾达”这个字下面还划了一道线,来不及管罗丝是否同意,就把车驶向了那里。

艾达旅馆的门口斜斜地挂着一个霓虹灯牌子,上面写着“OPEN”(营业中)。杰克推开门走进去,看见了第二块牌子“RECEPTION”(接待处)挂在前台的上方。他正要上前去查看的时候,前台桌子下忽然钻出了一个脑袋。那是一个满头银发的女人。她穿了一件斜排扣的俄罗斯衬衫,外罩灰色毛线开衫,霓虹灯光无情地照在她苍老下垂的脸上。她抬了抬夹鼻眼镜,瞥了两眼杰克之后才开始把她手边的记账簿慢慢拿出来。杰克的眼睛落在她依稀灰白的鬓角上,他问道,一个房间住一晚多少钱?老太太端着那个记账本仿佛仍舊在听一般,闭目而坐。这时,罗丝他们走了进来。老太太快速地扫了一遍来的人,说,四个人得开两间房,一个房间一晚100块。一间房,我们能住下,杰克说。先交钱,老太太说。杰克回头望望罗丝,罗丝瞪大眼睛跟他唇语说,太贵了。80块可以吗,我们明天一早就走。那个老太太听后在记账簿上写了几笔,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那个女人是你们的监护人吗?你们仨都是她的小孩,还是怎么样?杰克很快意识到这老女人似乎看出了他们四个的奇怪,她鹰一样的眼睛下面隐藏着敏锐的直觉。他再次回头求助,目光落在小男孩身上。小男孩正把魔方叠起来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接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走了上去并同时拉起杰克和罗丝的手。他们是我的家人,他说。老太太看了他一会儿,慢悠悠地转过身从墙上取下一串钥匙。她摆摆手让那个男孩过来取。她在他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话。杰克放下80美金的时候,谨慎地观察着这两个人。等到他们四个转上楼梯,杰克立马问小男孩,刚才那个老女人跟你说了什么?小男孩从他身后蹿了过去,跑到罗丝和她妈妈中间,然后回头告诉杰克,她告诉我,房间的冰箱里有一罐蔓越莓汁。

第二天早上,杰克冲了个澡之后就下楼去还钥匙了。他还穿着昨天的那条牛仔裤,裤兜里还别着那把枪。如果不是坐着,他几乎想不起来那把枪的存在。他来到前台的时候,那个老女人正在熨一份《沃灵福德早报》。杰克跟她道了声“早安”,接着问她能不能借那份报纸来看看。只有吃早餐的客人才有报纸读,她说话时眼睛抬都没抬。早餐多少钱一份?杰克问。5块一个人,你们四个人总共20块。杰克说,那你要送我们四份报纸。老太太说,一桌只有一份。这里只有半自助早餐,杰克交了钱之后就后悔了。罗丝听说杰克自己掏了早晨的20块钱,使劲瞪了他一眼。

整个餐厅只有他们一座客人,厨房负责给他们煎蛋、做西式蛋饼和烤火腿的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小男孩还在喝他昨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那罐果汁,他把吸管嘬得不时发出呲溜的声音。他的母亲还拎着那袋熟食,她又倒出了一些酱鸭脖、卤猪蹄在盘子上,这次还分给每个人一点儿酱牛肉。杰克盯着那鸭脖发怔,正当他找不到恰当的理由拒绝这份好意时,旅馆外面响起了警笛声。杰克一个哆嗦站了起来,他抬起白色百叶窗的一边,透过缝隙往窗外看。没过多久,他怒不可遏地冲到厨房里,把那个正在煎蛋的老太太拎了出来。说,是不是你把警察找来的!杰克问。怎么可能,我不是一直在厨房里忙活吗?听声音,那老太太快要哭了,她的双脚不停在空中扑腾。你先把她放下来,能不能不要表现得像个智障一样,我们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摆脱警察!说着,罗丝也站了起来。小男孩和女人也有点紧张,男孩一直在往妈妈的怀里躲,而他妈妈已经坐立不安,她跷着一条腿,摇晃了一阵,又换了另一条腿跷。我想那些警察是来找我的,每天早上他们都来我这儿取免费的报纸,你放我下来,我去把他们打发走。老太太央求道。不行,谁知道你会不会出卖我们,何况你已经出卖了一次!杰克咬着牙依旧死死攥着她的上衣领子。放了她,杰克!罗丝提高了嗓门,叉腰瞪着杰克。杰克深吸一口气后,忽然松了手,那老太太完全没反应过来,重重砸在地上,她的右脚踝着地,随之她发出了一声异常痛苦的短喝。正是那声称不上尖叫却也非常刺耳的叫声,引来了正在门口停车的警察。杰克从餐厅门廊向外窥探,这是两个大肚便便的中年警员。老太太说,他们是杰夫和托尼,沃灵福德镇的片警。你去跟他们说。说什么?就说你没事。可我现在脚扭伤了,难不成你要我爬着出去跟他们说?罗丝在老太太身旁蹲下,撩开她的裤腿帮忙查看。脚踝处果然红了,但是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这个老人家干树皮一样的肌肤上本身就有一个特别明显的旧伤——像刀把一样的疤清楚地刻在她小腿上,也因为这个看起来很深的伤口,她本身走起路来应该也是深一脚浅一脚。换句话说,她是一个跛子。老太太马上遮住了自己的疤,她厉声说,这不关你们的事儿!说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在走出餐厅之前拽上了罗丝,然后勒令似的让包括杰克在内的所有人都躲到后厨去。杰克有点儿慌了,他疯狂地冒汗,你不是要跟我们同归于尽吧,你可别忘了我有枪……他正准备掏枪,罗丝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没人要举报你,杰克,求你了,能不能成熟点。

