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阳光（短篇小说）

濮颖

自打小路上了高中以后，清菡全部身心都放在了宝贝儿子身上。她的生活方式也有了很多改变：在家不开电视，不通网络，不接待来客。儿子做功课的时候，清菡也捧着书本坐在客厅里陪读，确定儿子已经睡着了，清菡才敢上床。为了宝贝儿子能考上心仪的学校，清菡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高级职称。很多人为她感到惋惜，清菡淡然一笑：为了孩子啊！

小路的作息时间与生活就像机器的齿轮一样周而复始，很有规律，可是一到节假日，这样的规律就会被打破。过节要去小路的爷爷奶奶家吃饭，这一顿饭来去便是几个小时。清菡似乎看到儿子考试卷上的分数正往下掉。清菡从心里不想去，多次跟得志商量着咋办？平时什么事都由着老婆的得志在这件事情上却不肯妥协，夫妻俩为此也没少争执，最后达成一致，春节、端午、中秋三大节的晚上去吃顿团圆饭，其他时间全免。当然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清菡也不去自己的父母家。她知道自己的父母能够理解自己的苦心。在清菡的心里，得志的父母就是比不过自己的父母通情达理，到底是文化层次不一样。

清菡出身在书香门第，父亲是某杂志的主编，母亲在报社工作。清菡的嫂子佳琪提起公婆就是一肚子的怨言：原指望两位老人退休了，可以帮衬帮衬小的，可是他们又跑到老年大学上课去了。女儿的学校就在他们小区对门，可是孩子连顿现成饭都吃不到。每当佳琪对丈夫弈鸣抱怨的时候，弈鸣总是说他的父母不同于后街后巷里的老头老太，自然与普通老百姓的价值观不一样。佳琪听了嗤之以鼻：什么不一样？他们不吃饭不上马桶？弈鸣马上摇头；俗，俗不可耐。佳琪倒也直率，她承认自己是个大俗人，要不是看上老爷子与老太太那份丰厚的薪水和银行里的大笔存款，还有建设路上的一套新公寓，她才不会在公婆面前低眉顺眼，一副孝顺媳妇的版本。清菡是六月生的，人长得就跟她的名字一样，清雅素净。不是很出众，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弈鸣出生的时候，老爷子正在产房外与人对弈，就在老爷子不动声色落下最后一枚棋子，对方的脸色一沉的时候，产房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清菡跟得志是同学，得志憨厚，脾气好，当年也是帅哥一枚。他们俩恋爱的时候，清菡的父母不满意。得志的父母是机械厂的工人，文化程度不高，门不当户不对。确实在以后的日子里，两家人坐在桌上也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更多的时候是沉闷不语。可是尽管心里再不满意，身为知识分子的清菡父母还是表现出婚姻的事情由孩子自己决定，做父母的只做参谋而不干预的态度。清菡的二姨很喜欢得志，常常在姐姐耳边夸得志脾气好，清菡跟着他不会吃亏。至于家庭嘛，是俩孩子自己过日子，俗话说“买猪不买圈”就是这么个理。清菡与得志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定了婚姻。开始几年的春节，两家人还会会，后来就慢慢地淡了下来。清菡的父母对于过节不是很在意，到时候在饭店订桌饭，一家人聚聚，吃完走人。

明天就中秋节了，清菡下班后订了两份月饼匆匆赶回家。难得得志今晚不加班，清菡给他做晚餐。得志的胃口好得出奇，特别是晚餐一点不能马虎，差一口，不丢手。清菡看着他渐渐凸起的小腹，不止一次跟他说要管住嘴，迈开腿。得志总是打哈哈：你没见我工作压力这么大？眼睛一睁，忙到点灯，只有上班没有下班，哪里有时间去锻炼？你再不让我吃好容易得抑郁症的。

