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腾宇
摘 要: 1830年秋天普希金因瘟疫蔓延滞留波罗金诺,却因祸得福,在父亲的领地上创作出了一系列杰出的作品,其中包括《小悲剧》《吝啬的骑士》《莫扎特和萨里耶利》《石客》与《瘟疫流行时的宴会》。在这四部悲剧中,又以《石客》最经典。这部取材于西班牙传说的剧本与其他的唐璜传奇剧不同,普希金笔下的唐璜不仅浪荡不羁、风流好色,流连在不断更换情人的爱情之中,还独具慧眼,具有欣赏女人的本领。尽管他的每段恋期时间都不长,但他对每个女人都出自真心。从流放中潜逃回马德里之后,唐璜遇见他生命中的真爱——遭他杀害的司令遗孀——唐·安娜。为了求爱,唐璜不惜以死亡为手段达到目的。不料,就在幸福即将来临的时候,死神降临在他的身上。在找到真爱的时候面临死亡,这就是唐璜的悲剧。
关键词: 普希金 《小悲剧》 《石客》 唐璜
一、普希金的《小悲剧》
《小悲剧》是普希金在1830年“波羅金诺之秋”旺盛创作期时的作品。他在短短几天里(10月23日—11月8日)以惊人的创作力写出异于往常风格的《吝啬的骑士》《Скупой рыцарь》《莫扎特和萨里耶利》《Моцарт и Сальери》《石客》《Каменный гость》与《瘟疫流行时的宴会》《Пир во время чумы》这四部简短精致的小悲剧。前三个剧本普希金从1826年就开始构思,直到1830年秋天才一气呵成写完,最后一部作品完全是他因瘟疫蔓延滞留在波罗金诺时的创作。普希金本人希望能以一个标题统称这四部悲剧,他曾考虑以风格、概念来命名,但最终决定称之为《小悲剧》《Маленькие трагедии》,表示这四部剧均简短和精致(每部剧的篇幅在230行—542行不等)。
《小悲剧》可以说是普希金最有原创性的作品。与《鲍里斯·戈杜诺夫》相比,《小悲剧》是普希金文学创作的又一个里程碑。《小悲剧》的悲剧性就在于我们从中看到的不只是各种人物的悲剧性,而是整个人类生活的悲剧性。我们生来就是不自由的,就是要受苦的,因为我们生来就是有罪的。这一主题就是普希金创作的出发点。这四部剧都描绘西欧的生活,主角分别为法国人、德国人、西班牙人和英国人。普希金以西欧生活为题材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因为自中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西欧的历史史料为普希金提供了许多材料描写这种典型个人主义的个性。此外,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在戏剧舞台上对风格、形式的观点也影响了普希金《小悲剧》的创作。《小悲剧》中每个主角都个性鲜明、栩栩如生,他们或贪婪,或善妒,或纵情好色,在文中都将自己的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1830年普希金写道:“在假定的情境中写出逼真的感觉与真实的热情,这就是我们对戏剧家的要求。”普希金在《小悲剧》里成功刻画了几个典型的人物,他们在强烈、紧张的矛盾中相互冲突。虽然简短(每部剧都只有两三幕),却充满思想与艺术性。
1830年的秋天普希金为了处理财务问题来到父亲的领地波罗金诺,原本他只打算在那里停留短暂的时间,但是正巧遇上蔓延的瘟疫,不得不滞留在波罗金诺。这段时间他经常与以吝啬闻名的父亲争吵,再加之即将到来的求婚更增添了他的不安。这个时候他经常想到爱与死的问题,以及与价值观有关的各种道德尺度的冲突。随后普希金巧妙地将这种强烈的感觉转化成一种强烈而抽象的艺术。
