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洲
数字人文是一种将现代信息技术,诸如统计分析、数据挖掘、可视化、地理信息系统等技术深入应用于人文社科研究的跨学科研究范式。而在电影研究领域,数字人文不仅可以拓宽电影史研究的新路径,而且可以搭建丰赡可观的电影研究数据库,将电影研究置身于全面的历史现场,从而为研究电影的生产、流通、消费提供更多的分析工具。从新电影史研究空间转向的背景来看,数字人文研究范式下的影人年谱一方面以丰富的史料还原历史,为我们研究影人的生平脉络提供坚实的学术基础;另一方面则揭示了影人的文化气质、生命轨迹、社会网络等社会文化属性,为我们研究区域电影、离散影人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如果说影人年谱、数字人文为我们研究区域电影提供了一种新的技术手段、研究路径,那么文化地理学的方法范畴则让我们从更深远的社会历史背景去考察区域电影的文化动因、历史沿革。在当下区域电影的研究热潮中,数字人文与文化地理学研究方法的跨界与融合,一方面有助于我们分析、厘清影人与其区域文化背景的关系,以及探讨不同区域电影的文化特色;另一方面也為研究沪港电影关系、华语电影等跨区域电影现象提供了新的可能。它不仅可以明确地分析重要影人的个体特性与区域特征,而且可以整合中国电影研究的区域版图,重新激活起被遮蔽的复杂多样的文化潜流与历史脉络,从而突破相关研究的瓶颈,在历史的层隙中见证始料未及的时间纵深,建构起一个统一的“大中华电影史观”。
一、数字人文的空间转向与新电影史研究
“空间人文”(Spatial Humanities)是近年来兴起的数字人文研究的前沿领域,代表着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空间转向”。在此背景下,新电影史逐渐兴起了以地理信息系统(GIS)为载体对电影流通与电影消费进行研究的风潮。
(一)数字人文的空间转向
20世纪中后期以来,空间转向成为西方学术理论界思想发展的一大主潮。其直接结果便是以文学、艺术为研究对象的文学研究、文化研究以及艺术史研究等也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发生了空间转向。在空间转向的背景下,“空间的概念不再仅仅是传统地理学意义上的自然地域空间,而是赋予了人类社会及文化意义的自然—人文综合景观空间。这种‘空间概念受到历史学、哲学、文学、社会学、人类学、建筑等学科的广泛重视,也激发了现代地理学重新发现‘空间的意义。因而,重视空间就需要运用地理学的研究工具与研究方法,以地图为空间语言,以空间分析与专题制图为手段展示时空的静态格局与动态变迁。”[1]
数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发轫于1949年意大利神父罗伯特·布萨为托马斯·阿奎那编纂词语索引的人文计算(Humanities Computing)实践。事实上,从当时的应用实践以及“人文计算”这一命名,便可以看出早期人文计算主要以语料库为核心,借助计算机对研究内容进行文本的编码、索引、检索和分析。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计算机的普及、流行与快速发展,人文计算也随之进入快速发展时期。这一时期,借助计算机对电子文本进行开发、运用、存档、记录已较为普遍。进入20世纪90年代,“个人电脑、电子邮件及互联网逐渐普及,为人文计算提供了更广阔的平台,数字图书馆开始将馆藏文本放到网上,美国一些机构也为人文学科部分原始资料建立了数据库,超文本成为人文计算的理论资源,扩展了人文计算的研究范围。”[2]2000年,斯坦福大学英文系教授弗朗科·莫瑞蒂(Franco Moretti)在《新左派评论》上发表了《世界文学的猜想》(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一文。在这篇文章中莫瑞蒂批评了比较文学研究空间的局限性,并提出一种新的“远读”(distant reading)模式。所谓远读,简而言之,即是通过量化分析的方法,对巨量的文本体系中的类别因素和形式元素作出解释。显然,“远读的概念成为某种信号,唤起了人文学界思考大问题的雄心。这篇文章预言了以计算机和‘大数据来考察文化体系的做法。”[3]因而,远读的概念也随之成为了日后大数据文本分析的理论根源和渊薮所在。