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岳,1978年生,现居山西祁县,自由职业,曾发表小说、诗词若干。
英子喜欢倚在门框上看苏唐给客人做头发的样子,她说苏唐的气质很像她见过的一个叫阿贵的上海师傅。
苏唐回头看了她一眼,午后温暖的阳光荡漾在英子乌黑油亮的长发和微黑透红的脸蛋上,增添了几分梦幻和慵懒的感觉。
你还见过上海师傅?在画报上吧?苏唐嘴上揶揄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一丝懈怠,一个个花花绿绿的空芯恤发卷在客人头发上熟练地一卷一绕,立刻像纪律严明的队伍一样,排列有序了。
英子毫没在意他话里的意味,眼里依旧闪烁着羡慕和崇拜的目光,目光一圈一圈温柔地滑过苏唐饱满的头型和挺拔的腰身。你不知道我去过上海吗?她说,上海的理发师傅都是你这个样子,真的,我还在那里最有名的玫瑰理发馆做过头发呢,玫瑰理发馆你应该听说过吧?就是阿贵师傅亲自给我做的,那种上海滩最时髦的大波浪。她把长发甩到肩膀前面,两只手在上面比划着继续说,他还夸我的头发又黑又亮,像缎子呢。
苏唐撇了撇嘴,他觉得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女邻居多少有些话痨,不过,只要她一来,店里的空气倒是不闷了。
我没去过上海,怎么会听说过玫瑰理发馆?苏唐扫了一眼她的长发,不过,我以前倒是和一位上海师傅学过一段时间,你说的那种大波浪我也会做,你要不要做一个试试?他把客人最后一个恤发卷绕上,回头盯着英子的头发仔细打量。
英子很快坐在了理发椅子上,湿漉漉的头发散发着洗发水的淡淡香味。她眯着眼扫视镜子里的苏唐,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咚咚咚加速。
苏唐店里的生意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季节里欣欣向荣,就像门口那株紫槐。满树的紫槐花已經开得灿烂夺目,香甜的气味在微风和阳光中一颤一颤,沁人心脾。苏唐想,这功劳应该记在邻居英子身上,她果然是个大喇叭,到处给他的手艺做宣传,这才几天,就连隔壁街的客人都慕名而来了。
让苏唐感到无奈的是,好些客人一进门就打听哪个是上海来的苏唐师傅。搞得店里另一个理发师傅直冲他翻白眼。苏唐不得不一一跟客人解释,但客人们不管这套,全都嚷嚷着让苏唐给她们做大上海最时髦的发型。有的甚至拿着新出的画报,指着上面电影明星的发型让他照着样子做。苏唐感觉自己好无辜,好在他手艺好,客人的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
这天一开门,墙上的挂钟刚敲了几声,苏唐就迎来了第一位客人。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穿旗袍的太太。不胖不瘦的身材,配上一身改良的长款套装旗袍,浅施粉黛的妆容,显得整个人优雅而脱俗。尤其是挂在嘴角的一抹微笑,令他印象深刻。苏唐觉得这位太太是他最近服务过的女士里衣着打扮最得体最有品位的一位。
然而对方手里除了一款米色坤包外,还握着一本不薄不厚的书。苏唐定睛看后,确定那就是新版的张恨水的小说《啼笑姻缘》。封面上的四个字让他心里咚咚跳了几下。
请问哪位是唐苏师傅?太太在门口盯着苏唐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整洁的店堂,这才说话。
苏唐精神一振,快步迎上前,颔首说,太太您好,我就是唐苏,不,是苏唐,苏醒的苏,唐朝的唐。
太太不经意似的把手里的书贴在身前,让“啼笑姻缘”四个字对着苏唐。上下打量了他几秒钟,嘴角又露出那抹微笑。对不起苏师傅,我记错你名字了。
苏唐一笑,没事的太太,名字本来就是个代号,听起来唐苏更好听一些。
听说你手艺不错,是从上海学回来的,就赶着过来试试,晚上要参加个宴会,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做个大波浪?
苏唐说,当然可以,我一定帮您做漂亮,您请坐。
苏唐心里一阵激动,对方果然是他期待了许久,化名叫周咏梅的上线。刚才的对话看似寻常,其实是组织上早就帮他们设计好的接头暗语,没错,一个字都不差。
大约一个半钟点后,苏唐在门口拦了一辆人力车,毕恭毕敬地送做好头发的周咏梅离去。望着尘土飞扬的街道,苏唐心里终于平静下来。
上线的出现,至少向他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不久前惨遭阎锡山宪兵队破坏的中共地下党组织—太原工作委员会已经重新组建起来了,如果不是,周咏梅绝不会贸然来找他联络。这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意味着他从这天开始就可以开展地下工作了。不过,按照纪律,同时也是为了组织安全考虑,他和她只能单线联系,也只服从她一个人的领导。
第二件事就是周咏梅会不定期用电话预约的方式约苏唐上门服务,也就是利用到她家帮她做头发当掩护,给他秘密安排任务。这是比较安全和稳妥的方式,理发馆里人多眼杂,并不方便开展工作。
转身回到店里,他看见英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理发椅子上,正用一种略带幽怨的眼神盯着他。他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冲她呲牙一笑说,你怎么像个幽灵一样,进来也不打个招呼?哎呀,你的头发又该做了吧?瞧瞧,大波浪都快直了。
你最近生意很好啊,英子用梳子梳着头发,眼神却飘向了窗外,略带醋意地说,好多阔太太都来找你,够你忙的了。
这得感谢你啊,要不是你的宣传,生意怎么能这么快好起来?苏唐接过梳子轻轻帮她梳头发,盘算着给她换一款更适合她的发型。
我有些后悔帮你宣传。英子扫了他一眼,突然低声说,脸上蓦地飞起一抹红。
呃,后悔?那抹红晕让苏唐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尴尬地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茬。
挂钟突然之间响起来,金属般的声音打破了一时的沉默。又快到中午了,苏唐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下意识地说,你喜欢吃什么?我请你下馆子。
对于和苏唐单独去吃饭这件事,英子还是颇忸怩和犹豫了一番。不过,她到底还是去了,是带着几分羞涩和腼腆进的饭店包房。这天英子换了件白底碎蓝花纹的外套,这大概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了,但与苏唐做的发型多少有些不匹配。以苏唐的眼光看,她应该换一身有花纹的旗袍加一双高跟鞋才搭。
苏唐大大方方请她坐下,盯着给她新盘的发型看了一眼说,你很适合这个新发型,要是换一身衣着就更得体了。
英子翻着菜单随便点了几个菜,很快就放下心理负担和苏唐有说有笑了。她说我可没有你服务的那些阔太太们有钱有品位,那些高档衣服我可穿不起。
其实她们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嫁了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而已,你不知道她们其实心里好多苦水呢。苏唐说。
听说省里好多地方都驻着兵,数都数不过来,是不是又要打仗了?英子夹了一筷子菜,有点担心地说。
苏唐知道她说的是陈诚任总指挥的中央军,剿总司令部就设在太原城内。
那是蒋委员长派来支援阎长官打共军的,苏唐故作不在意地说,共军已经撤出山西了,可国军还赖着不走,这回可有阎长官头疼的了。
阎长官不是国军的官嗎,他们不是一家人?英子问。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了?苏唐冲她笑了笑,你是怕打仗吧?
英子点点头,我一听说打仗心就慌,万一打起仗来,这太原城不知又乱成什么样。
不打仗当然好了,不打仗我就能安安稳稳多做几天生意。苏唐喝了口汤。
是啊,我听说城里有好多外面来的有钱的军官太太,要是她们都找你做头发,你就发财了。英子笑着打趣。
隔了一会儿,英子又问,你说日本人会不会打山西?现在街上都在嚷,说日本人很快就要开战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日本人要是来了,咱们可怎么办?你会不会跑?
