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罗,满族。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文学作品400万字。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国家一级作家。
想着过去的事物仿佛它们刚刚开始存在。
—卡内蒂
碗
我站在碗沿上茫然四顾,这是我对碗的最初认识和心灵写照。那时我家随父亲的水文站在辽东的大山里转悠,全家五口人靠在粮站领的那点粮食是填不饱肚皮的,好在村里给水文站的家属也分了一点地,我们全家总动员,肩扛手刨,好歹能把地种上。那是最艰难的日子!父亲是城里人,自然不懂如何种地。母亲来自乡村,所以家里家外的活计就全凭母亲一双巧手了。种地是个力气活,最累的是往地里运粪。还是少年的我肩膀还没长成,就挑了两只大土筐,每日摇摇晃晃地趔趄于那高低起伏的田埂上。偏偏那地又在一个山岗上,好多时候会连人带筐滚下沟里。汗珠子浸到伤口就会蜇得很疼。我咬咬牙,顽强地爬起来,继续往山岗上挑粪。其次呢,就是拉犁。村里农民都有牛和马,而水文站的家属就只有用肩膀拉了。我们跟相邻的农人借过犁杖,我和父亲在前面拉,母亲在后面扶着犁杖。我和父亲的腰弓成驴背,土坷垃被犁铧分开,地垄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着,日子向前延伸着,我渐渐地长大了,对粮食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碗的另一头,一直紧紧联系着饥饿和温饱。我在碗沿上茫然四顾,这后面是藏着担忧的。碗沿上伫立着的无数先祖们,是几千年农耕文明的最真实的写照。碗是人们吃饭的家什,碗里盛着土地,盛着山川河流日月星光。我曾画过一幅油画。画面中央就只蹲着一只硕大的碗,碗沿上是荷锄扶犁的乡亲—天地蓦然小了,而碗大了。碗里的天地是我少年时代全部的土地河山。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我家的碗是那种白釉粗瓷的二号碗,碗沿上还有一道淡蓝色的线。碗的大小刚好能填饱我们的胃。儿时的生活异常艰辛清苦,肚子里是缺少荤油星星的,正在长身体的我们往往一碗粗粮是填不饱的,尤其是苞米粥,总要喝个三两碗,但很快又饿了。胃像个无底洞,而碗总是空空的。
我们渐渐长大了,父母也渐渐老了。而饭碗却慢慢变小了。如今,少儿时代的那种大号土碗早已不知去向。碗越来越精致。由粗瓷换成了骨瓷。而故乡却远了,乡情淡了,乡亲成为遥远的一座座坟。碗飘浮在空中,仿佛一轮清凉的月亮,月光喂养着我的诗歌。
父亲早已亡故,母亲的发上满是白霜。碗依然空着,像母亲哀怨的眼神儿。
我在古玩市场上淘了一只民国时代的蓝花大碗,碗壁上满是锔钉,碗口还豁了口。我把它放在案头,每日痴痴望着,像望着故乡。我不知这只碗被多少双手捧过,碗里的粮食喂饱过多少胃肠,那些被喂饱过的人,或许早已成为尘土,而碗依然在这世间流浪。那儿时母亲呼唤吃饭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荡。我常常无缘无故地泪流满面。碗像一座小庙,静静伫立在人烟稀少的小路尽头。碗供养着我们的精神,使我们感念土地之恩,家园之恩。因为有了这碗,我们活着才有底气。
钵
钵是盛放东西的陶制器具,形状像盆而又略小,日常用来盛饭菜、茶水等。当然,钵还有另一层意义,即僧人所用的食器,有瓦钵、木钵、铁钵等。一钵之量恰好刚够一僧食用。据传僧人云游时,只被允许带三衣一钵。此钵(钵多罗,佛语)则为其向施主乞食之用。
我的朋友,诗人杨键经常画钵。
戒律中规定比丘不得储有多钵,护持钵当如护持自己眼睛一样,应当常以清水洗净,除去垢腻,且出家人只许使用瓦钵、木钵和铁钵,其他的一律禁止。钵是入世苦修的伴随。
“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羁绊是物欲,忧贫不忧道。”杨键兄那隔世的苦行僧式的生活,虽属个人选择,却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书写了“无”与“有”的不等式关系。古朴人性和天籁回音是他对生命苦楚的艺术表达,与当下那些假借苦难的美声唱法,远远拉开了距离。
水利万物而不争。一只碗和一只钵,恰恰是人类不能说谎的安身立命之所在,是文明的物化,是二十世纪废墟上仅存的东西,是一种天生的信仰和胸中逸气的载体。
而一粒米,是现世的珍宝吗?
