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惑之
上个世纪60年代初,我在大学读书期间,虽然“专攻”的是机械制造,却像学习功课那样认真地读过北大王力教授撰写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诗词格律十讲》,从此对旧体诗词之迷恋情有独钟。1969年,我在南阳干校接受“保护”和“改造”的日子里,从一位德国留学归来的老工程师赵先生那里借到一部有注释的《唐宋诗词选》,如获至宝,爱不释手。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锁在“茅草屋”中,闭门谢客,泡上一杯速溶咖啡,伏案阅读,如果赶上淅淅沥沥落着小雨的夜晚,更觉得别有一种情趣,不到一个星期就用钢笔抄录完毕,装订成册,保存至今。从此,我在同事间殊荣一个“小资”的美名。
时光荏苒,“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荒唐岁月”留下的荒唐思想,可以随着时光的流逝淡化和改变;但是在南阳干校“茅草屋”中苦读的中华文学瑰宝之《唐宋诗词选》却影响终生。在大唱“红歌”的氛围中,我更加思念一千多年前的易安居士,忧愁是一种美丽,“学诗谩有惊人句”,却发起思古之幽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初读李清照——中国文学史上惟一可以称得上“词家”的才女——顿生仰慕之情并被其征服为“粉丝”,恰恰始于那个“革命”年代,因于那首《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一千多年前的南宋王朝,在国难当头的时候,那些所谓的“大男人”们,醉生梦死,苟且偷安,惟有一个“小女子”易安居士敢于站出来发声,是何等令人感动。在她的笔端,对不愿意忍辱偷生的英雄项羽给予赞美,对以赵构为首的统治集团偏安江南的投降主义予以讽刺挞伐。人活得要有气节,死也要死得悲壮。
后来读到李清照纵论时政的诗,益发感到这位易安居士,尽管在那个男尊女卑时代,才女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她的诗却体现出“诗言志”的古训。例如,在那首《和张文潜读中兴颂碑》的两首诗中,爱国之情难以遏止,建言之道充满智慧——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宫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用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为殷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这是一首借古喻今的建言长诗。李清照虽然有“易安居士”之雅号,但对世态的观察却洞若观火。她对唐朝“安史之乱”的解读,正是唐明皇及其奴才结构的“利益集团”,奢侈腐化,玩物丧志,集体腐败,才给安禄山、史思明造成了反叛的机会。要想平定叛乱,得到中兴,必须用郭子仪、李光弼那样对国家忠心不二的战将。
李清照在第二首诗中进一步建言——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苑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这两首“建言诗”,正如文学史家们所解读:细味诗意,两诗当是李清照在金兵入侵后之作。“靖康之难”和“天宝之乱”的性质和形势极为相似,宋徽宗和晚年的唐玄宗也确实是“难兄难弟”。易安用托古喻今的手法,“对误国的昏君奸臣表示了强烈的谴责,对国家的祸乱表示出极大的关切和悲愤”。
当读到李清照的其它佳句,诸如,“不乞随珠与和璧,但乞乡关新信息”,“愿将血泪寄河山,去洒青州一抔土”,“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那是一腔怎样刚烈的情愫和一张别样美丽的容颜啊!
令我难忘的是,在那“风雨交加的夜晚”,诵读李清照的这些“言志”诗,竟然不觉地和眼前的现实生活联系起来。似乎,那“皇上”,那“妃子”,那奸臣,那“国老”,还有那……都在我眼前浮现出来。借古喻今吗?不过,我还是耐不住寂寞,向那位忘年相交留德归国的高级工程师“赵工”吐露心语,先生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历史有时惊人的相似。”“心有灵犀一点通”。后来,最有意思的是,这位“赵工”就是我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两位“入党介绍人”之一。
我细读李清照——透视易安居士内心的幸福和愤懑——是在改革开放的80年代。我步入“不惑”之年,吃“皇粮”衣食无虞,忝列“官僚”序列时间有闲,才有机缘通读《漱玉集注》(当时买这本书只用银0.80元)。虽然是不求甚解,还是读到黯然落泪的程度,蓦地就被这位一千多年前南宋式微时期的才女“征服了心”,欣然成为她的“粉丝”。说实话真不是因由她“巾帼不让须眉”豪放的英雄气概,而恰恰是她那一曲曲令人销魂的“婉约词”佳篇。初读,自寻烦恼地为之伤心;再读,自作多情地跟着丽人落泪;当读完《漱玉集注》后掩卷凝思,竟然不自觉地把她视为心中美丽忧郁的诗神。
我辈经年累月读的多是古今“大男人”们充满“政治雄心”的诗词,当然也能记住些诸如“大江东去”、“登临送目”、“千古江山”、“北国风光”、“皈依马列求真理”,甚至“不须放屁”之类的句子,可是总难以融入感情中去,更不要说“溶化在血液中”了,于是也就在“豪放”过后淡忘了。
读“小女人”李清照的婉约词,则会生发不一样的感觉:以情纬文,“词从肺腑出,出则愁肺腑”;致情贵隐,“蕴含祗在言中,其妙更在言外”;寓情于景,“景無情不发,情无景不生”。清人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有警句,“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愚以为,这精当的诗词之论,应该得益于易安居士创作实践悟出的精辟箴言也。有作品为证——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漂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与赵明诚新婚不久,丈夫即负笈远游,易安觅锦帕书此词相赠。离别的相思之情跃然纸上,轻敲心鼓,划痕心田。通篇不见“离情别绪”字样,却句句隐藏相思之苦。以浅近明白的语言,诉肺腑,看似寻常不经意,却曲终尽人意,“一剪梅”撕裂心扉。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初看,吟词人惜花之情感染读词人;细想,作者内心的苦闷流淌着泪水。词评家妙语予以圈点:“寥寥数语,委婉地表达易安居士惜花之心情,婉约、形象、活泼、精炼,极尽传神之妙。”还有评家认为,“‘绿肥红瘦,人工天巧,可谓绝唱。”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丈夫的暂时离去,重阳佳节惹思亲人。眼前的菊花触动了易安的敏感神经,多情才女用黄花比喻人之憔悴,比梅花还要瘦几分,吟出千古之名句。于是编织出一则千年传说美丽动人的文学故事:易安填此词致明诚。明诚不甘寂寞,废寝忘食三昼夜,得词50阕,杂易安词作中,示友人评之。朋友品味再三,欣然答曰:只有“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句绝佳。