2004年,苏珊·施赖布曼(Susan Schreibman)、雷·西门子(Ray Siemens)和约翰·昂斯沃斯(John Unsworth)合编的《数字人文指南》一书出版(A Companion to Digital Humanities),标志着数字人文逐渐取代人文计算,成为学界广泛接纳的学术概念。事实上,数字人文这一概念取代人文计算,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图像、音视频等多媒体技术的发展,日渐改变了以文本研究为核心的人文计算的研究路径。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文本分析、人文计算,数字人文是建立在互联网多媒体技术、大数据时代背景下以新媒介技术驱动的人文学科研究。它既囊括了传统意义上的文本,也包含了新媒介时代的图像、音视频等多媒体技术手段与形态。它既继承了人文计算的学术传统,又延展出更多的可能性,其内涵、边界与外延不断发生变化。随着GIS技术的成熟,以空间分析为主要手段的数字人文也逐渐发生某种空间转向。
“空间综合人文社会科学”(Spatially Integrated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是近年来兴起的数字人文研究的前沿领域,它是学术界对空间研究学术兴趣激增而产生的一个新的跨学科领域,代表着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空间转向。“空间综合人文社会科学”以地理信息科学的视角为框架,聚焦于数据挖掘、地理语义网和可视化呈现。“‘空间人文研究领域最权威的学者之一David Bodenhanmer教授对‘空间人文进行如下定义——‘空间人文是对地理以及构筑的空间与文化、社会间交互影响的明确认识。融合了传统上对声音、经验、文本、图像等差异的关注以及系统化的模型分析和虚拟现实等方式的分析与传达,动态地连接了时间、空间和文化。”[4]显然,空间人文即是以GIS为核心,通过空间数据收集、空间分析、可视化、虚拟现实等技术手段,整合空间与地点、过程与事件,配合定性分析、定量数据,将无限复杂的事物在真实和概念空间中映射为一种可管理的参与式框架。空间人文的研究范式已经有力地推动了人文学科研究的深度融合。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它会焕发出更大的潜力。
(二)空间人文与新电影史研究
丹尼尔·比尔特雷斯特(Daniel Biltereyst)、理查德·马尔特比(Richard Maltby)和菲利普·梅尔斯(Philippe Meers)在他们合编的《劳特里奇新电影史指南》(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New Cinema History)导论部分中指出,“新电影史即是将电影史研究融入一个更广泛的作为社会文化机制的电影史研究当中。电影作为一种特殊艺术和感官媒介,其研究势必涉及一个特定的场所(作为展览和实体场所的电影院);一个空间(一个具有想象性和社会性嵌入的空间);一个行业(包含生产、分销、展览、流通);一种体验(电影作为一种感官和想象力的实践);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电影化地行动、谈话、玩耍或思考)。”[5]可见,他们关注的是电影生产、流通、消费背后的社会文化语境,聚焦的是都市文化、消费文化、迷影文化等范畴中的电影。由此,新电影史研究变影片(film)研究为电影(cinema)研究。它的研究重心,也就从文本研究转向为泛文本研究。因而,“电影的历史写作成了历史的电影写作。”[6]
电影史学家郦苏元指出,新电影史从当代西方史学理论的新近成果中汲取了丰富的文化滋养。新电影史家在治史上,受到了以法国年鉴学派为代表的新史学的启发,强调总体历史观。电影史研究与其他历史研究一样,也是多重元素构成的综合体,如果不能细致地考察与电影研究相关的方方面面,也就无法真正地归纳和把握电影史的规律。对于新电影史家而言,“这意味着电影史研究资料包括影片资料和非影片资料,或者说包括电影的、非电影的以及外电影的统统在内。诸如各种公司档案、买卖合同、典当契约、诉讼材料、地方法规、消防条例、交通规则、人口统计、城市规划等等以及其他领域一切与影片创作电影生产有关的资料,都是他们研究的对象,用以论证的证据。”[7]
