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饭圈”到“养老式追星”:个体化进程中青年适应、互动与嵌入

2021-05-11 09:20
大连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饭圈亚文化追星

温 欣

(1.山东青年政治学院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2.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饭圈”是“粉丝圈”的简称,即追星群体的统称[1]。第一届“超级女声”播出的2015年被视为“饭圈”的元年。2019年,“饭圈女孩”掀起了一场守护“阿中哥哥”(中国)的爱国主义网络行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初期,“饭圈”特有的渠道为一线医护人员筹集物资和善款,一批批贴着“某某明星粉丝后援会”标签的防疫物资流向武汉。“饭圈”以其强大的动员能力和严密的组织体系在公共事件中发挥积极作用,传递正能量。同时,江苏宿迁某校老师组织小学生们为肖战跳舞“应援”(加油)、河南夏邑一幼师利用孩子“应援”王俊凯、“肖战227事件”“何炅收粉丝应援金条”“王一博被报假警事件”“虞书欣为粉丝冲动行为道歉”等“饭圈”乱象也频繁发生,2020年也被“饭圈”称为“偶像塌房(形象坍塌)年”。2021年“饭圈”乱象“出圈”(知名度提高)事件愈演愈烈,如“打榜倒牛奶”“机场追星”等事件甚至已经触碰社会道德底线和法律。2021年6月15日,中央网信办启动“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对五类“饭圈”乱象展开重点治理[2]。“饭圈”乱象所引发的青年社会问题已经超越青年亚文化研究的范畴而成为社会治理的重要议题。研究多将“饭圈”视为非理性的整体,甚至是娱乐产业的一环[3],从对青年价值观念和道德意识等不良影响视角提出治理策略[4]。从宏观视角提出“饭圈”治理十分必要,但是从整体视角界定“饭圈”的特征和规律,将“饭圈”青年仅是看做缺乏判断的非理性群体,难以真正贴近和理解当代青年的时代困惑与需求。事实上,青年中存在许多虽被外界定义为“饭圈青年”,但其自我却并不认同的青年族群,他们数量庞大却多以个体化形态存在,称自己为“业余追星族”或者“养老式追星族”。该群体是理解当代青年亚文化特征与需求的重要窗口。基于此,本文采用深度访谈和网络民族志的方法,以“养老式追星”青年为主要研究对象,以个体化视角为分析工具,探析“养老式追星”青年亚文化风格表征,并从个体化理论视角解释其文化隐喻,理解其亚文化实践过程。这对理解青年社会心态,加强“饭圈”乱象治理,引领青年价值成长具有现实意义,同时也有利于理解社会变迁背景下青年现实困境与需要,为青年发展营造良好社会文化环境。

深度访谈:“养老式追星”青年族群具有多元化特征,为了能够更好地对其进行整体上研究同时兼顾典型性,采用目的抽样和滚雪球抽样的方法,尽可能根据不同年龄、性别、学历和职业,选择了自称“养老式追星”青年12人(见表1)进行深度访谈,涵盖了男女两性、青年学生和青年劳动者,年龄在19~40岁之间。需要说明的是,在访谈过程中,访谈对象介绍了一位40岁的“养老式追星族”(代码:P)。随着青年年龄定义上限的不断拓展,其符合养老式追星特征,且具有较强的典型性,因此也将其纳入访谈对象中。具体访谈问题包括:你的“养老式追星”主要有哪些具体的表现?哪些原因促使你选择“养老式追星”?促使你持续投入的原因有哪些?你如何看待自身的“养老式追星”的?

