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莎士比亚

2021-04-24 13:12
中外文摘 2021年8期
关键词:哈姆雷特莎士比亚喜剧

□ 闾 佳 编译

几乎人人都同意,威廉·莎士比亚的全职剧作家生涯始于1590 年前后,但他到底以哪部作品初试啼声,能达成一致意见的人就少得多了。莎士比亚的处女作,可能是至少8 部作品中的任何一部:《错误的喜剧》《维洛那二绅士》《驯悍记》《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约翰王》,或者《亨利六世》一二三部。具体是哪一部,就看你喜欢的权威人士怎么说了。

无论作品是按什么顺序出现的,我们知道,到1598 年,莎士比亚进入戏剧行业还不到十年,就已经在喜剧、悲剧和历史剧上一展身手,而且还足够(实际上,远远超过了足够)获得长久的名声了。必须说,他的成功也不是没取过巧。莎士比亚肆无忌惮地窃取情节、对话、名字和标题——只要适合他的目的,他都挪用得心安理得。用乔治·萧伯纳的话来说,莎士比亚是个了不得的讲故事高手,但故事必须要先有人给他讲过。

但是,这项指控,几乎适用于当时所有的作家。在伊丽莎白时代的剧作家看来,情节和人物是共同财产。马洛的《浮士德博士》脱胎自德语的《约翰浮士德博士》(马洛靠的当然是英语译本),《迦太基女王狄多》则直接来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承继自早前的一个“哈姆雷特”,遗憾的是,它如今已经散失,作者也不知其名(虽然有人认为是模糊不清的天才托马斯·基德),我们只好猜测他的版本获得了原版的几成恩惠。他的《李尔王》同样受到了早前一版《李尔王》的启发。他的《最精彩又令人扼腕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悲剧》(这是它最初的正式名字),是根据一位名叫阿瑟·布鲁克的年轻天才的诗歌《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史》自由再创作的。反过来说,布鲁克又是从意大利人马特奥·班德罗的故事里汲取的灵感。《皆大欢喜》明显借鉴自托马斯·洛奇的一部作品《罗莎琳》;《冬天的故事》改编自《潘多斯托》,是莎士比亚尖刻激烈的批评家罗伯特·格林的一本已经遭人遗忘的小说。莎士比亚只有少数作品,尤其是喜剧《仲夏夜之梦》《爱的徒劳》《暴风雨》,毫无借鉴痕迹。

当然,莎士比亚所做的是从他人作品里选取平庸片段,为之赋予特点,甚至增添伟大。在他改写之前,《奥赛罗》是部没什么意思的闹剧。在早期版本的《李尔王》中,国王并未发疯,故事有个幸福结局。《第十二夜》和《无事生非》是一本意大利畅销小说合集里无足轻重的故事。莎士比亚的特殊天才,就在于选取动人部分,把它变得更好。

莎士比亚的另一种做法,更加有违现代准则:他习惯把整段的话近乎一字不动地从其他来源中拿到他的剧作里。《凯撒大帝》和《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都包含了相当多的段落,直接摘抄自托马斯·诺斯爵士对古罗马—希腊作家普鲁塔克的权威译本,只做了极少改动;《暴风雨》也从奥维德的流行译本中做了类似的摘抄,而且未做说明。马洛在《赫洛与勒安得耳》中写的“哪个情人不是一见就钟情”,一字未改地出现在了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里,而《帖木儿大帝》里的对句:

呵,这些下等老马,再怎么精心伺候难道能一天跑上20 英里?

进入了《亨利四世》的第二部:

这些下等的老马,再怎么精心伺候一天也走不了30 英里。

用斯坦利·韦尔斯的话来说,最糟糕的时候,莎士比亚“差不多是机械地”借用。韦尔斯引用了《亨利五世》中的一段话,年轻的国王上了一堂法国历史进修课,内容几乎原封不动地来自拉斐尔·霍林斯赫德所著的《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编年史》。然而,这种挪用其实还是有着大量的先例的。

在多次娱乐大众的过程中,表演规则变得极具弹性。在古典戏剧里,剧作是严格分为悲剧或喜剧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剧作家拒绝受到这种僵化的束缚,并在最黑暗的悲剧里安插喜剧场面——比方说,《麦克白》里应答深夜敲门声的守门人。这么一来,他们就发明了日后常见的喜剧性穿插桥段。在古典戏剧中,特定场景下只允许有三名表演者说话,不允许任何角色自说自话或与观众交谈——故此,没有独白,没有旁白。可没有了这些特点,莎士比亚永远不会成为莎士比亚。最重要的是,在莎士比亚时代之前的戏剧,传统上要严格遵守所谓的“三一律”,这是亚里士多德《诗学》衍生出来的戏剧表演三原则,要求戏剧必须发生在同一天、同一地点,有着单一的情节。莎士比亚很乐于在合适的时候遵守这一限制(如《错误的喜剧》),但如果他真的觉得要一板一眼地遵照执行,他永远也不会写出《哈姆雷特》《麦克白》,或是其他伟大的作品。

其他的戏剧惯例尚未形成,或刚刚出现。戏剧上幕和场的区分(这是古典戏剧需要严格恪守的另一条规范),在英格兰尚未最终确立。幕与幕之前小憩的实践尚未展开,直到戏剧转移到室内(这已经是莎士比亚职业生涯后期的事情),并且有必要时不时地调整灯光。

