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玄”与晚唐五代“极玄”诗歌美学

2021-05-06 10:04
关键词:武功老子美学

罗 曼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玄”是老子思想及道家言论中非常核心的一个概念,《老子》首章即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且“玄”之衍生概念如“玄德”“玄览”“玄牝”“玄鉴”等贯穿于全书各章。自古至今,笺释阐发《老子》者指不胜屈,历代学者对于“玄”的解读也不断推陈出新,到了唐代,“玄”已成为一个意蕴丰富深邃的哲学概念。但较少引人关注的是,晚唐五代时期开始盛行一种“玄”式诗歌审美,时人的眼光转向一种纤弱、细微、幽约、玄妙、隽永之美,甚至偏爱一种荒冷寂清、枯淡寒瘠的境界,具体的标志是一批以“玄”为选诗标准和诗集命名的唐诗选本的出现,以姚合《极玄集》、韦庄《又玄集》为代表。此外,姚合创作的“武功体诗歌”与其提出的“极玄”诗美理想一脉相承,广受时人的推崇和追随,深谙其道的贾岛诗歌使这一“极玄”诗歌美学登峰造极。那么,颇耐人寻味的是,“玄”这一概念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发展演变?又是如何跳脱出哲学的范畴,成为晚唐五代的诗歌美学理想的?此外,“玄”作为一种诗美理想囊括了哪几种要素?姚合又是如何践行“极玄”的诗美理想,将其有意识地构建成一个“极玄”诗学体系?凡此种种,尚待进一步探赜钩深。

一 《老子》“玄”及诸家释“玄”

中国古代典籍中很早便有关于“玄”的记载,如《尚书·顾命》:“西夹南向,敷重笋席,玄纷纯,漆仍几。”[1]《周易·坤卦》:“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2]《诗经·豳风·七月》:“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3]但第一次全面、系统、深入地论“玄”,并将其上升到哲学高度的是《老子》。“玄”字在《老子》一书中共出现11 次,且贯穿于全书各章,兹举如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4]。(第一章)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5]。(第六章)

涤除玄鉴,能无疵乎?[6](第十章)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7]。(第十五章)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8]。(第五十一章)

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9]。(第五十六章)

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10]。(第六十五章)

对于“玄”之内涵的笺释,最早可追溯至汉代。汉代学者多将“玄”释为天。隐士河上公《老子道德经》曰:“玄,天也。言有欲之人与无欲之人,同受气于天。”[11]扬雄《太玄》和刘安所编的《淮南子》颇受老子思想的影响,扬雄《太玄·玄摛》:“玄者,幽摛万类而不见形者也。”[12]《淮南子·览冥训》:“日行月动,星耀而玄运。”《淮南子集释》卷六高诱注:“玄,天也。”[13]另外,《楚辞·招魂》:“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蒸。”《楚辞章句补注》卷九王逸注:“玄,天也。”[14]东汉张道陵《老子想尔注》:“玄,天也。古之仙士,能守信微妙,与天相通。”[15]可以看出,汉代学者多认为“玄”乃天也,生化万物,虚无万有。

魏晋南北朝时期老庄思想兴盛,掀起了一股崇“玄”思潮,时《老子》《庄子》和《周易》被称为“三玄”,《老子》《庄子》被称为“玄宗”,以《老子》《庄子》为研究核心的哲学思潮被称为“玄学”。这一时期《老子》的研究著述颇多,但大多已亡佚,王弼的《老子注》和《老子指略》颇具代表性:

玄者,冥(也)默(然)无有也,始、母之所出也。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同)谓之玄者,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不可得而)谓之然之,则(若定乎一玄)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则是名则失其远矣。故曰“玄之又玄”也。众妙皆从(同)(玄)而出,故曰“众妙之门”也[16]。

夫“道”也者,取乎万物之所由也;“玄”也者,取乎幽冥之所出也;“深”也者,取乎探赜而不可究也;“大”也者,取乎弥纶而不可极也;“远”也者,取乎绵邈而不可及也;“微”也者,取乎幽微而不可睹也;然则“道”“玄”“大”“微”“远”之言,各有其义,未尽其极者也。然弥纶无极,不可名细;微妙无形,不可名大[17]。