明诚自愧弗如,成为千古词坛之逸话。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是李清照在赵明诚逝世后南渡不久写出的一首震动词坛流芳千古的感时佳作。句首的14个字的叠用,状写出词家“孤独、寂寞、空虚、凄苦、悲惨、惆怅、无奈”的生活感受和心境。如泣如诉,感人至深,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借用“乡心正无限,一雁度南楼”和“一燕海上来,一燕高堂息。一朝相逢遇,依然旧相识”的典故,让读者浮想联翩,体味“国破家亡、天涯流落”的悲苦,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通过从早到晚一天的实感,用情感人,读者感同身受,跟着落泪。通篇借用淡酒、晓风、大雁、黄花、梧桐、细雨等这些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景物,赋予它们人的心灵之气,让这首词插上了人的灵魂羽翼,在时空中飞翔,所以极富文学艺术的感染力。因之这首《声声慢》成为李清照《漱玉词》的扛鼎之作。与李清照同时代的词家评说,“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一下十四叠字者,用《文选》诸赋格。”近代学者梁启超评析:“那种茕独恓惶的景况,非本人不能领略;所以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根咽下。”可谓“知音”矣。
我对“婉约派”词人名家的佳句也多有喜欢,不过细细地品味后,还是感到不如易安居士的《漱玉词》更让我动情。诸如,“多少恨,昨夜梦魂中”的南唐后主李煜,他那首《浪淘沙》“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亡国之际,不思卧薪尝胆,却在感叹“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成为囚犯,还在《虞美人》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悲也夫。读苏轼的悼亡妻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但不过是“梦境”而已。还不如读他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江山如画”,抑或读“老夫聊发少年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更能体悟作者的真心态。读那位不懂“政治”的才子秦观的《鹊桥仙》,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倒也流传千古,成为“恋爱秘笈”常挂嘴边之佳句。不过,一个“大男人”在“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脂粉气中生活,时间一久也让人腻歪。
古人云,“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词以自然为尚。自然者,不雕琢,不假借,不著色相,不落言诠也。”李清照的名句,诸如“应是绿肥红瘦”,“惊起一滩鸥鹭”,“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凝目处,从今更添一段新愁”,“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苹花汀草”,“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这些让读者挥之不去的佳句,“不外自然而已”。今人惠淇源教授说:婉约词是按照美的法则来反映生活的。词家们用精炼的语言、真挚的感情、美丽动人的艺术形象,抒发真情,具有“可歌性”,以美取胜……当是婉约词的特点。愚以为,李清照是婉约词派诸大家中的佼佼者,因之,她才有獨树一帜的《词论》留诸后世。
王延梯先生在《漱玉词注》前言中解读:“与同时代的其他词人相比,李清照的独到之处,不仅表现在词的创作上造诣很深,高居婉约派宗匠的位置;同时,在词的理论上还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主张,并且对词坛其他名家多所批评与指责。”
在中国文学史上,李清照问鼎词坛“婉约派”与苏轼创始“豪放派”,代表着迥然不同的两种词风。宋代词坛名家甚多,但能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上升为理论的词家则屈指可数。李清照的《词论》,特立独行,自成一家,纵论古今,条分缕析,从内容到章法,皆有独家见解,一言以蔽之曰——“充满着批判与创新精神”。
在李清照的笔下: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澈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易安的如此评语,既肯定了南唐后主李煜等词家的写作技巧,更圈点出内容上的空虚。这些所谓的时代“大男人”们与“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歌女们如出一辙,病态呻吟,在御敌救国方面,毫无作为。
在李清照的笔端,敢于挑战名人权威:“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邪?”在指出苏轼“以诗为词”的写作手法缺憾外,还直言指出其“多不谐音律”的毛病。易安又把笔锋扫向其他的名家,“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李清照还做了一个精彩的比喻,这些名家的词,“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
李清照提出的“词别是一家”的论点,是创作实践的总结,极具学术价值,影响后来许多词家的创作。但这篇《词论》也遭遇许多学者词家的批驳和挖苦。诸如,“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还有人借韩愈的诗,“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言指正为易安者流发也。更有甚至,竟然有失风度地骂街,“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也有人对易安的作品尽诋毁之能事,进行人身攻击,“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自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之顾藉也”。看来,这些所谓的“大男人”,才不如人,德更不如人,也就“由无能到无赖”了。
历史是真理的见证人。千年来,大浪淘沙,李清照《词论》的四个基本点——协律,典重,故实,铺叙——为后人的词创作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宝贵经验。
李清照问鼎“婉约派”词坛,是历史做出的公平结论。千年之后的词曲爱好者如我辈之流,愿做易安居士的“粉丝”,放歌一曲时代风,词人九泉有知,当欣然唱道——“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