我一个老百姓,又没惹他们,干嘛要跑?再说了,现在世道这么乱,跑到哪里都不安全。苏唐放下筷子说。
老百姓怎么了,听说日本人到处杀人放火,就喜欢欺负老百姓,你难道就不怕吗?英子瞪大眼睛说。
怕,当然怕,怕得要死。苏唐拍了拍桌子,故作愤怒地说,日本人来了我就跑,跑到上海投奔我师傅去,听说他在法租界开了间店,生意好得不得了。
啊?真的要去那么远?英子仿佛相信了,脸上有些失落。
苏唐就嘻嘻笑起来。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苏唐刚刚收拾好店面的卫生,周咏梅预约做头发的电话就打来了,说一会派家里的包车过来接他。苏唐猜测周咏梅一定是有任务要传达,他有些兴奋和紧张。
人力车拉着苏唐七拐八拐地转了几条街,才在一个偏僻的胡同口停下。苏唐注意到车夫故作随意地四下扫视了一圈,才慢慢把车拉进了胡同里。他猜测这车夫八成也是自己的同志。
胡同并不深,两侧院墙内耸立着巍峨高大的梧桐树,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车子在胡同靠里的一家门口闸住,门牌标的是“猫耳胡同03号”的字样。
车夫转头朝胡同口扫了两眼,走到紧闭的院门前叩击门环。三声急促的叩击声,三声缓慢的叩击声,接着是四声缓慢,四声急促。
不一会,门开了半边,他的上线周咏梅探出头来。苏唐拎着工具箱站在人力车旁,冲周永梅微笑点头,以示礼貌。
周咏梅没有回应,只扫了他一眼,脸上不见表情,然后看了眼车夫,车夫冲她点点头。
请进吧,苏师傅,真是太麻烦你了。她这才露出笑意。
院里是普普通通的几间平房,院子不大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样子。苏唐拎着箱子踏进大门时,注意到车夫在门口又探头扫了一眼胡同口,然后才从外面把门关上。车夫一定是去胡同口放哨了,他想。
进到客厅,简单而素雅的装饰和陈设,铺着花格布面的沙发和茶几显得有些陈旧。
你好,唐铭同志,咱们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我叫李薇,是你的直接领导。周咏梅终于露出和那天一样的微笑,向他伸出一只手来。
苏唐忙放下工具箱,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对方,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没错,苏唐和周咏梅分别是他们的化名,唐铭和李薇才是真名。
大概一个多钟点后,苏唐坐着人力车从胡同里出来,车子颠簸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掀起一溜尘土。此时,他上衣口袋里装着比在店里做头时多出一倍的钞票,这是周咏梅坚持塞给他的,说既然是上门服务,钱一定要加倍给,这样才不会露出破绽。
口袋里装了一沓钞票的同时,苏唐脑袋里也装了一项艰巨任务。
中共北方局近期将派一位代号为“青山”的特使来太原,拟与绥靖公署上层的某人士秘密接洽,为进一步争取阎锡山联共抗日做努力。猫耳胡同03号其实是新组建的太原工委为特使准备的临时秘密住所。苏唐的任务就是借助理发师身份掩护,来往于特使和工委之间传递情报。
日子一天天炎热起来,门口树上的紫槐花被太阳晒得开始打蔫。从猫耳胡同回来已有十多天了,苏唐还是没有接到周咏梅需要他行动的任何信号。他有些不知所措,给客人做头发时居然总是出错。
尽管上次见面时周咏梅再三强调,在没有接到指令之前他必须始终保持静默状态,老老实实做好他的理发师,不允许有任何反常的举动,他还是不放心,决定悄悄去一趟猫耳胡同附近侦察侦察情况。他一想起那天接他的车夫一路上那副警觉的样子,就感到不安。
跟老板告了假,出门时,迎面和邻居英子正撞了个满怀。英子叫了声哎哟,捂着被撞痛的额头说,你这急匆匆的干嘛去?
自从前些天一起吃饭后,英子在苏唐建议下对衣着打扮突然讲究起来,给她推荐的旗袍、高跟鞋、坤包什么的一股脑都买了,花了她不少积蓄。苏唐还送了她一套上海出的化妆品,并教会了她用法。没几天,她微黑的皮肤居然白净了许多,加上苏唐整天给她变换发型,现在的她,俨然是一位时髦的新潮女性。
苏唐眼前一亮,脑子里顿时有了主意,二话不说拽起英子的胳膊就往街上走,边走边说,走,带你逛柳巷买衣服去,我掏钱。
英子被他拽得一趔趄,着急说,我花店的门还开着呢。
人力车在街道上飞奔,英子挨着苏唐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好像还掺杂着一丝令人愉悦的气息。她偷偷扫了一眼苏唐,脸上突然布满红晕。然而苏唐坐在那却眉头微锁,连句话都不说,仿佛旁边没有她这个人似的。这让英子很不适应,她感觉苏唐好像有什么心事。
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我不是刚买了一套衣服吗,还是不买了吧,再说了,怎么能让你花钱?英子想了想说。
你帮我介绍了那么多客人,我得好好感谢你。苏唐敷衍着。
不是请过饭了吗?还送了化妆品。
那些怎么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呢,衣服一定要买,你就这么一身好衣服怎么行?
英子努力掩饰着内心的喜悦,她想问除了感谢就没有别的意思吗?只是一闪念,立刻捂住嘴笑起来。
车子快过猫耳胡同口时,苏唐让闸住车,指着路边一个茶水摊对英子说,天太热,先下去喝碗茶吧,我渴了。
他的本意是借喝茶的名义下来观察一下胡同附近有什么异常,结果还真的发现了异常。他坐在板凳上边喝水边同英子扯着闲篇,一边又偷眼观察四周的情况。他注意到,茶水摊老板戴着顶破旧草帽,帽檐却压得很低,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拎着茶壶给他们倒水,可帽檐下的一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不远处的猫耳胡同口。
苏唐故意让碗里的水溅到皮鞋上,问他要一块擦鞋的抹布。他有些不耐烦地指了指桌上擦桌子的抹布,眼睛还是没有离开胡同口。
糟糕,苏唐心里咯噔一下,远远地又看见胡同斜对面一间铺子的窗户里突然探出个脑袋,向茶水摊望了一眼又迅速缩回去。
冷汗冒了出来,苏唐记得上次周咏梅跟他讲过,太原城目前的敌情很复杂,多方势力盘踞,阎锡山的警察和宪兵等地方组织,国民党CC系和复兴社的特务,日伪的特务,明的暗的到处都是,给我方的秘密工作带来很多危险和麻烦。苏唐想,摆茶摊的和铺子里埋伏的人指不定是哪个系统的,他们的目标显然是猫耳胡同03号住着的或即将入住的人。
苏唐呷着茶水,脑子里迅速转动着,他猜不出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是怎么查到这个地方的。周咏梅跟他讲过,这地方除了他只有工委的少数几个人知道,而且都是信得过的同志。
见鬼了。他心里默默念叨,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03号到底有没有住着人,更不知道周咏梅他们知不知道这里已经被监视了,又或许连工委的同志们也被监视了。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危机在一瞬间出现,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必须马上联络上周咏梅。苏唐放下茶碗的同时,决定冒险一试。
多少钱?他站起身看着那人,故作随意地问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面额的钞票递过去。
那人扫了眼钞票愣了一下,眼睛又迅速转回胡同口,放下蒲扇,两只手在小褂口袋里摸来摸去。苏唐站到一侧,注意到他小褂后襟扇住裤腰的地方鼓鼓的,一定藏着枪。
给零钱,找不开。那人仍旧盯着胡同口,不耐烦地说。英子从坤包里掏了张零钱递给他。
车子在路上颠簸着,苏唐心里七上八下,在确定后面没有尾巴跟踪时才让车夫在一个装有公共电话的商店门口停下,拉着英子下了车。待车子一溜烟跑走后,苏唐把一脸茫然的英子拉到角落里,輕声说,想不想做个生意?想做就帮我打个电话。
在路上,苏唐已经盘算了很久。那天,周咏梅跟他交代过应急时的联络方式,一个电话号码和几句联络暗语。同时也交代了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允许启动这个号码。
然而现在情况却很特殊,在不确定工委目前处境的前提下,万一工委内部出了叛徒或奸细,暴露了这个号码,组织被破坏,电话被监听,自己贸然打过去,岂不是正好落入了敌人的圈套?这样就把自己也暴露了。尽管联络暗语看上去没有任何破绽,但是谁知道狡猾的敌人会不会因此溯源而上,查出他的所在。
心急如焚时他突然想到了身边的英子,顿时有了主意,对,利用英子花店的身份做掩护,先试探着打一个过去,花店不是经常给订花的客人打回访电话吗?
他悄悄交代了英子几句,英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走到商店玻璃窗跟前,有点不情愿地拿起话筒。
电话接通了,英子按苏唐交代的话说,是孙公馆吗,请问孙先生订的四盆君子兰收到了没有?
苏唐马上接过话筒听那边的声音,那边隔了几秒钟才说话,是女声,对不起,你打错了吧,这里不是孙公馆,也没有订花。
苏唐听出这是周咏梅的声音,马上把话筒还给英子,英子接着说,啊,那对不起,是我打错了。挂断。
看来工委那边应该没什么大碍,至少周咏梅还好好的,只是不知道电话被敌人监听了没有。他决定换一部电话亲自打。
他叫了辆人力车,跟英子说,我临时有点急事,你先回吧,改天有空我再带你逛柳巷吧,好吗?
英子噘了噘嘴,装作愠怒地白了他一眼说,不知道你搞什么鬼,下次休想再骗我出来。
待车子走远,苏唐行色匆匆地往下一条街走去。
电话拨通,对方喂了一声,仍然是周咏梅的声音。他说,您好,是周太太吧?您上次跟我订购的施华蔻洗发水因为邮路不畅没有到货,要不要帮您订别的牌子?双妹牌的有现货。
哦,是这样啊,那就换成双妹吧。
好,一个钟点后我给您送过去,回见。
一切都没有问题,这是可以找她接头的答复。如果不能接头,周咏梅会用别的话回。
匆匆叫车回去取了洗发水,他一刻没停地直奔新的联络地点—新南门街基督教堂的青年会宿舍。周咏梅说过,这里是教会宿舍,相对安全些,万一暴露了,特务们也不敢到这里明目张胆抓人。
会面后,苏唐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周咏梅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压低声音,狠狠批评了苏唐,不是跟你说过在没有接到指令之前要保持静默吗?你怎么擅自行动?万一暴露了怎么办?还有,你怎么能让一个不明底细的外人打这个电话,万一她是特务怎么办?你这是在玩火,玩火懂吗?
苏唐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犯了地下工作者不应该犯的错误,更没料到表面文静的周咏梅会发这么大火,嗫嚅着不敢说话。
这件事我会向上级反映的,至于怎么处分你,我不知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周咏梅叹了口气。
苏唐点点头说,是我没沉住气,我接受组织对我的任何处分。
隔了一会儿,周咏梅坐下说,那些人是国民党复兴社太原站的特务,戴笠的人,他们不但对付我们,也监视阎锡山那边,听说最近很活跃。你知道吗?北方局负责太原地区的工作组里出了奸细,我们的情报被泄露,所以才发生了这件事。
苏唐啊了一声说,那青山特使会不会有危险?