钵,汉魂囤积之所,更像一只鼎,它承担着重负。在这难言的自性世界里,充盈与空无几成一体,是寂寂然的如如不动,遗世千载。
一念如佛,也是一切因与果的六道轮回之所在,像暗夜里的浩瀚星空,充满了能量。
这使我想起意大利绘画大师莫兰迪的画,那些在灰烬、尘埃和沙砾的背景下呈现出的器物的静谧与庄严,当我们深入其间,必有某种东西自内心升腾而起,化为虹光和照耀。
法国大诗人雅各泰对莫兰迪做了八次沉思,他带领我们观看这花朵、风景、乃至于碗钵。“他像个僧侣,在与世隔絕中背离了时间,却描绘出世间的无尽相。”那器物,它神秘而简朴,如青草,如石块,在遥远的道路尽头,将梦和记忆以及欲念思绪交织起来。声、色、形、味,通通化作一道光,照着火焰熄灭后灰烬般的魂灵。
人类是悲悯的吗?人心的热忱与渺茫其实仅仅是这微妙的平静,是风暴逝去后的宽恕,如同光。
我醒来,在无边无际的桌面上,这纪念碑式的庄穆,是谦卑与尊贵的缩影,是史前立石,轮廓粗糙而自我,像印象主义者的闪烁其词,像花朵盛开、枯萎,将生命凋零的脆弱和朝生暮死的迅疾一起忽略掉,只剩下木头、雪和冬日的清寂,只剩下那灰色僧人—一只素烧的钵在那伫立,他只说出一个词:忍耐。
盘或碟
碟是日常生活中较小的器皿,相对盘和碗来说,碟是小姐身边的丫鬟,总躬身缩肩站在角落里。而盘是大家闺秀,带着气场和威然,是匠人广阔胸襟的体现。日本一个陶艺家说,盘子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它能让陶匠的心情无处可藏,大概就是所谓内心世界的延伸吧。所以当一只陶盘放在面前,如果它看起来又纯净又让人安心和愉悦,一定是观者心无旁骛的原因。
盘是餐桌上的主角,盘总占据餐桌的显赫位置,如同朝堂上的君王。盘中的菜肴色香味俱佳,使盘身价倍增。而碟、碗或汤勺,均是它的仆人。
但盘并非趾高气扬,而是襟怀坦荡,不像汤钵和调料罐,总藏起隐秘的心思。盘让美食一览无余,并勾起食客们的品尝欲望。当酒酣耳热时,盘中的残山剩水,宛如由盛及衰的江山,写尽了荣华过后的沮丧和颓废。
而碟仍小心翼翼立在一旁,如同一贯忠实的仆者。碟往往是调味品的所在,是酱醋和盐末的主打。碟不事张扬却又割舍不了,是这场盛宴交响曲中的伴唱与和音。当一干人饱态洋洋醉态毕现时,碟以黯然之心被废弃的餐纸覆盖。
锅
“我背了一辈子大饭锅。”这是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儿时我并不理解,因为母亲每次说这话时,脸上似乎满是怨气。那怨气既对着父亲,又对着儿女们。
是啊,煮饭的锅怎么能背在背上呢?
母亲没有工作。年轻时母亲一定是个美人胚子,因为现在即便年过八旬,也依然肤色磁白,弯眉慈目的。母亲出身乡村,用出生于城里大户人家的祖母的话来说,母亲是属于庄家院儿的身份。这话母亲记恨了一辈子,现在还总拿出来发泄一番,尽管祖母已仙逝多年。
因为当村干部的大舅的安排,母亲十七岁时去了水库工地当播音员,与同在水库当技术员的父亲相识并恋爱。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篮球场上。父亲是个出色的中锋,母亲立刻被那个高大、帅气的城里小伙吸引住了。他们同居并结婚,很快就生下了我、二弟和三弟。从此母亲背饭锅的生涯开始了。
我一直觉得母亲嘴里的这个“背”字特别形象,它不仅让我想起“背井离乡”,也想起了数千年来中国妇女所受的苦和难。“背”从某种层面上讲,有被压迫的意思。母亲做了一辈子饭,皆源于父亲是一个懒汉。
母亲大半生把操持家务当做主业。那时父亲挣的工资少得可怜,又加上父亲好喝上几口酒,工资的三分之一自然用在了这项口福上,每月扣除领粮的钱,一家五口人吃菜上学买油盐酱醋的重担基本上由母亲一人承担了。平日里上山采山菜、种地养猪、做饭烧柴,母亲无所不能。虽然后来我们逐渐长大,可以搭把手协助母亲,但几十年来做饭的劳务,一直还由母亲一人操持。
我家的锅是两口大号铸铁黑锅,锅灶的旁边还装有一只木制风匣,母亲系着灰布围裙在锅边忙碌时,我时常蹲坐在小板凳上负责拉风匣。灶膛里的火苗随着风匣推送的节奏一闪一烁跳跃着,映红了我脏兮兮的小脸儿,也映红了母亲汗津津的俊脸。所以从儿时起,热气腾腾的锅在我心里就成了生命中最能蕴藏能量的所在。锅不仅能熬出香喷喷的苞米粥,锅壁上也能贴出一圈金灿灿的牛舌饼和地瓜土豆酸菜饺子。在那个贫寒的年代,锅是所有欲望的总和,是梦的集散地,也是一个乡村女人幸福和希望的寄托。