得志这几年工作顺风顺水，干得不错。很多人羡慕他，可是外人只见强盗吃肉，哪见过强盗挨打？三十多岁的时候，得志开始脱发，失眠，并且慢慢地向三高人群靠近。如今四十才出头，头顶已经俨然一片溜冰场，夫妻间的事情也越来越力不从心。清菡为此焦急地询问做医生的闺蜜，丈夫是不是患了ED症，慢慢就不行了？闺蜜听了说不会，得志的毛病都是生活没有规律，工作压力太大导致的，要慢慢调整。闺蜜给清菡传授了方法，最后还低声向清菡讲了用进废退的道理。清菡听了叹气说得志不是加班累得像死狗，便是喝得摸不着东南西北，他不废谁废？哪像你家的教授，每天打太极，抖空竹，朝九晚五有规律地生活。看你这么滋润就知道你不缺。闺蜜打趣道：赶明儿叫我家的也滋润滋润你？清菡的脸微微一红：去！没正经！

清菡回家在厨房忙碌起来，灶上的紫砂里煲的是猪脚黄豆汤，猪脚是前爪，清菡听人说，前爪力大壮阳。餐桌上酒瓶里放进了多年的海马、鹿鞭。得志回来的时候，汤已煲好，鲜美的汤汁浓稠得像牛奶一般。猪脚被单独地装在盘子里，软耷耷的，油润饱满，皮儿几乎呈透明状，透过透明的外皮可以感受到厚厚的胶质。一只装着生抽的小碟子，上面淋了几滴鲜香的麻油，一堆捣烂的蒜泥。周边还有两盘凉菜，两盘热炒。这些年来，清菡为了照顾好小路，潜心研究各种菜系，厨艺变得娴熟精湛。

看到一桌子美味佳肴，得志来不及洗手拿筷子，直接用手撕开一块皮肉扔进嘴里。舌头与嘴唇立即粘在了一起。清菡从厨房出来招呼得志赶紧洗手吃饭，得志凑到清菡的跟前，神神秘秘地从商务包里掏出一个小包装袋，拉开包装袋的拉链，从里面滑下一红一黄两块布。

清菡满脸疑惑地接过这两块布，原来是两只肚兜。得志告诉妻子这可不是一般的肚兜，这里面含有远红外线，遇到皮肤会发热，能产生对人体有益的磁场，相当于一个小的磁疗仪，专治各种虚症。最重要的是它可以增强性功能。清菡看着一脸神叨叨的丈夫：“吃饭！”甩手溅了得志一脸水珠。

不知道是心理因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穿了肚兜的清菡夫妇今晚的夫妻生活确实比以往有些改善。就在夫妻俩亲亲热热的时候，得志的电话却不适时宜地响了起来。得志停下动作，看一眼床头的手机，又看一眼妻子。清菡狠狠地剜了丈夫一眼，得志便不再理会电话，任凭手机随着铃声震动在床头柜上左右摇摆。

“以后回家请关掉手机！”清菡皱起眉头。得志坏笑：“你是怕刚到嘴的肥肉又丢下，我不接，它不是不响了吗？”清菡朝得志娇嗔一笑。话音刚落，铃声又响了起来，得志尴尬地望着再次睁开眼睛的清菡。

“不接！”

“是我妈电话……”得志嘟囔了一声，为难地看着清菡。清菡转过脸去，得志这才拿起响了半天的手机。

得志的母親听到儿子的声音，问他是不是还在加班。当她得知儿子在家时，又埋怨儿子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接电话。得志告诉她在吃饭，她马上问道在家吃的什么？得志告诉她吃的猪脚，她顿时像触电一样叫起来：你血脂本来就高，怎么能吃蹄髈？在外面应酬没办法的，在家还不吃点清淡的？就吃点小米粥，青菜汤多好。清菡也是，明知道你三高，还做这些高油高脂的给你吃，这不是害你吗？

得志听了这句话，吓得立即捂住话筒。看着侧卧假寐的清菡，他舒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开免提。得志妈不停地在电话里唠叨，又问了孙子小路的情况。得志心不在焉地回应着，直到清菡翻了个身，得志才问她母亲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得志妈一下子委屈起来，我养个儿子一个月两个月见不到，养个孙子三个月四个月见不到。平时打你们电话不是上班就是加班，今天老娘跟你才说几句话就嫌烦了？我还养什么儿子做什么奶奶啊！