罗丝搀着老太太走出去的时候,一个警察正把衬衫上衣往裤子里掖,他跟老太太主动打了招呼,问她,沃森太太,您这是怎么了?托尼,我很好。沃森太太说。这时,另一个胖警察从窗户下的单人沙发站了起来,他手拿报纸抓了抓裤带,看着罗丝讨好地咧嘴笑笑。接着他问老太太说,这是您的孙女,怎么以前都没见过?老太太绕过他们,回到前台后面的凳子上。她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然后站起来,问两个警官,还有什么事吗?能来一杯咖啡吗?胖一点儿的那个问。今天咖啡机坏了。罗丝就站在老太太身边说。这位大概是沃森小姐吧,你可真漂亮,希望我明天再来的时候你们的咖啡机修好了,我们想喝一杯你亲手做的咖啡。胖子看了一眼他的同事说。老太太转过身抽出两张熨好的报纸,交到他们手上。我已经有了,胖子挥挥手里的报纸说。另一个警察已经走到门口,他回头对着罗丝露出个淡淡的笑容。他说,咱们明天见。目送他们上车以后,老太太满脸通红,喘着气,一会儿望望车道,一会儿又看向餐厅,然后她嘀咕着对罗丝说,你不用理这些家伙。

再上路,他们费了一些劲才回到95号公路。杰克带上了沃森太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是作为她报警的惩罚,又或者是为了要她指路,因为沃森太太是他们这群人里唯一一个去过纽约的人。她的前夫就是一个纽约人,在曼哈顿上城有一间三室一厅的公寓。他们的车驶过幽深的树林、僻静的小路和重重河岸,路边闪过“米尔福德”“布里奇波特”“诺沃克”这些地名。高速公路绕着一些小镇的边缘转,他们只能看到一些颜色一致的建筑物和没有人的房子。沃森太太的话变得多了起来,她好像太久没有看到这些小镇了,她说她刚结婚那会儿把整个新英格兰地区都逛遍了。她和她先生挑来挑去,最后才决定在沃灵福德安顿下来。为什么是沃灵福德?罗丝问。我先生说这里有个全美最好的骨科大夫,可以治好我的脚。沃森太太指着快速驶过他们视线的一辆卡车说,他们曾经也有这样一辆绿色的小卡车。她先生会在夏天带她到河海相交的山谷腹地,他们会在土路消失的树丛里坐下来野营。听上去可真好,我也想有这么个属于我的“沃森先生”。罗丝说。你在说什么蠢话,你不是已经有了吗?杰克说。后来呢,罗丝继续问,真正的沃森先生去了哪儿?沃森太太摇起了车窗,没有回答。一辆小卡车从他们后面夹道别了过来,杰克紧握方向盘,使劲扭了一把。杰克不甘示弱地在下一个弯道超车了,他跟卡车司机并排开了一会儿,朝着对方竖起中指,走的时候还不忘按几下喇叭。罗丝问车上的女人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混蛋,非要争强斗狠?大家都听着,不去搭话。小孩的妈妈抿着嘴笑笑。沃森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糖果递给小男孩。