王弼认为“玄”是一种幽冥默然、妙不可言的状态,同时期学者多从其说而阐发之。西晋葛洪《抱朴子内篇·畅玄》:“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昧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阐释“玄”是一种微妙之状态,绵邈深远[18]。南齐顾欢《道德真经注疏》卷一:“玄者,深远之义,亦是不滞之名。”[19]可以看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学者相对于汉代学者,将“玄”进一步抽象化,认为“玄”是一种幽深邈远、妙不可言的状态。

唐代儒释道三家学说互补而并存,关于“玄”的内涵进一步丰富。初唐成玄英以“不滞”和“深远”释“玄”,《道德经义疏》卷一:“玄者,深远之义,亦是不滞之名。”[20]成玄英的“重玄之道”在《南华真经注疏》中进一步显现,《庄子·大宗师》:“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南华真经注疏》卷三成玄英疏:“玄者,深远之名也……夫玄冥之境,虽妙未极,故至乎三绝,方造重玄也。”[21]唐玄宗《御注道德真经》谓:“玄,深妙也。”[22]唐末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卷一:“玄者,深妙也。自出而论则名异,是从本而降迹也;自同而论则深妙,是摄迹以归本也。归本则深妙,故谓之玄。”[23]可以发现,唐人在笺释“玄”的基础上,进一步阐发何以致“玄”,在他们看来“玄”是一种幽深玄远之“境”,须“不滞于物”使心灵到达一种澄明虚静的状态。

唐代之后《老子》相关著述颇丰,关于“玄”的注解渐趋一致,大多释为“幽深妙远”之意。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著作,如:

司马光《道德真经论》:“玄者,非有非无,微妙之极致也。”[24]

苏辙《老子解》:“凡远而无所至极者,其色必玄,故老子常以玄寄极也。”[25]

范应元《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玄者,深远而不可分别之义。”[26]

朱熹《朱子语类》:“玄,妙也。”[27]

吴澄《道德真经注》:“玄者,幽昧不可测知之意。”[28]

沈一贯《老子通》:“凡物远不可见者,其色黝然,玄也。大道之妙,非意象形称之可指,深矣,远矣,不可极矣,故名之曰玄。”[29]

除了古代诸家对于《老子》“玄”的解读,目前学界通行的《老子》注本、整理本也多持此说。如:朱谦之《老子校释》:“言其变化不测,则谓之玄。”[30]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玄:幽昧深远的意思。”[31]辛战军《老子译注》:“玄,玄妙,幽隐。这是老子对‘道’的形容,以其幽冥难明的变化神奇,故谓之‘玄’。”[32]虽说法有异,但均不出幽昧、深远、微妙之意。

综上可梳理《老子》“玄”的内涵演变:汉代学者释为“天”,虚无万有,至高无上;魏晋南北朝学者将其进一步抽象化,发扬为一种幽深邈远、妙不可言的状态;而唐代学者将这一状态进一步阐释为幽深之境界和玄妙之意味;唐代之后,“玄”的内涵渐趋固化,一般注解为“幽深妙远”之意。

二 姚合《极玄集》与晚唐五代“玄”派诗歌选本

统观前述,“玄”是中国古代重要的哲学概念,在历代都有道者和文士不断阐发其新意,深化其内涵,魏晋时期,尤为可观,以致掀起一股“玄学”思潮,到了唐代,“玄”的哲学内涵更加丰富深邃。但很少引人注目的是,晚唐五代时期兴起了一股“玄”式诗歌审美,其发端便是一批以“玄”为选诗理想和诗集命名方式的诗歌选本的出现。

《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总叙》谓:“总集之作,多由论定。”[33]朱光潜在《谈文学选本》亦云:“编一部选本是一种学问,也是一种艺术。顾名思义,它是一种选择。有选择就要有排弃,这就可显示选者对于文学的好恶或趣味。这好恶或趣味难说是个人的,而最后不免溯源到时代的风气。”[34]既言选本,便是一种价值判断和审美选择,一本诗歌选本既代表了诗选者的诗美理想,亦不免带有时代的价值选择和审美趣味。