听母亲这么一说，得志心里不安起来。他刚准备说什么，被清菡踹了一脚，吓得赶紧下了床，套上拖鞋，进了客厅。

得志在电话里跟母亲解释自己工作忙，小路又是关键的一年，清菡为了孩子作了不少牺牲。目前是特殊时期，等到小路明年上大学，就会好多了。得志妈叹了口气，你们再忙，四时八节要回家，要不然我们老两口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那是必须的！”得志连连点头，答应明晚一定去过中秋节。

挂了电话，得志进了房间。他推了推清菡，清菡就是不转过身来。得志厚着脸皮左哄右哄，清菡好容易才给了面子。可是得志却没有了开始的雄风。清菡摘下肚兜，恨恨地往得志脸上砸去：“什么红外线！什么治疗仪！骗子！骗子！”

得志的父母住在城西老机械厂的宿舍区。四合院，旧平房。院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各家各户用三合板将本就不大的院子隔了起来，各自为阵，堆放着自家的杂物，原本不大的院子更显得逼仄。这里的房子夏天不通风，冬天没太阳。尤其是得志家，窝在院子的西北角上，冬至一过，家里几乎没有日照时间。得志记得母亲每天晚上都要通过那台十八寸、已经脱彩的电视机收看天气预报，以便及时了解天气情况。遇到大晴天，她就会吩咐儿子与丈夫去巷头的向阳浴室洗个澡，再晚都要把爷俩的衣服洗了，第二天大早起来，将洗过的衣服和被褥一起抱到院子外的晾衣绳子上赶太阳。迟一步是晒不到的，就只能等别人晒过大半才给你挪地方。遇到不好说话的，只能等到太阳西斜，晒个半干，脱脱水汽。阴干的衣服上总是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难闻，穿在身上也不爽气，得志妈说这叫“猫躁味”。得志妈喜欢晒被，被褥从太阳出来一直晒到下午，晒得软绵绵。她还不时跑出来将被褥翻翻身，再用被拍子拍一拍。得志妈将晒过的被褥抱回家时欢天喜地，脸上都是热呼呼的。这样的被子盖在身上舒服。小时候的得志经常在门口拿一面小圆镜子找太阳，阳光通过镜子折射到昏暗的屋子里，一跳一跳的，家里就亮堂了，感觉也温暖了许多。得志妈本来腰腿就不好，年纪大了以后，一到冬天感觉全身酸疼。医生说这是关节病，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保暖，不能受冻。院子里的邻居经常劝她到儿子家住。那是小洋房，太阳好，落地窗，被子都放在床上晒。冬天地暖，夏天空调，不用在这阴暗潮湿的地方受罪。得志妈自嘲道：有多少婆媳在一起过得好？离香离香，住在一起臭茅缸！

得志也想过支持父母重新买一处有阳光的房子，但是目前自己的房贷车贷还没还清。暂时还不能实现这个计划。得志与清菡婚后住在城东，靠近清菡的单位。可是儿子小路考上的市重点中学在城南新区。相差十几里路，红绿灯也多，孩子光上学放学在路上就要浪费不少时间。高中生学习很辛苦，每天零点后睡觉，五点钟起床，中午一定得休息一下。清菡舍不得也不放心孩子住校。这么一来，夫妻俩便盘算着买一处学校附近的房子。

城南新区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许多楼盘，多层，小高层，连排，独栋，一处比一处漂亮，一处比一处气派。尤其是市重点中学周围的高楼更是鳞次栉比，房价也是一天高过一天。得志与清菡不知跑了多少家售楼部，拿回多少张户型图和预售清单。他们的手机每天也不知道被售楼小姐打过多少回，这家说这家的优势，那家说那家的特色。夫妻俩一直拿不定主意。

