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淋湿的村庄

2021-05-08 06:09刘志洲
躬耕 2021年2期
关键词:水窖黄土地水沟

刘志洲

黄土地在太阳的不断炙烤下,干涸得实在太久了,仿佛就要着火了一般。这时候,不管是黄土地,还是黄土地上的生灵,都同样感到难受,因为,就连天空中常刮过的西北风也成了呼啸的热浪。屹立在黄土地上的村庄,和生活在村庄里的人一样,除了嗓子眼快要冒烟以外,嘴皮龟裂开一道道渗不出血的血口子。这一个个存在了几千年的村庄,像极了劳作一整天而晚归的庄户人,耷拉着脑袋,四肢疲软,不断地张嘴打着哈欠,仿佛一倒头就会进入梦乡。

村庄及其周围,那些人们赖以生存的块状田地,像极了一个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农人每耕过一犁,它就使劲挤出一点点唾液,借以湿润犁沟里的种子和覆盖种子的黄土。

村庄缺雨,黄土地缺墒,庄稼就会欠收。农人拼命劳作,单薄的身躯和瘦削的脊梁,几乎就要和黄土地平行了。老黄牛反刍时索然无味,不得不伸出泛白的舌头,使劲舔了舔饮水的那口石槽底部,石槽底部的小石子越发明亮了;羊在圈里不安分地用蹄子使劲踢着篱笆门,声音嘶哑地发出“咩咩”的叫声,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住人的那口窑洞,以其特有的方式在向主人讨要;芦花公鸡生气地扑棱着翅膀,跳出栅栏,扑向墙角的一撮矮青草,拼命啄食,每啄一截草叶,都会仰起头,直起嘴巴吮吸老半天,不放过草叶中的任何一滴汁液。

这个时候,黄土地在等雨,庄稼在等雨,村庄在等雨,树、老黄牛、羊、芦花公鸡和村庄里生活的人都在等一场雨!

或许是村庄里的生灵唤来了雨,抑或是苍天不愿再多见人们的汗水,多了一丝怜悯罢了。刚吃过午饭,天空黑压压的一片云彩遮天蔽日,瞬间就电闪雷鸣,暴雨如注,这注定是一场透雨啊!

下雨了!习惯于生活在村庄里的人头戴草帽,肩头上披着一块塑料纸,欢呼着奔走相告,疾驰的身影和雨水融为一体。这情景,让人不禁想起了苏轼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下雨了,村庄才会充斥着梦幻般的美。村庄里世代生活的人,只有在风调雨顺的年月里,才觉得这雨是富有诗意的,也才有心思欣赏这雨的芳姿、圆润,并且亲切地称这雨为“白雨”“过雨”,“白雨”,其实就是雷阵雨。

“好雨知时节”,屋顶上的瓦片在大口大口地喝水,饱饮之后,将这雨水不间断地泼洒到院子里;院子里的砖瓦也喝了个够,把多余的雨水赐给村庄的每寸土地,土地饱和后,又将雨水推送给更低处的沟壑和溪流。

这场透雨,淋湿了黄土地,淋湿了村庄,淋湿了村庄里的屋舍、生灵,连村庄里氤氲的烟火气都带着喜人的湿气。同时,这雨又给生活在村庄里的人和生灵都吃了一颗定心丸,让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到踏实,让他们有了一丝疲乏。

村庄离不开水,就像人有了骨架之后,同样离不开血肉一样。一旦离了水,村庄就没有灵气,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村庄了。这里的人从来都认为水贵如油,尤其遇上大旱年。

村庄临沟,那条沟被人们亲切地唤作“水沟”。水沟夹在黄土高原上的两块平塬中间,和塬的形状正好相反,上大而下小。这原本平坦的黄土大塬,被雨水长久地冲刷,从而形成一条条这样的沟,这些沟被当地有名望的人,赋予了一些顺口、好听、能体现当地特色的名字。可别小看了这样一些沟,有些沟底平坦得就跟塬上的庄稼地一样,这里倘若真能长成庄稼,机器收割都不成问题。沟底有一眼出水不算旺的山泉,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是这不起眼的山泉,在干旱少雨的年月里,供全村几百口子人和牲畜饮用,最后会形成一条涓涓溪流,带着使命流向远方,流去下一个村子。