表1 深度访谈对象一览表

网络民族志:通过对“知乎”“微博超话”等网络社群匿名观察,收集“养老式追星”青年群体内的互动和“养老式追星”青年在网络平台的公开发言等,分析其特征及动机。

一、“养老式追星”青年的风格画像

风格是亚文化的“图腾”[5]76。亚文化从属于社会整体的语境中,展示、传达出阶层、代际、社会性别等关系,是对自身处境的想象性表征和抵抗的符号[6]。与其他类型的“饭圈”相比,“养老式追星”青年并不将“追星”、为偶像“打榜做数据”(投票、转发、评论等)视为自己的主要工作或者事业,而是一种休闲或业余爱好;不再较为疯狂地投入时间、金钱,而是量入为出和细水长流,这与在工作中退居“二线”类似。与所谓的“饭圈”的圈层化不同,“养老式追星”青年呈现出典型的个体化特征。

(一)结构松散化

亚文化风格主要元素是形象、品行和行话[5]77。根据“饭圈”投入的时间、金钱和情感等进行划分,分为“职业追星”圈群、“养老追星”圈群、“顶流追星”圈群、“死忠粉”圈群、“专业追星”圈群。性别、年龄并不构成“养老式追星”青年风格的核心特征,在结构上,与通常理解“饭圈”圈层化特征[7]不同,“养老式追星”青年是在“饭圈”核心成员(即“站子”)外围的具有弥散性的群体,具有结构松散化的特征。

追星都有“站子”嘛,然后就是运营团队,负责组织线上和线下的活动,另外就是视频组,负责寻找资源、翻译制作视频和修图等,这些都是“饭圈”的核心工作组。“控评”(操控评论)、“反黑”(反驳负面消息)都相对来说是比较外围的,通过“微博超话”“粉丝群”联系起来的。(访谈对象M,2020-12-05)

我朋友就是“站子”,她的投入比我大很多。她和我一样是大学生,她是学新媒体的,可能因为专业的原因,所以也是能够结合,和她相比我并不算“混饭圈”,就是业余。(访谈对象A,2021-01-05)

我应该是非专业的,“养老”追星。现在就是如果他发新歌了,微博转发一下。如果他出新歌会听,新专辑会买,演唱会会听。其他的就没什么了。现在“周边”基本上也不买了。因为他主要就是做卫衣,我太多了,我妈下了死命令不许我再买了……不会发朋友圈,因为会显得格格不入,也不会发微博,因为大家发的内容都一样。如果看到说他不好的,就是举报,前段时间他被骂得最惨的时候因为评论会被网暴,所以我们就是截图然后举报。(访谈对象B,2020-12-24)

互联网为建立“粉丝”与偶像间直接联系提供了可能。围绕着偶像及其工作室,形成了以“站姐”(“粉丝”团体中的领头人)为核心的“饭圈”工作组,通过“微博超话”、QQ“粉丝”群、微信群及各大论坛,能够迅速聚集“养老式追星”“粉丝”群体,而“粉丝”本身即是重要的资源——“流量”(访问量、人气)。“追星”可以通过购买产品和欣赏数字作品的方式完成,不必追着偶像各个城市跑,也不必须观看直播。时空结构的变化使“追星”更容易嵌入日常生活中,最终形成“养老式追星”。

(二)群体流动性

第二现代性是一种流动的逻辑,具有局部性和不确定性[8]13。“养老式追星”青年风格具有流动性特征。一方面在资本运作下,如随着选秀节目的热播,在对偶像了解加深的过程中逐渐投入更多的时间、情感和金钱,成为“专业追星族”;另一方面可能因现实中工作学习压力或者偶像的“道德失格”而逐渐减少时间、情感和金钱的投入,成为“路人粉”(偶尔关注),甚至“塌房”和“脱粉”(不再是“粉丝”)。

看我现在的状态,每天都忙着面试找工作,根本没有时间。然后再加上因为之前那段时间,他也不在“圈子”里了,所以现在就是“养老”追星了,比较业余。(访谈对象B,2020-11-10)

我追得最凶的时候是在《青你2》的时候,会投票、买电子杂志,也会逛逛微博。当时节目很火,然后无聊就点开看,然后就觉得王某某特别好,很努力,很可爱,很想支持她出道。(访谈对象L,2020-12-25)

从来对明星偶像没什么兴趣、讨厌“饭圈”的人被一个叫刘某某的女孩子打动到了。我喜欢她的灵魂,和她的为人处世。知世故而不世故,善自嘲而不嘲人,一直独立坚强,温暖明亮。那是我最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从那一天,开始了和“饭圈”的第一次接触,到今天快一个半月吧,说实在话,“饭圈”果然把我劝退了。“饭圈”并没有让我离这些越来越近,反而离以前的那个自己有点远了。(知乎网友)