周咏梅又露出了微笑,放心吧,奸细已经让北方局的同志挖出来了,为了安全起见,青山同志近期不会来太原,就让复兴社的特务们在那里好好摆上几天茶摊吧。
苏唐舒了口气,原来危机早就解除了,自己空担心一场,他为自己的不成熟感到自责和羞愧。
我还以为工委内部出了问题,不然也不会那么草率地打这个电话。苏唐讪讪地说。
不可能,周咏梅斩钉截铁地说。眼圈忽然红了,咳嗽一声,继续说,工委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四个人,你,我,书记王火和扮车夫的赵刚,而王火和赵刚,他们……他们前两天已经……已经牺牲了。说着,她眼里已经涌出泪花。
什么?牺牲了?苏唐瞪大了眼睛。
周咏梅拭了拭眼角的泪,点点头说,工委书记王火是我丈夫,他公开的身份是上海《申报》驻太原工作站的记者,明面上和我并无交集。组织上安排我们来太原,是有明确分工的,那天他是和天津来的一个同志在正太饭店接头,没想到那人已经叛变,他要通过和王火接头挖出整个太原工委的地下组织。王火发觉不对时立即放出信号给外面隐蔽的赵刚,自己却被复兴社的几个特务围住了,他掏枪打死一个,自己胸口也中了两枪。
声音突然变得哽咽,但她马上就恢复了镇静,眼睛里闪动着坚毅的目光,接着说,赵刚同志也没来得及跑掉,被饭店附近埋伏的特务围住,他开了两枪,打中了一个特务,而他自己头部中弹,当场就死了。
苏唐别过头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刚失去丈夫的她,心里一阵酸楚。虽然他没见过王火,但从周咏梅的讲述中,可以判定那一定是一位信仰坚定、视死如归的同志。而那位拉车的赵刚也仅仅和他接触过一次,他们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当前的斗争形势依然严峻复杂,周咏梅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阎锡山方面对于我党提出的联共抗日的提案犹疑不决,迟迟不表态。而国民党方面打着剿匪的旗号,处处安插特务,不但监视阎锡山方面的动向,更疯狂搜捕、屠杀我们的革命同志,企图破坏山西地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
苏唐安静听着,心潮却起伏不止。
另外,据可靠消息,日本华北司令部下属的特务机关也向太原派遣了很多训练有素的高级间谍,企图把太原这潭水搅得更浑。其中一名代号叫“蜜蜂一号”的女间谍最为神秘,据说她和阎锡山绥靖公署、剿总的某些高层人物来往密切,不知道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我们好长时间都没有侦察到她的行踪。
苏唐点点头,这个“蜜蜂一号”是日本女人吗?
周咏梅摇头,是伪满洲国的人,父母都是彻头彻尾的铁杆汉奸,早年就已经加入了日本国籍。谷荻那华雄这个日本人你听说过吗?
苏唐低头想了想说,好像听说过,日本陆军特务机关的人。
就是他,周咏梅冲苏唐点点头,一个罪大恶极、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日本特务,他是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的学生,目前负责山西地区的特务派遣工作,“蜜蜂一号”就是他培养多年的得意弟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呢?苏唐皱眉问。
关于蜜蜂一号的情况我们所知甚少,应该属于日方的高度机密,甚至日本特务机构内部都很难查到她的信息。
看来这个“蜜蜂一号”真不是个简单人物。苏唐咋舌。
所以,我们的任务很艰巨,周咏梅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一定要抢在复兴社前面查出这个人,并设法获取她来太原的真正目的,必要时不惜付出我们的生命。
说着,周咏梅冷冷地盯着对面的苏唐,眼神像极了一把寒光刺骨的匕首,而苏唐却感到一股热乎乎的能量轰地涌上胸口,像要破腹而出的样子。
我能做些什么?苏唐不觉挺起了胸膛。
夕阳下的基督堂仿佛镀上了一层红彤彤的梦幻色彩,哥特风格的尖顶建筑和顶端血红色的十字架,让边走边回头张望的苏唐感到莫名的惆怅和忧伤。天空回巢的鸽群发出持久而悦耳的鸽哨声,他突然觉得要是自己某一天莫名其妙地死了,能有一个自己喜欢过的女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堂里为自己祈祷,天空还飘扬着动听的鸽哨声,这一生就算没有白活。就像刚刚临走时,他看见周咏梅坐在教堂里闭着眼睛口中喃喃自语的样子。尽管他知道,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不相信什么上帝和耶稣,但他觉得自己现在非常能理解她的心情。
一九三六年夏天,太原城的第一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地皮打湿了雨也就停了,门口树枝上开始打蔫的紫槐花经过短暂的雨水沐浴,洗去尘颜,焕发了新的生机。
周咏梅隔几天就找苏唐做做头发,她把邻居英子的底细摸了个通透,很快就取消了对她的怀疑,因此,每次英子倚在门框上故作轻松地打趣苏唐时,周咏梅总会冲她微微笑着。
而英子却似乎对她很反感,从没回应过她的微笑。
有一次周詠梅悄悄对苏唐说,她好像很喜欢你。说完抿着嘴笑起来。
苏唐脸红了一下说,别开玩笑了。
周咏梅再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封面是蜜蜂在阳光下采蜜的画册,苏唐一看就知道那个神秘的“蜜蜂一号”终于有线索了。
那天周咏梅刚走,英子就坐到了理发椅子上,有些愤怒地盯着苏唐的眼睛说,她年轻还是我年轻?
苏唐愣了愣,说当然你年轻。
她漂亮还是我漂亮?继续追问。
这个不好比较吧?各有千秋,都漂亮,苏唐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英子沉默了一下,突然眼圈红起来,你对她服务太周到了吧?迎来送往的,像个小跟班,对我怎么就没那么热情呢?
苏唐就笑起来说,谁让你是邻居呢?
任务是在他第二次去基督堂时下达的。周咏梅有些无奈地说,眼下工委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只能启用你了。
苏唐记得她当时讲了好几种行动方案,其他的他都没有把握,直觉告诉他,他只有按自己熟悉的方式才有可能成功接近“蜜蜂一号”。
苏唐低头想了想说,我除了做头什么都不会,那就只好从这方面着手了。
听着,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接近她,绝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你暴露了,我们的计划恐怕就功亏一篑了,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杀死她,而是获取她身上的情报。情报很重要,你明白吗?周咏梅最后加重语气说。
那天,苏唐帮英子拆掉最后一个恤发卷之后,一头新潮时髦的卷发也打造成功。他用尖尖的梳子帮她整理好发型,又让英子站起来,上下左右打量她的衣着打扮,脸上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不错,就是这个样子,英子你已经是这太原城里最潮流的女性了,就是到了大上海,也绝对上得了台面。
英子满心欢喜地挽着苏唐的胳膊逛柳巷。商店,裁缝铺,饭庄,首饰店,一间又一间地过去,苏唐却无心逗留,最后只在一家不太起眼的旅馆门口停下脚步。
四季旅馆,英子看着金字招牌念出来,突然脸上一红,你来这里干什么?
苏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卡片,交给她一半说,先帮我个忙吧,在这里给过路的女士们发卡片,尤其是看上去像你一样时髦的女士。
卡片上印着一个烫着卷发身着花格旗袍的苗条女子,写着“牡丹理发馆上海名师苏唐师傅主理,手艺超群,服务周到,可上门服务”的字样,底下是地址和电话。
英子一看就撅起了嘴,又让我帮你宣传,瞧瞧,你不是说你从来都没去过上海吗?说着举着卡片白了他一眼,就乖乖地站到路边发卡片了。
苏唐站到另一边发卡片,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四季旅馆的玻璃门。他知道,也许一会,也许会很久,那玻璃门里一定会走出来一个化名叫李美丽的女子,他的任务就是把手里的卡片发到她手里,然后等待李美丽登门找他做头发,或者等着李美丽给他店里打电话约他上门服务。
其实根本不用发卡片,英子这个活生生的广告就足够用了。她的发型和一身时髦打扮还有那话痨一样的广告语已经足够吸引路过的追求时髦的女士们了,她们纷纷围拢过来。就连旅馆里的服务员、老板娘都探出头来瞧热闹。苏唐想,就让旅馆老板娘也帮忙做个宣传吧。他笑容可掬地走到玻璃门那里,冲胖胖的老板娘深深一鞠躬,卡片便递了过去,同时说,大上海的手艺,优惠,价钱可以打对折。
那个发卡片女士的发型是你做的吗?几句寒暄过后,老板娘已经盯着英子的样子不眨眼了。
李美丽大概就是在这时候踩着高跟鞋从二楼的楼梯上慢悠悠走下来的。一切都像周咏梅在基督堂描述的那样,这是一个曲线玲珑、风情万种的妖娆女子。只不过此刻看起来有些慵懒的样子,像是刚睡醒:略显凌乱的头发,鹅蛋脸上尚未卸去的妆容,一身和画报上一样的高开衩的花纹旗袍,纤细白皙的手指间夹着一支刚点燃的女士香烟。
苏唐想,若是在大上海,这样的女人或许到处都是,然而在这太原城里却显得极其惊艳。
苏唐一脸笑容迎上去,故作惊讶地说,哎呀,一看您就是从大城市来的,气质就是不一样,我要是能接待您这样的客人,也算三生有幸了。
女子倚着玻璃门吐了口烟,傲慢地盯着苏唐,两根手指夹过卡片扫了一眼,懒洋洋地说,你店里都能做什么新潮发型?