他们要过河了。沃森太太告诉他们,这不是河,这是海,只不过是北大西洋的一个分支。杰克坚持说这是河,他说这跟他在罗德岛见到的北大西洋完全不一样。后来,沃森太太妥协了,她说怎么都好吧。她唯独坚持的是,今天早上不是她打电话叫警察来的。沃森太太说这话时,双手抓着她副驾驶座位上的安全带。杰克用她的方式回复了她,就这样吧,怎么都好吧。接着,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小男孩僵坐在后座中间,不敢动的样子。他马上意识到,这件事可能跟小孩有关。但他忍住了,没有直接向这孩子发难。过河以后就是斯坦福德,这里离纽约只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杰克把车开进休息区,大家都下车之后,他跟在小男孩的身后去了男厕所。他对身旁的这个小男子汉说,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不希望是你做的。小男孩摇头。杰克迟疑了一下,然后耸耸肩说,好吧。当杰克回到车上以后,小男孩默默走过来敲了敲车窗玻璃。小男孩的手臂靠在车门上,脸贴近车窗说,我只是担心我妈的工作。杰克摇摇头笑了笑,看了眼公路,又回过头来看着他说,别担心,如果你妈真被开除了,我会送你一张床垫。我想要我的床。那好,一张床加一个床垫,等我们回去了。真的吗?你保证?我保证。他们击了一次掌。这时,罗丝背着沃森太太从厕所走了出来,小男孩的妈妈跟在后面托着沃森太太的后背。這三个女人仿佛是一家人,祖母、母亲和还未成年的女儿。她们仨有一种杰克从未体验过的安静、从容的感觉。

汽车再次发动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有了一点儿变化。车里的几个人,除了杰克之外,其他人现在已经可以任意开对方的玩笑了。罗丝管小男孩叫“魔方小子”,小男孩管老太太叫“蹩脚老板”,小男孩的妈妈爆料说她儿子最近在学校喜欢上了一个新转来的女孩……后来,老太太说,如果她的孩子还在,也应该像小男孩的妈妈这么大了。她们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们开始讨论生孩子哺乳的事。沃森太太说,在她那个年代,女人生小孩就像生马驹一样,医生才不管你究竟有多疼,那些男医生一早就铁了心相信再疼你也会把孩子生下来。医生的唯一职责就是把孩子抱给她喂奶,然后这小东西会立刻咬住她的奶头。这根本都不用教!车上的人都笑了。

沃森太太之后说的事儿就不那么让人开心了。她说她的小孩非常漂亮,生了一头亮晶晶的金发,那孩子吸奶的时候眼睛温润、神色柔和,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会发出贪婪的怪声。她总是特别安静,好像从小就知道不要给父母添乱似的。沃森先生很喜欢这孩子,尽管沃森先生本人是个有些清高的人,但他从不冷漠。其实,这样的人是最好的,他骨子里很热情,但是特别强硬,表现得好像他对谁都很讨厌。杰克说,他觉得自己跟沃森先生很像。沃森太太没有理他。罗丝从后座拍拍沃森太太的肩膀,她还是无动于衷。所有人都发觉了沃森太太的不对劲,她开始就着一个话题不停打转。她再没展开去讲之后发生在她孩子身上的事,她只是在绕圈子。她时而回到沃森先生那里,讲他为人如何正派,除了会对她的厨艺冷嘲热讽,几乎挑不出什么别的毛病。他们有了孩子之后,他承担起养家糊口的全部责任,同时他们开始周末去教堂了。他帮她在教堂管理委员会找了一份工作,她还成为了教堂妇女小组的成员。在每周一次的祈祷会上,她会领着沃灵福德镇的女人们为她们的生活祷告。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有那样的厄运降临在她的身上?她忽然全身哆嗦,哭着说,每一个字都带着能量从她佝偻着背的小小身体里倾泻出来。

杰克皱着眉头不知所措,说实话,他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这么伤心。他甚至开始怀疑,“绑”了沃森太太上车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他正想着,汽车突然剧烈地抖了一下,像人一般打了个趔趄,然后发出一声哀嚎,晃了一下,才缓慢停下来。他赶紧下车查看,罗丝也跟着下来了,他们一起打开车前盖的时候,一股呛鼻的浓烟冒了出来,他们把烟用手挥散后,罗丝频频摇头。汽车水缸爆裂,看来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罗丝向小男孩的妈妈要了这辆车的保险电话,可保险公司的人说他们现在已经在纽约州境内了,他们公司只负责罗德岛州内的拖车服务。罗丝又打了几个电话,打到第三个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今天是礼拜日,汽车服务公司都放假了。杰克也傻眼了。车里的三个人呆坐在闷热的车厢里,热得大汗直流,一筹莫展。最后是沃森太太帮忙打了两通电话,找了她的警察朋友(就是每天早上都去她那取报纸的两个人),让他们帮忙联系一辆拖车。她放下电话之后,叫所有人都下车站好。就在他们抛锚之处的附近,没有一棵树,只有一个印着巨型床垫的广告牌。所有人都同时看见,那块大广告牌下面有一片阴凉。小男孩正想拉着他妈妈穿过高速公路,往对面的广告牌走,却被沃森太太厉声喝住,太危险了,你们,臭小子,你和你妈给我站在原地,不许动!没有人能想象得到,一个跛脚驼背的老人可以走得那么快。她似乎在那一刻倒转了时光,变回了一个年轻人。她健步如飞地走到那对母子身边,像牵着她的孩子一样,稳稳地牵着他们的手把他们送到阴凉下。下一个来回轮到杰克和罗丝。老太太牵起他们的时候,罗丝问杰克感觉怎么样,杰克说他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头脑是清醒的。哦,看着你们俩吵吵闹闹的,我就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生活本来就该这样。