锅的一端始终通向胃口,锅是家的象征物,也是一个家庭主妇爱恨情仇的倾诉之地。泪水和汗水在锅沿上滚动,劳动通过土地长成的谷物现在重新回到锅底,成为清水、蒸汽和热量的冉升。像一首歌谣从扩张的喉咙出来回荡在原野,锅盖把锅的每一次秘密保留到烈火舔舐锅壁后的倾情一现。锅在母亲的背上,而母亲是家的土地和田园。
如今,我家的锅早已改朝换代全部现代化了,电饭煲是日本进口的,高压锅、铝蒸锅也是国内的名牌。锅是越来越精致了,生活也越来越奢华了,而故土远了,母亲背上的锅成为遥远年代伤感的谣曲。
瓶
束腰的美女子,我总是这样称呼。我对瓶的认识来源于两种:一是父亲的酒瓶子;二是水文站测流取水样用的大号玻璃瓶子(我父亲那时经常用来装酒)。记得我妻子第一次来我家串门时,曾无比惊讶于院子里整齐码放的啤酒瓶墙,那是我父亲的赫赫战绩。他是酒的儿子,但他也是我爹—满族称为玛玛。我把我父亲用空酒瓶垒的墙当成了我的乐园,我看见蚂蚁在那儿攀爬,老鼠在那儿做窝,阳光和蜻蜓因为痴迷于玻璃的闪烁,会经常在某一凸起处停驻一小会儿,还有雨水、秋霜和冬雪。我和邻居的小伙伴们用酒瓶子当武器相互投掷,我还用一只厚厚的酒瓶底儿当单筒望远镜的镜片。在那微蓝且绿的圆形厚玻璃片儿的透视下,整个世界都有了玄妙神奇的改变,像是童话世界的忽然呈现。我经常痴迷其中流连忘返甚至想入非非,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国王,可以拥有这世间的一切,而现实是我瘦骨嶙峋的屁股经常会因此挨一顿父亲的胖揍。
当然,关于瓶的记忆并不都是美好的。我开始痛恨我家那堆成墙的酒瓶子了。这源于每次发工资后父母激烈的吵架。“喝—喝,喝死才好呢!”每次吵架后,母亲都会疯狂地砸那些酒瓶子,而父亲则红着眼睛怒视着我们。有一天晚上母亲和父亲在炕上打起来,父亲也狂怒,他下死手打母亲。母亲披头散发,用一床棉被来阻挡父亲的拳头,我和弟弟被吓傻了。“还不快去叫人来……”母亲哭着喊我,我这才麻溜下炕,光脚跑了出去。
母亲要离婚,泪眼婆娑地望着缩成一团的我们,心不久又软了。父亲在水文站做检讨,保证不再提前预支工资买酒喝。事情總算平息下来。但这情形总持续不了多久。不久,父亲故伎重演,酒瓶里蓄满母亲的絮叨和我痛苦的眼泪。
邻居毛驴奶奶的儿子树魁子当了海军,放探亲假时回到故乡。那年代河里的鱼儿非常多,村人们除了用丝网捕捞,还喜欢自制炸药炸鱼。有一天,树魁子用玻璃酒瓶做了一枚新型炸弹,据说其杀伤力惊人,但毛驴奶奶一直限制儿子去河边,因为村里算命的张大仙给算了一卦,说树魁子今年有难,毛驴奶奶深信不疑,一直看着这宝贝儿子不让出屋。可是一天中午,响晴响晴的夏日中午,树魁子还是翻墙去了空旷无人的河边。不久,村里人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之后就看见通往河畔的沙土路上,摇摇晃晃走回来一个血人,近了,才认出是树魁子,海军衫上一片殷红,一只袖管空了,眼珠子也像鸟儿,飞到了河畔的大柳树梢上……
从此我对那美丽的玻璃瓶竟有了一层恐惧感。
瓶,束腰的美女子。如果春天到了,北方乡村的黄泥窗台上,会不经意间看到有人用旧酒瓶续上清水,插一束开得正盛的映山红或野樱桃花。这情景总会勾起我的乡情,总有淡淡的忧伤弥散其间。最质朴的,我该称呼你什么呢?
而梅瓶当然是最美的瓶了,它尊贵、富丽,是出身大户深宅的器物,像大家闺秀,因气质高贵而傲然屹立。已不属我钟情的范畴了。
有一次,我在河滩上捡到一片绿宝石般闪烁的灵异奇物,在阳光普照下像冬日里的一块冰晶莹剔透。我把这宝贝捧在手里反复摩挲把玩,我确信那是一块宝石,就把它送给了邻居家的小青。小青是个大眼睛的小女孩,我喜欢小青已经好久了,可是我父亲与她父亲关系并不好,我们俩只有偷偷来往,好像地下情人。小青在水里游泳时像条鱼,而我像只稳稳的大木船。小青把那片绿色的东西藏在花布衫的口袋里,时不时地会拿出来,眯起眼睛在阳光下照一照。那是一块玻璃瓶的碎碴子,被水的手缓慢地磨圆了,时光成为它最珍贵的亮色—童年的时光!