这时英子摆脱人群像风摆杨柳一样扭着腰肢走过来,苏唐觉得她扭起腰肢的样子有些故作姿态,可这正好符合她小城女子的身份。
这是你做的大波浪?女子明显有了精神,上下打量英子,看了一会说,发型和旗袍还行,就是气质差点。
苏唐注意到英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他马上把英子拉到一边,然后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女子面前,以一种认真而自信的语气说,我还可以做更多时髦发型,我的手艺一点不比大上海的师傅差,要是不信,您可以赏脸去试试。
女子朝苏唐脸上吐了个烟圈,盯着他的眼睛看着,突然笑了,我倒要看看这太原城的理发师到底比大上海的理发师强在哪里。说着伸出一只手搭在苏唐肩上,凑到近前冲他挤了挤眼睛悄声说,看你长得倒还不赖,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个爱吹牛的家伙。
众目睽睽下,苏唐被她的热辣搞得有点慌乱,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因此而露怯。您的意思是现在就走?他说。
当然,还等什么,女子说着用下巴指了指一旁面沉似水的英子,就试试做个这样的大波浪吧。
两辆人力车一前一后在牡丹理发馆门口闸住。女子挥着绣花的手帕,皱眉说,这地方怎么这么多灰尘,呛死了,下次做头发还不如直接就在旅馆房间里。
苏唐脸上陪着笑,毕恭毕敬扶着她胳膊,正好接住她的话茬。当然,我们本来就有上门服务的业务啊。
苏唐记得整个做头的过程其实不亚于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尽管他知道对方在选择要那款和英子一样的发型时,就已经认可他的手艺了,他还是使出从艺以来最大的耐心来做这款大波浪。女子的满意程度直接关乎任务能否顺利进行下去。
我叫李美丽,你叫什么名字?当女子對着镜子反复欣赏自己的新发型时,突然笑眯眯地打听起苏唐的名字。
苏唐悬着的心落了地,他陶醉一样欣赏着镜子里的女子,答非所问地说,简直太美了。
这个炎热的夏天,苏唐如愿以偿成了一个大忙人,他拎着工具箱的身影像一匹躁动的野马一样奔波于牡丹理发馆和四季旅馆之间,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就连英子找他做头发他都开始敷衍起来,你着什么急啊,等我回来再说。
那天英子终于忍不住拉下脸喊住了他。苏唐你给我站住,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去,你是不是喝了那狐狸精的迷魂汤了?
苏唐知道这时候没有道理跟她讲,只能编些瞎话对付一下。有钱赚干嘛不去,上门服务收双倍价钱,这是规矩,那个李美丽恨不得每天都做一款头发,我恨不得每天都陪着她。
那你就每天陪着她吧。英子跺了一脚,铁青着脸甩下这句话就回了花店,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搭理苏唐了。
事实上,第三次去四季旅店的时候苏唐就没有再收过李美丽的做头钱了。那天李美丽对着房间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叹了口气,苏唐问她怎么了?
她半天才说,好多人都夸我长得如花似玉,難道你就不心动吗?
我是专业理发师,苏唐说,理发师是要有底线的,即便是心里头有一只小鹿在乱撞,也只好由它撞去。
李美丽就笑起来。你真无聊,她说,我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就好了,至少模样长得不错,也不会在外面乱搞。
你凭什么说我不会乱搞?苏唐盯着她的眼睛坏笑起来。
嘿嘿,凭直觉。她点了一根烟,似笑非笑地说,你看起来根本没那个胆量。
那只能说明我这个人比较懂规矩,不然,我恐怕连理发师都做不下去了。
哎,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只做个理发师。
不做理发师做什么,难道当官吗?我只会理发,这是命。
你信命?
不然呢?不信命我还能信什么?我生下来就注定做这行了,因为我父亲就是理发师。
那天聊着聊着,李美丽突然一反常态变得严肃起来,脸上那副轻浮的笑容消失不见,沉默片刻才莫名其妙说了句,既然都是命,那就认命吧。
苏唐不知该怎么接茬,只好继续帮她整理头发。李美丽把身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慢条斯理地说,让你做头发,可真舒服啊。
那天傍晚李美丽借故推掉了一个饭局,她就那样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任由苏唐一下一下拨弄她的头发。她说,今天哪也不去,就做头,做一个天下最好看的头发,多少钱都无所谓。
苏唐说,算了吧,今天就不收钱了,你做什么头都是最好看的,就是我的活广告。
从那天开始,苏唐几乎每天都会去一趟四季旅馆帮她收拾头发,有时上午,有时中午,有时下午,有时傍晚,有时正赶上饭点,李美丽会打电话叫一桌子好酒好菜,让苏唐陪她吃。
还有的时候,苏唐也会悄悄去一趟新南门街的基督堂,向周咏梅汇报已获知的情况。每次去,周咏梅都让他逐字逐句地回忆跟李美丽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细节,这让苏唐感到无比头疼。有些即兴发挥的话他自己听着都觉得脸红。
最好别让我再执行这种任务了,那天苏唐汇报完,忍不住发起了牢骚,我宁愿上战场打仗。
这也是战场,周咏梅眼神凌厉起来,一点也不比真刀真枪来得轻松,一样是生与死的考验。
可我觉得我做这些毫无意义,莫名其妙地整天陪着一个日本女间谍打情骂俏,算怎么回事?
至少你目前隐藏得很好,她不是已经开始相信你了吗?
哼,你觉得一个训练有素的女间谍真的会信任一个上赶着服务的理发师?
你想得太多了,执行好你的任务。
放心吧,至少她目前离不了我,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活动,不是参加宴会就是舞会,不做头发怎么行呢?
苏唐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鬼使神差地帮李美丽挡了一枪。这件事让他后来想起来就后怕不已。
事情还是出在四季旅馆。那天一大早,李美丽打过电话来,说这几天她有事,让苏唐先不用过去了。
苏唐故意问,你能有什么重要事情,不就是陪那些当官的喝酒跳舞吗?你不让我去,我偏去,我就在旅馆房间里一直等你。
随你便,反正我不在,钥匙你找服务生要,等烦了就在床上睡一觉,饿了就叫餐,抽屉里有钱。
你不在我去干嘛?苏唐故意生气说,我才不睡你的床花你的钱呢,你尽管去陪那些糟老头子吧,以后不要来找我。说完他挂断电话。他突然觉得自己要是去上台演戏的话,一定是个好演员。
隔了一会,电话又打过来,李美丽说,旅馆不要来了,我马上要搬家,至于搬到哪里到时候通知你。
苏唐感觉有什么不对头,好容易才接近了“蜜蜂一号”,他可不想突然断了联系。追着说,我才不信你的鬼话。挂断电话他抬腿就走,打算第一时间赶到基督堂通知周咏梅。想了一下觉得时间怕来不及了,就拎上工具箱叫车直奔四季旅馆。
在旅馆外面,他确实发现了不对头。他发现那个在猫耳胡同口摆茶摊的复兴社特务居然把茶摊摆到了旅馆对面。这让他哭笑不得,真是冤家路窄啊。但是当他走过去要了一碗茶坐下慢慢品时,却发现那个戴草帽的特务并没认出这个喝过他茶的客人,依然是两眼紧盯旅馆的玻璃门,对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附近一定还埋伏着他的同伙,苏唐想。现在他明白为什么李美丽突然给他打那个电话了。八成她已经知道自己被复兴社的人盯上了,所以她得转移。
苏唐本来不想趟这趟浑水,反正都是敌人,让他们两家斗去吧,谁死了都一样,自己正好来个坐山观虎斗。但他知道自己是有任务在身的,任务大于一切。这样想着,他放下茶碗抬腿就进了旅馆玻璃门。
大厅里竟没有人,靠吧台的经理室大门紧闭。匆匆上楼敲开门后,李美丽老练地扫了一眼走廊才说,你怎么真来了,不是告诉你别来了?
苏唐用手提箱推着李美丽。麻烦让一下,你怎么半天才开门,房间是不是藏人了?他放下箱子故意在房间里四处翻找。
李美丽靠墙站在那,表情冷冰冰的,忽然叹了口气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本来不想让你看到这一幕的。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不想让我看见什么?
你在楼下的茶摊喝茶了?李美丽问。
嗯,喝了,走得急,口渴得要命。
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卖大碗茶的,还能是什么人?
