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皮狗
本篇图:《无依之地》剧照
在美国,有这么一些人奔驰在“无依之地”:他们有着自己群体的信仰与规矩,人们像称呼成吉思汗所率领的民族那样称呼他们—游民/游牧者。
“现代游民”游牧般的生活方式,便是《无依之地》这部先后获得金狮奖和金球奖的电影的看点之一。电影对现代游民的关注,也因切中时代症候而被各大电影奖青睐。
在电影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辆货车,满载家当,周期性出现在全国各地。片中的女主角菲恩说:“我们不是没家(homeless),我们只是没房(houseless)。”
现代游民,好似模仿着传统游牧民族那样生活。
他们首先要选一匹自己的马。在《无依之地》中,每个游民都有一辆自己的货车。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很认真地给自己的货车起个名字,就像游牧民族称呼自己的马驹一样。起名,是现代牧民的仪式,是一种生命的认可,使货车不再是货车,而是成为“伴侣”一样的存在。
在电影中,女主角菲恩的货车出了故障。当修理人告诉她修车的价格不如买一辆新车时,菲恩愤怒地斥责修理人根本不懂这车对她来说不仅是一辆车。
有了“马”之后,就能效仿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游荡,当永远的旅行者。古老的游牧精神呼唤着这批人,让他们重新反思现代社会的定居生活,反思高额房贷,反思货币的价值,反思资本。
“游牧”,或许是逃离现代资本社会僵局的新出口。
现代游民和传统游牧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现代游民作为游牧者,产生于资本系统内部;而传统游牧民族,是“长城外”的民族。强大的游牧民族对于帝国来说,就像《权力的游戏》中的夜王,像《进击的巨人》中墙外的巨人,是一种可怕的威胁。现代游民并不呈现出对抗的姿态,他们诞生于资本系统内部,不在墙外,而在系统内部游荡。
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对“游牧”这一概念有着高度的关注。他说:新的游牧者并不会(像傳统游牧民族那样)诞生于“周边”,因为(全球化的关系)再也没有“周边”了。所以,现代游民只能从资本系统内部出现,从系统的主宰中跑出许多小的游民个体,他们的存在是一种对权力的解构。他们不对抗,但也不服从,不合作。
他们生活在荒野,游荡在人间,但并非完全背离现代社会。从《无依之地》开头,我们就看到菲恩在资本巨鳄亚马逊分店打工,现代游民们辗转于餐厅、中产阶级露营地等场所劳动。他们穿上不同的制服,换取货币,因为它们的“马”不吃草,吃汽油,而购买汽油则需要货币。尽管他们在一起批判美元,但他们仍被卷入这套美元为首的货币系统。这相比我们印象中血气方刚的传统游牧民族,似乎有些不着调。
我们从历史中了解到,游牧民族一大特点便是掠夺。失去了掠夺这一手段的现代游民,实际上已经从“掠夺”变为了“拾穗”,变为了拾荒者。他们甚至还保留着曾经的饮食习惯—喝咖啡,吃罐头—而非直接从大自然中获取资源,这些都和真正的游牧民族相去甚远。
当然,现代游民其实并不全是一场对传统游牧民族的模仿秀。现代游民不一定总是游荡的,它甚至是“定居的游民”。德勒兹也曾对现代游民有过描绘:“我想知道我们的社会究竟会制造出什么样的‘游牧者,如果需要的话,他们甚至是不动和定居的。”
游民们交流个体生存的经验,交换生存技术,进而帮助个体自哺,即更少地依赖他人。
如果《无依之地》中的游民还保留着“在路上”的习惯—就像导演赵婷在片尾致敬的那样,那么还存在一种定点的游民,最好的例子可能就是“三和大神”。他们只打日结工,居无定所,每天只要一把挂面满足生理所需。他们其中有的是迫于无奈,但其实也不乏有人主动去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他们满足了游牧的另一个特征:没有包袱,能随时拍屁股走人。