真正让清菡下决心买下市重点中学后门这座独栋别墅，是因为那次同学聚会。这次高中同学聚会是高庆生发动的。高庆生的父母都是残疾人，在福利院里长大并组成家庭。为了解决生计问题，残联与社区帮助他们在城中心的百货公司楼前摆一个小水果摊。高庆生父母虽说身体残疾，头脑却不差。夫妻俩很会做生意，见人满脸堆笑，八面玲珑，总是第一个出摊，最后一个收摊。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从不间断。逢到阴天下雨，他们家的水果就会降价。别人家进货就在城北的农贸市场，他们却要去邻县的一个较大水果批发市场，那里的价钱便宜一点，货色也好些。高庆生没有遗传父母的身体，却遗传了父母的头脑。他个头不高，皮肤黝黑，一双不大的眼睛显得特别机灵。从小学习成绩虽不是很好，但是口算快。这是跟他父母练摊时学来的绝招。放学后高庆生就会去摊子上帮忙，假期就更不例外。清菡与他是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从小高庆生就喜欢清菡，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般女孩子没有的味道。长大后才知道，那叫气质。

高中时候的清菡，身上的这种气质越来越独特，举手投足都让高庆生着迷。高庆生知道自己喜欢上了清菡，却又非常清楚地知道清菡与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高庆生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家庭出身感到自卑起来。在那三年里，高庆生变得清高自负，学会了溜冰，弹吉他，甚至学会了抽烟。不经意间父母的水果摊已经变成了高级水果行，高庆生却再也没有去过。

高庆生是从南方一座大城市回来的，为了这次聚会他已经酝酿策划了近半年的时间。从联系同学，做通讯录，纪念册，到时间地点的安排，包括人员分工，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思，所有这些费用都是他一人承担。当同学们为此感到过意不去的时候，他手握iphone中国红，翘腿坐在红木沙发上，用一口流利的南方话说道：小意思！湿湿水拉！等到负责召集的同学将最后确定到场的人员名单用微信传给他时，他最想看到的是清菡的名字。

宴會设在城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清菡到了餐厅才发现自己已经来晚了。之前她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儿子床上的被褥要铺好，热好的牛奶要放在保温杯里，水果削好切成块装在盘子里，最耗时间的是儿子晚上回来要吃的副餐，那是清菡自己用烤箱烘焙的蛋挞、披萨。当高庆生见到清菡的时候，心头不禁一怔，怎么眼前的清菡不像是他记忆里常常梦见的那个美丽少女呢？

都说最纯不过同学情，战友情，在这样的氛围中，大家几乎无话不谈。在交流中，清菡才发觉自己对孩子的付出还远远不够。同学中有人将孩子送到贵族学校，有的已经将孩子送出国门。最让她感动的是一对在企业的夫妻，一方为了照顾上高中的孩子放弃了工作。我们现在所有的打拼不都是为了孩子吗？孩子高中就是三年，这三年学业直接关系到孩子的命运！我要给孩子最好的照顾，不让自己留下遗憾！经济上艰苦点没有关系！为了孩子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舍弃？！清菡被这位同学深深打动。是啊！为了孩子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我一定要竭盡所有给孩子创造最好的学习条件和生活条件，不能给自己和孩子留下半点遗憾！

回家以后，清菡将想法告诉了得志，还列举了住别墅的好处。诸如住别墅没有上下邻居的影响，孩子不会在睡梦中被楼上的脚步声吵醒。住别墅孩子的生活空间相对大很多，这样有利于孩子的身心发展。住别墅可以一人一层，这样孩子可以更加静心地学习。得志没有立即反对，只嘟哝了一句：以后要过上还贷的日子了。话音刚落，就遭到清菡的一顿抢白：没有魄力，没有远见，连一个普通工人的觉悟与勇气都没有。得志不再开口，钻进房间打开电脑，开始查询夫妻俩的住房公积金情况。

得志妈大早就起来了。今天是个好天气，她要洗洗刷刷，趁着好太阳晒晒。这么多年为了赶太阳，她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尤其是到了冬天，常常半夜里醒来，以为天亮了，一看闹钟才半夜，她再次将闹铃发条拧紧，放到枕头旁边，可是怎么睡也睡不着了。随着年龄增大，得志妈的睡眠越来越少，她也因此越起越早。一起床就到处倒腾，将能晒的东西都抱到院子外面去。可是自己的四肢却是越来越冷，到了冬天尤其厉害，后背也像是浸在凉水里一样。得志妈晒好衣物的时候，太阳才从东边升起。然后，她拎起菜篮子准备上街买菜

