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干校”里的文化名人

2021-04-24 13:12
中外文摘 2021年8期
关键词:干校萧乾向阳

张权(左)与莫桂新

我曾有过一次难忘的黑龙江之行。

从佳木斯出发,沿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而行,直至兴凯湖。那是秋天,收获的季节,三江平原上的北大荒一望无际,延伸着红的、黄的色彩,煞是壮观。

比起在云贵高原,或者在江南水乡看到的大一块小一块的色彩分割,似乎这里才显出了大自然的恢宏气势。行走在这样一片土地上,我强烈地感受到人可能永远只是大自然的一种点缀。

那次到北大荒是去农垦系统采访。大概和同行人的兴趣有所不同,从踏上那块人们早已熟悉的土地开始,在感慨拓荒者艰辛、伟大的同时,我就无法摆脱一种追寻历史的思绪。

我不能不一次又一次想象着我所认识的一些老前辈,比如聂绀弩、刘尊棋、丁聪、吴祖光……他们当年作为“右派分子”被发配到这里之后是如何度过难熬的时光。

从他们那里,我早已听到过不少发生在这里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但只有当自己呼吸到这里的空气,踩着他们流过汗水和泪水的土壤,历史的感受才会更为深切。

最触动我的是在兴凯湖农场。

在去北大荒之前,我听歌唱家张权讲过,她的丈夫莫桂新被打为北京音乐界的“大右派”之后,被发配至兴凯湖,不久去世。她不清楚丈夫真正的死因,即便是“北大荒人”的朋友们,说法也不一致。

我在兴凯湖农场住下之后,借来场志翻阅,只在上面看到一句简单的记载:“1958 年9 月,因一种流行性传染病,有十多人去世。”场志中所讲的具体是什么病我已记不清,但所说的时间,正是莫桂新去世的时间,想必所记的十多人中就包括了他。

可是,我从当地一位老农垦那里听到了另外一种说法。当莫桂新一行“右派”被发配到这里之后,负责管理他们伙食的管理员从中克扣贪污,把他们的粮食拿去倒卖,使他们一直处于饥饿状态。

后来这件事被在北京的家属反映上去,北京方面要派调查团来了解情况。于是,场方在调查团到来那天,立即改善伙食。这些长期饥饿难耐的人,忘记了自己的肠胃已经变得十分脆弱,不能一下子承受过多的食物和油腻,他们拼命地吃。

结果,几乎所有人都立即腹泻不止,直到肠胃病蔓延,不少人相继死去,莫桂新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作为一个留学归来报效祖国的著名音乐指挥家,他就在那样的环境中以这样一种方式走完了一生。

听了这个故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内心充溢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郁和悲凉。我想,回到北京之后,最好不将这样的传闻告诉张权,尽管这极可能就是事实的真相。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何必再以这样的传闻来刺痛她的心。

那次黑龙江之行,除了北大荒外我没去其他地方,而且从那之后,也没再去黑龙江。我想,如果再有机会到那里,我也许还会去一个对今天的人们来说是十分不著名的地方——庆安县柳河。

我觉得有莫桂新这样一种悲剧性命运作点染,在那个十分不著名的柳河诞生的十分著名的“五七干校”,仿佛一开始就在无形之中具备了某种历史的延续。今天当人们有机会回望时,对许许多多走进过干校的人来说,它所具备的意义,也会变得更加厚重起来。

从地图上看,庆安县离哈尔滨并不远,不过“柳河”这个地名就无法在分省地图上找到了。它实在太小了,以至连在地图上占据一个黑点的位置都没有。

柳河五七干校校门口

对中国绝大多数人来说,柳河当然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它之所以值得提起,是因为1968 年5月7 日,一座被命名为“五七干校”的农场首先出现在那里。在历史的卷宗里,它是一个门类必不可少的开篇。

“五七战士”中的大多数人,从“文革”一开始就成为被革命的对象,或者是大大小小的“走资派”,或者是“反动学术权威”,等等。身份的不同、角色的不同,使得他们从一开始就得清楚奔赴“五七干校”对于他们的意义。

那里不过是城市里“牛棚”的延续,他们面临的仍然是没完没了的批斗、学习、劳动。在那里仍然需要夹着尾巴做人,仍然只能是接受改造,别无其他。在这样的现实面前,他们当然不会有知识青年那种浪漫情怀。

