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 珊,谭 震
(1.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2.黑龙江大学 满学研究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鄂伦春语属于我国满—通古斯语族北通古斯语支,主要分布于我国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鄂伦春自治旗等地以及黑龙江省大、小兴安岭地区。Whaley & Li对我国鄂伦春族聚居区调查统计认为,能够熟练使用鄂伦春语的母语者不足100人[1],鄂伦春语已经处于严重的濒危状态。与我国满—通古斯语族其他语言相比,鄂伦春语在音系方面存在许多类型共性。其音位数量较多,音节结构类型较少,元音和谐现象十分严整。与其他聚居区鄂伦春语不同的是,托河路鄂伦春语的松紧元音呈完全对称分布,辅音连用形式较多(个别连用形式较为特殊),部分音系规则变化也具有特点。
在托河路鄂伦春语的语音系统中,相关音系过程不仅可以发生在词根内部,更常见于词干与词缀(或附缀)的交界处,包括:弱化、同化、脱落、增音等。其中,同化现象(特别是逆同化现象)较多,这个特点在满—通古斯语族其他语言中也较为明显。由于不同音系过程只能用于特定的位置,为此,本文在概括托河路鄂伦春语音段音位系统的基础上,主要从词根内部的音系过程和词干与词缀边界的音系过程两个方面,对托河路鄂伦春语语音变化的音系过程进行归纳探析。文中例词均来源于笔者在内蒙古自治区鄂伦春自治旗托扎敏乡希日特奇猎民村和木奎猎民村的田野调查材料。
通过调查统计,托河路鄂伦春语的元音音位有18个,分为8个短元音和10个长元音。除了长元音/ee/和/ɛɛ/以外,短元音都有相应的长元音与之对立。
短元音和长元音具有区别意义的功能,例如:
akhIn哥哥 —— aakhIn 肝
Ilan 三——Ilaan 光
thw- 装——thw- 供应
pu- 死——puu- 给
托河路鄂伦春语的元音还可分为松元音和紧元音两类,松元音和紧元音不能在同一词内共现,只能在不同的词根或词缀中交替出现。该语言具有十分严整的元音和谐规则,并贯穿于整个形态句法系统。李兵指出,从元音和谐的类型来看,鄂伦春语的元音和谐系统是由舌根后缩型(Retracted Tongue Root简称RTR)和谐与圆唇和谐两个子系统构成的复合系统[2]。
根据托河路鄂伦春语元音的声学特征表现,可以将元音系统分为7个声学高度,并以元音和谐为依据,进一步概括为两个音系高度[3]。在此基础上,结合描写元音的3个主要参数,即舌位的高低、舌位的前后和唇形的圆展,对托河路鄂伦春语的元音系统归纳如下:
表1 托河路鄂伦春语的元音系统
托河路鄂伦春语的辅音音位有17个,分别为:/p/、/ph/、/t/、/th/、/k/、/kh/、/tʃ/、/tʃh/、/ʃ/、 /m/、/n/、//、/ŋ/、/l/、/r/、/w/、/j/。在鄂伦春语的辅音系统中,没有浊塞音和浊塞擦音,清塞音和清塞擦音有送气和不送气的对立。依据辅音的发音部位(主动发音部位、被动发音部位)和发音方法,托河路鄂伦春语的辅音系统如表2所示。(1)①关于表2中的龈腭鼻音//,国内传统语音学术语称之为“舌面前音”或“前硬腭音”。[4]Hayes将与鼻音//发音部位相同的/t/、/th/、//等辅音称为“齿龈硬腭音(alveolopalatal)”,并指出这类辅音是跨舌前音(coronal)和舌面音(dorasl)两个大类的。[5]为了更直观地描写鼻音//的被动发音部位,本研究把该辅音称为“齿龈硬腭音”,简称“龈腭音”。
表2 托河路鄂伦春语的辅音系统①