他马上就会死。
苏唐愣了愣,又笑了,你开什么玩笑。他说着几步迈到窗口,刚要开窗户看时,楼下便响起了枪声。苏唐透过窗玻璃看见那个摆茶摊的特务已经躺在了地上,胸口淌着一摊鲜红的血。而开枪的人出乎苏唐意料,是旅馆的老板娘。对面成衣铺子里冲出几个人,掏枪和旅馆的几名服务生打扮的人对射。楼下的街道上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惊呼和奔跑的人。啊呀,他故意惊呼出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下意识捂住嘴,指着李美丽,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然后假装说不出话来。
苏唐看见李美丽快步走到窗户旁,指着楼下那些人咬牙说,是他们想要杀我,所以我才要杀他们。
楼下枪声住了的时候,苏唐看见胖胖的老板娘倒在了地上,对方也倒了两个,剩下两个一瘸一拐地往十字路口跑。
跟我走,还是自己走?李美丽把额头的一绺头发抿了抿,冷眼看着他问。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苏唐装作害怕,抱着工具箱蹲在地上。
不是什么好人,那些人也一样。
苏唐哆嗦着不说话。
起来跟我走吧,再不走一会他们的人来了,想走也走不了。李美丽说着拽起苏唐。苏唐说,我可不是坏人,你别杀我。
两名服务生持枪护着二人匆匆走到旅馆门口,一辆黑色别克车敞着车门候在街边。就快走到车旁时,苏唐回头扫了一眼地上躺着的那个摆茶摊的特务,却发现他并没有死透,正撑起身体挣扎着抓起了身旁的一把手枪。他脑袋嗡了一下,紧接着下意识喊了一声哎呀,那人已经端起枪瞄准了李美丽。苏唐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任务两个字,接着就斜跨一步用身体挡在了李美丽身后。这时候枪响了。
当苏唐迷迷糊糊从昏迷中苏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有一丝女人闺房里特有的香气袭入鼻腔。他打算起身看一眼这是什么地方,突然肩胛处一阵钻心的痛,险些再次昏厥过去。额头冒出冷汗,他想起自己之前中枪了,之后发生什么便不记得了。
这时,房间门开了,苏唐看见李美丽端着一个碗进来。她换了一身薄薄的粉色吊带睡裙,里面的曲线若隐若现,头发刚洗过还湿着,披散在肩上,脸上没有化妆,然而素颜看起来却别有一番味道。
你醒了?躺着别动,刚煮了红枣粥,我喂你喝点。李美丽说着笑眯眯坐到床边,放下碗要扶他。
发生了什么事?苏唐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哪里?你到底是谁?
李美丽抿嘴笑着,你少说话,这是我家,我是谁以后你会知道,来,先喝粥,你流了好多血,红枣是补血的。
苏唐微微摇头,一会喝吧。那个卖茶水的是什么人?他故意问。
不要问了,反正不是好人,他已经死了,我亲自给他补了三枪,算是替你报仇了。
我差点死了是吗?苏唐说着,眼睛飘向肩胛处,他看见自己半个肩膀缠着纱布。
你应该感谢你的工具箱,李美丽指了指桌上的箱子,幸亏你用它挡了一下,是里面的剪刀和手推剪消解了子弹的力道,不然子弹会把你打穿。
苏唐在床上躺了三天就躺不住了。这天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帮他换完药,他撑着床沿要起来,被李美丽按住。刚换了药,你需要休息。
我躺得骨头都木了,我要起来。
李美丽放开手。随便你,起来也好,就在屋子里溜达溜达,一会我让人把饭送过来,你身体很虚,得好好补补营养。
我要回去,我出来好几天了,他们还以为我失踪了。
你暂时回不去,李美丽抱着胳膊冷笑说,现在全城军警都出动了,到处盘查,你身上有枪伤,一出去就会被抓进警察局,所以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是什么人?苏唐心里真的着急了,他急于想了解些什么,或者说急于想从她口中套出点什么。
沉默了几秒,李美丽终于说,好吧,我告诉你,这里是日本华北派遣军的下属机关—一号公馆。之前的临时办公地点就在四季旅馆,现在转移到了这里。
什么?日本华北派遣军?一号公馆?难道你是日本人?苏唐挣扎着下地,额头上冷汗直冒,他想自己应该装作不与日本人为伍的样子。原来你是日本人,是日本特务,我要走了,我是中国人,不能待在这里。
你走不了。李美丽拦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现在哪也去不了,没有我的口令,你一出去就会被我的人打死。
苏唐脑子极速转动,突然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是害怕的表情。求求你,饶了我吧,让我走,我就是个理发的,我还没有成家。
李美丽冷笑一声,没想到你还是个怕死鬼。其实你的底细我早就查过了,没错,你的确只是个理发师,不姓蒋,不姓阎,也不姓共,身家很清白,否则你早就成了我的枪下之鬼。
李美丽换了一副温柔似水的表情,轻轻把他扶起来,捂着嘴笑笑说,看看你这副怂包样,那天替我挡枪的勇气去哪了?
又过了几天吃吃睡睡的日子,苏唐感觉自己心里已经长满了荒草。李美丽每天过来匆匆看他一眼,问候一两句,然后就走了。从紧闭的窗户望出去,除了高高的院墙什么也看不见。苏唐只好跟给他换药的医生说话,却发现医生只会讲几句简单蹩脚的中国话,更多时候,都是在用叽哩哇啦的日语交流,而苏唐却一句日语也听不懂。他想李美丽该不会就这么留他一辈子吧?
那天李美丽终于不忙了,她手里拎个牛皮纸公文袋,故作神秘地在苏唐眼前晃了晃,猜猜,这是什么?
苏唐摇摇头,他木然地看着某个地方,答非所问。放我回去,我要自由,现在什么都比不上自由。
你只要在这上面签个字就自由了。李美丽冲他挤挤眼睛,把公文袋扔到他面前。拆开看看吧,给你个惊喜。
苏唐半信半疑地打开公文袋,抽出里面的一纸公文。
你现在是一号公馆的人了,我的下属。李美麗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你不是说你没有当官的命吗?以后为大日本帝国服务,前途不可限量。
苏唐把那张纸团成一团扔在地上,脸上露出痛苦而复杂的表情。他喊起来,不,我不要当汉奸,不要当日本人的走狗,谁让你替我做主了?
李美丽眼睛里闪过一股杀气,苏唐根本没看清她手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左轮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杀死你就像杀死个蚂蚁,她凑到苏唐脸前,冷冷地说,现在由不得你了,谁让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呢,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我干,二是死在我的枪下。你想知道子弹穿过太阳穴是什么感觉吗?
苏唐紧闭双眼,浑身发抖,他想,要是真的给日本人当汉奸还不如让她一枪给崩了。
隔了一会,待他情绪平复下来,李美丽收起枪,平心静气地开导他。其实留着你也没多大用,你根本不像是做特工的材料,我费劲巴力跟上面求情,是在救你。你等着吧,大日本皇军很快就会荡平支那,就凭你救过我一命,也算是有功之臣,到时候我会向上面极力举荐你。
苏唐紧皱眉头,沉默了片刻,一副在心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样子,最后,他表现出想明白了的样子。真的吗,你真的能让我当官?要当我就当大官,他说。
李美丽得意地看着他,突然甜甜一笑说,看来你不是真的想死。
几天后,苏唐坐在一号公馆的临时接待室里听候发落。李美丽面无表情,一扫往日的轻佻,手持文件夹威严肃立在一个穿便衣的日本人旁边。日本人叽里咕噜跟李美丽说了几句话后,在递过来的文件上签了字,然后礼貌地向苏唐低头鞠了一躬,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中文,辛苦了,苏桑,就走了。
你现在自由了,李美丽微笑着朝他晃了晃文件夹,还是回去做你的理发师,以后我会给你安排任务。
可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理发。苏唐黑着脸站起身说,你不是让我当官吗,怎么还让我干老本行?
嘿,你还是个急性子,当官着什么急,有我在你还怕什么?李美丽把身体贴过去,妩媚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看来你的工作进展得不错,至少把我拉进来了。苏唐白了她一眼。
一个便衣走進来给苏唐眼睛蒙上黑布,准备送他走。苏唐又说,你还做头发吗?以后我去哪里找你?
我会找你的。李美丽声音飘远了。
苏唐一进理发馆的门就被英子从后面拽住了。你这些天去哪了,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苏唐听见她嗓音里带着哭腔,回头看时,英子披头散发,一脸苍白,吓了他一跳。
告诉我,你是不是跟那个狐狸精在一起了?英子眼眶通红,眼看两行泪就要淌下来。
胡说什么?苏唐心里一阵感动,他想自己只能编些瞎话骗骗她了。我差点死了,那天真倒霉,刚走到柳巷就挨了一枪,幸亏有好心人把我送到医院,不然现在你已经见不到我了。
英子果然被唬住了,瞪大眼睛追问,你惹谁了,怎么好好的会中枪?打到哪里了?好了没有?说着神情慌乱地上下打量他。
倒霉呗,苏唐指了指肩胛处,继续编,当时四季旅馆门口正发生枪战,我来不及躲就被一颗流弹打中,当时就昏死过去了,真他娘倒霉,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整件事总算搪塞过去,苏唐看着英子紧张无措的样子,知道她最近一定不好过,只好安慰了她半天。
好容易把英子哄回去,苏唐问老板最近有没有他的电话。老板说周咏梅周太太来过几次电话预约做头。苏唐知道,这些天周咏梅一定心急如焚。
再去基督堂时,苏唐让车夫在几条街上绕了好几圈,确定没有尾巴时才在基督堂的隔壁街下了车。他知道有条拐七拐八的小路通往基督堂青年会宿舍后门。
周咏梅听完苏唐讲述后,很意外地并没有批评他。她检查了苏唐的伤口,发现并没有大碍,才埋怨了一句,你差点为一个日本女特务搭上一条命。
苏唐低下头恨恨地说,不但差点搭上命,我还做了汉奸,我宁愿当时被那一枪打死。
别胡说,你现在的身份就是很好的掩护,周咏梅分析说,你阴差阳错地让李美丽更加信任你了。
真想早点结束这个任务,我现在简直度日如年。
不要闹情绪,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周咏梅安抚他,你知道吗,这个一号公馆刚组建不久就秘密笼络了很多太原地区的汉奸和亲日分子,他们到处安插眼线,爪子早已经伸到绥靖公署和剿总指挥部高层,一些对抗日消极抵触的官员很容易被他们策反利用。
可我能做什么?我现在一想起这个汉奸的身份就头疼。
你要做的就是继续接触李美丽,她手里有一份一号公馆成立以来在太原地区发展的汉奸和特务名单,这是他们为日后侵略山西所做的铺垫,你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你的角色分量太轻,他们没有重视你而已,那些高层官员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和猎物。我们的任务就是获取这份名单。
这么说我算落到她手里了?苏唐最后无奈说。
就算是吧,周咏梅打趣道,李美丽现在离不了你,她要利用自己的美色到处去活动,不做头发怎么行呢?
