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爆发时《深圳特区报》中的战争隐喻研究

2021-05-10 09:18司建国
清远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语料隐喻抗疫

司建国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外语学院,广东深圳518055)

1 引语

我们参照认知隐喻理论[1],考察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突发时《深圳特区报》中的战争隐喻模式及其形成的概念网络,并解释为何这一隐喻占了主流。

隐喻指以简单的A喻说复杂的B,如“疫情(B)是/像杀手(A)”。A为B提供认知通道:把“疫情”看作“杀手”,同时,突显了“疫情”的特征:危险、无情、致命。在认知隐喻框架中,隐喻不仅是语言现象,更是概念工具,不仅是修辞手段,更是认知路径,不仅是文学手法,更是日常现象,在我们认识世界、形成概念、传递信息时不可或缺。

国外学界对媒体有关传染病报道中隐喻的讨论始于1980年代前后,与认知隐喻理论的诞生(1980年)和艾滋病毒的发现(1981年)紧密相关。

Sontag[2]开创性地分析了媒体中与肺结核、癌症及艾滋病相关的隐喻,描述了隐喻与不同疾病的关联以及这类语篇中的隐喻模式。引人瞩目的是,她揭示了战争隐喻(WAR)潜在的破坏性,认为该隐喻暗含有男性偏见、失败的可能性、将病人身体视为战场等负面信息,容易引起患者不适。

2003年的“非典”危机引发了媒体疫情报道中隐喻的研究高潮。Wallisa&Nerlich[3考察了英国主流报纸如何报道这一事件,以及这些报道与公众及政府对这一疫情反应的关系。作者意外发现,在这一疫情的描写中,军事语言大面积缺失,杀手隐喻(KILLER)而非战争隐喻占了主流,作为个体的杀手替代了有组织的军队。作者从地域政治、媒体文化等方面对这一现象作了解释。

总体而言,战争隐喻备受瞩目。这一隐喻在半个多世纪里,盛行于与传染病相关的免疫、感染、细菌等话题中。起先,学者们关注的焦点是艾滋、癌症等重大疾病,只囿于医学范畴,后来延伸到引起公共危机的非典、H1N1流感等严重疫情,多了社会及政治意味。研究材料多为来自主流媒体的真实(authentic)语料,不少使用了语料库及数理统计方法,近年来出现了多模态(multimodal)路径的考察。理论框架基本上是概念隐喻学说以及话语分析理论。大量的个案研究居前,理论及研究模式探讨随后。一流隐喻学者Semino、Kovecses等人的加入,使这一领域的理论范式以及研究模式趋于成熟。

国内同类研究起步稍晚,2004年始有语法隐喻(Grammatical metaphor)的媒体话语讨论,2005年认知隐喻才进入这一领域。这些论证多集中于中外文本对比以及隐喻的翻译。与国外一样,关注最频的是战争隐喻。孙亚[4]对比了中美媒体如何使用隐喻谈论“甲流”。他发现虽然二者使用相同的隐喻词语和系统隐喻,但美国媒体的隐喻词语的意义更具体、隐喻系统性更强,折射出中美对甲流的不同态度和认知。近年来,不少研究讨论了大数据、新媒体环境下政府媒体的危机报道策略,以及与舆情引导和政府公信力的关系。国人的研究多为简单、粗放的实例分析,少数使用了语料库,尚缺乏严格的方法论。

依据《深圳特区报》数字网络版,我们收集了新冠肺炎爆发期间(2020年1月21日至2月20日)《深圳特区报》有关疫情的文章,建立了65万多字的小型语料库。参照认知语言学理论及前人有关研究,设定了检索词,利用Word等工具对语料进行搜索,并根据上下文,对非隐喻项进行甄别和排除(如“士气”在描写部队时不是隐喻,描述医护人员时才是)。而后对所得隐喻进行分类和归纳。