《无依之地》中有这样一段:所有游民响应游民文化中一位意见领袖的号召,开着自己的房车,像是传统游牧民族的部落那样聚到一起。这就是他们的部落。
“游牧”是一种思想,而非身份,也并非游民专属。
不同于帝国官僚体系,游牧民族的组成方式是一个个小部落,且常常迁徙,组织结构相对松散。如果要找一个与部落相对应的现代治理概念,那就是社区—人们住在一起,互相帮助扶持。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游民的部落和现代社区治理有着很大的差异。
社区中有不同的职能,有人负责医疗,有人负责教育,有人负责法律顾问,所有的功能分支组成一个有机整体,进而形成社区。这些社区治理规则,背后的逻辑都是为了使这个社区的整体更好发展,整体再反哺个体。
而游牧部落的互助,并非为了整体的发展再惠及个体。部落聚集互助的目标是个体,整体并不重要。在《无依之地》中,戴夫教菲恩简单开罐的方法,并给了她好用的工具。游民们交流个体生存的经验,交换生存技术,进而帮助个体自哺,即更少地依赖他人。在这里,个体的获益并非来自整体,而来自个体更全面的进化。假如有一天部落彻底消失了,也丝毫不会影响游民的个体生存。
我们会在《无依之地》中听到许多牧民的生活实用技能。比如,你必须学会自己处理自己的屎尿,因此你要学会用适合你的塑料桶。DIY文化就是游民文化的核心之一。
20世纪上半叶,美国有些杂志会刊登各类有用的手工制作技巧,比如修屋子、修家具、制作新玩具等等。到了20世纪下半叶,DIY不再局限于“自制”或者“技能”一类的实用层面,而上升为一种文化运动。如今像bilibili、YouTube等视频网站的教程类视频更是层出不穷,激起了全民自学热。包括我们常用到的知乎、下厨房等知识分享型App,无不是受DIY文化的影响。
《无依之地》配角工作照
影片中的“游牧”更注重思想境界而非身份,重要的是我们要找到一种“游牧”的状态。不一定非要变成“游民”,才能完全实现“游牧状态”。实际上,游牧状态是一种对权力的解构。它不是一种针锋相对的力量,而是一种逃逸的力量。世上从来不存在完美無缺的系统,只要存在某种系统,这个系统就会有裂缝,而抽象层次寻找的“游牧状态”就会发生于此。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就是一位系统内的游牧者。维特根斯坦曾劝他一个学生不要来剑桥,因为那里没有他能呼吸的“氧气”。学生问维特根斯坦,“那为什么你能在剑桥呼吸呢?”维特根斯坦说:“我能自己制造自己的氧气。”
“游牧状态”可发生在方方面面,例如当今的性别观念逐渐从原先固定的男性与女性,走向流动的性别观。自媒体时代之初,出版的力量被互联网技术从传统出版和媒体行业中解放出来,分发到个人手里,也是一种游牧状态……游牧状态意味着对“新”的追求,正如《无依之地》中那位因患癌症而被宣判只有七八个月寿命的老人所说:“我想要新的感觉。”
游牧,就意味着在蛮荒之地冒险。
但要注意,游牧状态并非是永久的,它甚至十分短暂。权力和资本系统,永远不会停下内化“游民”的脚步—就像曾经原子化的小自媒体也会成为新的媒体机构,进而形成新的权力系统。
当最初的游民们放弃了原子化,形成新的体系,最初那种游牧状态也将随之消失。但总有固执的游民—《无依之地》中菲恩,就算收到妹妹或是戴夫住下来的邀请,依然无法停下她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和在路上的脚步。另一方面,因为系统总有裂缝,所以总会有新的游民诞生。游牧与稳定,大体上来说总处于一种动态平衡中,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游牧者。
因此“游牧”是一种思想,而非身份,也并非游民专属。“游牧”的状态,每个人实际上都能找到,或曾有意或无意地体会过。尤其是对于艺术创作者而言,优秀的艺术家在创作中必须始终处于“游牧状态”。当艺术家不再“游牧”,就是他最需要警惕的时候。
《无依之地》获得多项大奖,对赵婷来说是一种表彰,却也是一种“系统”对“游民”最危险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