壶
我总觉得现在的电水壶不叫壶,它只是另一种假托了壶的怪物,因为它并不具备壶之美。
关于壶,如果说到紫砂壶,估计三天三夜也说不尽吧。我有一友,是美院毕业的高材生,后来因为做生意挣了很多钱,就玩起紫砂壶的收藏來,还建了个博物馆。有一次我去他那里拜访,去时送了他一对玉貔貅。友人过意不去,非要送我一紫砂壶,并大度地一挥手说,博古架子上的任你选。我其实是不懂紫砂的,所以就随意浏览一遍,目光落在一方形小壶身上。伸手拿过时,瞥见友人一咧嘴,我明白他心中的不舍,就又若无其事放回了原处,并对友人说,还是你替我选吧,我又不懂。友人便选了一只米色圆盖儿的方壁器形小壶送与我。我回家后将其闲置于抽屉里,至今也没曾用过。
我见过日本陶艺家小野哲平烧制的一只凹盖圆身粉引茶壶,非常美。还有一只粉引线刻小壶,提梁是用木藤系的,也很特别,内心瞬间涌起了强烈的想拥有的欲望。器皿虽然不会开口说话,却能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据说器皿会经过人类的使用而暗暗生长。在珍贵的时光中,缓慢改变的器皿将把使用者的意趣和个人品格在器皿内部日渐生成,并逐渐熟落出现更美的光泽。那是培养心灵的时间之器,是无限记忆的蓄存,也是器皿倾听自己声音的过程。
就像泥土与火焰因窑中的原始力量的合成,从而获得涅槃与新生一样,这是握在手中的幸福时光,是人与自然保持亲密关系的一种方式。
所以说,好的一只壶将是一个人的生命之旅的最忠实的伴侣。
“手是诚实的,手永远不会欺骗你。”那位日本陶艺家曾这样说,他说得非常好。当一把精心挑选的壶被你握在掌中时,带给你的不是欣喜,不是不安,而是接近于泥土的很舒坦的会意,是在漫漫人生之路上对心灵供应的养分。
寂静的黑色器皿和温柔优美的白瓷,当然,还有集万千喜爱于一身的紫砂……在这些器皿面前,凡人的苦恼似乎都会在静峙中云淡风轻,挥挥手就消散了。只有千年万载的器皿,只有壶中的日月才是整个宇宙世界。就如辛弃疾的诗“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所描述的,一个人面对器皿时的内心是静谧的,坚持保有土壤气息是所有制陶人的梦想。我在前不久去长沙附近的望城参加一个艺术活动时,参观了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铜官窑古街,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只绿釉的当地名家“泥人刘”亲手制作的壶,是一个好友赠送的。我把玩许久不忍放下,我为那只壶的美流下了热泪。
坛
坛是个忽大忽小的词儿,大的可以说成天坛、地坛、月坛,小的可以说成我家的咸菜坛、醋坛和酒坛。我今天说的当然是作为日日之器的家用之坛。
坛能说成天坛地坛,自然有庄严高耸的神圣之意。因为在古代,举行祭祀和誓师等大典进行叩拜祈祷的人们,必然要以土石筑高台,以期更接近于渺茫无垠的天穹,借以向神言说,那是何等神秘的事情!而现实中那种口小肚大的陶器能被命名为坛,一定也是沾了些仙气儿的。
据说楚国人把庭院也称为坛,这和现代人把种花养草的苗圃称为花坛是一个道理的。总之,坛端庄而有度量。是天圆地方的小社稷。
儿时我家是拥有数尊粗瓷瓦坛的(那时可以上供销社购买)。一尊用来腌咸菜,一尊用来腌咸鸭蛋,还有一尊略小些的,用来盛盐巴(我家那时用的是大粒盐)。除了酸菜缸和大酱缸,我家另外的宝贝就是这三尊青釉坛子了。
那时候每到秋天,青萝卜、白萝卜、鬼子姜、长豆芸豆以及各种山菜,那只大号坛子总被母亲装得满满登登的。那是每户北方家庭必备的食物。就像一只忙碌的小松鼠或小野猪,为了度过漫长的冬季,必须要把这一切储藏好才不至于饿肚子。至于咸鸭蛋,就更是我们一家过年过节来贵客才能享用的口福了。腌咸鸭蛋的坛子里不仅仅只有鸭蛋,还有鹅蛋和鸡蛋,只不过是以鸭蛋为主,才习惯这么称呼。我家那时随父亲的水文站总住在河边,所以母亲总愿养些家禽以解日常之需。可是养鸡时经常会遭遇黄鼠狼的袭击。记得好多个夜晚,只要听见屋窗下的鸡舍里传来母鸡们大呼小叫的骚乱声,母亲就会一骨碌爬起来赤脚奔向院里。因为起得匆忙,手中往往不知何时会顺手拿起个家什挥舞壮胆,有时是个笤帚疙瘩,有时是烧火棍之类的。总之,母亲一边大声吆喝一边叫着:三毛野兽黄鼠狼子—臭!
然而往往那时现场早已一片狼藉,狡猾的黄鼠狼子早已咬死三五只母鸡了,并且还会将那只雄壮的大公鸡咬得一地鸡毛。母亲这时常常气恼得不行,愤怒得不行,会一屁股坐在鸡舍边放声痛哭。待到父亲和我们也穿上鞋赶到外面,一切早已不可挽回了。父亲倒很高兴,说咬死就咬死吧,正好吃肉下酒解解馋。我们也相跟着兴高采烈。我们肚里的小馋虫早被勾引出来了,哈喇子都流出二尺长,全不理会母亲的悲伤。
再说那群鸭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有好几次到了傍晚,鸭群不知从觅食的河边返回家中,反倒顺流而下向远方游去,害得母亲和我一口气要追出数十里远,才能把它们追到。
“连家也不知道回的东西,太可恶了!”母亲瞪着眼睛骂道。
可是又舍不得杀了吃肉,毕竟还能下一坛咸鸭蛋。我家五口人到了端午节的那天,是要煮上一锅每人一份分而食之的。由于我家的鸭子每天在河里捕鱼吃,所以那鸭蛋腌出来就特别鲜美适口。我不像两个弟弟分到手后一顿大快朵颐,而是小心翼翼每餐只吃一点点,这样品尝美味的日子就会被无限拉长,心里也有个盼头。
母亲也舍不得吃,最后往往又给了弟弟和父亲。我父亲嘴馋,又喜欢喝酒,常常那咸鸭蛋还没腌到时候,就偷偷捞些做了下酒菜。母亲为此常和父亲吵架,又把坛子用布绳系上,并在上面压了块石头,但也挡不住偷吃的手,无奈之下也只好不断往里续些新下的鸭蛋。
唉,那总也填不满的坛子,该多令母亲伤心啊!