水沟傍在村庄一侧,和村庄俨然一对孪生兄弟,相互守望、相互搀扶。雨后,村庄里暂时不会缺水了,水沟里自然涨了水,那条平时几乎听不到水声的溪流,夹杂着泥土,水势比平时威猛了好几倍。这时,约上几个小伙伴,沿着村庄通向沟底的那条弯曲的小道,一口气跑到沟底,嗅泥土气息,看流淌的溪流,尽情玩耍。我们能从沟底捡到或挖到各种各样的东西:被人们丢弃的瓦罐、各色形状的石头、干枯了的树枝、药用价值极高的野生中草药,甚至还有类似于化石的东西。那时的我们,虽然在小学课本上也读到过化石,但如果真的碰上,却并不认识真正的化石。

当地一些老人都说,关于水沟的来历,爷爷给他们讲过故事。传说很久以前,这个塬面上非常缺水,人们用水全靠窖水,遇上干旱年月,饮水更加困难。人们想水、盼水,连给小孩起名都跟水字相连,什么望水、引水、得水,大泉、小泉、引泉等等。后来有个叫引水的小伙子,听老人说很远很远的青龙山上有水,便千方百计去青龙山找水,山上有个仙翁赐给他一棵小柳树,他拿回來栽下,树下出现了一眼清泉,果真引来了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柳树越长越大,泉水越来越旺,齐着地面,却并不盈溢。人们引泉水灌溉庄稼,五谷丰登。从此,这里成为一个周围人都向往的富庶地方。后来,由于一个总督老爷的贪心,想砍柳树作修造衙门的材料,导致这个地方塌陷成了沟,把总督和他手下人都埋葬在沟底。当地人为了感念“引水”的好,就把塌陷而成的沟叫“水沟”,从此,“水沟”这个名字被一代代流传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从小就听着这个传说的缘故,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无时无刻都在小心翼翼地爱护着水沟,和水沟里的那眼山泉。而那眼山泉,也好像通人性似的,怀着感恩,从来都没有干涸过。

打记事起,村庄里的每户人家中至少有三口缸:一口装泉水,一口装雨水,剩下一口装洗脸水。泉水用来做饭;雨水用来洗衣服、洗头、洗脸,供牲畜饮用;洗脸水沉淀后,再用来喂牲口、和泥。

在塬上的村庄生活过的人,哪一个没有驮水的记忆。那时的驮水,跟“抢水”无异。鸡叫三遍就起床,赶着毛驴,跟着浩浩荡荡的驮水大军,呼吸着山路上飞扬的尘土,听着鼎沸的人声,大驮桶的碰撞声、铃铛声、吆喝声、鞭子声,就仿佛听一曲跌宕起伏的乡村交响乐。即使山路再拥挤,大家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紧盯着自家毛驴,唯恐跑得慢了,抢不到水,一家人一整天又得挨饿挨渴。大家唯一的目标是,千方百计地找机会冲到别人前面去,多超一个人就多一份希望。什么“避让”“会车”“拐弯”等赶毛驴的技巧,大家早早都会。

在村庄人的眼里,这些雨水除了用锅碗瓢盆储存起来供日常饮用外,其他的不管流到水沟里,还是渗入黄土里,无疑都是一种浪费。所以,人们才在村子的犄角旮旯里,挖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圆坑、方坑、椭圆坑,深一米左右,积雨水而为涝坝。