学者夏皮洛认为,爱与死的同时存在,相互刺激,结合,反映在文学作品中成为病态认知的共存现象(如《小悲剧》中的罪恶与疾病)。如果死亡是结果,那么罪恶与疾病就是原因,合理地结合所铺陈的认知事物(爱与死)。此外,夏皮洛认为罪恶是这四部悲剧的基本共通问题,因为“罪是社会加诸于个人的明显限制”,这个限制有时或直接导致主角的死亡(《石客》中的唐璜,《吝啬的骑士》中的巴伦),或致使主角遭受无法克制的精神折磨(《莫扎特和萨里耶利》中的萨里耶利和《瘟疫流行时的宴会》中的主席),这个罪恶也会反映在主角疯狂或特立独行的行为之上。
文学批评家蒙特(Monter B. H.)表示:除了《石客》中爱是公认的主题之外,《小悲剧》中所描述的是“扭曲的爱”,即对人、事或抽象事物的异常热情成为每一部剧的动力,最后这份热情也被热爱的对象或热爱者本身消磨殆尽。
举例来说,《吝啬的骑士》探讨的是吝啬的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不可调和,双方都希望置对方于死地。对父子二人而言,贫穷是可耻的,金钱是获得权力的唯一途径。普希金笔下的吝啬骑士是如此贪婪,以致最后为钱失去自己的生命。《莫扎特和萨里耶利》中“继承人”的身份成为谋杀的具体原因,剧中确实发生了谋杀的行为,剧中萨里耶利因为莫扎特没有留下艺术的继承人而毒死这位他认为最伟大的艺术天才。《瘟疫流行时的宴会》中爱与死并存,相互辉映。如同威尔逊的《瘟疫流行的城市》《The City of the Plague》,这部剧探讨的是死亡的不可避免,人因恐惧而更加珍爱生命这个主题。
二、普希金唐璜的精神特点
爱与死的冲突在《石客》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普希金年轻时也曾经是个放荡不羁、纵情无度的风流浪子,和唐璜一样,他也曾俘获不少女人的芳心。在写这部剧的时候,他已经爱上了未来的妻子,虽然最后她没有给他带来幸福,相反在结婚之后,成为导致他在决斗时死亡的“祸水”。
在普希金之前已经有不少欧洲作家描写唐璜的故事。事实上,普希金创造了俄国式的唐璜。和莫里哀、拜伦的《唐璜》,莫扎特《唐乔凡尼》等其他作家笔下的唐璜不同,普希金笔下的唐璜是一个诗人,所以他自称是“情歌的即兴作家”(импровизатор любовной песни)。普希金的唐璜不只是个好色之徒,不断地追逐女人。相反,他是个美女鉴赏家,懂得欣赏每个女人的特色,赞赏她们之间的差异。此外,他愿意花时间、花心思追求美女: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追求茵涅莎(Инеза);为了认识唐·安娜,他伪装成修道士,不过伪装并非他的本性。他具有天生的美感,是个多愁善感的情人。他并非只追求一时的感官欢愉或外表的美丽,而是像蜜蜂采蜜般飞掠俘获一个又一个女人,享受每位情人的柔情,“拯救”她们的生命与灵魂。尽管他风流好色,每段恋情都为期不长,但他对每个情人的爱都出自真心。传统的唐璜以欺骗、誓言、占有、逃避的伎俩俘获女人之后,随即食言、辜负、抛弃她们。普希金的唐璜摒弃所有欺骗手段,他爱女人,也希望这些女人真心爱他。
阿赫马托娃认为:“和其他作家笔下老用同一套伎俩追求所有女人的唐璜相比,普希金笔写下的唐璜面对不同女人有不同的话说。”文学批评家曼宁(Manning С. А.)同时强调:“唐璜不仅是个喜欢追逐吸引女人的骗子,还是个心口如一、真诚的年轻人,尽管他的感情多变,是一只花蝴蝶,甚至他邀请石客,与其说是出于一时的嫉妒,要石客伤心,倒不如说是想挑战社会秩序。”