在唐代,以“玄”为核心的诗美理想大抵滋生于中晚唐之交,“玄”派诗歌选本的发轫之作可溯至姚合的《极玄集》,诗集名称便脱胎于《老子》中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外,姚合还将“玄”奉为其遴选唐诗的最高美学标准。《极玄集》序云:“此皆诗家射雕之手也。合于众集中更选其极玄者,庶免后来之非。凡二十一人,共百首。”[35]姚合自言所选诗人为“众集之极玄者”,赋以“诗家射雕之手”的美称,其深意后有专论,兹不赘言。需要被重视的是,《极玄集》的影响以及晚唐五代“玄”派诗歌选本“蔚为大观”的现象。

《极玄集》作为唐诗选本,在当时和后世都备受推崇。首先,文士在诗文中不乏对《极玄集》的称赞,如:唐释贯休作《览姚合〈极玄集〉》:“至鉴如日月,今时即古时……知音郭有道,始为一吟之。”[36]另有《览皎然〈渠南乡集〉》:“至鉴逢姚监,良工遇鲁公。如斯深可羡,千古共清风。”[37]贯休作为晚唐著名诗僧,在其诗中称《极玄集》姚合为“至鉴”,足见其推崇之意。晚唐诗人齐己亦有《寄南徐刘员外二首》(其二):“昼公评众制,姚监选诸文。”[38]将姚合《极玄集》与皎然《诗选》并提,击节赞叹。

此外,自姚合编《极玄集》,晚唐五代追随者甚众。首先是韦庄《又玄集》,其序曰:“昔姚合选《极玄集》一卷,传于当代,已尽精微,今更采其玄者,勒成《又玄集》三卷。”[39]“更采其玄者”,题作《又玄集》,可见无论从韦庄的选诗标准还是选集的命名方式,都与姚合的理念一脉相承。另,韦庄曾纂《采玄集》,虽选本已亡佚,但后世《宋史》卷二〇九、胡应麟《诗薮》卷二、《陕西通志》卷七五皆有著录。此外,五代时,梁陈匡图编《拟玄集》十卷,《崇文总目》卷一一、《通志》卷七〇、《宋史》卷二〇九、《郡斋读书志》卷二〇、胡应麟《诗薮》卷二、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一皆著录。南唐刘吉编《江南续又玄集》十卷,《崇文总目》卷一一、《通志》卷七〇、《宋史》卷二〇九、胡应麟《诗薮》卷二、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一皆著录。这两部诗歌选集虽亦亡佚,但仅从其选本题名,便可看出其继踵姚合步履之意图。

在宋代,《极玄集》亦受时人倾慕。刘克庄作《和季弟韵二十首》(其一)云:“室如蒙叟生虚向,诗赛唐人选极玄。”[40]刘克庄勉其季弟发奋作诗,成为极玄者,足见其对《极玄集》的推重。计有功著《唐诗纪事》,凡载集中所录之诗,皆注曰:“姚合取为《极玄集》。”可以看出宋人甚重《极玄集》。另,赵师秀遴选唐五代诗歌编为《众妙集》,又专选姚合、贾岛二人诗歌编为《二妙集》,其中在《二妙集》姚合小传中提及包括《又玄集》《众妙集》《二妙集》题名皆出自《老子》首章“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由赵师秀的诗歌选本编选意图和命名方式,可见其对姚合诗选理念的追随。

宋以后,批评家对于《极玄集》依旧评价甚高,《极玄集》流传至今多以元刊本为底本,元人蒋易在刊刻《极玄集》的后序中称:“唐诗数千家,浩如渊海。姚合以唐人选唐诗,其识鉴精矣……武功去取之法严,故其选精;选之精,故所取仅若此。”[41]道出姚合选诗审慎精当,具有严谨的选诗态度和独到的品鉴眼光。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评价《极玄集》:“然选录是集,乃特有鉴裁。所取王维至戴叔伦二十一人之诗,凡一百首,今存者凡九十九。合自称为诗家射雕手,亦非虚语。”[42]另,《四库全书·姚少监诗集十卷》中亦评价:“合选《极元集》,去取至为精审。自称所录为诗家射雕手,论者以为不诬。”[43]在纪昀的评价中,虽对姚合诗作略有微词,认为其刻意苦吟,流于纤仄,但对姚合所选的《极玄集》则反复赞叹,并称其无愧“诗家射雕手”之称。