面对多重领域的跨学科研究、纷繁复杂的历史现象以及浩如烟海的史料、档案,自然需要更强而有力的分析工具与技术手段。就当下的电影史研究而言,数字人文作为一种跨学科领域的方法路径、技术手段可谓恰如其分、正当其时。从研究的立足点来看,数字人文视野下的电影史研究主要可以归为两大类,“一种是将电影文本和内容作为直接量化数据的计量电影学(cinemetrics);另一类是以地理信息系统(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GIS)为载体对电影流通与电影消费所展开的研究。”[8]
事实上,国外电影史研究的学者在利用空间人文(以GIS为核心的空间分析)研究某个区域电影的流通、消费方面,已经取得明显进展。杰弗里·克莱诺特(Jeffery Klenotic)曾利用GIS详尽地研究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斯普林菲尔德市历史上的电影场所以及1910年代新罕布什尔州小镇电影院的转型,并不断扩充内容,最终建立起一个以数字地图为支撑的交互式数据库和在线分析平台。[9]罗伯特·艾伦(Robert Allen)利用数据库、空间分析和地理可视化技术,通过收集火灾保险图、报纸广告、照片、明信片、原始建筑图纸等资料对北卡罗来纳州的电影院(1896年—1922年)进行研究。[10]此外,澳大利亚开发了作为“绘制电影地图”(Mapping the Movies)研究项目的澳大利亚电影地图数据库(Auscinemas)。該项目开发了1948年至1971年澳大利亚的电影地图数据库,旨在将档案、社会和空间数据与口述历史相结合,创建电影院场地及其周边地区的地理数据库,构建电影发行和观众流动的地图,以分析电视兴起背景下的电影业及其回应。[11]
显而易见,基于空间人文的电影史研究通过搭建数据库,进行空间分析、地图标识、可视化,将电影研究置身到全面的历史现场。而地图数据库在提供定量分析的同时,也提供了一个开放、交互的平台,使得研究有更进一步深化的可能。
二、影人年谱与数字人文:数字电影史学的研究范式
诚然,新电影史研究将电影史置入全面的历史现场,通过多层次地分析、考察电影史的社会文化语境,以达到对历史详尽的综合研究确乎是革命性的进步与创新。然而,新电影史家过于强调对社会泛文本进行研究,把历史理解为一种纷繁复杂的生成机制以及在某种程度上将电影视为一种历史文献、一种社会文化史的注脚,在某些层面上其实是忽视了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作用。自法国年鉴学派开始,西方史学理论在“重事史学”的牵引下,其历史书写往往会忽略“人”的身影。“作为历史主体的人,以及人作为历史研究的逻辑起点,在西方史学中面临巨大的挑战。”[12]在此背景下,将目光投向中国源远流长的史学传统以寻得某种镜鉴,似乎显得殊为必要。
“年谱是以谱主为中心,按时间顺序将与之相关的信息次第排列叙述的一种传记体裁,所涉甚广。”[13]其编撰注重史料搜集、考订,强调史料的呈现和历史事件的还原。年谱自宋代发端,清代受考据学影响而迅速发展,在近代史学学术转型之际,又经梁启超、胡适革新规范,从而蔚为大观、流传至今。“年谱,作为一种研究范式,以其‘述而不作,显示出最接近于‘史的品质。‘年经月纬的结构也非常便于发现研究对象的变化规律。”[14]正是因为以“人”为中心而进行历史书写,年谱在某种意义上弥补了现代史学理论中“人”的缺位,其历史写作俨然组成了一部又一部不同的“人”的历史。
影人年谱即是以影人为中心进行谱主书写,从年谱学的史学视野展开对中国电影史研究、中国电影的历史呈述与重述。“影人年谱与电影年谱学既是进一步拓展电影史研究的史料基础,又是‘重述中国电影史的方法选择,还是建构‘中国电影学派的历史撰述。”[15]而在大数据、云计算引发的数字化浪潮的背景下,影人年谱与数字人文的对话、相遇,将在量化数据库、计量分析、文本关联、可视化呈现等技术手段的支持下,以电影人为中心,在参与影片、片场职位、日记、书信、回忆录、访谈等浩如烟海的史料中缀连起电影人的生平脉络、社会网络、人格气质、思想流变。除此之外,利用GIS、空间分析、社会网络分析,亦可以探索电影人的交往迁徙,甚至将影人的生活状态、生命轨迹、精神体验与电影的创作书写勾连起来,展呈出影人与区域电影的关系,揭示影人的地方性以及不同区域的电影风貌、交流与互动,并在此基础上,最终建立起一人之“史”与区域、国家乃至于世界相互关联的电影史新视野。