2 战争隐喻模式

我们发现,战争隐喻一枝独秀,其出现频次高达4756次,远远超出其它常见隐喻,如旅行隐喻、容器隐喻、戏剧隐喻及杀手隐喻。其次,战争隐喻涵盖了抗疫事件的方方面面,形成了完整、严密的概念网络。语料中的战争隐喻大致分为3大类:对抗疫本质的认识:疫情即/像战争,对参与人员的界定:防疫人员即/像军人,以及对抗疫行为的认知:抗疫即/像战斗。

2.1 疫情即/像战争

这类隐喻是媒体对防疫的总体认识,包括了防疫的实质、抗疫地点、防疫物资等诸多概念。

2.1.1 抗疫即战争

将抗疫视为战争,这是所有战争隐喻的基础和源头。“战争”概念频繁出现:“打赢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打一场疫情防控的人民战争”。“战斗”隐喻更频繁:“周密细致做好一线医护人员、执勤值守人员的安全防护措施,让大家更好投入战斗。”此外,还有“战役”:“号召所有人积极参加抗击新冠肺炎战役”。有趣的是,衍生于此的新词“战疫”频次还高于“战役”(31:19),如“面对面地采访了这些冲锋在‘战疫’最前线的‘战士’们。”除了这些笼统的战争概念,还有具体的、突显战斗特点说法。如“硬仗”(“依法科学有序做好疫情防控工作,坚决打赢这场硬仗”)和“胜仗”(“力争实现‘零感染、打胜仗’的目标”)。出乎我们预料,“阻击战”最为活跃,频率居首,高达401次:“展开一场全国总动员的疫情防控阻击战”。这与防控疫情的特点有关,新冠病毒是攻击者,我们是防御者。“阻击”即“以防御手段阻止敌人增援、逃跑或进攻”[5]。这正是疫情防控的本质。

2.1.2 抗疫地点即战场

与“抗疫即/像战争”呼应,抗疫发生的地方自然是战场:“疫情就是冲锋号,发热门诊就是主战场!”“阵地”也是战场的一种,是“军队为了进行战斗而占据的地方。”[5]我们的语料中,居民小区等地方变成了“阵地”:“以社区、花园小区等防控工作点为阵地”。道路、交通被视为“阵线”(“阵线”即“战线”[5]或“防线”):“作为深圳公共交通疫情防控的重要阵线,深圳地铁集团第一时间向广大党员发出倡议”;“执法支队共检查车辆35322辆,全力守好疫情防控工作第一道防线。”既然是战争,地点就有前线与后方之别。“前线”可指疫区:“捐赠将主要用于武汉等多地的疫区前线抗击及防治工作”,“后方”指为医院提供支援的区域:“后方强力支援,这不是一个医院在战斗”。这类隐喻中,“一线”频率最高,达670次,其意为“战争的最前线”[5],医院自然是“一线”:“优先满足一线医护人员和救治病人需要。”类似的隐喻还有“头阵”“前沿”等。

2.1.3 防疫物资即装备

抗疫物资及供给也借用了一套军事术语。医疗用品被视为“弹药”:“国药一致为深圳战疫提供‘弹药’”。“武器”不仅指医疗物资,还指向高科技:“深圳祭出精准治理防控的武器,利用大数据,精确筛查存在风险的车辆”。“武装”可指防护用具:“你却全身武装,像个超人一样在病房里不停奋战”。“装备”原义为“配备的武器、军装、器材、技术力量等”[5],现在喻说防疫物资:“航班预计在28日运送139位江苏省医疗队工作人员和10吨物资装备”。我们熟悉的“后勤”也是典型的军事术语,本义为“后方对前方的一切供应工作”[5],现在喻指物资保障:“由后勤小组统一协调送餐组配送三餐和代购的生活用品。”与之相关的“后勤保障”也比较醒目:“所有一线工作人员都得到了充足的后勤保障”。

2.1.4 其它战争隐喻

此外,还出现了军令、战术/战略、军令/命令、战时、堡垒等其它隐喻。“军令”具有权威性和强制性:“疫情如军令,度假的医护人员‘逆风’而行,回归岗位”,“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作出的各项决定都是‘军令’”。与之相关,“军令状”喻指非军事人员的保证书:“马田2500多位楼长签下‘军令状’”。这类隐喻中,“命令”最显眼,出现了46次,喻指对象与“军令”相似:“接到‘参战命令’后,市三医院全院230多名医生……”。