我想,我家大概只有盐坛子不必让母亲操心了。那时候吃的都是大粒盐,虽然便宜,但也要到供销社去买。那时候家里困难,到供销社买一斤饼干或一瓶汽水,都要攒好多天的零花钱呢。我能吃到饼干的日子常常是我生病时。感冒了,父亲会带我去卫生所打针,那时候父亲才会给我买一包用旧课本纸包着的饼干。所以小时候我常常盼着有病。可是总不能为了吃饼干,真的发起烧来吧?但是每次路过供销社,我总是使劲地闻从那里散发出的食物的香气。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口里衔着糖块儿,就羡慕得了不得。这时只好偷偷地捏一粒大粒盐放在舌头上。虽然有些咸,但口里总算有味道了。
罐
罐,盛东西或汲水用的圆筒形的瓦器。在古玩市场,我是淘到一些老器物的,其中就有好多尊瓷罐或陶罐,大多都是民国时代的旧物,也有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泥罐,上面纹着粗朴简易的花式,倒是很耐看。我用它来盛装干果,放在茶几上,客人来时往往惊讶于这器物的古朴和端庄。都觉用作日常有些可惜,但我倒不这样想。
我曾把一只黑土陶罐的底部钻了孔,养了一盆偃柏。这比市场上任何花盆都气派,毕竟是老东西呀,谁会舍得如此用的。但我一直觉得,器物就是器物,本身来自民间,就让它重新发挥作用也是好的。
还有一只旧火罐,也被我钻了眼,养起老桩多肉来。我觉得酱色的釉配上老桩白菊,煞是讲究,也最能体现其妙处。
说起火罐,自然想起儿时故乡于家婆婆的额头,长年累月总是嵌一块圆圆的紫痕,像是盖了一只邮戳,那是她的标记。我时常听见她人前人后蹒跚着叹着气,口里哼唧着像只病母鹅:哎呦喂,我头疼啊头疼,头像裂开一样疼啊。她就这样一边哼唧一边起身,把鸡蛋磕在她家那硕大无比的大铁锅里,柴禾引燃时,一会儿锅里冒出缕缕香气。那是那个饥馑年代我很少闻到的食物的香气。于家婆婆脸上现出痛苦状,哆哆嗦嗦把煎好的蛋盛在一只土陶碗里,不知又往碗里撒些什么,在周边一圈狼一样永远处于半饥饿状态的孩童们的注视下,一个人缩回臭气熏天的角落里独享去了。
据说,于家婆婆每次吃了鸡蛋头疼就自然好了,这幕情景每隔半月总会重演一次。我不明白她面对那碗香喷喷的煎鸡蛋为何面露痛苦之色,但于家婆婆那有节奏的悠悠然的哼唧声,却像故乡井辘轳的转动声一样,这么多年也没停息过。
除了火罐,北方冬天时常放在厨房外间的尿罐,也让我记忆深刻。那是什么样的冬天呀!真是冻掉下巴的寒冷啊,你上外面撒尿,黄色尿液会立刻冻成冰棍。所以到了夜晚,家家户户就都在屋里便溺了。我家的是一种黑土陶的类似于坛的一种器物,敦敦实实,并有两只耳朵。父亲只简单用铁丝做了个梁,以便清早倒尿方便。好多个夜里,我在睡梦中总能听见有人哗哗的撒尿声,我的眼前立刻便会浮现出黄浊的尿液欢快喷溅的情景,这总让人感到恶心和不适。我对我自己在寂静的夜晚因便溺而发出的响亮的喷溅声感到羞耻,但是我又毫无办法。
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我借宿到邻居王叔家。王家是一水儿的三个女孩,虽然也刚上小学,平日里又是较好的玩伴,但我们小小年纪似乎已有了害羞和不安。何况我对王家的大女儿小青还暗生情愫呢。到了半夜,我尿憋得不行,却不好意思下炕去尿,后来实在忍不住了,这才野猫一般溜下炕,摸黑去了外间。当那种酣畅淋漓的激射声灌满我的整个儿耳鼓时,我绝望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踅回被窝的一瞬间,我看见黑暗中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眸一直在对我笑望,我赶紧用被子盖住头躲了起来。
当然,在那个夜晚,我还听见了拥有肥硕身胚的王婶的撒尿声,那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声音,我不知道一个女人的身体里怎么会蓄有那么多的水。还有我暗恋的小青的小解声,像是小溪流在山涧潺潺流淌。这使我想入非非,我知道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后来的某一天,村庄陷入一片骚动,村里跳大神儿的程婶说,是方圆数百里来了黄大仙儿—一种民间的神,只要前去叩拜,就能得到一副神药,很灵,能包治百病。出现黄大仙儿的山沟沟里,那时早已人山人海了。