得志妈先拐到院子东边的李大妈家，她要关照李大妈今天不能去做保健了，有什么小礼品不要忘了给她带回来。得志的父母到保健品体验中心已经有好几年了，这些年里体验过的保健品品牌也换了不少，从喜来乐到亚立可再到太极神。用他们的话说，一定要挑服务好，质量高的。保健品体验中心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得志的爸妈与跟周围的一些老人一样，每天准点赶着像上班一样去体验中心，一天不去，心里就空落落的。中心的服务人员比家里的亲闺女还要亲热，人在老远她们就一脸微笑地迎了上来，某爸爸某妈妈乖巧地叫个不停。一开始得志妈被她们称做妈妈时还感到别扭，时间一长了也就习惯成了自然，而且越听越觉得舒服顺耳。一大群年岁相当的人成天聚在一起，睡睡理疗床，坐坐按摩椅，听听都说自己很有来头的保健大师讲养生，说长道短，拉拉家常，日子过得一点不孤寂。最难得的是他们每年还会有一次外出旅游的机会，当然言明所有的费用由保健品公司赞助。这对于得志妈这样的老年人来说无疑是最高端的福利。

李大妈看着一脸喜气的得志妈，既羡慕又失落。她知道今天是他们家儿孙团圆的日子。而自己儿子一家却在丈母娘家过，她常常一个人觉得很孤单。李大妈叫得志妈放心，小礼品肯定给她领回来，人家小姑娘小阿姨会给你留得好好的。得志妈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举，讪笑着脚不点地的往菜场跑去。

天已经很黑了，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院子里很多人家已经在门口支起小方桌，上面摆上月饼，芋头，连枝藕，插柱清香祭拜月亮了，可清菡的一家三口还没进门。得志妈见小厨房里的菜热了又凉，便时不时地跑到院子门口向外张望。得志爸抱着一杯黑茶坐在按摩椅里抱怨了几句都让得志妈挡回去了：“孩子们难得回来，不要说些不讨人欢喜的话，你是嫌他们回来多了还是怎么的？”得志爸说：“你在乎，我不在乎，什么养儿养孙，狗屁！”说着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一辈子就是嘴犟，有本事你不要天天嘀咕你的宝贝儿子跟孙子！”

得志一进门就编着话说下午一直忙着接待一个大客户，清菡中间冷不丁插了句嘴，这不是在等小路吗？小路补课才结束。得志妈接过话头，这大过节的，就不能让孩子歇一歇？清菡有点无奈：小路补课请的是名师一对一，一学期学费好几千块，少上一节课多花了钱不说，最关键的是时间不够用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农村大忙，运动员冲刺，一着也不能让啦！

孩子上高中这几年，清菡的压力确实很大，睡眠也不好，入睡困难，常常醒来就睡不着，明显衰老了许多。看着周围的同事、同学的孩子大都考上了名校，同事中也不缺清华妈妈北大爸爸，心里总是暗暗地与自己较劲。每年高考成绩出来时候，清菡总会联想到自己儿子将来高考的结果。每听到一个985、211，她的心就咯噔一下，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更沉更重，愈发焦虑不安。

得志妈招呼着大家入席，得志爸拿出一瓶保健酒，向得志炫耀它的功能，降糖降脂又降压，还能活血化瘀，培元固本。眼尖的清菡发现这酒的商标上连个产地和生产日期也没有，就挡着不让得志喝。得志为难地看着执拗的妻子和热情的老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得志爸负气地将自己的酒杯斟满，愤愤地说：你怕死我喝！得志妈在桌肚下用力地踹了老伴一脚。