由以上所述可观,姚合《极玄集》不仅颇受后世的赞叹,并且在晚唐五代时期有不少追随者,践行其以“玄”为美学核心的选诗理念,可见,“玄”式诗歌美学颇合晚唐五代时人的审美趣味,我们且将以姚合为代表的这一类诗选家称为“玄”派诗选家,其选本为“玄”派唐诗选本。

三 “玄”式美学及其在《极玄集》中的体现

晚唐五代时人热衷以“玄”作为诗美理想进行选诗,与盛、中唐的诗选家眼光大异其趣,那么,引人深思的是,何谓“玄”式美学?“玄”式美学在诗歌中又是如何体现的?

前述梳理了历代诸家《老子》注本中对于“玄”的注解,唐代注者大多将“玄”释为一种幽深邈远的境界和妙不可言的意味。但在中唐之前,“玄”大多还是作为一个哲学概念存在的,具有抽象、深邃、变幻莫测的内涵,而这种神秘深邃、包罗万象的境界大大丰富和开拓了唐人的诗歌审美。姚合作为先行者将“玄”另辟蹊径纳入诗歌审美的范畴,并将其作为遴选唐诗的最高标准,他的追随者亦继其步履践行他的“极玄”诗美理想,使其发展成为晚唐五代一个广为流行的美学概念,与之相关的审美特点也逐渐具象、明晰。

就“玄”的美学特点而言,已有学者总结其审美特性[44-45],皆不出幽深、僻远、清冷、精妙等特点,不难发现,这与“玄”的哲学内涵同出一辙。但相关描述过于抽象泛化,“玄”的美学特性具体在诗歌中是如何呈现的?其构成要素何为?尚需进一步探赜。

鉴于姚合《极玄集》首倡以“极玄”为选诗标准选诗,且备受后世推崇,故以《极玄集》为例,细究其所选诗歌的“玄”式美学特点。首先,通过统计《极玄集》中的描述性语词,列表整理如下:

表1 《极玄集》中的高频形容词列表

可以发现,《极玄集》中出现频次最高的形容词分别是寒、空、独、清、远、深、闲、孤、稀、阴、荒、寥、冷、幽、暗,这些描述性语词无一不是消极的、低沉的、晦暗的,而与之构成的意象也大多呈现出寥落孤寂、幽暗冷僻的特点。可见,“玄”式美学虽滋生于中晚唐之交,却与中唐尚实尚俗的审美大相径庭,士人的心态也完全一反中唐士人积极高涨的用世热情。

其次,《极玄集》虽上承高仲武《中兴间气集》选诗之风,所采之诗多为五言之体,赠别酬和之作,在艺术审美上,追求清逸幽远之境。但细品之下,《极玄集》相对于《中兴间气集》,诗风更加寒瘠,更具独特的“玄”式美学风格。如:

竹覆经冬雪,庭昏未夕阴。寥寥人境外,闲坐听春禽[46]。(祖咏《苏氏别业》)

诗写别院竹间落满经冬未消的残雪,未至黄昏,庭院已昏暗幽然,诗人栖居于寥落寂清的人境之外,坐听春鸟嘤鸣。此句绘景光线昏暗,造境尤寂清幽冷。

水气侵阶冷,藤阴覆座闲。宁知武陵趣,宛在市朝间[47]。(祖咏《题韩少府水亭》)

诗云水亭四周,流水潺潺,薄雾浸润台阶,诗人闲坐于藤阴之下,于壶中天地享受武陵之趣。诗写“水气侵阶”,实则是薄雾浸润台阶,下笔幽微细腻。

冒寒人语少,乘月烛来稀。清漏闻驰道,轻霞映琐闱[48]。(耿湋《早朝》)

诗写百官冒寒乘月上朝的情景,虽是“千官”入朝,却无朝聚的喧哗嘈杂,场景语少寂清,却颇显诗人绘景造意之玲珑巧思。施蛰存在《唐诗百话》中曾引明人周敬《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作冠裳诗难得清峭如此,比摩诘《早朝》诗隽永”[49]。