青年亚文化在现有语境中进行“拼贴”,创造新的意义[5]114。“养老式追星”青年试图用如“努力”“坚强”“温暖”等主流价值拼凑个体价值和意义的话语建构起“饭圈”的流动性风格。当面对“饭圈”亚文化的污名化,“养老式追星”青年选择运用“养老”和“业余”等话语将自身与“真爱粉”等“饭圈”青年区别开来,流动地建构自身的文化自我认同。群体的流动性代表着“养老式追星”青年的主体性。作为亚文化的“饭圈”并不是一块铁板,而是具有主体反身性的青年,他们在实践中建构和反思自我价值。第二现代性的个体希望具有反思性,但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只能满足于“拼凑人生”[8]8-9。在参与“饭圈”过程中,“养老式追星”青年们为满足自己的审美和喜好,在“饭圈”中心与边缘,不同的“饭圈”之间不断流动。

(三)个体离散性

离散性概念最初用来形容全球分布的犹太人全球流动。“养老式追星”青年的离散性是指互联网背景下其现实生活中的个体化倾向和想象的共同体倾向。在日常生活中,“养老式追星”青年作为产品消费者、数据生产者等以个体化的形象在网络上存在。同时,他们会因具体事件以偶像名义联合起来。虽然“养老式追星”青年参与了部分“饭圈”行动,但却很难建立群体成员间的个体关系,缺乏真实和有效的现实世界中的人际互动。在研究过程中,通过申请方式加入了两个微博“粉丝”群,在半年的时间里,“粉丝”群中每天均有三五百条消息,主要内容分别是“早安”“午安”和“晚安”,期间可能穿插着部分“粉丝”日常生活的分享,例如某“粉丝”考上研究生后和大家分享喜讯,大约有2~3人给予“祝贺”。在访谈中,也显示出“养老式追星”青年个体的离散性。

我并没有因为这个而认识新的人,这个也不会成为我交朋友的资源。因为我觉得这就是我个人的事情,只有在需要拉票的时候可能会和舍友说帮忙投一下票。同时,也不会和圈里的其他人建立私人联系。(访谈对象L,2020-12-25)

这也与伯明翰青年亚文化学派的论述相吻合,亚文化发生在主流文化最为薄弱的休闲领域。“养老式追星”青年将“饭圈”亚文化界定在私人领域,他们的形象、表达和行话主要发生在私人休闲领域。个体成为规则的探寻者[8]18。在研究中,大部分“养老式追星”青年认为,“追星”是他们个人事务的一个部分因而与他人无关,他们定义了自身关于休闲时间使用和审美的标准,也实践了“去传统化”的个体化过程。

二、个体化社会中“养老式追星”青年的现实需求

中国的个体化具有鲜明的特征:制度变迁对个体的松绑;个体能动性的彰显;个人主义的缺失;消费主义的深刻烙印[9]5。在“养老式追星”青年展示出具有个体化社会表征的现实需求。

(一)对非理性生活的理性回归

制度变迁对个体的松绑在“养老式追星族”中最鲜明的体现是非理性态度的转变。非理性不再是一种负面消极的自我指责依据,而成为一种可以选择的生活方式,用以使用休闲时间的方式。“非理性”是在访谈中所有受访青年对自己“追星”行为的评价。但是,这种“非理性”的评价并不是青年对主流文化对其评价的单纯内化,而是将其视为在个体化生活中“为自己生活”的一种重要的生活方式。可以说,青年由“饭圈”走向“养老式追星”的过程,是将非理性限制在个体生活的范围的转向,是对非理性生活的理性回归。

其实我知道自己是非理性的,但是那又如何呢?理性有什么用?我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追星只是我休闲时候做的。我还因此学会了韩语,现在也如愿在韩国留学,我觉得这让我在现实中变成更好的人。(访谈对象F,2020-12-24)

我最厉害的时候是挺不理智的,就是会“做数据”、买电子期刊。可能是因为太闲了吧,那个时候。就是我也是不太能去解释为什么那么做。因为很多账号是半夜放出来嘛,然后就半夜去抢,复制、粘贴去投票。挺机械的,但也是一种经历和体验,现在学业忙了就不会这样。(访谈对象WL,2020-12-25)

