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京
“荷”在中国古典文学里有着十分清晰的审美特征,受到历代人们的喜爱。在中国文学的漫长发展过程中,“荷”已逐渐成为人们表达某种特定情感的艺术符号。要想脱离荷的原有特征,拓宽或者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荷”的形象,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古人周敦颐的《爱莲说》、今人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写尽荷的高洁与静美,已成为后人写荷难以逾越的艺术经典。
2020年春,《荷花颂》全国诗词楹联大赛评选结果揭晓,获得现代诗一等奖的作品是西安诗人之道的组诗《荷说》。《菏说》在书写荷的语境与荷的审美形象上,与传统文化中的经典描述有着极大的差异。前人对荷的歌咏方式,似乎并没有对他的抒写造成影响,他避开了人们对荷的概念化理解,从以往认知的窠臼中跳脱出来,重新塑造了荷的精神气质和人格特征,使荷的唯美形象走出“书斋”、走下“神坛”,拥有了更为丰富的生命姿态和日常表情,而非一个悬空了的抽象的符号。
组诗《荷说》由四个短章组成。诗人首先从题目上,以菡萏、青菂、白莲这些荷的别称对荷的称谓进行重新命名,从读者的阅读心理上对习以为常的荷进行陌生化处理,让充盈着美感的似乎只有在古卷上才得一见的诗意字痕,为这组诗带来悠悠古韵与清新别致的审美意境,而后是通过人与景、自然与生命在荷的意象深处的融合与精神对话,生发出全新的“荷”的审美形象。四个章节,从“拉满小弓”的尖尖小荷,到炙热风中堪吟堪颂的盛世风尚;从独居一隅似“寻找归宿”的晚境,到“佛走了,独留莲座”的倥偬生命背影,“荷”的意象构成了一个不断递进的具有起承转合律动的生命篇章,也完成了一个包含着叙事、抒情、象征到具象化诗性语言的表达。在每个章节中,荷的形象截然不同,它们寓意了不同生命阶段不同的精神内涵,各自独立又互为映带,最终使荷成为一个包含着丰富的日常生活元素的多维的审美艺术载体。
诗人之道长居西安,曾主编陕西优秀诗歌作品展《长安大歌》,现任大型网刊《诗人文摘》主编,著有诗集《我知道你的企图》《一个漂浮的石柱》《我捡到了铜》《理论的斜面》等。之前读过之道不少诗,像《琴》《打坐》《夜忌》《惑,不惑》《莎朗·斯通》《咖啡园》等等。诗人的《荷说》在其中有着别样的神采和气韵。这首诗,诗思丰沛,语感奇特,尤其是他对诗歌语言内在机理的把握和对荷的艺术形象的创新性的探索,让阅读者拥有了一种极其陌生的审美体验。
我们抵达时,
荷花正举手发言
菡萏拦住去路,拉满小弓,射向谁
谁就是今天的出水芙蓉
女人争相爱莲,却不会驾驭眼神
乱七八糟地惊叹
或把自己塞进去,或把
诗挤出来,留下
妖娆一片(选自《菡萏卷》)
夏日的池塘,清清的水面,亭亭玉立的小荷们在水中欢快地嬉戏。在细腻的场景描述中,池塘中的“荷”与池塘边观荷的女人们构成了诗人眼中别样的风景。池塘中盛开的荷花似举着纤纤素手的女子,她们端立水中,荷的骨朵们俏皮地拦路、拉弓、射箭,从中选举“今天的出水芙蓉”。诗人运用拟人的手法把“荷”的形象描绘得风生水起。荷塘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会,河岸上已步入景区,“妖娆一片”的女人们熙熙攘攘,“惊叹”声此起彼伏。
诗人在诗中用“菡萏”“芙蓉”称呼不同的荷花,这些不同的称呼也让荷花有了不同的气质、不同的性格。还有河岸上那群我们透过诗人的眼睛看到的,与其说是在“争相爱莲”不如说是在相互争艳的女人们,也是一步一景赏心悦目。