影闭重门静,寒生独树秋。鹊惊随叶散,萤远入烟流[50]。(钱起《裴迪书斋望》)

诗绘书斋夜景,深秋叶落,重门闭影,清冷之意顿生。鹊鸟惊飞,片片落叶随之飘落;流萤远逝,点点微光没入烟丛。诗人笔触所及,皆是幽微深细的事物和感触,《唐诗别裁》卷一一评此二句:“月夜萤光自失,然远入烟丛,则仍见其流矣。此最工于体物”[51]。

疏帘看雪卷,深户映花关。晚送门人出,钟声杳霭间[52]。(韩翃《题荐福衡岳禅师房》)

诗写寻常物事,卷帘观风起雪飞,闭户任花影映照。傍晚信步送别门人,时暮霭茫茫,钟声杳杳。诗人只言片语写恬淡之日常,隽永深长。《中兴间气集》卷上谓此句:“芙蓉出水,未足多也”[53]。

晚磬秋山里,清猿古木中。众溪连竹径,诸岭共松风[54]。(刘长卿《登思禅寺上方》)

诗写禅寺地处危峰之上,隐于云雾之间。傍晚时分,秋山里磬音荡漾,古林中猿声回旋。此句景致幽深清寂,韵味隽永绵长。

曲岸烟初合,平湖月未生。孤舟屡失道,但听秋泉声[55]。(灵一《溪行即事》)

诗言曲折的溪岸边青烟袅绕,平静的湖面上皎月未升。孤舟横于水面,任自漂流;山泉淌于林中,潺潺清音。此句绘无人之境,《唐诗归》中钟云谓此二句:“不须作禅语,自是定慧中有获之言”[56]。

四面青石床,一峰苔藓色。松风静复起,月影开还黑[57]。(灵一《西霞山夜坐》)

诗云山峦叠嶂,近看片岩相对,深峻峭拔;远看层峰染碧,隐隐松涛。山风静而复起,月光皎而又暗。句中“青”“苔藓色”“开还黑”皆是浓重幽暗的色调,诗人以动衬静,绘清冷之月夜,幽寂冷冽。

静夜风鸣磬,无人竹扫墀[58]。(皎然《思归示故人》)

诗绘无人之寂夜,微风浮动,犹听磬音作响;幽竹摇晃,宛若清扫石阶。诗歌描写细致入微,刻画入神,能觉他人之未觉。

上述诗句仅是《极玄集》所选诗歌的“剪影”,另有:

盘云双鹤下,隔水一蝉鸣。古道黄花落,平芜赤烧生[59]。(李端《茂陵山行陪韦金部》)

暗涧泉声小,荒冈树影闲。高亭不可望,星月满空山[60]。(李端《云际中峰》)

野极空如练,天遥不辨波。永无人迹到,时有鸟行过[61]。(司空曙《望水》)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62]。(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

人烟一饭少,山雪独行深[63]。(钱起《送僧自吴游蜀》)

荒城背流水,远雁入寒云[64]。(钱起《送别友人》)

荷香随去棹,梅雨点行衣[65]。(韩翃《送孙革及第归》)

山晚云和雪,汀寒月照霜[66]。(皇甫冉《途中送权曙二兄》)

这些诗歌都具有共同的特点,笔触细腻,尤擅绘景造境,所勾勒渲染的多是无人之境,幽寂清绝,但又情思袅袅,颇耐回味,偶有人迹,也多是表达一种冷落寂寞的生活情调。诗人们的神思敏感而细腻,所关注的多是幽约深细、纤巧孤僻的事物,又善用通感的手法,将其娓娓道来,徐徐点染。此外,所选之诗大多都是五言律诗,格式工致,语言清丽,韵律谐美。这些共同特点也便是“玄”式美学呈现在诗歌中的构成要素(见图1)。