基本上,唐璜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诱惑女人,赢得女人芳心的能力。他的生命中充满了不断的风流恋情,他诱惑女人,在得到她们的身心后又抛弃她们,流连在不断更替情人的爱情经历中。诚如阿赫马托娃所言:“对普希金而言,《石客》是一部报应的悲剧,从他所选择的标题《石客》而非《唐璜》就可以证明。因此所有人物——劳拉(Лаура)、列波雷洛(Лепорелло)唐·卡洛斯(Дон.Карлос)与唐·安娜等的出现只是为了铺陈唐璜的死。”
三、普希金对唐璜爱与死的刻画
《石客》中的唐璜是一个拥有旺盛抒情灵感的歌手,不但是一个伪君子、骗子,而且迷人而被人迷。普希金借这位歌手之口说出华丽、热情洋溢的辞藻。唐璜的心里没有任何矛盾、胆怯与迟疑,他灵敏机智、开朗,令人无法抗拒,他的热情让人着迷。对他而言没有所谓的悲剧和社会关系,他的行为往往离经叛道,他在死者面前(他和唐·卡洛斯决斗,后者战败死于屋内)亲吻劳拉。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之后的两幕:唐璜之前杀害了唐·安娜的丈夫而使她成为寡妇,又欲追求这位美丽少妇,甚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如同年轻的普希金一样,唐璜也曾被放逐,但并不是由于政治因素,而是为了安抚被他杀害的被害者家属,剧中这样写道:
我又不是国事犯。
他是爱护我才把我撵走,
免得死者的家人
找我的麻烦……
在提到北方的美女时,唐璜流露出对自然、美好健康生命的喜好,与对所有矫揉造作、装腔作势花招的轻蔑:
湛蓝的眼睛,雪白的肌肤,
还有朴实______特别是她们举止的新奇;
幸好我很快看出,
和她们来往毫无情趣
她们没有生气,不过是些蜡制的木偶,
可我们的女人呢!……
当他回想起茵涅莎及对她的爱时显示出他的敏锐,有能力了解这些改变、美化他命运女人的可爱。学者维克里(Vickery W. H.)指出:“在回忆茵涅莎的时候,唐璜展现出他的独特慧眼,看出她眼睛的美。对他而言光是美丽的双眸就已足够,即便她在其他男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和茵涅莎的这段风流经历证明了唐璜在某些时候也是懂得自省的。”与仆人列波雷洛的对话进一步显露出唐璜的个性:
列波雷洛:那有什么,在她之后您还爱过别的女人。
唐璜:不错。
列波雷洛:只要我们活着,就会爱别的女人。
唐璜:这话也不错。
唐璜无法不对美女大献殷勤,而他自己也非常坦诚,在第二幕中劳拉的一位客人说:
生活的欢乐中
唯有爱情胜过歌声,
就连爱情也是一首悦耳的乐曲……
这些话正是描写唐璜个性的关键,就这点而言,他和莫扎特很像。对唐璜来说,爱与朝气蓬勃、灵动美妙的生命是息息相关的。
文学批评家施切因(Штейн А.)表示:“唐·卡洛斯则和唐璜完全不同,他与第一幕出现的那个修道士代表另一个充满宗教狂热、思索年老与忏悔的西班牙。天主教宗教狂热下的西班牙和追求爱、享受生命的西班牙的对比贯穿整部悲剧。”至于唐璜的仆人列波雷洛,除了保有传统戏剧中仆人应有的面貌之外,还不时谴责主人的放浪形骸与行为的不道德。也就是说,与典型恭顺的仆人不同,他勇于批评主人的言行举止。
除了主角唐璜的个性有别于其他作家笔下的唐璜外,普希金对这个西班牙传说做了若干修改。首先,其他的唐璜故事发生在塞尔维亚或西班牙的小城,但普希金的唐璜却从流放中逃回马德里。维克里认为普希金将故事场景改为西班牙的首都是因为1825年普希金在流放时曾想要秘密潜逃回彼得堡。再者,传统中司令——唐·安娜的父亲为了维护女儿清誉而遭唐璜杀害,普希金则将他的身份改为唐·安娜的丈夫,成为唐璜邀约的石客。司令并非为了保护妻子的名誉而死,但即使化身石像,他也要妻子完全与世隔离——绝不容他人染指。这样的安排使石客的复仇更有说服力,最后一幕中石客的出现象征着死神的召唤,更具有戏剧效果。