事情果然如周咏梅预料的一样,没几天李美丽就差人找苏唐了。
今天晚上有个重要宴会,帮我打扮漂亮点。李美丽对着镜子作妩媚状。
苏唐撇撇嘴,懒洋洋地帮她梳头发。不就是一帮糟老头吗,有什么了不起?
你这是在吃醋吗?李美丽咯咯笑起来。
带上我吧,你一个人不安全,至少我会保护你。苏唐故意试探她。
带上你那些老头子就该吃醋了。
好吧,那还是让我吃醋吧,至少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算你识相。
临走时,依然有一个便衣拿着黑布走过来给他蒙眼睛。他冷眼瞪着便衣,嘴里的话却是对李美丽说的,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你要做头发去找别的理发师吧,我受够了。
李美丽在他脸蛋掐了一把,以后你就是我的私人理发师,随叫随到,这是命令。
苏唐气呼呼地扯掉黑布说,不相信我还让我跟着你干嘛?
李美丽拍了拍他肩膀笑笑说,等你什么时候杀了一个共党分子或者国民党分子后,这个世界上就没人不相信你了。
在回去的车上,苏唐故意嫌车里闷热,让送他的便衣打开车窗透透风。但便衣对此不理不睬。他就自己动手摸索着开车窗。便衣一把按住他的手,嘀咕了一句八嘎。后来他只好屏声静气,努力用耳朵聆听车外的动静,试图通过街道上的某些声音来判断自己所处位置,耳中却只能听见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和车轮的滚动声。
那天傍晚,他在基督堂汇报完工作,周咏梅向他传达了几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近期,组织上将派新的工委书记来太原领导地下工作。为了迫使阎锡山联共抗日,党中央和北方局通过不懈努力,已经争取了阎锡山方面很多高层人士的支持,这说明,对阎锡山的统战工作有了初步成效。
阎锡山也不想做汉奸,苏唐笑了笑,指指自己说,你瞧瞧我,这汉奸当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人家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周咏梅破例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陈年汾酒,在面前桌子上摆了几个酒杯,一一斟满,屋里顿时飘起了陈年老酒的香气。她微笑说,这样的好日子应该庆祝一下。苏唐却看见她眼里蓄满了泪。她端起一杯酒朝天举了举,然后洒在地上,那两行泪也同时滴落在地。你知道吗?她说,今天是我丈夫和赵刚同志的五七。苏唐眼里也湿润起来,他端起酒杯同样朝天举了举说,王火同志,赵刚同志,请干了这杯吧。
那天苏唐陪周咏梅聊到很晚,瓶子里的酒也下去了一大半。苏唐说,不喝了,再喝就多了。起身要走的时候看了眼窗外,有一轮半圆的月亮高高挂在天际。他又看了一眼醉眼朦胧的周咏梅,突然想起一句古人的诗,就念了出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转机是在复兴社的又一次对李美丽的暗杀行动中出现的。由于近期山西各地区抗日气氛空前高涨,李美丽的各种活动也变得频繁起来,她把苏唐软禁在一号公馆的一个房间里,每天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只要求他做好一件事,帮她收拾头发。她甚至一天赶几个饭局,有时匆匆忙忙回来,就为了让苏唐整理一下发型,或者补补妆。苏唐忍不住说,你的酒量和你的人际交往能力一样厉害,赶这么多饭局都喝不醉。
李美丽让他别废话,她说,沒这点本事怎么做大日本皇军的特工?
苏唐又试探着说,我真的受够了,一分钟也不想在这待下去了。要不就放我走,要不干脆就直接把我带在身边当个跟班,这样也省得你跑来跑去的,多麻烦?
李美丽这回出人意料地没有拒绝他。其实她并不担心苏唐跟在身边会出什么麻烦,虽然她从没有真正相信过他,可一个肯拿自己身体替她挡枪的男人,她也觉得不该对他有那么高的警惕心。
好吧,就当身边多一个保镖,李美丽对着镜子说,反正你喜欢替我挡枪。
事实上,她也知道国民党复兴社方面一直没有放弃对她的暗杀,她每一次出去活动都感觉四周充满了危机。尤其是最近,复兴社动作频频,似乎已经侦察到她的某些动向,这不能不引起她的警惕,为此,她身边加强了人手。苏唐那天为她挡枪,让她觉得虽然他不是个干特工的好材料,却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保镖,一个关键时刻能为她挡枪的保镖。她多希望中日间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争能够早早开始,早早结束,如果那时候两人都还没有死,她真想把苏唐带回日本,她甚至愿意给他做一辈子情人。
因此,那天李美丽仿佛动了真情,突然小鸟依人一样偎到苏唐怀里,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苏唐,将来我的任务完成了,你能陪我回日本吗?我想让你给我做一辈子头发。
苏唐鼻腔里灌满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他打了个喷嚏,顺着她的话说,日本好吗?听说那里有美丽的富士山和随处绽放的樱花。好啊,我就给你做一辈子头发,可是你能保证你们日本人撤出中国吗?
他们是在那天晚上赴宴的途中遭到复兴社特务伏击的。显然复兴社已经侦察到了李美丽的行踪,备战非常充分,在一条偏僻的没有路灯的小路上埋伏了十几号人。
黑色别克车刚一进路口就遭到了枪击,汽车歪歪斜斜撞在电线杆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随即从黑暗处杀出几个黑衣人,几颗冒着火光的子弹打碎车玻璃,同时也打爆了司机的头。
苏唐紧张起来,他发现李美丽却很镇定。她趴下身体从司机座椅下取出两颗日式手雷,一颗交给副驾驶的保镖,一颗自己拿着,又从自己座椅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挺三七式冲锋枪,冲那保镖一点头。保镖喊了一句八嘎,拔下手雷插销,磕一下顺着挡风玻璃的破裂处扔了出去。
手雷爆炸的同时,苏唐看见李美丽一把推开车门,上半身探出去,端起冲锋枪向有黑衣人的地方扫射。副驾驶的保镖也端着冲锋枪冲下汽车,向另一边后退的几个黑衣人扫射。
然而复兴社的特务也不是吃素的,尽管被对方的火力压制住,又死了几个,还是趁对方换弹夹时凭借有利地形进行反击。保镖被打死了,李美丽肩头中了一枪。苏唐趁乱钻到驾驶室,开门一脚把司机尸体踹下车,喊了一句,快扔手雷。自己则发动汽车,猛轰油门往前冲。几个黑衣人被撞倒,李美丽的手雷也扔了出去。
爆炸声中,汽车风驰电掣一样撕开黑色的夜雾往前冲,几颗闪着火星的子弹呼啸着擦车而过。
苏唐从后视镜里看见李美丽斜靠在后座椅背上,半边身体已经被鲜血染红。
现在去哪里?回一号公馆吗?苏唐问,你还好吧?
不,不能回一号公馆,李美丽有气无力地说,他们,他们肯定还有埋伏。
那就找家诊所,你伤得不轻,得赶快包扎,不然会失血过多的。
随,随你吧,反正不,不能回一号公馆,李美丽说,苏唐,你,你又救了我一次,我还,我还是欠你一条命。
苏唐架着李美丽,好容易敲开一家诊所的门。李美丽拿枪逼着医生给她治伤,一边让苏唐用诊所的电话给一个号码打电话。电话打过去,是一个日本人接的。李美丽脸色苍白,冷汗滴滴答答,强撑着凑近话筒,说了几句日语。那边呜哩哇啦喊了一气。
挂了电话,苏唐问她说了些什么,她说,复兴社已经查到一号公馆的秘密地址,有一批人已经包围了公馆。
啊,那怎么办?苏唐故作惊讶。
不过,他们现在还不敢对日本人怎么样,她接着说,顶多先抓起来,问不出什么就放了。
苏唐表示出担心。这样我也暴露了,公馆里肯定有我的资料,他们会搜出来的。
李美丽哼哼冷笑,你也太小瞧我们了,公馆只是临时处所,从来不存放重要文件。
这么说你们还有其他秘密据点?苏唐感叹说,真是狡兔三窟啊。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李美丽喘气说,公馆倒了,对你没任何好处。
是,我倒想不跟你们一条船呢,苏唐靠在沙发上故作无奈状,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公馆回不去了,先想想今天晚上去哪里躲吧。他猜测像李美丽这样的人,一定还有更隐蔽的藏身地点。
李美丽死死咬着毛巾,当子弹混着血液从肩头的伤口取出来时,她终于吐出毛巾舒了口气。苏唐拿湿毛巾轻轻给她擦汗。李美丽疲倦地闭上眼睛躺在那等酒精消毒,嘴里嘟囔了一句,苏唐你真是个体贴的好男人。
匆匆包扎好后,李美丽让苏唐拿了些酒精、纱布、棉花和药就催促着赶紧扶她走。到了车上,她终于说了一个所在。去锣鼓巷槐树胡同吧,那里有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汽车一路飞驰着到了锣鼓巷。这地方一下让苏唐想起了猫耳胡同,偏僻而隐蔽,院墙高高的足有好几米,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什么样子,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苏唐按李美丽的指点找到藏在砖缝里的钥匙,开车进了院子。院子很宽敞,房子很漂亮,即便是在昏暗的夜色下,依然难掩豪门气势。
苏唐扶她下车,故意打趣说,瞧瞧这个阔气劲,你可真有钱,这里一看就是哪个当官的的家,你是不是给哪个老头子当小老婆了?