是在傍晚,我和小青以及邻居的大娘大婶们,神神秘秘地各捧了一只用红布蒙着的小罐,里面盛了酒液,前往那个黑幽幽的山坳。月亮时隐时现,风吹得树棵子哗啦哗啦乱响。我们畏手畏脚来到一处山坡上。程婶子四处打量一下,说就这儿吧,我们就齐刷刷跪下了,口中还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程婶子说,大伙还是离远一点,别影响大仙儿发药。大伙就听话地躲到树丛暗处。又约莫半个时辰,耳听得有人叫一声:有了有了!众人便一起拥过去,各自拿起各自的小罐。揭开红布仔细看去,果然在那有些浑浊的酒液里,有几个模模糊糊类似头发丝儿的东西漂浮着。程婶说:赶紧喝!我和小青互相看一眼,都将小罐中的酒喝干净了。往回走的时候,身子蓦然轻飘飘的,像是踩在棉花团上。树和月影一直在眼前晃,也不知是药劲儿还是酒劲儿。
瓢
瓢来源于葫芦,确切地说,是切成一半并掏出瓤的半拉葫芦,称之为瓢。在高度发达的电气化的当今,瓢早已悄然退出了我们的生活。
我对葫芦并不喜欢。母亲用青葫芦条做成咸菜,倒非常清脆爽口。据说古人用成熟晒干的葫芦装酒,谓之酒葫芦,我在杨柳青年画和武侠小说里常见过,感觉怪神奇,而今人用小而漂亮的袖珍葫芦制成手把件赏玩,亦是一种风雅。
不过,对于那种阔大的沉甸甸的水瓢,我却蓄满情感。记得儿时,放学回家或下地归来时,往往渴得喉咙冒烟,急吼吼扑到水缸前,舀半瓢凉洼洼的清水,一通猛灌,咕咚咕咚,顿时通体舒泰,凉爽得不得了。
记得在一本小说里读到,一个小伙子到一个姑娘家讨水喝,也是热得一身大汗,小伙子舀了一瓢水正要狂饮,却不提防被那姑娘一扬手撒了一层草屑,小伙很是有些恼怒,后来才知道,那是姑娘的善心,是为了让他喝得慢些,防止被凉水激坏肠胃做下病。
前年重回故乡—那是一个依然很偏僻的北国乡村,我在一户农家的水缸里,又看见了一只大号的瓢。我端起来抚摸很久,被水滋润的瓢有些重量,却更厚重朴素了。像那些浸满汗味和油烟味的老棉袄,那是乡村的体温,是乡情的低音,也是母亲手掌的温度。我用那瓢舀些水慢慢喝下,喝水时能嗅到瓢的气味:一种温良的食物与土的味道。这该是遥远的亲人的气脉吧!
我曾听妻子给我讲过这样一个真实故事。妻子的住在城里的二舅的儿子,小时候去住在乡下的大舅家玩儿。二舅的儿子渴了想喝水,就站在一只小板凳上想去抓缸里漂浮的瓢,不承想脚下一滑,一头扎进那只硕大的水缸里了。二舅家的儿子在缸里乱扑腾,幸亏又抓住了那只水瓢,这才没被淹死。
瓢救了只有五六岁大的那个男孩。瓢像一只小船儿浮起男孩的惊恐。而水缸则像一口井,一直清亮亮地屯着这个有些荒诞的故事。
故乡的人见我钟情于水瓢,便送我一只留作纪念。我很惊喜,心里想着如何说服妻子,将家里那些精致的铝制的舀子替换下来,尽管我知道这土味儿浓浓的家什,早已与现代化的厨房不匹配了。
杯和盏
杯和盏当然是有区别的。杯通常都有一个把,是盛酒和茶水的用具。茶杯分大小两种,小杯主要用于乌龙茶的品啜,亦叫品茗杯,是与闻香杯配合使用的。大杯可以直接用作泡茶和盛茶的用具,主要用于高级细嫩的名茶的品啜。
至于盏,它的常见器型为敞口小足、有着倾斜圆润的胎壁的器皿,大小一般处于碗与酒杯之间。比如宋代有名的兔毫盏、油滴盏、鹧鸪斑等等。
自秦汉以降,饮茶之风日盛,茶具才开始从日常的食器酒器中分离出来,成为单独的一种。据说是宋代开始把茶具称为茶盏的。也许是受宋代理学的影响,宋代茶盏轻盈而优雅,造型上更为秀丽挺拔,盏壁斜倾,碗底窄小,如纤足的女人亭亭玉立,充满文人气质。进入明清以后,茶盏开始被称为茶杯,并逐渐成主流。器型上与唐宋时期有质的区别,不仅将茶盏茶托合而为一,且比宋代小得多。
以前常听朋友提“建盏”这一名词,我当时觉得很神秘。后来才弄明白,建盏是集民窑、官窑和御窑三位一体的高古民窑,其烧制技艺工序复杂,所烧器具含铁量极高,瓷胎又比较厚,露出的胎体呈灰黑色,俗称铁胎。由于在烧制过程中能够达到一千三百多摄氏度的高温,釉料中的铁离子会尽数析出,在釉面上流动,进而形成独特美妙的花纹,即所谓的兔毫纹。建盏也正是以兔毫盏为世人所熟知。