在一些部门,当领导斗批改运动的人员向大家宣布建立“五七干校”的决定时,就已经毫不掩饰地把黯淡的前景一一描绘出来。在中国作家协会,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今中国社会科学院),连最高指示所说的可以不去干校的“老弱病残”,也都同样被列入“五七战士”的行列。

据一位作家回忆,当作协宣布所有人员都要下放干校时,军宣队一位政委讲话说:“你们要明白,作协是砸烂单位,你们去的干校——文化部干校属于安置性质,你们就在那儿劳动,不要再幻想回北京来。能去的人,包括老弱病残和家属都去。当然不愿去的,也可以找个地方投亲靠友,我们放行。”

在这样的情形下,奔赴“五七干校”的出发场面,自然而然深深笼罩着一种凄清,一种感伤。我想,稍稍有一些人道主义精神和正常心态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产生出快乐或者豪迈的情绪。

在众多“五七干校”中,最让我关注的自然是设在湖北咸宁的文化部“五七干校”。

咸宁干校因位于向阳湖又被称作“向阳湖干校”,它满员时曾容纳过六千多人。我不能断定它就是当时中国规模最大的“五七干校”,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个时期,能够像它那样在一个小小天地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容纳如此众多的中国文化界的翘楚精英。

可以很容易地列举出一个个值得关注的名字:冰心、沈从文、陈翰伯、冯雪峰、张天翼、郭小川、李季、萧乾、张光年、严文井、陈白尘……他们曾在20 世纪中国的文化创造中展现出他们的才华和学识,却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会集到向阳湖。

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将因这样一批人的来临而在当代文化史上变得重要起来。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会集,也许还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会集。

不过,更令他们想不到的应该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他们在垂暮之年,不得不抛弃以往的一切,改换业已形成的生活方式,步履蹒跚地在沼泽地里、在田埂上留下新的脚印。在这里,农业劳动至高无上,所有他们过去视为神圣的、与文化有关的一切,则被视为羞愧甚至耻辱而被摈弃。

据我所知,在所有干校中,向阳湖干校的境况可能最差。和一些中直党政机关的干校、各地省直机关的干校有所不同,来到这里的“五七战士”是真正应该受到改造的对象。

剧作家陈白尘在干校放鸭子

“文革”中,王世襄在干校放牛

1972 年在丹江水库劳动时的沈从文

在向阳湖干校,作家、学者、专家、出版家,纵然是学贯中西,纵然是著作等身,在田野里,这些成就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神圣或者庄严。学问、才华和庄稼、肥料,在那样的情形里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本来就是这场革命的重要对象,他们有的单位(如作协)甚至有可能将不存在。回北京是遥遥无期的事,他们有可能永远就以这样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生存下去。

“文革”后参与创办《英语世界》并担任主编的陈羽纶,是一位英语专家,他曾翻译过人们熟悉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当年他已年近半百,因为在“文革”初期挨整被工宣队误诊失去了左脚。但是,两个月后,他也不得不拄着拐杖来到向阳湖。

像这样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尽管行动不便,也得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他用仅剩的右腿踩缝纫机,认认真真地为其他学员缝补衣服,有时还在小卖部代卖香烟。最令他难忘的是上干校的茅坑,每次上茅坑都非常吃力,稍有不慎,还可能掉进去。

中华书局总经理兼总编辑金灿然年岁已高,身体瘦弱,重病缠身,但他也得吃力地在菜地里抬一大桶粪。他1938 年去延安,早年是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一书的得力助手。但他终于未能挺过“五七干校”这一关,在1972年死于向阳湖。

文学评论家侯金镜也在菜地劳动。他是有名的病号,但管理人员仍然要他挑水。一天,他连续挑水十担,当晚便因心脏病猝发而死。

人们不时看到,已是花甲之年的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兼总编辑陈翰伯在盛夏的毒日下装卸砖头。这样一个学识渊博、早年就投身革命的文人,却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他的手颤抖着,顾不上擦去满脸汗水,像年轻人一样每次提四块砖。人们还记得,他走路八字脚不大利索,有次过向阳湖一座独木桥,没人帮忙,只好慢慢爬过去。就连夜间起床小便时,尿桶发出声音,他也受到过看管者的严厉斥责。