一整个下午,这段路上的车很少。半个小时过去了,只有不到十辆车经过。小男孩把她妈买给他的那一大袋熟食全部贡献了出来,这回杰克没有拒绝那些酱鸭脖,他还吃了一些猪蹄和鸡爪——都是他从前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小男孩的妈妈用很慢的英语告诉沃森太太,这辆车比他儿子的年龄还大,她还记得它从前也坏过一次,那时孩子他爸还在她身边,他就用短接线板打着火发动了车。小男孩的妈妈又把孩子揽入怀中,说起了这孩子小时候的事。她还说到自己的家乡,每年都有人要来这里务工。这些人中有的走海路,有的走陆路,少则半个月,多则三四个月,还要辗转东南亚和西欧。好在你来了,而且还有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儿子,沃森太太说。接下来,他们几个人继续在广告牌下等待,聊了很多,聊起了从现在这个地方到曼哈顿市中心的无数条路。沃森太太说,在我看来,你们都还很年轻,路还长着呢。就拿这条95号公路说事吧,她说,北达缅因、南通佛罗里达,长到你都不敢相信。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徒步走完这条公路,杰克说。如果我陪你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走得快一些?罗丝问。

警察到来之前,杰克问小男孩,这次他还会不会报警。小男孩把魔方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交到他的手上说,这次他会告诉警察叔叔,他们是朋友。收下魔方之后,杰克笑了。他伸出手说,朋友你好,我叫杰克。小男孩说,嗯,朋友你好,我是陈明,你可以叫我小明。后来,两个戴着厚厚大盖帽的警察从一辆警车上下来,那辆警车后面还跟着一辆拖车。警察检查完车辆,让他们逐个登记了个人信息。他瞄了一眼杰克裤兜里的枪把,撇嘴笑着说,这种假枪不管用的,真要碰上坏人了还得完蛋。杰克飞快瞅了一眼罗丝,罗丝的脸唰一下红了。很快,他们的故障车被拖走了。小男孩和他妈妈也跟着警察上了回罗德岛州的警车。杰克跟小男孩告别的时候,趴在他窗边问他,你确定你不去纽约了?那里可有很多电影院和游戏厅,数不清的好玩的都跟镶了宝石一样流光溢彩,可能还有限量版的魔方,你确定?小男孩露齿笑着,之后给了杰克一个结实的拥抱。

公路上车多起来时,正是路人匆匆赶着回家吃晚饭的时刻。杰克带着罗丝和沃森太太上了他们沿路拦下的第三辆车。前面拦下的两辆都因为不顺路拒绝了他们。开这辆车的是一个头发斑秃的银发老头(虽然只能从他后脑勺稀疏的几根发丝分辨出来他的发色),他告诉他们,自己正要回纽约。这次,杰克和罗丝坐在后座,他们让沃森太太坐在副驾驶。在后面的半个多小时里,他们听着这两位年纪相仿的老人聊得投契,心里竟然盼望起堵车。他们听这老头讲起自己三十年前丧偶的经历,终于也听到沃森太太说起了那段不愿提起的往事。沃森太太说,四十五年前的一个夏天,她和沃森先生帶着小女儿来纽约玩,就是差不多行驶到这里,被后面一辆大卡车追尾。肇事司机疲劳驾驶,天晓得他为什么30多小时都不睡觉……这次她没有哭。她只是停顿了一下,好像一只疲倦的鸟儿终于找到了栖息之所。最后,她解开了安全带,她说她想在这儿下车。她不去纽约了,她想去看看她的家人。驾驶座上的老头明显有些着急,他紧握着方向盘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眼看着就要排队上林肯大桥了,过了哈德逊河就是曼哈顿了。老头情急之下抓住了老太太的手,他就这么握着,什么也没说。远处桥下的灯忽然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黑暗世界渐渐闪烁起来。杰克看着那景色愣了一下,然后他在罗丝的颈窝里吻了一下——比他们所有的爱加起来都要热烈、澄澈,罗丝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打开车门,牵着杰克的手走了下去。他们站在桥上向这对老人家挥手道别,他们祝他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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