此外,普希金所创造的劳拉(在其他唐璜的作品中并没有这个人物),活脱脱是个女版的唐璜,她表现出唐璜所具有的相同特质。她向唐·卡洛斯坦承以前很爱唐璜,但当唐·卡洛斯问她“那现在还爱吗?”时,她回答:“此刻吗?不,不爱。我无法同时爱两个人,现在我爱的是你。”但当唐璜出现时,她又为了唐璜而拒絕唐·卡洛斯。有人认为她根本不守妇道。一个男人走了,就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而且和唐璜一样,她选择忽视未来。当唐·卡洛斯提醒她,再过五六年,她会变老,她的反应是“那时?还想着干什么?何必提这件事?”。
在这部剧中,唐璜似乎残酷地追究自己的死亡。他以死亡引诱唐·安娜,要她拿匕首刺死他:“你的剑在哪里?这就是我的胸口!”他声称这将获得重生:“但自从看到了您,我仿佛获得了新生。”甚至他还进一步表示,愿意为了短暂而甜美的爱情而奉献生命:“死算什么,为了这短暂甜美的相见,我付出生命也无怨言。”蒙特推断普希金所描写的讽刺在于唐璜知道如何利用生与死达到求爱的目的,却不明白这样的爱正一步步将他带向死亡的深渊。
唐璜对司令遗孀的爱有悲怆的色彩,她俘获他的心,使他几近重生。然而《石客》的悲剧性在于从未真正爱过、不知何谓真正的幸福,从不相信美德的唐璜,却在他了解生命的价值,眼看就要抓到幸福和救赎的时候死去。诚如学者亚历山德罗夫所说:“比起艺术,爱对人的生存更是必要。”唐璜从放逐中逃回马德里,下定决心即使面对死亡也要赢得爱情,代表一种超乎为钱冲突的更高层次。也就是说,只有在拥有幸福时,失去和死亡才会变得异常可怕。
唐璜之所以迷人在于他熱爱生命、诗意地看待世界。但缺乏天主教行为的约束造成他离经叛道、违反人类道德规范的行径。学者认为《石客》是《小悲剧》四部悲剧中意境最高的悲剧,因为在《小悲剧》的四个主角中唐璜是最复杂、最千变万化的人物。他好女色,时而冷酷、时而仁慈,既凶残又温柔,玩世不恭又有道德感,陶醉于生活却招致死亡。他从最初的极度自信傲慢,开始有计算、坚定的行动,最后不可避免地步入任性、致命而彻底的灾难,经历了完整的悲剧体验。
四、结语
在《小悲剧》中普希金生动地描绘出封建制度逐渐瓦解,个人主义慢慢兴起的时代下各个国家的各种人物的面貌和各式各样的性格、心理与强烈的个人欲望与原则。无论是《吝啬的骑士》中对金钱的渴望,《莫扎特和萨里耶利》中的嫉妒,或《石客》中爱的激情,普希金将这些最常见的性格与欲望加以浓缩精炼,以最独特的情节描述这些强调个人主义的人物,呈现这些人物的特点与个性。具体、深入与多面的描绘使普希金在十九世纪世界悲剧戏剧的发展中占有独特的地位。
《石客》虽然取材于西班牙的传说,但普希金将唐璜俄国化,使他有别于其他作家笔下的唐璜。普希金笔下的唐璜既不像拜伦笔下的那样游戏人生,又不像莫扎特歌剧中那样的纵情声色,最终沦为色欲的奴隶。《石客》中的唐璜是一个懂得珍惜生命,懂得醒悟与爱,暂时迷失自我的风流浪子。在短短三幕中,他从最初的风流、自负、无往不利却不负责任的一次又一次闯祸,到后来的寻找真爱。他的个性由游戏人间、不把死亡当回事,逐渐转变为诚恳真挚(他自称遇见唐·安娜之后有如获新生之感。)。为了寻求真爱,唐璜甚至不惜以死亡为手段达到目的。不料,就在他人生开始有意义,懂得珍惜生命,眼看幸福即将来临的时候,死神向他发出了召唤。在找到真爱的同时面临死亡——这就是唐璜的悲剧。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称《石客》为“普希金创作中的珍珠,他诗的皇冠上最华丽的宝石”,《石客》确实称得上悲剧中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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