诗人笔下的这片荷塘当是历史上闻名遐迩的王莽荷塘,从汉朝起这里就是皇家的赏花游玩之地,这片天然而成的荷塘延续着千百年来的皇家气象,吸引着远远近近的游人前来观赏。此刻,赏荷的游人构成了诗人笔下令人会心一笑的风景,像极了卞之琳诗中的意境:你在湖畔看风景,我看湖畔看风景的你……
凉棚下,本应品茗
无奈荷塘人家有酒,可吟可颂
独留荷,与风
卷来热浪
揪住荷叶耳朵
“别让妙音辗转”
三十步外
伞撑住风景,观赏者努力弄假成真
镜头咯咯一笑
涟漪就探出头来:
“爱谁,不都是爱莲哦”(选自《荷塘卷》)
夏风习习,秦岭连绵,擎天的荷叶倒映在清澈的碧波之中,沿途鳞次栉比的凉棚下的“荷塘人家”摆满了醉人的美酒、香茗,走累了的游人可去品茗、赋颂、泼墨、把酒。但荷塘之上光影婆娑,茗香一瓮哪里抵得上湖畔荷香一缕?风中醉舞的荷,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即使你偶尔坐下来品茗,赏的依旧是荷。骄阳下光影斑斓的荷,风起时摇曳多姿的荷,热浪中打起了朵儿的荷,被风揪了“耳朵”去听“妙音辗转”的荷。
女人们在“三十步外”用伞撑出一道道风景,把偌大的荷塘当成背景,“镜头咯咯一笑”任那嬉戏里被“弄假成真”。“镜头咯咯一笑”,好奇特的艺术手法,好生动风趣的诗情画意。荷塘里还有敲边鼓的呢,“爱谁,不都是爱莲哦”。诗人用生动的语言打造出诗意的画外音,引人遐想。那“探出头”的涟漪、那说着大自然妙语的涟漪、那荡在人心田的涟漪、那些俏皮可爱的涟漪,多么生动。组诗从多个角度唤起人的审美感受,视觉的,听觉的,味觉的,还有那“咯咯一笑”引人无限联想的生活小情趣。让人如沐清风,身临其境。
非白、非黄、非粉的你
独自一隅
为凋零寻找归宿
站在这里,你的妩媚令我始料不及
满目惊愕,打湿你的裙裾
我知道,今天团结没有意义
你凋零,你美丽(选自《青菂卷》)
“青菂”,这青色的莲子。在众荷之中,有着白的、黄的、粉的“盛装”之荷所无法企及的美。在碧波寂静的一隅,“她”好似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凋零寻找归宿。诗人的笔触从一簇簇姹紫嫣红的热闹,转至景致别样的静态画面。独立一隅的“青菂”安祥妩媚,让一池流水寂静无声。诗的第三章是全诗的一个转折点,通过荷的意象的不断转化,预示了生命将从繁盛之境向着衰落之境的转变,诗人借荷花的凋零惋惜岁月的變迁和美好容颜的易逝,更借荷花的孑然独立,清丽孤傲,塑造其独具气韵的荷殇之美。但与经典中不染纤尘的“荷”的艺术形象不同,此处的荷仿佛是世间的,是可以让人去“爱”并可以爱人的。在诗人猝不及防的视野里,面前站立的“荷”,就像一位独倚栏栅令人陡生怜爱的妩媚而感伤的女子,那美美得令人“始料不及”,以至于使诗人陷入“惊愕”之中,而那惊愕也仿佛触动了那美丽的女子。
这是用笔极美的一个意象——“满目惊愕,打湿你的裙裾。”一个用情极深的动词“惊愕”,一个形象生动的比拟被“打湿”,一种心灵的灵犀和触动,那是对美好的突然洞见和瞬间感触。“荷”与“人”,一个在清澈的溪水间,一个在纷扰无限的人世里,诗人不断通过语言的“幻术”构成诗歌意象中审美的错觉与通感,荷有了人的情感,人有了荷的灵性,从生活的真实抵达到艺术的真实。诗中的人与荷,在精神的深度与广度里早已融为一体,两种不同生命形态的情感交流与对话在虚幻的意境中成为审美上的“可能”。但荷与人又注定有着“不同”的归属与未来,或许诗人在这一刻忘了荷的必然归属,他像邂逅了一位知己。我突然想起宋人朱淑贞:“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的诗句。这正是荷的风骨,也是“荷”最美的生命映像,凋零是一切生命的极致,唯有懂得这种自然才是生命的大悟之境!
