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银
依据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刘禹锡散文包含赋、碑、论、记、书、表章、状、启、集纪、墓志等多种文体,计223篇(《全唐文》卷五九九至六一〇编刘禹锡文12卷,收文244篇)。在诸种文体中,刘禹锡尤长于“论”,如《天论》三篇、《因论》七篇等。他曾在《祭韩部吏文》中颇为自负地说:“子长在笔,予长在论。”除此之外,刘禹锡所撰“集纪”8篇(按:其父名绪,因避父讳,故将集序称为“集纪”):《董氏武陵集纪》《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纪》《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澈上人文集纪》《唐故相国李公集纪》《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唐故尚书主客员外郎卢公集纪》《唐故相国赠司空令狐公集纪》,相较于韩愈、柳宗元,不仅数量最多(韩愈所撰序文多为赠序,未有集序之作;柳宗元所撰集序也仅有《杨评事文集后序》《濮阳吴君文集序》2篇),而且具有丰富的文学史料价值。譬如《董氏武陵集纪》,不仅叙述著者生平、交游事迹,可补正史之阙略,而且夹杂对作品评价,体现作者文学创作观点,在刘禹锡文集乃至中国古典美学史中均占有重要地位。
贞元二十一年(805),“永贞革新”失败,刘禹锡先是被贬为连州刺史。因“朝议谓王叔文之党或自员外郎出为刺史,贬之太轻”(《资治通鉴》卷二三六《唐纪》五十二),改贬为朗州司马,直至元和九年(814)。谪居朗州期间,刘禹锡与董氏(即董侹)过从甚密,所作酬唱赠答诗有《和董庶中古散调词赠尹果毅》《览董评事思归之什因以诗赠》《闻董评事疾因以书赠》3篇,文有《董氏武陵集纪》《故荆南节度推官董府君墓志》2篇。董侹,字庶中,武陵人。自幼嗜诗。后入仕,始为弘文馆校书郎,迁大理评事。德宗贞元中,为荆南节度推官。以疾去职,归卧于朗州,仍为诗不辍。有《武陵集》,佚。
《董氏武陵集纪》即是刘禹锡为董侹《武陵集》所撰,写作时间概为元和三年(808)或四年(809)。茲录全文如下:
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风雅体变而兴同,古今调殊而理异,达于诗者能之。工生于才,达生于明,二者还相为用,而后诗道备矣。余尝执斯评为公是,且衡而度之。诚悬乎心,默揣群才,钩铢寻尺,随限而尽。如是所阅者百态。一旦得董生之词,杳如搏翠屏,浮层澜,视听所遇,非风尘间物。亦犹明金翠羽得于遐裔,虽欲勿宝,可乎?
生名侹,字庶中。幼嗜属诗,晚而不衰。心源为炉,笔端为炭,锻炼元本,雕砻群形。纠纷舛错,逐意奔走。因故沿浊,协为新声。尝所与游者皆青云之士,闻名如卢、杜,高韵如包、李。迭以章句扬于当时,末路寡徒,值余欢甚。因相谓曰:间者以廷尉属为荆州从事,移疾罢去,幽卧于武陵,迨今四年。言未信于世,道不施于人。寓其情怀,播为吟咏,时复发笥,纷然盈前。凡五十篇,因地为目。吾子尝号知我,盍表而志之,为生羽翼!余不得让而著于前,因系之曰:
诗者,其文章之蕴耶!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千里之缪,不容秋毫。非有的然之姿,可使户晓。必俟知者,然后鼓行于时。自建安距永明以还,词人比肩,唱和相发。有以“朔风”、“零雨”高视天下,“蝉噪”“鸟鸣”蔚在史策。国朝因之,灿然复兴。由篇章以跻贵仕者,相踵而起。兵兴以来,右武尚功。公卿大夫以忧济为任,不暇器人于文什之间,故其风浸息。乐府协律,不能足新词以度曲,夜讽之职,寂寥无纪。则董生之贫卧于裔土也,其不得于时者欤!其不试故艺者欤!