虽然我知道是不理智的……其实对我来说真假不是那么重要,我现在也算是“养老”追星,几乎不买产品或参加演唱会了,但还是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当年喜欢他这么多年。所以选择相信他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曾经的自己。(访谈对象C,2021-07-20)

“不理智”“浪费时间”等都是外界给予“饭圈”青年的评价。但“养老式追星”青年对这样的评价不置可否。他们中大部分人不会激烈抗辩,而会以“我知道”一笔带过,然后在思考后依然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娱乐是以“乌托邦主义”为要旨的,迎合了逃避现实和短暂慰藉的社会心理[10]。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他们而言“追星”是他们的个体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个体理性选择,是应对“太闲”或者“追梦”生活的一种策略,这也是他们称自己为“养老式追星”的重要因素。

(二)在虚拟空间中追求对真实的信仰

全球流动性和时空脱序的现代性给予青年以工具来塑造更加多样和完美的外在形象,也让其产生了许多“非真实感”。在青年亚文化中,对偶像的要求不再都是完美无瑕的,而是越来越要求其“真实”。在田野调查中,很多偶像真实的一面被“养老式追星”青年津津乐道,成为“追星人”才懂的“槽点”(比较有趣的地方)。“饭圈”对真实的信仰选择展示出“养老式追星”青年个体的能动性的实践。偶像及其工作室顺势而为,通过直播或者“粉丝”群等大众传媒途径展现偶像“真实”的一面,将“真实”作为持续投入其中的重要精神信仰。

最开始的时候就是觉得他特别有才华,有趣。就是看他直播,一些日常,就觉得他之前也是普通人、素人,然后迅速地成名,然后也不是特别会掩饰自己,不是特别会表达自己,感觉特别真实,和别人不一样。(访谈对象B,2020-11-10)

我觉得他们的歌唱出了我的青春。虽然他们都是“奔四”的人了,但是他们永远是那么赤诚。所以我会参加他们的演唱会,购买他们设计的衣服,每月交“水电费”(“追星”的花费),因为这已经成为一种信仰吧,希望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访谈对象J,2020-10-28)

以“真实”为核心的理想特质的追求是“养老式追星”青年基础的动力机制,是形成社会信任的基础。在网络媒介的帮助下,青年过着空间和社会意义的具有虚幻感知的现实生活。互联网强大的媒介作用,让青年可以既孤身一人,又享受着万人的演唱会和亿万人参与的“成团(选秀节目通过比赛选出团队)之夜”。这种个体与制度的分离的结构使青年亟须以“真实”等为核心的社会信任基础。如前文所述,已被明星团队卷入的以“站姐”为核心层的“饭圈”承担了明星周边视频资源收集和制作等工作,这使“饭圈”外的“养老式追星”青年能够通过网络源源不断地获得偶像在舞台上和生活中的“真实”故事。

(三)在个体化社会中追寻想象的共同体

中国的个人主义充斥着不合群、功利和毫不考虑他人的利益,而平等、自由和自主等则被忽视[9]22。近年来“饭圈”频频因“骂战”而“出圈”,展现了“饭圈”不合群和自私化的显著特征。“养老式追星”青年则与之具有显著的差异。对“养老式追星”青年而言,以偶像为名寻找共识,融入想象的共同体,来减少个体的孤独和获得集体感是其重要动因。共同体的作用下能够将共享观点构成值得坚信和敬重的真理[8]14。互联网时代青年的个体化倾向让个体产生巨大的疏离感的同时,也为新的共同体的形成提供了技术基础。选秀、综艺、“IP”(成名文创)热剧等皆有媒体迅速传播,其和主流文化相契合的符号,例如“勤奋”“努力”“幽默”“青春”“梦想”等通过以微博为代表的“饭圈”主阵地迅速传播,不断制造“顶流”(非常出名的人、事、内容等)。“养老式追星”青年在这些符号的吸引下在网络中聚集起来,他们在“饭圈”的周围,不需要直接近距离接触到偶像本人,甚至不直接接触“站姐”,而是基于对偶像的喜爱和一群有着同样喜爱的陌生人在空闲时一起做着“数据”,买着“周边”,一起“反黑”,感受这种“团结办大事”共同体及其共享的积极信念。