每逢雨后,村庄里的妇女们便三五成群,一起端着脸盆,拿着搓衣板和脏衣服,到涝坝边又说又笑地洗衣服;男人们也不失时机地,牵着心爱的牛、驴、骡子,慢悠悠地散步到涝坝边,让牲口尽情地饮水,蘸着水给牲口们梳理皮毛;还有人赶着羊群,让羊自由自在地在这里喝水;村庄里,一些人家里的墙皮脱落了,也趁着涝坝里有水,担几担回来,就着锄碎的麦草、麦衣,和一堆大渣泥,抹出光滑的一面新墙。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涝坝周围是合抱粗的杨、椿、柳、榆、槐,都很有些年头了。这些树和村庄里生活的人一样,深深地热爱着脚下的村庄和土地。它们总爱在涝坝里照出自己的靓影,而作为小孩子的我们,却偏不让它们照,故意投个石子进去,打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来。于是,那些树木的影子一叠一叠地。在这些树木的庇护下,涝坝里永远都显得那么清凉和惬意,涝坝周围成了消暑的好地方。就连一年偶尔组织的几次村民大会,都选择在这个地方召开,往往这时候,涝坝周围的树荫下都会坐满人,人和树的影子都会倒映在涝坝里。

刚下过雨的涝坝,水是极其浑浊的,乍看上去就像一汪黄汤,上面杂乱地飘浮着树叶、蒿草、干柴棍等杂质,需要沉淀上两三天,水才会清澈得照出人影来。我们不会在刚下过雨后到涝坝边玩耍,倒不是怕水,而是怕水底的碎玻璃、碎瓦片扎伤脚。等水澄清后,我们才会约上一帮小伙伴,各自折叠了纸船放在水上面,由于水是静态的,纸船无法自己行走,我们就会使劲吹气,希望它能从涝坝一边漂到另一边去。我们还会玩泥巴,捏各种各样的小人,然后用毛笔画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胡子,如果几个小伙伴同时捏的话,大家还会不约而同地放在一起比较,看谁捏的泥人更形象、更逼真,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个泥人才回家。有时,正玩泥巴的我们,会和三三两两来这里洗衣服的年轻媳妇们碰个正着,如果我们在东,她们就会往西;如果我们在南,她们就会往北。因为调皮捣蛋,我们在哪边玩,哪边的水往往都会被搅浑;有时为了捉弄她们,我们故意跑到她们一边,把水搅浑,她们一边笑骂,一边会飞快地捡起衣服跑到另一边去。

年少无知的我们,那时只知道村庄里的涝坝和沟底的溪流。再后来,通过书本和露天电影,我们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村庄里的涝坝和沟底的溪流更大的水域,它们叫江河、湖泊。知道了这些,才知道村庄里的涝坝是多么渺小了,这些储存雨水,让村庄里的人顶礼膜拜的涝坝,其实渡不了船,也掀不起滔天巨浪,它们不过是村庄的过客罢了,有雨则盈,天旱则干。

但那些年,在村莊里生活的时候,看见它们,就像是看见了西湖、钱塘,带着我们想入非非,想江南水乡、想地老天荒。

随着时代变迁,村庄里出现了新事物,而那些老事物注定要消失。直到后来,自来水入户不久,涝坝便被填平了,只是人们在茶余饭后,谈到水的话题时,偶尔还会聊起涝坝。

水是多变的,它流到什么样的容器里,就变成了那个容器的形状。比如水窖,村庄里的人又叫旱井,大约十几米深,有的呈圆柱形,有的呈葫芦形,还有的呈方形和不规则的圆形。它不是人们新近的发明创造,而是祖先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东西,如果它们的体积足够小,也便于移动的话,早就该陈列在乡愁博物馆了。