写到这里,我不由想到了20世纪60 年代初萧乾也遇到过同样的尴尬。当时他在右派分子集中劳动改造的唐山某农场,他素来胆小,不敢过独木桥,每次只得小心翼翼地从上面爬过。在那样的时刻,他大概没有想到,十年后,类似的体验会在更多的文人身上发生。

不过,萧乾同样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向阳湖畔不仅要不断地重复十年前的动作,还会经历新的磨难。令他难忘的是和冯雪峰一同参加拉练的一个个夜晚。

干校一律采用军队编制,每个单位为一个连,管理者是军人。在军宣队看来,是连队,当然就得有军队的课题。于是,冯雪峰、萧乾,还有更多的年过花甲者,毫无疑问也该如同年轻人一样,走在深夜拉练队伍的行列中。

萧乾清晰地记得这样一个情景:一次翻过一道土岗子,他看到冯雪峰咕咚一声跌倒,便赶紧去搀扶。冯雪峰,这位参加过长征的人,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摆手,并向前面指了指,示意萧乾别管他,快跑,不然会受到批评。萧乾仍然坚持将他扶起。听到前方传来的口号声,冯雪峰推搡着萧乾,上气不接下气地勉强说了句:“快跟上队伍!”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因为迟到,受到了年轻军人的严厉斥责。

说实话,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我的心情异常沉重。我难以想象,在现代文坛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曾以如此狼狈、可怜的姿态,出现在皎洁的月光之下。这里,不仅仅没有了对革命者、对知识、对文化的尊重,甚至连最基本的对老人的爱护,也荡然无存。

向阳湖,因为这样一些人的这样一些故事,在我的脑海里不会再消失。

与此同时,在与湖北相邻的河南,俞平伯、钱锺书所在的“学部干校”,那些学者也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生活。

杨绛便是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心情,去为钱锺书送行。这是一个令她难忘的历史场面。她看到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伯夫妇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远赴干校上学,这一幕令杨绛难以接受。心中不忍,她抽身先退,却发现周围人脸上都漠无表情。

几年后,在那本著名的《干校六记》中,杨绛回忆了这一切。尽管她的笔调格外简洁冷峻,但正因为如此,更让我们深深感受出文字之间渗透着的无奈和惆怅。

翻译《堂吉诃德》的杨绛在菜园里为修建一个厕所忙碌着:

新辟一个菜园有许多工程。第一项是建造厕所。我们指望招徕过客为我们积肥,所以地点选在沿北面大道的边上。五根木棍——四角各竖一根,有一边加竖一根开个门:编上秫秸的墙,就围成一个厕所。里面埋一口缸沤尿肥,再挖两个浅浅的坑,放几块站脚的砖,厕所就完工了。可是还欠个门帘。阿香和我商量,要编个干干净净的帘子。我们把秫秸剥去外皮,剥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绳细细致致编成一个很漂亮的门帘;我们非常得意,挂在厕所门口,觉得这厕所也不同寻常。谁料第二天清早到菜地一看,门帘不知去向,积的粪肥也给过路人打扫一空。从此,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门帘。

……

我们窝棚四周散乱的秫秸早被他们收拾干净,厕所的五根木柱逐渐偷剩两根,后来连一根都不剩了。

(《干校六记》)

和杨绛的忙碌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哲学家杨一之修建养鸡棚。

杨一之是哲学所研究员,曾翻译过黑格尔的《逻辑学》,他和俞平伯一起奉命养鸡。为了防止小鸡丢失,他们到集市上花了几十元买来两把高粱秆,搭起一个篱笆城将小鸡围住。两人累了一中午才去休息,等起床一看,已是鸡去城无,只有一只跑不动的小病鸡和一大群大嚼“建筑材料”的农家小孩。原来这些高粱秆都是不长粮食的甜秆,是当地农民的天然食品。杨一之也由此得了一个与名字谐音的雅号——“养一只”。

假如不是为了写这篇文章而有意识地从不同角度了解,“五七干校”就可能永远作为一个固定的、相互一致的模式存在于我的意识之中。一样的悲悲凄凄的告别,一样的半军营式的管理,一样的被迫无奈的劳动……真实的情况远不是如此简单。不同行业、不同地区的“五七干校”,境况和待遇有所不同;不同身份、不同处境的“五七战士”,面临的磨难和心情,也互有差别。