毕竟滴水成河、聚沙成塔、团结的力量是巨大的嘛。而且有时候为了给偶像做代言销量的时候,哪怕偶像代言的商品自己用不上,或者性价比很低,也会从生活费中省出来钱去组团购买,因为这都是向偶像证明自己的爱的时刻。尤其是有同类型竞争者时,更要在气势上给idol(偶像)绝对的依靠!(知乎网友)

“养老式追星”青年文化是主观个体化的群体外在表征。面对文化多元化,青年重构一个基于一定共认价值的想象的共同体,作为集体生活的方式和自我认同的来源。

(四)对积极进取的中庸式表达

“佛系青年”[11]和“社畜青年”[12]等青年亚文化展现出青年群体面对现代社会变迁的妥协、异化和无力,揭示了青年在面对激烈的竞争采用退缩、减少社交和降低心理预期等亚文化风格表征。“养老式追星”则是对激烈社会竞争的中庸式表达。在现实中,青年不敢表达自己的野心和抱负,也不愿意与人发生冲突。在“饭圈”中,青年欣赏将自己“想红的欲望写在脸上”的练习生,颂扬“idol”和别人“battle”(竞争),疯狂为“idol”打“call”(支持),不允许“idol”受到丝毫不公平,熬夜“做数据”只为自己欣赏的“idol”能够“C位出道”(成为中心人物)。

我当时是追王某某,感觉她特别努力,然后因为她没什么背景,不是特别受到重视,现实真的是很残酷的。在现实中我们个人可能不能怎么样,但是在追星的过程中,看着自己通过努力让她出道,也是一种另类进取的表达吧。但是如果别人不主动问我也很少会和别人说,感觉会有一个标签,人家可能看不到其实你积极和热爱生活的一面,一听说你追星,就觉得你是……,而且现在感觉你即使很努力也不要说出来,也是怕打脸吧,万一努力没回报呢。但是追星不同,你看到她出道就是实打实的回报,自然都会被看见。(知乎网友,“养老式追星”青年)

而“养老式追星”中,青年实现了未能在现实中实现的、对自我积极进取的中庸式表达。他们既通过“追星”方式表达自身对积极进取的态度,又不是采取非集体而是个体化、非激进的中庸式表达,而与被贴满非理性标签的“饭圈”相区隔。

很多研究论证了作为青年亚文化的“养老式追星”文化融入主流文化的可能性。在本研究中,大部分“养老式追星”青年都是具有家国情怀的正向青年,追星多作为业余爱好,他们在现实中努力学习,认真工作,希望对社会有所贡献。追星行为并没有影响他们成为有担当的青年,有时候,“养老式追星”也可能会成为他们展现社会责任感的一个途径。

今年年初疫情刚刚暴发,“粉丝”群就组织捐款嘛。虽然平时我就是“潜水”(只观看,不发表意见)嘛,比较“佛系”(平和、淡然),但是这种活动我觉得是特别有意义的,可能这就是偶像的力量吧。大家都是义务的,他们有这个责任感,让我们“粉丝”购买物资给最需要的人,这也展现了我们“养老式追星”青年也是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的。(访谈对象W,2020-09-27)”

从这个意义上说,“养老式追星”创造了一种社会一般信任,通过社会一般信任,将个体与社会相连,既展现了作为“养老式追星”青年群体偶像的强大的组织号召能力和正面形象,也践行了社会责任,成为青年社会整合的重要途径。

三、个体化进程下“养老式追星”青年的主体性分析

在工业化之初,早期社会学理论便注意到个体重要性。个体与社会结构的关系是涂尔干、韦伯等经典社会学关注的重点。但阎云翔指出,社会的个体化是伴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新概念[9]326。贝克则将个体化理论视为自反性现代性的重要组成部分[8]5。阎云翔在《中国社会的个体化》概括了个体化的三个特征:一是个体从社会约束中脱离出来,即吉登斯所说的“去传统化”;二是个体通过从众创造自己的生活;三是现代社会结构强迫人成为积极主动和自己做主的个体,即鲍曼所说“强迫性和义务性的自主”[9]328-329。从个体化理论来看,“养老式追星”青年亚文化的形成或可看作是青年应对个体化社会的社会适应策略、人际交往工具和融入手段。