事实上,囿于战争战乱、意识形态与社会变迁等多重原因,早期中国电影史研究缺乏相应的广度、深度,其研究仍有很大空间。一些重要影人,“相较于其历史地位而言,相关年表、年谱和编年、评传等等,仍未具备基本的学术性并达到应有的深广度。尽管此类工作极其繁难,更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但如此缺憾,显然亟待填补。”[16]自改革开放以来,在“重写”电影史的视野下,中国电影史在史料搜集、考订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中国电影年鉴》、“中国电影家传记”以及“中国电影人口述历史”项目的相继编撰与推行,都在一定程度上为影人年谱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础。此外,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CBDB)、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CHGIS)等资料库的建立与完善不仅为影人年谱、电影年谱学研究提供了充足的研究资料,而且验证了数字人文与中国传统史学传记思维相互融合这一研究路径的正确性。
值得注意的是,数字技术不仅是作为某种储存媒介、分析手段的检索工具,还是一种探索环境、一种研究平台、一种研究范式。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CBDB)在提供海量史料信息检索、空间分析、社会网络分析等功能的同时,其本身作为一个规模宏大、功能多样的数据库,也成为一种研究范式、参考标杆。
而影人年谱正是一个融量化数据库、文本挖掘、GIS等数字技术于一体的数字平台、人文工程、研究范式。“通过将独立分散于全球互联网线上线下的各种相关文本、图像和音视频等多模态数据集进行深度抓取、汇聚串联和统计分析,将现有的各大电影数字化文献资源库,以技术创新和关联生成升级换代为‘关系型结构化数据库,并在此基础上,综合运用词频分析、图像语义标注、视频检索模型和社会网络分析等信息科学方法,构建以影人为中心的,在电影创意、生产与消费及其历史深处潜隐的文化脉络中无限延展、开放共享的中国电影知识图谱。”[17]可以说,这既是数字化时代背景下中国电影史研究的宏大创新,又是数字史学视野中极具主体性的可贵尝试。
三、文化地理学与空间转向下的区域电影研究
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下中国电影研究的“空间转向”正是由当代文化思潮中的“空间转向”引发的。正如贾磊磊所言,“中国电影的研究方向,过去主要集中在时间维度,比如,对中国代际导演的研究。对于中国不同时期电影发展历史的研究,都是在时间的轴向上展开的。中国电影空间维度的缺失,不仅直接导致了我们对于中国地缘电影认知的空白,也使我们对中国电影的空间认知处于缺失状态。”[18]
更何況,由于历史原因和现实状况,中国电影产生了“两岸格局”的独特境遇,中国电影研究也因此面临着“‘时间的断裂和‘空间的分割的困境。”[19]在“重写”电影史的背景下,正视中国电影的历史现实,“改变单一、线性的‘纪念碑式电影史框架,在历史的碎片和观念的噪音中重新确立电影史的信念,并尽可能回到历史现场,充分关注中国电影本身的丰富性、复杂性甚至矛盾性,将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电影整合在一种差异竞合、多元一体的叙述脉络之中,”[20]展呈出一种跨区域、跨代际的电影史时空叙述,便显得殊为必要。
在当下中国电影研究空间转向的背景下,以文化地理学理论为代表的区域电影研究愈发引人注目。文化地理学是研究人类文化空间组合,或曰研究文化的地域系统及其形成和演化规律的学科。文化地理学着眼于从文化角度,通过探讨和分析文化现象的扩散、变化以及文化景观等现象,从而揭示人的实践活动与地域以及各种文化与地理空间之间的联系。由于,“文化地理学不仅研究文化在不同地域空间的分布情况,同时也研究文化是如何赋予空间以意义,[21]”因此关注文化地理学视阈下的区域电影研究便有如下启示:第一,考察某个区域电影或某一电影的历史发生学语境,分析某一区域电影或某一电影如何在具体的地理区域和文化地理环境中产生;第二,观察电影在跨区域发展进程中产生的文化地理现象,分析电影的跨国、跨区域流变及其衍生的文化地理脉络,从而了解电影在区域、国家乃至全球范围内的传播、流变;第三,审视区域电影与其文化景观、区域文化之间的互文性,分析区域文化对区域电影内容和形式产生的影响。而将其观照到中国电影史研究之中,文化地理学的视野则使我们窥见中国电影发生史研究这一历史叙事的极端重要性以及一种互动研究、传播研究的必要性。