陈白尘在他的日记里,非常生动地记录下了自己在最初因不能到“五七干校”而感到的沮丧。

不妨读读他的两则日记:

1969 年9 月9 日

早晨集中,宣布下放以前的全部日程。我若留在北京,将不知以后如何生活了,不禁茫然。自从回到群众中去以后,精神上是比较愉快的,今后要重返孤寂的生活中么?忽然,李季来找我,透露说还是做下放的准备,大喜。11 时许,专案组通知我说,已同意我随群众下放了。这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时大为忙乱,开购物单,写家信,紧张万分。

下午开誓师大会,宣布下放名单,我被列为外单位随同下放而由中央专案组管理的人员,唱名时有如考生听发榜,怦然心动。

9 月15 日

上午写汇报,抒述被批准下放的兴奋心情,即交出。但片刻之后,专案组侯××来通知说:“经研究已基本决定,你暂时还是不下放。”兜头一瓢冰水,木然良久,又是一次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理由何在?无从得知,极为苦恼。

作为老弱病残加以照顾么?天翼又何以独去?一变再变,究竟说明什么问题呢?真是精神折磨!

今天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陈白尘所代表的那种心情,但当时这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陈白尘在日记中记述了一个故事。他给大嫂写了一封信,在连部的邮筒内偷偷发出,信封上写的是大嫂的名字——陈王氏收,下款未注地址。当第二天开邮筒者持信追问发信人,要求补写地址时,他却不敢出来承认是自己发出的。尽管信中没有不可告人的内容,但他害怕没完没了的追究,害怕由此而带来无穷的后患。于是,他只能装聋作哑。他的信被公开了,由一个人在晚饭时于食堂门口宣读,以寻发信人。

回忆当时的情景,他写道:“幸而无任何政治内容,只是要这要那,未引起注意。我不敢抬头,闷声吃饭,汗流浃背。”然而,事情没有结束。陈白尘被一种无名的恐惧揪住,他无法保持内心的平静,为指责、惩罚随时可能降临于身而惶惶不安。

漫画家方成(右二)与同事在人民日报社干校劳动时留影

丁玲(右)与陈明

他去大田翻地,但“终日心绪不安”。他的信虽然作了伪装,但笔迹有的人是可以认得出的,尤其是一位来干校后专门检查家信的女士。他感到万幸的是这位女士当时不在。直至收工时仍无事,他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萧乾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20世纪30 年代他在福州一所教会学校教过书,校长是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归来的教育学博士,同事中则有几个美国传教士。和他一样,这位博士后来也成为干校的一员。

在尼克松访华之后的1973年,正在插秧的博士,被连部叫去发给一套新制服,并要他立即进城理发洗澡。原来省里要来外宾,他被要去担任翻译。博士走进了省政府的大客厅,重又坐上舒适的沙发。

外宾进来了,他意外地发现他们正是原先他学校里的那几位美国教师。对于他来说,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情感最为复杂、心理变化最为迅疾的一个瞬间。久别重逢的兴奋,历史场景变换的巨大反差,个人命运的起伏,等等,一并向他袭来。这位博士终于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心理冲击,猝然倒下,永远也没有再站起来。

“文革”后,我们读到的一些文学前辈的作品,显然与以往大大不同,有了更多的历史思考,情感更深沉,文笔更老辣。既然他们走进过干校,既然他们经历了干校的种种磨难,他们就不可能摆脱它。

虽然没有大量反映干校生活的文学作品出现,但他们后来的所有创作,都或多或少显现出干校生活在心中的投影。从这个角度看,干校对他们真的起到了“改造”的作用,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正是在那里渐渐走出了“文革”的噩梦,从而在晚年达到了一生中文学创作的最后高潮。这可以看作没有产生“干校文学”的一种补偿。

假如把视野从文人范畴扩展到所有“五七战士”,便会看到更为壮观的历史涌动。不同领域的人,正是在干校时期开始了他们对“文革”、对历史的反思。这样的反思,为哲学、经济学、政治等方面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我们难以想象,没有这样一批人的影响和积极参与,“文革”后的中国,如何会在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时表现得如此活跃,如此充满勃勃生机。

历史是复杂的,文学创作更为复杂。我也许应该改变一下审视“干校文学”的角度,走进人的内心深处,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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