第一,“养老式追星”是青年应对社会变化下个人价值与生活多元化的适应策略。个体化具有个人的解放意义,人从传统责任和社会义务中脱离出来[13]155。一些青年个体在公共领域仅仅是单调、周而复始地工作[14],这种简单和单调的工作造成了青年劳动者与劳动过程的异化。“养老式追星”成为个体在休闲等私领域应对个体化的适应策略。“我觉得很多时候是因为无聊吧,可能是那段时间太闲了,然后慢慢地越来越有兴趣。”(访谈对象B,2020-10-10)个体化进程中日益扩大的差异性使青年休闲生活拥有“志同道合者”变得困难,“追星”成为青年消解“无聊”休闲时间的低成本个体化社会适应策略。“虽然有很多人说我浪费时间,但是我想这就是我私生活的事情,我怎么打发时间是我自己的事情。那追追剧,刷刷微博就是很低成本的方式啊。你很难说找到很契合的人然后逛逛街,我已经很久没有去逛街了。”(访谈对象J,2020-09-13)社会的个体化已经成为现代性的社会结构。从这个意义上说,青年通过话语建构实践了福柯所说的微观权力的展演,通过“养老式追星”方式主动地适应个体化社会。

第二,“养老式追星”成为青年在消费社会中发挥主观能动性、参与社会交往的一种途径,实现了“通过从众创造自己生活”的过程。青年网络圈群展现了个体化趋势不断加剧下青年以互联网为工具重建集体生活的努力[15]。在社会个体化加速流动的过程中,个体间差异日益扩大。“饭圈”所制造的消费符号成为“养老式追星”青年群体在社会交往中所需的意义符号,为实现自我认同提供了便捷途径。

早期的时候主要就是身边也有朋友“安利”(推荐),然后关注了确实感觉很好,也算“入圈”,但是比较业余吧。因为当时喜欢他的人比较多,所以能够大家一起做一些事情,虽然自己业余,也是力所能及在参与,感觉也是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好,也更能融入群体中了。(访谈对象L,2020-12-24)

除此之外,“养老式追星”青年通过参与社会公共事务,如在“粉丝”群中为防控新冠肺炎疫情组织筹款筹物,提升群体的凝聚力,实现群体和自我的社会认同。

第三,“养老式追星”是对个体脱嵌的嵌入性行动。个体化带来分化,并使个体处境跨越相互分离的私人领域和公共空间[13]159。流量经济时代使“粉丝”本身便具有了巨大的经济价值和社会影响力。社会要求个体去解决系统的矛盾,个体会朝向“利他个人主义”的伦理发展[9]327。面对制度的个体化所产生的个体失声、安全感缺失和主动性丧失等个体分化与脱嵌,“养老式追星”青年以“追星”为名,通过各种网络“反抗”行动试图与之展开温和的“抵抗”。当他们发现偶像工作室不作为时,会选择性地发起或参与集体行动,例如发起“超话”、参与联名、要求更换造型师和宣传团队等。

当时他被“黑”(言语攻击)得最惨的时候,有一个“网红”每天都是大半夜的发微博“黑”他,然后我那段时间就是每天“蹲”他的微博,然后录屏,给工作室作为证据。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觉得他太惨了,想为他做点事情。我也不能和别人说我这么做,就是默默这么做。(访谈对象P,2020-12-26)

个体化的个人生活日益依赖社会结构和环境[13]160,“饭圈”则为其反抗强迫性的个体化提供了群体性反抗的机会和平台,成为“养老式追星”青年对自身个体化情绪焦虑的反抗,借由反抗试图重新嵌入主流的社会结构中。