不少学者已指出,中国电影经历了“北京—上海(1905—1930)、上海(1931—1937)、武汉—重庆—上海—香港—延安(1937—1945)、上海(1945—1949)、北京—长春—上海—广东—西安(1949以后)”的地域变迁与发展流变。地域的多样性建构了中国电影的多重维度,但同时也造就了中国电影史的复杂书写。面对如此纷繁复杂的情况,如何展呈出中国电影多元一体的跨区域书写、揭示中国区域电影与其区域历史文化的关系便成为一种难题,而文化地理学的理论视野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方法论上的借鉴。
结语
某种意义上,“空间转向”下的电影史研究给予了某些地域电影史正名的机会。正如,媒介考古学提及的“深层时间”,“媒介考古学者打捞历史上边缘的、沉默的,甚至只是存在于想象之中的媒介变体,这并不是在为既有的媒介史进行补充,而是相反,通过并峙新与旧、边缘与中心、往昔与未来,将线性历史置于疑问当中,将历时性的历史时间转变为一种共时性的空间脉络。”[22]而换句话说,也只有在某种多线性叙事的历史观之下,我们才能在历史的层隙中见证“始料未及的时间纵深”。
数字人文作为一种超强的分析工具,催生出一种超文本的历史学(History in Hypertext)。在此背景下,一些孤立的乃至于毫不相关的材料,诸如一张照片、一封信,当各种材料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就可能会产生新的阐释角度和历史意义。总之,超文本的历史学以更复杂精密的历史叙事,将史料、史据、分析融为一体,借此烛照潜隐在历史深处的幽暗潜流。正如王汎森所言,“从史料所缺之处进行思考,是十分有创意的研究。可是在过去想断言某样事物不存在于历史记录中,或非常稀有罕见是十分困难的,如今借助数位技术处理大规模史料的优势,人们比较可以有信心地讨论史料中所无或所缺的部分。换句话说,历史的空白处有了重要意义,没有证据即是一个重要的证据。”[23]也正如罗卡、法兰·宾(Frank Bren)等人考证《庄子试妻》的拍摄时间,即是通过查证影片摄影师万维沙(Roland F.Van Velzer)的访谈以及其离港邮轮名单上的时间来确定的。此外,他们也曾考证出本杰明·布拉斯基(Benjamin Brodsky)并无创办所谓的“亚西亚影片公司”。而这些新的考证完全动摇了程树仁—郑君里—程季华—杜云之/余慕云的“正统电影史叙述”。试想,如果借助数字人文技术将万维沙、布拉斯基等人的出生年月、人脉圈层、交通往来等资料存储起来,那么繁琐的考证就变得更加容易,也就有更大的可能深入历史现场,廓清更多影史谜题。
“大数据使历史研究的全面史、普遍史变得可能,也使宏观史学成为未来的重要路径,大数据或将拯救史学的碎片化走向,假以时日能够通过大数据得出科学的整体史,真正实现地方区域研究与全国性研究的结合,短时段研究与长时段考察的结合,个案研究与综合性研究的结合。”[24]但整体史是虚幻的,是无限切近的。历史的书写只能通过不断的“历史化”,不断地抵达历史的真实语境,才能无限接近历史真相。也正源于此,历史成为一个无限弥散与增益而又格外迷人的书写空间。
数字人文已经在方方面面影响到了当下的学术生产。但数字人文在提供难以想象的便利的同时,也存在着一定的限制性。计量分析作为一种研究手段,目前只适应于某些研究对象。除此之外,我们也应警惕成为数据的奴隶。尽管数字人文催生出新的研究范式,但我们需要在具体的实践中,“探索怎样才能在避免‘技术崇拜、‘图像谬误、‘数字陷阱与‘白色噪音内容生产的前提下,通过数据、地图、表格的绘制和各种图形设计界面(GUI)、数字化形式的设计,以及进一步的文字解读,拓宽人类的认知疆界(使科学与人文深度融合),提升我们的数字读写能力(digital literacy),发展出更具有批判性和思辨性的思想视野。”[25]也只有具备一种批判性数字人文(Critical Digital Humanities)的思想视野,我们才能从遥远的过去中,窥见未来世界的架构,才能以一种多线性叙事的视野,管窥到潜隐历史深处执拗的低音,从而真真正正地深入历史现场,见证中国电影的多元景观和万千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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