我曾得到一友人赠予的建盏,闲暇时把玩于掌心之中,细细观赏。但见其黝黑如夜,表面看起来似乎黑无一物,看久了却仿佛有隐秘闪烁的点点星斑闪耀其间,美丽无比,真好似浩瀚无穷的天宇周行运转,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思和联想。在这浩渺无垠的自然中,万物赖以生生灭灭的基质,恰是蕴藏于这小小的深邃莫测的一握之中。“送得当筵玉盏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去台湾作文化考察时,偶然购得当地制陶名家的手工茶杯,素烧的杯壁与挂釉的把手十分贴切合适,我当即买下来,留做日用赏玩。现在那杯子还天天蹲于我的几案前,已由一初识的路人变为熟友了。
我父亲是个嗜酒如命的酒徒,喝了一辈子酒,却从无一把好的酒器。他们那代人苦惯了,对器物似乎无甚感觉,日常饮酒随意拿一玻璃杯即可。我一直以为父亲喝酒的玻璃杯太过粗俗,但他老人家用惯了,若贸然给换作某种讲究的水晶杯子或瓷陶酒器,反倒不适应起来,喝酒也就不滋润了。
人,还在于习惯啊。
我夫人喜欢那种精致透明的器皿,她买了几只韩国产的贴金线的水晶杯,平日里舍不得用,生怕打碎了,总是将其束之高阁,一直到近两年,才会时不时地拿出来把玩一下。
其实我也是如此。我是收藏过几套窑产茶具的,其中一套汝窑产的我极喜爱,也是仅放置于博古架上欣赏,却一直没用过,日久了,集了一层灰尘,这才又将其收入盒中放入柜里了。
我二舅哥的女婿,是毕业于天美雕塑系的高材生,近两年开始学习柴烧技艺,不久前来我家送我一套专为我烧制的茶具,极有特点,非常珍贵。我喜欢得不行,平日里绝不肯示于人的,偶然想起,便小心翼翼打开木箱,一个个拿起泊于掌心赏玩,瞬间有“此物只应天上有”的心态。之后便赶紧收起,留作怀想了。
早年读一友人写瓷器的诗歌,说的是上好的瓷器高贵如雪,每走一步便是深渊……我觉得写得极好,抓住了生命的本质。刹那与永恒,也只是一念之间吧。
缸
不知从何时起,缸已然是远离我们日常生活的多余之物了。那敦实、厚重而伟岸的粗瓷瓦缸,似乎早已被人们从生活中排除掉了。说起来还真是让人感到忧伤和不可思议,即便在有着漫长冬季的北国—那以腌制的酸白菜为主菜的大东北,家家户户也无需再用大号瓦缸来制作这无可比拟的美食了。因为市场上到处都可以买到某某公司出品的袋装酸菜,甚至还有为家庭主妇们切好的开口即食的现成品,只要你肯花钱。难怪,缸像一位怅然若失的老者,渐渐远离了我们的视线。
我怀念那像一尊峻拔屹立的小山冈似的瓷缸。
说起来,我与缸是有着深厚的情感的。缸就像我早逝的祖父、我前年病故的父亲,或像我遗失的故乡老宅,那里面蕴藏着我童年全部的隐秘与忧伤。
儿时,我家是有一口大号粗瓷水缸的。缸与井,是连成一体的圣物,中间是一条曲曲折折的乡间泥道。我放学回家,头一件事是抓起浮在缸沿边儿的水瓢,舀半瓢凉洼洼的清水咕咚咕咚喝个够。
当然,我的一个任务就是把缸里的水挑满。那时我家随在水文站做工程师的父亲常常住在偏远的乡下。井离我家倒不太远,但是一个少年挑两满桶水,也是够沉的。一口大号水缸往往需要挑三担六桶水,你能想象一个少年摇摇晃晃走在乡间小道上的模样。冬季天黑得早,往往当我俯身石头井沿用扁担钩挑起一只水桶汲水时,一低头,恰好会看见一轮满月的碎影。
我父亲是个懒人,他总能找到各种理由不去挑水。我在家里孩子中排行老大,自然这繁重的体力活,就落在尚未发育成熟的我的身上了。那时,我对我家那口巍巍然的大瓷缸真是又敬畏又气恼。它肚皮也忒大了耶,似乎总也填不满。小时候我曾幻想,要是能把山泉水直接引到缸里就好了,我叫它来它就来,我叫它停它就停。不过后来我又想,若果能如此这般,那我不就成神仙了?于是又为自己的瞎想不安和自责起来。
除了那尊大號水缸,在我家的菜地中间还有一只二号缸,母亲叫它大酱缸,那是我家的宝藏。