四、结论与建议

“养老式追星”是青年对“饭圈乱象”的主体性回应。“养老式追星”是青年个体生活选择的非理性、对真实的信仰、想象的共同体和对积极进取的中庸式表达,其重要的功能在于其成了青年在个体化进程中个体的适应策略、参与个体间的交往工具和抵抗的行动符号。从青年回应第二现代性即个体化进程的工具性、策略性和抵抗性符号表达的隐喻来理解“养老式追星”青年亚文化现象,并从理解当代“养老式追星”青年的现实困境与需要出发,实现“饭圈”乱象的有效治理。

第一,应加强对娱乐行业的监督和管理制度建设,重塑网络时代的社会信任。社会信任在一定程度上的缺失,使青年主动地选择以“养老”为表征的消极态度表达自身态度、情感与价值。网络自媒体平台、明星工作室等的疏于监督和管理,导致“天价应援”、网络暴力、弄虚作假等“饭圈”不良风气在行业内泛滥,使青年选择以“养老方式”表达自身诉求。个体化意味着引导生活方方面面与市场的依赖,形成孤立和缺乏自我意识的大众市场和消费。市场的逐利性加剧个体的疏离、焦虑和不安,在这样的背景下,以结构松散性、流动性和离散性等个体化特征存在的“养老式追星”青年,更容易产生仿佛只能选择“相信偶像”的错觉,在这种错觉的支配下,网络上呈现出非理性的“无脑维护言论”就不足为奇。应通过对娱乐行业和媒介的监督、管理,营造良好的市场氛围,严格限制失德失信的艺人,建立明星工作室和自媒体平台的市场准入机制,重塑娱乐行业社会正义观,提升社会信任。

第二,严厉打击信息贩卖、“水军”(被雇佣的网络写手)等滋生网络暴力的非法产业链,营造理性、平和的社会风气。以贩卖明星私人行程、编造“八卦”新闻和“水军互黑”等为核心的非法产业链的存在,严重地危害了演艺工作者作为公民的基本权利。不仅如此,围绕着“饭圈”的信息贩卖及衍生的“水军”等网络暴力还延伸至“饭圈”外的“养老式追星”青年中,导致网络中侵犯公民权利的事件时有发生。“养老式追星”青年由于缺乏组织性的保护,较易受到“饭圈”网络暴力的攻击或网络暴力下展开个体的非理性反击。应加强对信息贩卖、“水军”等滋生网络暴力的“饭圈”非法产业链的打击力度,切实对上述违法行为开展治理行动,不让娱乐圈成为侵犯公民权利的非法之地。

第三,积极推出正向偶像,引领青年积极进取的社会价值观。“养老式追星”青年之所以选择“养老”的方式展开自己的“追星”行动,本质上反映了其对正向榜样的巨大需求。在乌烟瘴气的“饭圈文化”下,其没有放弃偶像对自身价值激励的作用,而是采用“养老式”方式,回应偶像“饭圈化”的不良风气,是对积极进取的中庸式表达。生活政治需要偶像,其发挥了先前政治纲领和宣言试图发挥的功能[13]161。个体化社会中,偶像在很多青年建构自我认同、社会互动与社会参与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从回应青年积极进取、参与社会公共事务和承担社会责任需求出发,强化青年服务功能,通过正向偶像引导和示范作用,积极引领青年关心社会公共事务,参与社会治理。

第四,培育社会性青年社会组织,为青年提供优质的社会参与机会,构建青年文化生活共同体。社会流动背景下个体化的加速所带来的青年自我认同和心理安全等的丧失是“养老式追星”等青年亚文化群体生成的重要文化根源。从青年的主体分析可知,“养老式追星”是个体化社会的社会适应策略、人际交往工具和融入手段。社会只有从根本上重视并完善青年权益制度保障机制,为青年提供更多的经济机会和社会参与机会,创造新的集体生活空间与内容,构建青年与社会积极、稳定的正向联结,才能让“养老式追星”青年从根本上回归理性。因此,在“饭圈”及偶像之外,应通过为青年提供更多元化的社会参与的机会,通过培育社会性的青年社会组织,鼓励、引导青年通过志愿服务,积极融入社会、参与社会和贡献社会,进而深度融入现实的社会共同体中,才能避免青年走向“养老”甚至“躺平”的生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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