抗疫计划被视为战略或战术,“战略”(14次)比“战术”(2次)更活跃。如“启动应对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战略准备和应对方案’”;“坚定信心、同舟共济、科学防治、精准施策,是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的根本战术。”

其它隐喻还有,抗疫时间即战时:“福城街道全体上下将坚持战时状态、战时机制、战时规范、战时纪律,”与之关联的隐喻战时状态很醒目,出现了18次。如“以深圳速度迅速进入战时状态”。类似的隐喻概念还有号角、后盾、堡垒等。其中堡垒最频繁,被使用了75次。“堡垒”属军事设施,即“在冲要地点作防守用的坚固建筑物”[5],现在取其坚固特质,突显抽象组织的坚韧坚强:“一个支部就是一座堡垒。”

2.2 抗疫人员即战士

与战争隐喻相关,将防疫人员视为军人。这一概念也不是单一、孤立的,也构成了一个自足的概念系统,满足了描述各种人员的需要。有组织的防疫群体看作“部队”或“队伍”:“深圳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也是这次防疫战的主力部队”;“尽快充实医疗救治队伍力量”。参与防疫的个人称为“战士”或“士兵”,有经验的为“老兵”或“老将”,反之为“新兵”:“有参加过‘非典’的老战士,也有年轻的新兵。”另外,承担主要防疫任务的是“主力军”:“作为市卫健委指定的全市发热门诊重点医院之一,该院承担着全区防控救治的主力军重任。”,能力强的为“精兵强将”:“我们第一时间调配了护理的精兵强将到一线”;女性则称为“娘子军”:“这些奔忙在一线的娘子军成为抗‘疫’斗争中最亮丽的风景线。”

这类隐喻最频繁的是关于抗疫一线防疫人员的。其中“先锋”出现了103次,其本意也指军人:“作战或行军时的先头部队”[5]。语料中有这样的文字:“党员当先锋作表率。”相似的还有“冲锋队”:“医院党员起到先锋带头作用,组成了一支又一支的冲锋队”。

2.3 防疫行为即作战

许多抗疫行为都被视为军事行动,这些隐喻帮助我们通过军事行为来认知防疫人员的日常行为。同样,这些行为隐喻也有严密且完整的系统性,涵盖了防疫各领域、各岗位几乎所有的行为。

2.3.1 防止病毒扩散即防御

抗疫的本质是防疫,即防止病毒传染和扩散。所以,我们语料中“防御”隐喻(1096)远多于“进攻”性质隐喻(438)。“防御”即“抗击敌人的进攻”[5],属典型的战争概念。这一概念有多个表达形式:坚守、抵御、防御、防役、遏制、阻击、严防、严防死守、严阵以待、联防和守土,等等。其中“坚守”最频,高达144次,其次为“严防”(123次)和“守土”(95次)。所谓“坚守”就是“坚决守卫,不离开(阵地)”[5]。抗疫人员守护病区就像保卫防线一样:“该院医护人员日夜奋战,坚守在救治患者的第一线”,“值班医生宁新忠已经在隔离病区坚守了四个日夜”。“严防”的对象自然是疫情:“严防疫情在社区内扩散传播”。“守土”为“保卫领土”之意[5]。语料中之“土”不限于领土,也有概念拓展或延伸,喻指没有病毒的城市或地方,也指百姓健康:“切实做到守土有责、守土担责、守土尽责”。

2.3.2 抗疫行动即作战

有两个战争隐喻极为活跃:部署和指挥,分别显示了534次和371次。“部署”本义是“调度军队或武装力量”,“指挥”意味着“发令调度,如指挥作战”[5]。这两个概念都与大一统的、有组织的防疫格局有关。疫情期间的部署不限于人员的调度,还涉及其他方面的安排与计划:“进一步研究疫情防控形势,部署有针对性加强防控工作”;“科学判断形势,科学作出部署”。下面例句中的指挥者和被指挥者都不是军人,都属隐喻性表达:“各单位主要领导要靠前指挥”;“在市委统一指挥下……”。