清菡发现婆婆家本就不大的屋子里堆满了东西，比从前更显杂乱。靠西墙是一张保健床，为了怕落下灰尘，上面蒙着一床旧被单。东窗下是一只竹箱子一样的东西，得志妈说这是红外线保健箱，专治关节腿的。得志妈的床上铺着一层玉石毯，条几上、桌子上杂乱地放着各种瓶瓶罐罐，上面贴着花花绿绿的商标。墙上还挂了一个“文明家庭的”奖牌，再一看，居然是某保健品中心颁发的，不禁感到好笑。得志妈解释说这些保健品都是会员价买来的，既划算，对身体也有好处。自己岁数一天天大了，花点钱花点时间也是为了少生病，不增加孩子负担。你们要忙工作又要忙孩子，我们再不保重自己，万一有个病啊痛的，也是拖你们的后腿。清菡不屑道：这些暴利的保健品都是假的，骗骗你们这些老年人。什么会员价，什么免费旅游，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她本来想说骗骗你们这些没有文化的老年人的，想了想还是把到了嘴边的没有文化几个字又给咽了回去。得志妈听了清菡的话愣了愣。半天幽幽一句：哎，全当花钱买开心吧。得志爸听了老伴的话，猛地呷了一口酒。得志突然接过父亲的杯子，将剩下的一口喝下。这次，清菡没作声。

饭桌上，得志妈不停地与孙子拉话。问他是想吃奶奶包的水饺，还是爷爷做的酥头饼？想吃明天做了给你送过去。清菡说家里冰箱里塞满了吃的，水饺馒头包子汤圆，什么都有。得志妈又问孙子最近考试怎么样？在班上排名多少？清菡不悅地打断她的话题：不要问这些，这是无形地给孩子加压。得志妈吓得不再开口。得志爸话不多，只管叫孙子多吃菜。小路倒是乖巧，不停地给爷爷斟酒，得志爸开心地摸摸小路的头：快点考，考完了陪爷爷去运河边上钓鱼去。一顿饭的时间很快，清菡抬腿就要走人。得志示意她再坐一会，清菡抓起小路的书包：孩子的家庭作业还没完成。得志妈赶紧挥手：早点回，不要叫孩子熬夜。就在清菡一家跨出大门的时候，得志妈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先往小路的口袋里塞了东西，转身又去房间拿回一只印有某某保健品公司的布袋，塞到得志的手里。小路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的钞票，为难地看着清菡和得志。清菡夫妇俩不知所措，得志妈说孩子学习辛苦，这是爷爷奶奶给的营养费。小路谢谢奶奶后就被得志妈推出了门外：赶紧回，抓紧时间写字，早写完早休息。清菡坐上车打开了布袋，原来是各种保健品。每一种外包装上都有得志妈用笔歪歪扭扭写的备注：给小路补脑的，给得志补肾的，帮助清菡睡眠的。得志怕清菡要扔，赶紧打招呼叫她先放着，不能扔在老人家的门口，伤了他们的心。清菡将布袋抓紧，往回头看了看，得志妈的身影在浓稠的夜色中模模糊糊，转眼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清菡抓紧了儿子的手不说话，让小路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都说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小路高考的前一天，清菡的母亲住院了，听父亲的口气病情比较严重。当清菡在医生办公室询问了母亲病因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母亲在灌开水时不小心烫伤，没有及时去医院治疗，而是自己抹了一种保健品公司推荐的治烫伤药膏导致伤口感染化脓，并且侵入血液，情况十分危急。更让清菡惊讶的是母亲早在一年前就患上了帕金森氏综合症。

清菡看着病床上的母亲，竟然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她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见到母亲的了。母亲孱弱的身子蜷缩在雪白的被单里，身子还在微微地颤抖。清菡的父亲也瘦了很多，花白的头发显得有点杂乱无序。他坐在床沿边，无助地望着同样苍老的老伴。清菡的鼻子酸了又酸，她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路高考结束后，清菡第一次一个人去得志家，得志的爸妈已经跟往常一样去了保健品体验中心。清菡掏出那把有点锈迹的钥匙，准备打开婆婆家的大门，突然一道刺眼的光闪过。她抬头看去，原来是得志小时候玩游戏的那面小圆镜子被嵌在了门栊的上方，阳光透过镜面，一闪一闪的。

责任编辑：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