初冬季节,寒霜打过枝叶,母亲就坐在院子里开始选豆料,几麻袋的大豆要全部摊在席子上。院里的鸡鸭鹅狗都已被圈好,母亲把圆月形的大箩筐和秫秸编的大盖帘一一准备齐当。这是冬天里的一个好日子,母亲面露微笑,只选我做她的帮手。我诚恐诚惶小心翼翼。我知道这一年大酱的好坏香臭全在下面的操持上了。选料时,母亲先把盖帘儿倾斜到一定角度,然后用葫芦瓢舀起箩筐里的大豆一瓢瓢倾倒在盖帘上,让圆鼓鼓的黄豆顺着秫秸的缝向低处滚动。那残缺的豆子就都留下了,而成熟饱满的黄豆粒儿会叽哩咕嘟顺势而下,来到我家的大号铁锅里。从早到晚,厨房里蒸汽腾腾,母亲和我把全部的豆料填到铁锅里煮。就这样一直忙活到傍晚,一满锅的豆料全部熬成美丽的绛色,这才撤火休息。而大豆是不出锅的,母亲叮嘱家人,谁也不许掀开锅盖。我和弟弟们从锅台旁经过时,口鼻里全是浓郁的豆香气。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母亲早早起床,把大锅里熬好的豆子做成方方正正的酱块,稳稳当当放在屋中央的大梁上等待发酵。从此,那像古城墙方砖一样结实芳香的酱块,将和我们一起度过整个寒冷的冬天。
就这样一直得等到第二年阴历四月十八,母亲才把那些宝贝重新请下来,洗去灰尘,再放到春阳下晒干,然后切成细细的薄片。加上适量的盐粒,放到酱缸里并放满冷却的熟水。“快醒醒吧—小懒蛋,春天早就来了!”母亲对那些切成薄片的大酱絮絮叨叨说着,然后用木质的酱耙一遍遍击打。早打一百耙,晚打一百耙,就这样从早晨到中午,又到傍晚,母亲终于把她的大酱做好了。当然了,最后母亲还忘不了在大酱里放些花椒、姜和大料。真香啊,一揭开那酱缸的木盖,远远的,那浓郁的酱香就扑鼻而来。我和母亲都会阖上双目,陶醉似地说:真香啊!
这么多年,蹲在菜地里那装满酱的缸,对于我来说,好像一位远方的乡亲,我是多么怀念它啊!
盆
上中学时住校,母亲上供销社给我现买了一只红花绿叶的搪瓷洗脸盆。那是我独自拥有的第一个盆儿。四十余年过去了,盆从最常见的厨卫工具和生活用品逐渐剥离出来,似乎丧失了许多功用,比方说洗脸和洗澡,而仅仅作为厨房中的辅助用具了。
想当年,我家是有过一只超大号的用洋铁皮砸制的洗衣盆的。那时左邻右舍都没有这么大的盆儿。晴天里,母亲坐在太阳下的院子里,打上一盆清亮亮的井水,把一家人大大小小的衣裳浸泡在那盆里,然后架上搓衣板,慢条斯理儿地一件件洗濯起来。那是一幅多么温馨美丽的风俗画啊,远处的山脉、河流,近处的草房和篱笆,以及一棵郁郁葱葱的老核桃树。母亲不时抬起被水浸红的手臂,拢一拢额边的发,并满怀思绪地望一望院门口蜿蜒向远方的乡路。母亲一定是在想些心事,而洗衣裳这项劳动让她无比舒心和释怀。
当然,这只大盆除了洗衣服,也是我们一家的澡盆儿。冬日里,年关快到时,母亲必提前烧一大锅沸水,然后让我们兄弟三人轮流站在盆里洗澡。乡下条件差,根本没有澡堂,积攒一冬的灰垢全靠这一次的清理,一个个就痛苦得很。母亲用力搓,弟弟们缩头缩脑用劲躲。末了总会换一番责骂和一顿巴掌。洗后的皮肤泛起潮红,但心里却受用得不得了。那只大盆在童年的我的心里,是那么宽广仁厚,仿佛能装得下全东北的山川湖海。
后来有一天,邻居家的小红姐姐来我家借盆儿。她和母亲在厨房嘀嘀咕咕,见我留意,小红姐姐顿时羞红了脸,麻溜扛起大盆离开了。后来我才知晓,原来是小红姐姐要出嫁了,她明天要做新娘子了,所以头天晚上要洗个澡,洗去一身泥垢烦恼,明晨好做个清清爽爽的俏新娘。
当然,除了那只大号洋铁皮盆,我家还有两只大铝盆,母亲用它们发面,烙苞米面饼子。尤其是到了腊月里杀年猪时,那两只大铝盆儿就都派上了用场。一只装肥肥瘦瘦的猪肉伴子,一只装血肠下货。待到腊月将了时,北方村里家家户户就开始烙油炸糕和牛舌饼了,那是一年中孩子们最快乐的日子!因为不用上学,还可以吃到好吃的,我们总是在雪地里冰面上嬉戏,兜里总少不了刚炸好的套扣(一种油炸面食)。常常,一只大铝盆安放在柜盖上,上面盖了一张报纸,而盆里满满登登的全是留备过年的食物。我和弟弟时常会偷拿出一点,以解直流口水的馋虫。我们怕母亲看见呵斥,其实母亲早看到了,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现在,我从古玩市场上淘来一只民国时期的挂绿釉的面盆。那盆儿虽经岁月磨砺,但仍光彩炫目,美丽之极。我把它用作了洗脚盆,说起来好像有些奢侈,但每日傍晚临睡前,温一盆热水,再将两只汗脚完全浸在绿莹莹的瓦盆里,别提多舒坦了。这盆儿厚重滋润,使脚与盆的接触顺溜稳重,像是一次快乐的远足,或是一种温习—对古典文化的温习,或是对古诗词的温习。總之,用民国时期的老盆濯足,另有一番情趣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