佛走了,独留莲座
我来了,却来不及从尘世外跳伞
脱掉鞋,坐在塘边
清水们缓缓入场,句子熄灭火焰
没有把握,更深入地清澈
就去假想有盏额外的灯,站在
佛陀与般若之间
我支付我的一半,任其荏苒(选自《白莲卷》)
在人们的印象中,莲花与荷花应有所不同,若深究它们的不同,莲花是只可观赏不结藕,而荷花是既可观赏又可结藕。白的莲花,明显带上了禅的意味。诗人在这首诗中如此精心命名,也算是别具匠心。在佛教里,荷与莲通常是被统称为莲的。莲与佛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与通感。组诗空灵而超脱,且带着无法言说的朦胧意绪。欢快的,克制的,迟疑的,惆怅的,若即若离,若离若即。“走了”的佛,“来了”的我,“入场”的清水们,“熄灭”的烈焰,“没有把握”的“假想”与神思,“佛陀”与“般若”之间的摇摆进退。“我支付我的一半,任其荏苒”的通达。诗人在诗中呈现了具有现实经验意义的复杂情感与情绪纠结。你性本脱俗,散发着不属于人世的气息,而我却偏用一颗凡俗的心来爱你!借景写情,写情感的千万种出路与可能方向,可以说是诗人之道的一个创作理念和艺术手法。在这里,“荷”跳脱了以往单一的概念化旨归,有了复杂而丰富的内涵,但“荷”最终依然复归其遗世独立的精神品质。诗人之道以荷的生长衰败过程呈现了生命的初始、繁盛、衰落、禅化,具象化了这样一个不断生长演化的过程,取缔了传统的概念化特征,将其人格化精神特质指向事物内部的幽深、丰富与意境。
而对荷花不同的命名,不仅使读者有了陌生化的阅读体验,也通过这些命名使荷产生了不同的审美意象。比如,组诗第一章里的“荷”,出现了“菡萏”“水芙蓉”“莲”的不同称谓,就像人的众多昵称,里面包含着不同的情感表达,这些迥异的称谓不断为我们带来新的体验和审美愉悦。各种称谓给出“荷”更加广阔多义的审美空间,让诗歌与人生的美妙停留在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审美里,给读者留下难以言说的诗境。诗人语言精练,笔下的画面感极强,犹如一幅幅逸笔草草的文人水墨画,为读者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使我们品读到诗中的停歇与空白处,所涵纳的更为丰富的人生况味与意境。
穿行在文字中,一会儿是潺潺流水跃上莲叶,一会儿是纤巧灵性的女子们循环往复的轻盈。莲的境,人的境,诗人用轻巧的笔触把那不可触摸的意绪,描写成千眉百目的生动画面,使它们可端详、可咂摸,可言传、可神会。那么多纷繁唯美的意象叠加在一起,意境的深处,人与物的角色达到互置互生,诗与歌的乐感与禅音产生共鸣协奏。生息于十三朝古都的诗人,也被这千古精神所涵养,妙笔写出了一池莲荷的风姿卓绝来。来自美国的台湾著名诗评家奚密先生在她的诗学研究中提出诗歌的具象化理论。具象化是通过语言艺术使事物本身展现诗意的一种诗学主张。诗歌的创作从具象到抽象,需要高超的凝练提取技巧,从抽象到具象,则需要准确优美的艺术。前者从俗到雅,后者从雅到大俗。具象化是诗歌的美学还原过程。具象的能力,从某种程度来说更高妙,它让诗歌更富有艺术性。你会看到,当诗歌回归于诗歌语言本身后,诗歌将如天籁一般的美妙。具象化手法的成功运用,正是这首小诗的艺术价值所在。
著名诗人、诗评家、诗歌翻译家北塔曾经谈到《荷说》的创作技巧:“他(之道)是懂得语言幻术的人,正是这幻术把他的情感掩蔽起来了。他的高明在于,他让你觉得这种幻术是荷花自己玩弄出来的,荷花通过不同的名字、不同的时空变幻自己的样态。他的文字依然保持着超凡、超脱的气质,这是20世纪80年代诗歌最可贵的品质。这是带翅膀的语言,跟那些俯伏、匍匐在地的劳什子有着本质的分野。”可谓言及这首诗歌的根本。具象化的手法,讓这首诗有了独特的生命力与美感。诗文成为载道之物已久,而《荷说》蕴含的思与美却令人生出一种别样的意绪。当我们走出对荷的习以为常的桎梏与羁绊,从荷的日常与平凡中产生出的这许多美的思考,何尝不是对天地万物之中大道的求索呢?
责任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