图1 “玄”式诗歌美学的构成要素

故,“玄”式诗歌美学特点可具体总结为:幽深绵邈的情致,虚妙隽永的韵味,清丽谐美的辞律,精巧工致的格式,尤精于绘幽暗深细、纤弱绵密之景,钟于造荒冷寂清、无人之境。进一步言,姚合所谓的“极玄”诗美理想具体表现为,以“玄”为最高美学标准,以五言律诗为主要体裁,摹写幽暗清冷的自然景致和琐屑细致的日常物事,情致绵邈,韵味隽永,辞采清丽,格式工致。

四 姚合“极玄”诗美理想的践行

姚合首倡以“极玄”的诗美理想进行选诗,广受世人推崇,并在晚唐五代掀起了一股“玄”派诗歌选本“热潮”,这一切并非偶然,而是姚合有意识地在构建一个“极玄”诗学体系。结合姚合的生平经历和文学实践,发现自长庆元年(821)之后,其本人无论从诗歌创作、诗歌编选,还是诗歌评论方面,都在积极地践行“极玄”的诗美理想,并且广擢后辈朝这一路径不断迈进。

首先,就其诗歌创作而言,姚合在任武功县主簿时,创造了一种具个人特色的诗歌,时称“武功体”。《新唐书》卷一二四《姚合传》载:“合,元和中进士及第,调武功尉,善诗,世号姚武功者。”[67]《唐才子传》卷六《姚合传》:“元和十一年,李逢吉知贡举,有夙好,因拔泥涂,郑解榜及第,历武功主簿,富平、万年尉。”据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卷六考证姚合及第后即调武功尉乃为讹误,元和十五年(820),姚合受辟魏博节度使幕中从事,其调任武功主簿当在从事魏州之后[68]。松原朗《姚合的官场履历与武功体》[69]一文进一步考证其任武功主簿当在长庆元年(821),其代表作《武功县中作三十首》[70]即其在任上的作品。如:

(其三)

微官如马足,只是在泥尘。

到处贫随我,终年老趁人。

簿书销眼力,杯酒耗心神。

早作归休计,深居养此身。

(其十三)

月出方能起,庭前看种莎。

吏来山鸟散,酒熟野人过。

歧路荒城少,烟霞远岫多。

同官数相引,下马上西坡。

(其十六)

朝朝眉不展,多病怕逢迎。

引水远通涧,垒山高过城。

秋灯照树色,寒雨落池声。

好是吟诗夜,披衣坐到明。

(其十八)

闭门风雨里,落叶与阶齐。

野客嫌杯小,山翁喜枕低。

听琴知道性,寻药得诗题。

谁更能骑马,闲行只杖藜。

《武功县中作三十首》均为五言律诗,以“清贫”为特征,多状写荒凉萧条的山县景色和日常琐屑的个人生活,传达的是一种倦怠慵懒的情绪。对此,《唐才子传·姚合传》论其诗歌:“盖多历下邑,官况萧条,山县荒凉,风景凋敝之间,最工摹写也。”[71]张震英《论“武功体”》一文中称“武功体诗歌”:“所描绘的多是目光所及的身边景物,既非雄奇壮阔也非明朗艳丽,更非含蓄蕴藉,而是大多数人所不愿涉及的平常琐屑之景。少数作品甚至在人们恐惧忌讳的贫病、饥寒乃至死亡等事件倾注了极大的兴趣,不厌其烦地加以描述,反映出一种内心疾苦无法排遣的压抑与孤寂的心理状态。”[72]松原朗《姚合的官场履历与武功体》进一步申明:“所谓武功体,是通过‘贫、边、老、病、束、倦、隐’等契机,剔除‘中央、权力、富贵’等属于‘官’的逻辑,即实现了脱‘官’化叙事空间的一种风格。”[73]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姚合的“武功体”诗歌是有意而为之,且反复“渲染”的,作品喜用五律,格式精巧,语言清丽,多写萧条之物事,琐屑之日常,窘迫之生活,传达一种清寂疏懒的情绪,整体诗歌基调晦暗忧郁。