主动申请参与防疫工作也被视为战争行为:请战或请缨。“九三学社龙岗二院支社全体社员也向医院党委请战,自愿投入防控第一线”。“请缨”源自《汉书·钟军传》:“南越(粤)与汉和亲,乃遣[钟]军使南越说其王,欲令入朝,比內诸侯。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阕下。”后用来指“请求杀敌。”[5]疫情发生时,不少地产公司在主动“请缨”:“火神山医院正式落成前夕,深圳万科、中建三局、珠江等6家物业公司便主动请缨”。

尽管数量比表示防御的少,除了“请战”“请缨”,语料中还有一些具有主动意味的军事行为隐喻,包括“攻关”“冲锋”“突击”“歼灭”“杀灭”“救援”“并肩作战”等。频次居多的为“打赢”(407次)、“抗击”(274次)和“奋战”(154次):“坚决打赢这场疫情防控人民战争”;“深圳地区为抗击疫情累计接收捐赠款项已超过7.3亿元”;“市三医院共有四个‘冲锋队’奋战在一线”。

我们将上述信息归纳于下,见表1。按照概念大小顺序,我们将隐喻分为3级,表中自左至右,称为一级隐喻、二级隐喻和三级隐喻。限于篇幅,三级隐喻只列出了频次最多的前3个隐喻。此外,我们只给出了隐喻中的A概念,略去了B概念。

表1战争隐喻模式及频次

3 结束语

我们发现,首先,深圳媒体涉及防疫的报道中战争隐喻绝对主流,出现了多达4756次,远多于旅行隐喻(如“防疫路上障碍多”,87次)、容器隐喻(如“居家隔离是为了抗疫”,42次)以及戏剧隐喻(如“医疗队一到武汉便立刻进入角色”,34次)等其它常见隐喻,也多于国外同类媒体中的杀手隐喻。此外,还多于隐喻学者青睐的肢体冲突(physical conflict)隐喻(如“正摩拳擦掌想为前线帮忙的小伙伴们”,34次)。其隐喻密度(metaphor density),即语料库每千字所含的隐喻数,也高于国外防疫语篇。

所谓战争,即“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或政治集团与政治集团之间的武装斗争”[5]。战争的本质是迫使敌方服从本方意志的一种暴力行为,有组织、大规模、威胁生命是其特质。

表达冲突时,Richardt,Semino等人认为,肢体冲突优于战争。有组织的、国家间的武装冲突并非大众都有的切身经验,用它作隐喻并非最佳。而肢体冲突充斥于人类生活,是人们幼儿时期就有的亲身经验,其概念结构清晰,易于被大众理解。所以,对实际语料的覆盖面更广、解释力更强、隐喻产出更易[6]。而且,如前所述,战争隐喻还具有毁灭众多生命的负面含义。但我们的语料中为何战争隐喻大行其道呢?

隐喻的本质是相似性。A与B相似,才有可能比拟。防疫与战争,具有多重相似。首先,新冠病毒是人传人的,离开了全民统一行动,个体行为基本没有意义。其次,深圳的防疫是举国体制下的强力政府行为,是全民参与、整齐划一的行动。因此,深圳乃至全国的防疫,与战争的相似处,远远多于与肢体冲突、旅行以及容器。与西方防疫以及个体行为区别显著。肢体冲突往往是个体的争斗,几乎无社会、历史意义,而战争意味着有组织的、大规模的国家及群体行为,具有历史文化含义。

其次,从前面的归纳表中可以看出,战争构成了一张严密、丰富、完整的概念或语义网络系统。涵盖了战争的方方面面,同时也覆盖了抗疫的各个领域,以及各个岗位的各种行为。这些隐喻相互关联、相互呼应、互为参照,构成了贯穿整个语料的“混合隐喻”(mixed metaphor)[7],不但满足了宏大的防疫叙事需求,突出了深圳(及全国)的防疫特色,而且持续不断地强化、乃至在受众的头脑中固化了“防疫即战争”这一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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