这种水窖,以前多采用人工挖掘,要十几个人连着干两三个月才能挖好,还得专门请一个 “匠人”来修,为了防止渗漏,让人们不再付出大而收益小,不再“望窖兴叹”,不知是哪位先辈,受到沟底溪水的启发,从而发明了“黄胶泥窖”。一口水窖,挖好雏形后,到沟底的溪水旁,人担驴驮,运回几筐湿黄胶泥,倒在院中暴晒几日,等干透了,就套上牲口和碌碡,碾细过筛,加适量水重新和成胶泥,先在窖底涂上一层,稍干后用石锤子夯实,再涂一层再夯,需要几层就来几层;然后把剩下的一点儿一点儿抹在窖壁上,用棒槌或槌背石捶打结实,如此反复,抹三四层后,窖底和窖壁就都足够结实了,储存的雨水才不会往下渗。

也许是因为挖一口窖费时费力,这口窖,一般会被主人看得很紧:一定会在窖口上盖一块木板,在窖旁上砸一根钢钎,用铁链把木板和钢钎连接在一起,最后再上一把锁;或者干脆在水窖旁搭个简易狗窝,拴上一只狗。门可以不锁,可以不用狗看,箱柜也可以不锁,但水窖却一定得上锁,一定得狗看。

在过去那个年月里,如果哪家人决定打口水窖,邻居们一定会争着抢着帮忙;一些人也会在下雪的时候,把自家院子里的雪收集起来,倒进邻家的水窖里,图的是干旱年月里,找人家要两担水也好张个嘴。这水窖,就是连接邻里乡亲感情的纽带,成了人们心灵深处一条永不枯竭的小河。

这黄胶泥水窖,也成了村里人最值得炫耀的家底和资本。有了它,人们过日子才算真的踏实,人不缺水、牲口也不会缺水;这无疑也成了给儿子说媳妇很有诱惑力的基础条件。

我总会穿过时光的隧道,将自己置身那时的村庄,望着村庄里那一口口水窖,和那一窖窖滋润过生命的水,无声地歌唱着那些尘封的光阴。

清清幽幽的窖水,延续了村庄人的生命。每当雨季来临,水窖伴随着檐前屋后跌宕起伏的雨之精灵而舞,不断吐出轻快的元音,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缕如絮。人们很喜欢听水窖的歌唱,因为只有水窖唱出婉转悠远的歌曲,人们才不会为水而发愁,也才会唱出内心怒放的追求与高涨的幸福。

冬天的积雪,也会被收集起来,一车一铲一筐一箩,全部倒进水窖。农谚里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雪也是水,也是村庄里人赖以生存的宝贵资源。雪倒进窖里,让旁边无精打采的辘轳,也清醒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吱吱呀呀的声响,不慌不忙地抽出生命的沉重和欢欣。只有枕着这熟悉的辘轳声,村庄里生活着的人,才感觉心里踏实。即使这声音再微弱,哪怕只有低沉的呻吟,那也是村子里最悦耳的音乐,美妙绝响。

村庄里出去的人,无论走多远的路,那甜润着嗓子,滋养着胃口的窖水都让人难忘。一捧黄土一生恩,一口窖水一辈情。一桶又一桶的窖水,承载着多少生命的快乐与悲伤。那出自水窖的一锅又一锅、一瓢又一瓢、一碗又一碗的水汩汩地歌唱,犹如早已熟透的天籁,永久地成了山村岁月永恒的乐章,伴随着每一个生命的诞生与延续。

背井离乡的村庄人,无论背负着怎样的渴望与爱,沉重与梦,都无法抹去那些在苦难岁月一起啜饮窖水的日子。因为,那不起眼的水窖里,藏着母亲慈祥的笑容和父亲深沉的眼神。因为,窖就是村庄的骄傲啊!

雨水淋湿了村庄,喂养了村庄里生活的人们,让人们在收获粮食的同时,也收获了诗意和思想。

雨水淋湿了村庄,滋润了村庄里的庄稼和生灵,让它们在收获成长的同时,也收获了时光和沧桑。

我想,如果没有村庄,就没有我;被雨水淋湿的,何止是村庄,还有我不断滋长的乡愁。因为,我一直在这被雨淋湿的村庄里呼吸长大,一如当年的村庄在雨声里哭泣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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