废话真多,李美丽白了他一眼,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等到终于扶李美丽躺到床上的时候,苏唐才注意观察了一下房间。家具物什一应俱全,在这里完全能过日子。苏唐坐在弹簧沙发上颠了颠,笑着说,我还没坐过这么好的沙发呢。
看来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李美丽叹了口气,公馆让复兴社破坏了,以后这里就是一号公馆。
你要让我陪你在这里过日子吗?苏唐探她的口风,提前声明,我可待不住,我还要回理发馆赚钱呢。
李美丽一只手端起冲锋枪冲苏唐指了指,你走一个试试,我的枪可不长眼。
苏唐故意起身往卧室外走去,那你打死我得了,枪声一响,正好让复兴社的人听见,你这新的一号公馆就继续搬家,反正你们有的是地方。
在上面没有派人来之前,你必须一直陪着我,哪也不许去。李美丽瞪着他说。
苏唐嘴上应着,心里却骂了她八辈祖宗。他随口又问了一连串问题,你怎么知道上面会派人来?派的人什么时候来?来的是什么人?来了人干什么?
李美丽笑笑说,废话真多,天亮不就知道了。
两人睁着眼在床上躺到天亮。李美丽一只手一直握着冲锋枪,身体却依偎到苏唐怀里。她说,我要是个普通女人,一定嫁给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
苏唐打着哈欠指了指枪说,可惜你不是,哪有普通女人拿着冲锋枪指着她男人的?再说我又救了你一次。
我欠你的,拿命还。李美丽咬牙说,这世上没有人肯为我死,你是唯一一个。
天大亮时,苏唐终于憋不住了。上面的人怎么还不来?我要拉屎撒尿,他下床喊道。他知道李美丽其实已经对他放松了警惕,只不过职业的特性和多年的训练让她始终紧绷着一根神经,让她不肯轻易信任任何人,即便是救过她两次的人。
李美丽用枪指了指外面说,卧室旁边就是盥洗室,抽水马桶随便用,不过你最好别想着跑,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苏唐狠狠瞪了她一眼说,我方便完肚子就该饿了,我要吃饭,饭总要出去买的吧,难道你就不饿吗?
厨房有米有面有煤球有锅灶,自己生火自己做。李美丽得意地看着他。
那天一早,英子在花店的玻璃门里眼看着苏唐被一个戴礼帽的人接走,她恨得牙根直痒痒,猜八成又是被那个狐狸精叫去了。他们前脚走,她后脚就叫了辆人力车不远不近地跟上去,嘴里嘟囔着,哼,做个头发还派小汽车接送,摆什么阔气!
汽车晃晃悠悠转了几条街道,最后驶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人力车在巷口闸住,車夫回头看英子,问她跟不跟进去,英子看见汽车在巷子那头加快速度绝尘而去,知道跟不上了。她想,等苏唐那家伙回来再好好质问他,看他怎么说。
这一等就是三天。苏唐就像上次那样,一去就不回来了。这下英子可急了,眼泪汪汪地坐在理发馆老板张生面前,质问张生为什么不去找找苏唐。
张生表示无可奈何。接他的好像是个日本人,他说,一句话也不说进来就冲苏唐点头哈腰的,苏唐也不说话,直接就跟他走了。
不行就报警吧,英子突然意识到什么,我怀疑苏唐被人绑架了。
恰巧那天周咏梅来找苏唐做头发,英子就拉住她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开始哭诉,她说苏唐会不会真的被绑架了?听说接他的是个日本人。
周咏梅估摸苏唐一定又让李美丽软禁了。她安慰了英子几句,就匆匆走了。
最近,由日本关东军控制的伪蒙军集结兵力与傅作义的三十五军在绥东一带对峙,日军侵绥攻晋的意图昭然若揭,战役一触即发。各地日本特务机关的特务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四处搜集情报,发展眼线。李美丽方面自然更是少不了加紧折腾一番了。
当今形势下,李美丽手里的那份名单就显得尤为重要,早一天拿到它,党中央和北方局就多了一件与阎锡山方面沟通的利器。阎长官肯定最不愿意看到这份名单被登到报上或者出现在蒋介石的办公桌上。他应该最清楚贻人口实授人以柄不是件什么好事,到那时候,蒋总裁就不是随便骂一句娘希匹那么简单了,要知道陈诚的十几万中央军还赖在山西没走呢,谁敢说蒋总裁不会以卖国降日为借口实现吞掉他阎锡山的野心呢?
周咏梅想应该探一探李美丽的虚实,也好确定一下苏唐的安危。只是这几天派出去的同志连一号公馆的具体位置都没有查到。事情显得有些棘手。
办法一直快到傍晚还没想出来。恰在此时,安插在复兴社的同志突然送来了一个重要情报。
复兴社方面刚刚查获了一号公馆的秘密地址,同时也获悉了李美丽当天晚上的活动计划和路线。特务们正分兵两路展开行动,一部分人在西马路一带设伏,袭击晚上途经此处的李美丽一行,另一部分人去包围一号公馆准备实施抓捕。
消息可以说来得很及时,也可以说来得有点晚了。复兴社的行动是在晚上,而此刻已然夕阳西下,夜幕就要降临。实施这次行动不仅需要通知潜伏在各处的几名同志,而为了方便行动,最好还需要搞一辆小汽车。这些都需要时间。时间,时间,能来得及吗?
还有,虽然不确定李美丽会不会把苏唐带在身边,但是复兴社的行动不管成功与否对己方的计划都非常不利,名单落到他们手上可就不太好了。而且,万一苏唐和李美丽在一辆车上,到时双方开起火来,苏唐的安全怎么保证?
周咏梅决定铤而走险,亲自带领工委的几名得力干将扮成复兴社蒙面黑衣人的样子,去西马路一带埋伏,寻找时机,见机行事,给他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暗中保护苏唐的安全,或者说必要时伺机劫持李美丽,争取苏唐和那份名单的安全。
一切都是假定苏唐和李美丽在一辆车上所做的计划。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确定,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当他们披着浓浓的夜色匆匆驾车赶到西马路巷尾的路口时,发生在那邊巷口的枪战刚刚结束,只见一辆被子弹追逐的小汽车风驰电掣一样冲向无边的黑暗中。
汽车无疑是往西去了,周咏梅吩咐司机立即跟上去。因此,后来苏李二人去诊所,去锣鼓巷,都被周咏梅一行人侦察到了。远远看见苏唐安然无恙,周咏梅终于舒了口气。
苏唐听见门环叩击声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到晌午了。他立即警觉起来,扫了一眼李美丽,发现她正眯着眼睛侧耳倾听叩门声。隔了一会,又是几声叩击。李美丽嘴角浮出笑意,端起枪指了指苏唐,开门吧,我们等的人来了。
苏唐白了她一眼说,我现在真成你的跟班了,不但伺候你的吃喝拉撒,还得随时听你使唤。
敲门的是两个戴礼帽的日本便衣,一进门就瞪起眼睛盯着苏唐看,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日本话,并且两个人的手同时都揣到了怀里。苏唐知道那是随时要掏枪的意思。李美丽也用日语跟他们讲了几句,他们这才跟着她进了屋子。苏唐被两个日本人挡在了屋外,李美丽又对他们说了几句,这才放他进门。苏唐瞪了李美丽一眼,低声嘀咕了一句,他妈的。
他们一直在用日语交流,苏唐一句听不懂,只好坐到沙发上静观其变,心里却在打鼓,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正午的阳光像熊熊烈火一样从窗户烧进房间里,苏唐的心情却像数九隆冬一样一片冰凉,因为他看见李美丽让日本人把房间里那张床挪开了,从床下地板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公文袋。
一定是重要文件。苏唐心里一紧,公文袋里装的不会是那份名单吧?
李美丽仿佛猜透了苏唐的心思,突然转过脸来冲他一笑说,我猜你一定想知道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吧?
苏唐不置可否,撇了撇嘴说,知道不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你也从没把我当自己人。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李美丽指了指那公文袋说,就像这里面的东西,现在太原地面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抢到手呢。你不知道什么事都没有,你知道了兴许他们两个就会杀死你。说着款步走到苏唐面前,凑近他盯着他眼睛又说,所以,你最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苏唐狠狠瞪了她一眼说,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果有后悔药麻烦请给我一粒,我现在真的后悔加入你们的组织。
李美丽哼哼冷笑说,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不过,今天倒是可以给你一个为大日本皇军服务的机会,如果你听话照做,顺利完成我交代你的任务,以后你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皇军最好的朋友。
苏唐心里一凛,摆手说,对不起,杀人我可不敢,你不会真的让我去杀共党和国民党分子吧?