这篇集序,全文不足六百字,然内容丰富,不乏作者创见。
“道”,本义为道路,由其本义可引申为方法、路线、原则、规则、规律等。中国古典诗歌传统有其“道”,最早提出“诗之道”的是东汉郑玄《诗谱序》:“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这里,郑玄将“诗言志”视为“诗道”的初创。
到了唐代,“诗道”一词屡屡出现,而且其内涵也有所发展和创新。孔颖达《毛诗注疏·关雎正义》:“诗之所陈,皆是正天下大法,文、武用诗之道则兴,幽、厉不用诗道则废。”强调“诗之道”于国家兴亡的重要意义;又云“诗之道所以能有此三事者,诗者志之所歌,歌者人之精诚,精诚之至,以类相感”,指出“诗之道”实现的基础是“精诚之至,以类相感”,“精诚”即真心诚意、至诚,这一句话明显源自庄子“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庄子·渔父》)。
中唐以后,“诗道”概念开始更多地被运用到文学理论批评当中。著名如白居易《与元九书》“粗论歌诗大端,自述为文之意”,谈“诗道崩坏”,力欲重振: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罗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哺,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又如皎然《诗式·重意诗例》:
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若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诗道之极也。
他认为诗歌之旨味非言语所能至,只可以心神冥契、领会。能以有限的语言表达无尽的意旨,甚至传达无穷的情思和意趣,便是“诗道之极”。
刘禹锡青少年时期与皎然有过一段师生关系。他在《澈上人文集纪》中说:
初,上人在吴兴,居何山,与昼公为侣。时予方以两髦执笔砚,陪其吟咏,皆曰:“孺子可教。”
对于皎然诗论也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世之言诗僧多出江左。灵一导其源,护国袭之。清江扬其波,法振沿之。如么弦孤韵,瞥入人耳,非大乐之音。独吴兴昼公能备众体。
耳濡目染之下,刘禹锡也是认为:
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风雅体变而兴同,古今调殊而理异,达于诗者能之。工生于才,达生于明,二者还相为用,而后诗道备矣。
其中,“片言可以明百意”,指用简短有限的文字表达丰富无穷的蕴意以及情感,强调诗歌语言的精炼含蓄;“坐驰可以役万景”,指坐案运笔便可驰骋万里之外,强调诗人要有丰富想象力。这些都是“工于诗”,即人的实践能力。“风雅体变而兴同,古今调殊而理异”,指要以诗人“情兴”为创作出发点,无论何体、何调,都须随着“情兴”的自然抒发,寻求对现实生活苦难和困境的超越,表达对功名事业和人生理想执着的追求。这是“达于诗”,即人的理性认识。只有将二者结合起来,“还相为用”,方能真正体现“诗道”,才能创作出含蓄蕴藉、意境高雅的诗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刘禹锡提出的“诗道”观,与中唐时期韩愈提出的“道统”说既有内在的一致性,即都在儒家思想体系之内,也有一些新的内涵,就是吸收了皎然为代表的诗学理论观点,受到禅学思想的影响。这与刘禹锡遭受政治迫害,远贬南荒需要用佛教慰藉苦痛的心灵有关。
承接“诗道”说,刘禹锡在简要介绍董侹生平、交游以及集纪创作缘由之后,又提出著名的“境生于象外”说:
诗者,其文章之蕴耶!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千里之缪,不容秋毫。非有的然之姿,可使户晓。必俟知者,然后鼓行于时。
要知,中国意象理论最早可以追溯至《易经》。《系辞》上曰:“立象以尽意。”这里,“象”,既可指风雨雷电、日月水火等天地自然之象、大千世界具体可见之物,也可指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等“人心营构之象”。“意”,指诗中所要表达思想情感或情趣。“立象”突显的是人的主动性,“尽意”表现的是立象的目的。“立象以尽意”之说,第一次明确提出“象”与“意”的关系,强调“象”对于“意”的表现作用,对中国古典美学思想产生了很大影响。
其后,刘勰、钟嵘等分别在其著述中,进一步阐明“象”与“意”之间的相互引发、相互作用。如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然后使元解之宰,循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今。”不仅第一次提出“意象”概念,而且强调在文学构思过程中,须将外物形象与内在意趣、情感融合起来,以形成审美意象。钟嵘《诗品序》:
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辞踬。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
一方面强调赋、比、兴“三义”交相使用的重要意义,另一方面不讳指出专(只)用一义的弊端。
到了唐代,诗歌发展达到了顶峰,“意象”“意境”理论臻于成熟。王昌龄《诗格》:
诗有三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
此中不仅首次提出“诗境”概念,而且论述诗境的构成形式和要素。
在此基础上,皎然开始有意识地以“境”的概念论诗。他在《诗式》卷一《辨体有一十九字》中说:“夫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皎然将诗的艺术境界作为诗歌基本评赏标准,认为取境之高下直接关系诗作的成败。
刘禹锡则首次提出“境生于象外”,第一次明确地将意境与象外联系起来,这在中国古典文学思想史上可以说是一个质的变化,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他认为,“诗者,其文章之蕴耶”,为诗之道,精妙而难以言传。其精妙处,在于“义得而言丧”“境生于象外”。“义得言丧”,即沉潜涵泳于诗的意旨、情味之中,“言有尽而意无穷”。“境生象外”,即审美意境产生在物象之外,鉴赏者需用心领悟内中的深层意蕴。“义”离不开“言”“境”离不开“象”,但“义”与“境”又远远超出“言”与“象”,“言”“象”有尽而“义”“境”无穷。刘禹锡的这种“境生于象外”说,是对诗歌以及其他艺术意境特征的深刻阐述,也对后世司空图“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严羽“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篇好的文章,一首好的诗歌,除了要讲求“诗道”、追求“境生于象外”之外,还与其“时”有关。时代不同,文学地位不同,治时则崇文,兵兴则尚武。由此,刘禹锡进一步提出“文章与时高下”的论点:
自建安距永明以还,词人比肩,唱和相发。有以“朔风”“零雨”高视天下,“蝉噪”“鸟鸣”蔚在史策。国朝因之,灿然复兴。由篇章以跻贵仕者,相踵而起。兵兴以来,右武尚功。公卿大夫以忧济为任,不暇器人于文什之间,故其风浸息。
在传统的儒家思想中,音乐、文学与政治是不可分离的一体关系。《礼记·乐记》:“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毛诗序》:“至于王道衰,禮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是故,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强调质文代变“与世推移”,其兴衰与时代发展密切相关。
刘禹锡也特别重视文学与时政的关系。他认为,从建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词人比肩,唱和相发”,其时讲究对仗的工整、声律的调谐、语言的绮丽,因此出现了许多声律调谐之作,如“朔风”“零雨”,“蝉噪”“鸟鸣”等。到了唐代,“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之习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然至中唐,尤其是安史之乱之后,唐代国势由盛转衰,公卿大夫均以忧时济世为己任,本无功利价值的文学(文章与诗篇)必将“淡出”政治舞台。如若不此,它就必须成为“载道”的工具。因此,刘禹锡的诗歌,无论是政治诗、咏史怀古诗,还是风土民情诗、抒情酬唱诗,大多根植于当时的现实生活,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和时代气息。
不仅于此,刘禹锡在为其好友柳宗元编辑遗著所撰《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中也说:
八音与政通,而文章与时高下。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夫政厖而土裂,三光五岳之气分,太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后大振。
从夏商周三代到战国时期,从战国时期到秦汉国家统一,从三国鼎立、南北朝分裂到唐代强盛,国家分分合合,文章起起落落。一言以蔽之,国家分裂、政局混乱,文章就不会完美;国家统一、政局稳定,文章就会振兴起来。这里含有刘禹锡对唐代文章昌明繁盛的自豪感,认为现在已经是大一统的盛世,所以文章一定会走向兴盛。从历史发展和唐文演进的总趋势来看,这一判断是准确的。但是,这里似乎有弦外之音,中唐经历安史之乱后,虽然表面上依然维持着统一的局面,而实际上仍然呈现出“政厖而土裂”“三光五岳之气分,太音不完”的窘迫形势,还是令人忧虑的。其中“兵兴以来,右武尚功。公卿大夫以忧济为任,不暇器人于文什之间,故其风浸息。乐府协律,不能足新词以度曲,夜讽之职,寂寥无纪”一段,正是指出崇尚武功以来,文坛令人堪忧的荒芜现状,而董生用生命的赤诚来写作,“犹明金翠羽得于遐裔”,当然是值得珍惜赞赏的。然而“董生之贫卧于裔土也,其不得于时者矣!其不试故艺者矣!”
“不试故艺”本是孔子自叹不遇的话,刘禹锡引来感叹董侹虽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只能贫病交加地寄居荒僻的边地,沉沦偃蹇于盛世,不能一展怀抱,不能以宏文来鸣国家之盛,在为其不幸遭际鸣不平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长期遭受压抑和政治打击的愤懑之情。
(作者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