其次,就其诗歌编选而言,傅璇琮在《唐才子传校笺·姚合传》中载:“元至元刊本《极玄集》,下署‘唐谏议大夫姚合选’,则《极玄集》恰在右谏议大夫任上选定。”[74]同卷考订姚合任右谏议大夫当在其罢杭州刺史任后,而姚合于大和八年(834)任杭州刺史,开成元年(836)离任,开成三年(838)任给事中,故姚合编选《极玄集》当在开成元年至开成三年之间。《极玄集》所遴选的二十一人中,李端、耿湋、卢纶、司空曙、钱起、郎士元、韩翃、畅当、皇甫曾、李嘉祐、皇甫冉、朱放、严维、刘长卿、戴叔伦等,其文学创作多活跃于大历、贞元年间,选集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大历诗歌的风貌。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曾言:“大历初至贞元中这二十几年,随着创作中失去了盛唐那种昂扬的精神风貌,那种气骨,那种气概,那种浑然一体的兴象韵味,而转入对于宁静、闲适,而又冷落与寂寞的生活情趣的追求,转入对于清丽、纤弱的美的追求,在理论上也相应地主张高情、丽辞、远韵,着眼于艺术形式与艺术技巧的理论探讨。”[75]可见,姚合的诗歌创作与《极玄集》所选诗歌的风貌虽有差异,但大体是一脉相承的,都是追求清丽、纤弱、萧索、冷落的美。此外,《极玄集》所选的一百首诗,五言律诗占八十二首,可见姚合不仅个人喜作五律,编选诗歌也钟情于五律,闻一多曾作《贾岛》一文论及贾岛及时人喜作五律,是因为“一则五律与五言八韵的试帖最近,做五律即等于做功课;二则为拈拾点景物来烘托出一点情调,五律也正是一种标准形式”[76]。从诗歌艺术的角度而言,五律是能够发挥对偶之妙的客观结构,也满足时人对于诗歌雕琢苦吟力求精巧工致的艺术追求。

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前记中引清代何焯对《极玄集》的评论,称其说法前后不一,一说“此书去取大不可解,诗多寒瘠,唐风由选者而衰”,又说“此书所采不越大历以还风格,然比之《间气集》颇多名句,若刊其凡近,风味正似贾长江也。”“戊辰春日,阅《姚秘监集》,乃知其生平作诗体源全出于此,虽所诣不为高深,要不似今人入门便错杂不伦也。”何焯的评论看似前后矛盾,但非常清晰地表达出作为读者的阅读感受,《极玄集》的选诗风格脱胎于大历诗歌,但不同的是《极玄集》所选诗歌相较大历诗歌整体基调更加冷落寒瘠,且姚合本人的诗歌创作与其选诗理念、风格是一脉相承的,这恰恰说明姚合虽推崇大历诗歌,并沿袭其轨迹,但他有意识地在打造一种有别于大历诗歌的诗歌风格,故无论其选诗还是写诗都在积极践行他的“极玄”诗美理想,且最终他的诗歌理念没有成为“海市蜃楼”,而是在贾岛诗歌中得到了延续和升华。

最后,姚合不仅从诗歌创作和诗歌编选方面践行自己的诗美理想,而且曾躬身亲撰《诗例》一卷。《唐音癸签》卷三二《唐人诗话》目云:“《诗例》一卷,姚合撰,亦名《极玄律诗例》。”[77]可知,《诗例》与《极玄律诗例》属于同集异名。虽姚合《诗例》已佚,但据《极玄律诗例》之题,应是以选诗与诗评相结合的总集,以选评律诗为主,详参卢燕新《〈极玄集〉〈诗例〉〈极玄律诗例〉考辨》[78]一文。姚合《极玄集》所选五律占选集82%,又曾专作选评律诗的总集,可见其对于律诗题材的偏爱。

综上所述,无论是姚合创造的“武功体”诗歌,还是其编选的《极玄集》、亲撰的《极玄律诗例》,都在积极地践行他的“极玄”诗美理想。他的“武功体”诗歌为时人提供了一种新的诗歌范式,所编选的《极玄集》明确了新的诗歌审美核心要素,而其亲撰的《诗例》既选诗又评诗,以品鉴的方式进一步向时人昭明他的诗歌主张。时移世易,姚合作为中晚唐“夹缝时期”的诗人,力图创造一种不同于盛唐追求风骨、兴象、自然以及中唐尚实、尚俗、务尽的诗学审美,继而形成一种新的与时代呼应的诗歌“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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