李美丽瞪了他一眼,咬牙说,不敢杀人还怎么为皇军服务?今天你不杀了这个人,你就会死。
苏唐万没想到李美丽真的会让他去杀人。他并不知道,在锣鼓巷巷口附近从这天早上开始突然多了一个修鞋的摊位,而这个手艺精良的修鞋匠,正是上线周咏梅安排在那里的自己的同志,他一直在密切关注锣鼓巷槐树胡同的动静。
李美丽对苏唐说明了摊子的具体位置以及修鞋匠的外貌特征,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崭新小巧的勃朗宁,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说,枪牌撸子,好枪,拿着它去杀了那个修鞋匠。说着把枪递过去。
苏唐吓了一跳,他不清楚那个修鞋匠是什么人,但是对于李美丽和两个日本人来讲,修鞋匠不论姓国还是姓共,这个新的一号公馆都已经暴露无遗。想必他们进门之后一直用日语在交流的就是这件事。苏唐想,他们又该转移了。
那个修鞋匠是哪方面的?苏唐锁着眉头问。
看样子不像复兴社的,不然咱们早让他们端了,李美丽把勃朗宁往苏唐手里一塞说,十有八九是共党,这把枪是你的了,去杀了他。
苏唐拿着枪比划了一下,又送还给她,同时脑子极速转动,寻找对策。他说,修鞋匠不论姓国还是姓共,我都不想杀人,再说了,我的手只会用剪刀,根本不会用枪,你找错人了。
没用的东西!李美丽皱了皱眉,接过那把勃朗宁,直接用枪口对准苏唐的太阳穴。死到临头还这么不识趣,不杀他你就得死。
苏唐闭上眼睛,说算我瞎了眼睛,早知道这样傻子才会救你,你就开枪吧,来呀,打死我。他悲壮地想,就算让她一枪打死,也不会去杀自己的同志。
枪口在太阳穴上顶了十几秒,终于挪开。苏唐听见李美丽叹了口气,他睁开眼睛瞪着她。她收起勃朗宁说,看来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好吧,既然你什么都不愿意做,我也不勉强你,一起走吧,看看修鞋匠是怎么被这把枪打死的。
李美丽冲两个日本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把苏唐架起来。苏唐用力甩脱他们,说我自己能走。
李美丽对一个日本人讲了句日语,日本人便把藏在暗格里的几颗美式MK2手雷取出来,各自装到身上。
苏唐看到那几颗极具杀伤力的手雷,突然明白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他说,把枪给我吧,教教我怎么用,既然修鞋匠非死不可,那就让他死在中国人手里。
你想通了?李美丽看着他笑。
不然呢?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苏唐无奈地耸耸肩,杀了他,你答应我的事就要兑现,将来给我个官做。
杀了他你就前途无量,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兑现。李美丽掏出勃朗宁打开保险。嘿,枪都不会用,好吧,我教你。
苏唐盯着李美丽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蛋和嘴唇说,你真是个嗜血的女魔头。
发生在锣鼓巷附近的这场枪战是苏唐万没想到的。他本来已经做好了牺牲的打算,拿着那把枪牌撸子,一出巷子就朝天开枪,以给修鞋匠反应的机会,然后再一枪一个把日本人和李美丽都打死。当然,打死他们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或许自己还没开枪就反被他们打死了。但是,以自己的死换取同志的安全,值。他相信,附近埋伏的不仅仅只有修鞋匠一个人,或许还有更多的同志。他只想让同志们听到枪声。
李美丽让苏唐走在最前面,让一个日本人跟在他后面。她对苏唐说,装成去修鞋的样子,等他低头的时候,一枪爆头。自己则端着冲锋枪和另一个日本人上了院里的那辆黑色别克车,同时又一次警告苏唐,我劝你最好别耍滑头,你应该知道这把冲锋枪的威力,随时都可以把你打成马蜂窝。苏唐看了一眼对准自己的枪口,黑洞洞的,像一个无底深渊。
车子发动了,开得很慢,缓缓地跟在两个人后面。
苏唐知道,自己身后不仅仅只有这一把枪。他脚下如灌了铅一样,沉重地踏在胡同里的石板路上。他看见午后的胡同口阳光耀眼,仿佛有一股强烈的热浪迎面袭来。汗水从额头渗出,身上燥热难耐,那把勃朗宁在口袋里沉甸甸的,摸上去坚硬,如一块铁,又有些凉,如一块冰。
一出胡同口,他果然远远看见路的斜对面大槐树底下摆着一个修鞋摊。有零零散散的行人在锣鼓巷狭窄的马路上来来往往。修鞋匠头戴草帽,低头用锤子在鞋掌子上敲着什么。然而那双眼睛却始终盯着锣鼓巷槐树胡同口。
苏唐继续走着,他知道修鞋匠已经看见他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有百十米左右,这个距离发出信号应该刚刚好,鞋匠可以有时间逃跑或者躲避起来。他想,附近一定还有自己的同志埋伏着,希望他们在自己发出信号后能有充分的时间做准备。
这时,他身后的日本人用蹩脚的汉语说,八嘎,快点走的干活。苏唐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冲后面的别克车看了一眼,李美丽正在破碎的车玻璃后面冷冷地盯着他,同时盯着他的还有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他对着充满阳光的天空看了一眼,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容,他想,今天的太阳可真好啊。
于是,苏唐按照自己的设想,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崭新的勃朗宁,迅速地朝天开了一枪,随后又迅速回转身向自己身后的日本人开枪。打中日本人的同时,苏唐的胸口也中了一枪,他像突然被雷电击到一样,倒退几步扑通坐到了地上。他感觉胸口一阵剧痛,一股鲜红色的血液从胸口处喷射出来。
周咏梅听到第一声枪响时就意识到不好了,她带着几个人从另一条胡同里冲出来,看见的是委顿在地的苏唐阳光下的背影。在一整个上午的漫长时光里,他们始终埋伏在胡同口的车里焦急等待着,后来两个戴礼帽的人出现在了锣鼓巷的槐树胡同口,那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样子立刻引起他们的警觉。
周咏梅心急如焚,几次想率领同志们冲进槐树胡同,但一想到苏唐,便打消了念头。她不知道那間宅子里正在发生什么,更不知道苏唐的情况。她只知道,李美丽等人如今已是丧家之犬,他们手里最有力的武器不是枪和手雷,而是那份名单。苏唐的安危,名单的下落,所有的情况都是未知,都有可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毁于一旦。
激烈的枪战在匆忙中展开。周咏梅几个人和鞋匠凭借那棵老槐做掩护,而李美丽两人借着别克车的掩护,双方开枪对射。李美丽毕竟受了枪伤,她端着冲锋枪打完一梭子子弹就力不从心了,端枪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只好退回到胡同里,同时用眼角扫了一眼已经躺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苏唐,此刻谁也不知道他的死活。傻子,她低声吼了一句,苏唐你是个大傻子。
那个怀揣文件的日本人冲出去扔出一颗手雷,企图在爆炸的烟雾中逃跑,却被一颗子弹击中太阳穴,像一条装满货物的麻袋一样扑倒在地。
李美丽骂了一句什么,身体靠在胡同墙上慢慢瘫倒,她知道自己此刻就连换弹夹都费劲了。
周咏梅几个人分成两路包抄过来,她冲到苏唐身边,扑倒在地,沙哑着声音喊,苏唐,苏唐,你还好吗?
另外几个人端枪冲到胡同口,看见的是一脸苍白的李美丽呆坐在靠墙的地上。脚下是那挺打空子弹的三七式冲锋枪。
周咏梅喊着苏唐的名字用力摇晃他的身体,发现他还没有死。苏唐在晃动中缓缓睁开眼睛。周咏梅眼泪坠下来,打湿了地上的尘土。苏唐嘴唇嚅动着,抬手指了指刚打死的日本人,周咏梅慌忙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他断断续续说,名单,名,单,在,在他身上。
周咏梅含泪冲他点点头,她喊道,苏唐,你要给我坚持住。
一九三六年八月,绥东战役打响,随着战役的推进,日本侵略军向山西方向步步紧逼。与此同时,一份高度机密的文件通过中共北方局特使青山之手到达阎锡山手里。文件里罗列了十几名绥靖公署内部秘密投日高官的名单以及详细资料。除此之外,还有诸多日伪潜伏者的名单和资料。
十月,阎锡山派亲信梁化之再次与青山特使接洽。通过不懈努力,中共方面对阎锡山方面的统战工作迈出了关键一步,山西地区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出现新的局面。
天气在一场又一场的雨水中渐渐转凉,秋天的太原城经过雨水的冲刷显得明净清爽了许多,街道上尘土少了,多了些黄色的落叶,有风时而吹过,刮起地上潮湿的落叶,给人一种孤寂和落寞的感觉。
牡丹理发馆隔壁花店的生意也随着天气渐渐冷下来,不但买花的人少了,就连店里的员工也少了一个。有熟客向老板马一鸣问起那个爱打扮的名叫英子的店员,说怎么不见那个穿旗袍梳大波浪的女孩了?
冯一鸣剪着花枝不耐烦地说,英子英子,早就跑了,跟隔壁理发馆那个叫苏唐的理发师私奔了,嘿,我早就看他们两个眉来眼去不对劲,哼,懒得说他们。
可没过一会,他又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神神秘秘压低声音跟客人说,你知道吗?那个理发师其实是共产党,是潜伏在理发馆的中共地下交通员,不过听说现在加入了牺盟会。哼,你说说看,英子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跟着人家,除了成天臭美她还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