伦敦剧院唯一忠实遵循的“规则”,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返场”定律(为了方便姑且这么叫它),它规定,角色不能从一个场景里退出又立刻进入下一场。他最好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因此,在《理查二世》中,冈特的约翰贸然尴尬离开,纯粹是为了能够参加此后的重要场景。为什么在那么多规则里,只有这条规则得到了忠实遵守,就我所知,还从来没有人做出过令人满意的解释。

但就算按照当时非常宽松的标准,莎士比亚也是任性得肆无忌惮。他可以,就像在《凯撒大帝》里那样,作品还没进行到一半,就把领衔主角给杀掉了,尽管凯撒稍后又短暂地以鬼魂身份再次出场。

他可以写一出像《哈姆雷特》一样的剧作,主角讲了足足1495行台词,接着到了一个点,又长时间(足足半小时之久)地消失。他经常揶揄现实,提醒观众他们并非置身现实世界,而是在剧院里——在《亨利五世》里,他问:“这狭小的战场能否装下法国的大片土地?”又或者,在《亨利六世》第三部里恭维观众:“用你们的思想,弥补我们表演的不足。”

他的剧本变数极多,场别可从7 场到47 场,说话的人物数目亦可从14 人到50 人以上。当时的戏剧,平均台词约为2700 行,演出时间在两个半小时上下。莎士比亚作品的台词从不到1800 行(《错误的喜剧》)到超过4000行(《哈姆雷特》,它要演近五个小时,不过,当时的观众从来没有人看过完整版)。平均而言,他的戏剧由大约70%的无韵诗、5%的押韵诗、25%的散文构成,但为了达到目的,他也乐意改变比例。除开他的历史剧,他只有两部剧设定在英格兰(《温莎的风流娘们儿》和《李尔王》),没有一部设定在伦敦,从未使用过来自自己时代的情节。

莎士比亚不是一个特别多产的剧作家。即便如此,莎士比亚作品中也不乏仓促而就的痕迹,哪怕是他最伟大的几部作品也不例外。戏剧刚开始时,哈姆雷特是一名学生,可等到结束时,已经三十多岁了,虽说故事里根本没过去足够的时间。《维洛那二绅士》里的公爵,明明只可能在米兰的时候,却说自己在维洛那。《一报还一报》的背景设定在维也纳,但几乎所有人物都起着意大利名字。

坐落在林肯公园边上的莎士比亚塑像

莎士比亚或许是英语世界里不世出的天才,但这也不是说他没有缺陷。丰富而又略有些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言外之意,标志了他的大部分特色,但观众有时甚至没法确切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比如,《爱的徒劳》里那几句话:

一派胡说!黑色是地狱的象征

囚牢的幽暗,夜校的阴沉

任何人都忍不住要猜测“夜校”究竟是什么意思。同样不确定的还有《威尼斯商人》开篇提到的,“我富有的安德鲁倒插在沙里”,安德鲁既可能指一条船,也可能指一个人。

“冗长,无谓的晦涩,表达尴尬,诗文呆板,言语粗俗,这都是莎士比亚做得出来的事,”斯坦利·韦尔斯写道,“哪怕是在他最伟大的剧作中,我们有时也会察觉他放弃了语言而在情节上挣扎,又或者是,让他的笔,信马由缰地四处乱跑,让人物在不必要的时候说出太长的念白。”又或者,像查尔斯·兰姆更早之前所说,莎士比亚在“台词里套台词,写出笨拙的句子和比喻;一个念头还没蹦跶出壳,另一个念头就孵了出来,大吵大嚷地要曝光于天下”。

有关莎士比亚的知识构成,人们往往这么认为:他的所知,不亚于同时代任何成就斐然的律师、医生、政治家或其他专业人士。甚至有人提出,《哈姆雷特》中的两段话——“你可以怀疑星辰会放光;你可以怀疑太阳会运行”——暗示莎士比亚早在天文学家之前就推断出了天体的轨道运动。依靠足够多的活跃想象和选择性阐释,完全可以把莎士比亚塑造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多种人才储备委员会。事实上,更清醒的评估表明,他始终还是一个人。

他能够运用一些法语,而且明显能运用大量的意大利语(或者,有个能运用大量意大利语的人在帮他的忙),因为《奥赛罗》和《威尼斯商人》紧密跟进着当时并无现成英语译本的意大利作品。他的词汇量表现出对医学、法律、军事和自然历史的强烈兴趣(他提到了180 种植物,用了200个法律术语,两者都是大数目),但在其他方面,莎士比亚的知识素养就没那么一目了然了。他经常搞不清楚地理状况——也就是说,把一个人的地理位置弄错——对意大利(这可是他很多出剧作设定的国家)犯的错尤其多。故此,在《驯悍记》里,他把一名修帆工放在了整个意大利距离海洋最远的城市贝加莫,在《暴风雨》和《维洛那二绅士》里,普洛斯彼罗和凡伦泰分别是从米兰和维洛那启程的,然而,这两座城市,都跟出海口隔着足足两天的行程。就算他知道威尼斯有运河,他设定在威尼斯的戏剧里也没有哪一出提到过。无论他有多么精湛的文学造诣,莎士比亚都不是个显而易见的“百晓通”。

他的戏剧中还有很多时空错乱的地方。他让古埃及人玩台球,为凯撒时代的罗马引入了时钟——那可是在第一台机械钟问世的四百年以前。无论是出于故意还是无知,反正,只要符合自己的目的,他对事实有股惊人的漫不经心的态度。

莎士比亚的天才之处不在于叙述事实,而在于野心、阴谋、爱情、痛苦——都是学校里不教的东西。他有一种融会贯通的智慧,把大量支离的碎片整合到一起,但他的作品里几乎并不涉及硬知识的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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