托河路鄂伦春语的音节结构主要表现为四种结构类型。一个音节可以仅由单一元音构成,至多包含一个元音和两个辅音,并且两个辅音不能毗邻共现,只能分别位于元音的前后。具体为:开音节的V、CV;闭音节的VC、CVC。(C代表辅音,V代表短元音或长元音)
鄂伦春语以多音节词为主,单音节词数量非常少。除CVC类型以外,构成单音节词的音节结构V、CV和VC中的元音都必须为长元音。①(2)①此处单音节词指能在小句中独立运用的词语,鄂伦春语的动词、方位词等词类的单音节词根都必须接缀其他语法标记成为多音节词后,才能用于小句中,如:pu-“死”、-“这”、uj-“上”等。这些单音节词根都不能独立使用,不在本处讨论范围内。具体例词如下:
V: uu 环形熟皮工具
不同音节在音节位置的分布和组合方面具有一定的限制条件。开音节V和CV后只能接以辅音开头的音节CV或CVC;闭音节VC和CVC既可以接元音开头的音节,也可以接辅音开头的音节。同时,以元音开头的音节V和VC必须出现在词首,后面只能接以辅音开头的音节CV或CVC;以辅音开头的音节CV或CVC既可以出现在词首(除辅音r以外),也可以位于其他位置,后面同样接以辅音开头的音节。简要列举如下:
th-khn 根(CV-CVC)
ʃi-rikh-th柳树(CV-CVC-CV)
老头儿(V-CVC-CV-CVC)
pal-tI-tʃhaa-ʃal
亲戚(CVC-CV-CV-CVC)
关于托河路鄂伦春语固有词词根内部的音系过程,主要涉及弱化和腭化两种语音变化现象。简单来说,出现在两个元音之间的软腭塞音会弱化为同部位的擦音;前置于前高元音的龈后塞擦音和擦音会腭化为相应的齿龈硬腭音。
李兵将塞音变为同部位擦音的现象称作“弱化”,辅音弱化通常指一个阻塞程度降低或音段响度增大的过程[6]。已有研究对鄂伦春语软腭塞音/k/和/kh/的弱化现象也进行过相关描写[7-8]。
在托河路鄂伦春语中,当软腭送气清塞音/kh/位于两个元音之间时,/kh/弱化为同部位的清擦音[x];出现在其他位置时不发生改变。同理,当软腭不送气清塞音/k/出现在两个元音之间时,弱化为同部位的浊擦音[];位于其他位置时不发生变化。由于[x]和[]的语音环境有规律且为可预测的,并且按照底层音位较为复杂的特点,可以确定/kh/和/k/为底层音位,[x]和[]是相应的条件变体。相关例词如下:
kh→x/V___V
arakhI [rxI] 酒
ulukhi [uluxi] 灰鼠
thphkh[thphx] 短
aʃʊkhʊn [ʃʊxʊn] 少
thk[th] 火
thik[thi] 盆
这种弱化现象的音系规则可以进一步归纳为:
/ [+vowel]____[+vowel]
托河路鄂伦春语的塞擦音/tʃ/、/tʃh/和擦音/ʃ/位于前高元音/i/、/I/、/ii/和/II/之前时,舌面抬高,接近硬腭,使辅音带有舌面音的色彩,实际读音变为与之相对应的齿龈硬腭音[t]、[th]和[],我们将这种语音变化看作一种腭化现象。
在鄂伦春语已有研究中,学者们仅记录其中一组辅音,尚未有关于两组辅音之间关系的相关论述。我们基于对大量词语语音环境的分析发现,/tʃ/、/tʃh/和/ʃ/的语音环境较为复杂,[t]、[th]和[]的语音环境单一且为可预测的。因此,确定/tʃ/、/tʃh/和/ʃ/为底层音位,[t]、[th]和[]是相应的条件变体。
tʃh→th/___[前高元音]
partʃhI [prthI] 年龄
khajtʃhI [khjthI] 剪刀
tʃhaphtʃhI- [tʃhaphthI] 砍
utʃhikhn [uthikhːn] 猎刀
khutʃhi- [khuthi] 卷
IntʃIkhan [IntIxn] 狍崽
khutʃi [khuti] 香
tʃirkhu- [tirkhu] 拽
上述腭化现象的音系规则可以进一步归纳为:
值得一提的是,在托河路鄂伦春语中,这两种音系过程的适用范围不仅仅局限于固有词词根内部,还可以用于词干与词缀(或附缀)之间以及词缀内部的形态变化,比如:
弱化现象:
pIra-khaan [pIrxːn] 小河(小称标记)
puu-khl [puːxl] 给!(即行祈使式单数第二人称)
腭化现象:
ʃukh-tʃi [ʃuxti] 用斧子(工具伴随格)
在托河路鄂伦春语中,一些音系过程只能用于词干与词缀的交界处,并且通常出现在词干末尾和词缀开头都为辅音的语音环境下,常见的音系过程包括同化、脱落、增音等。从形态音系学的角度来看,形态学规则总是优先于音系学规则。托河路鄂伦春语词干与词缀(构词词缀和构形词缀)边界的音系过程就以形态学规则为前提发生作用。
托河路鄂伦春语词干与词缀边界的同化现象最为普遍,内部又分为逆同化现象和顺同化现象。从词干末尾辅音和词缀开头辅音相互同化的情况来看,还可以分为完全同化和部分同化,并且发音部位同化较之于发音方法同化的情况稍多一些。
1.逆同化
托河路鄂伦春语词干与词缀边界相邻的两个辅音,后面的辅音(词缀开头辅音)可以使前面的辅音(词干末尾辅音)与自己完全相同或具有某些相同特征。逆同化主要适用于鄂伦春语动词词干后接词缀的情况。
(1)完全逆同化
软腭塞音和龈后塞擦音都可以将前面的齿龈塞音同化为与自己相同的辅音,例如:
th→kh/___kh
thth-khʃ[thkhkhʃ] 穿(顺序副动)
alaath-khal [lːkhkhl] 等待(祈使式单数第二人称)
th→tʃh/___tʃh
thath-tʃhalaa- [thtʃhtʃhlː] 学(先行副动)
th→tʃ/___tʃ
alaath-tʃI- [lːtʃtʃI] 等(进行体)
khath-tʃa [khtʃtʃ] 割(陈述式将来时第三人称)
鼻音可以将前面的塞音或其他鼻音同化为与自己相同的辅音,例如:
th→n/___n thath-na- [thnn]学(趋向体)
n→ŋ/___ŋ aaʃIn-ŋkhI [ːʃIŋŋkhI] 睡觉(惯常分词)
n→m/___m ulkutʃhn-mun-[ulkutʃhːmmun] 说(派生词缀)
不送气塞音也可以将前面的送气塞音同化为与自己相同的不送气音,例如:
th→t/___t thth-t- [thttː]穿(将行祈使式)
在完全逆同化过程的作用下,使得词中形成了所谓的“长辅音”,长辅音的发音特点是持阻的部分延长,其成阻和除阻部分紧张度强,持阻部分紧张度弱。这种长辅音是音系过程作用的结果,可以看作由两个相邻单辅音构成的假性长辅音。
(2)部分逆同化
软腭塞音能够把前面的齿龈鼻音同化为软腭鼻音,例如:
n→ŋ/___khthkhn-khl [thxːŋkhl]
跳(祈使式单数第二人称)
除了以上发音部位的逆同化现象以外,还有发音方法的逆同化现象,比如:送气塞擦音可以把前面的不送气塞音同化为送气音。
p→ph/___tʃhtʃp-tʃh[tʃphtʃh] 吃(陈述式过去时第三人称)
根据目前调查情况,我们将托河路鄂伦春语的逆同化现象归纳为以下两个音系规则:
(部位同化)
[-delayed release]→ [α aspirated]/___
2.顺同化
托河路鄂伦春语的顺同化现象同样只能出现在以辅音结尾的词干与以辅音开头的词缀的交界处,在两个相邻的辅音中,前面的辅音可以使后面的辅音与自己完全相同或具有某些相同特征。与逆同化相比,顺同化现象的出现频率较低,涉及范围也具有局限性。下面进行简要列举:
现在时标记-rV受词干末尾辅音的顺同化影响较为明显。当现在时标记-rV粘附在以l结尾的动词词干上时,词缀开头的r会被同化为边音l,例如:
ukhul-l- [uxull] 翻(陈述式现在时)
当现在时标记-rV粘附在以th、p、k、kh等塞音结尾的动词词干上时,r会被同化为与之发音方法相同的塞音th,例如:
r→th/[塞音]___ thth-th- [ththth] 穿(陈述式现在时)khIkh-tha- [khIkhth] 咬(陈述式现在时)
另外,以滑音w开头的语法词缀粘附在以鼻音结尾的词干后,w会被同化为相应的鼻音(通常m和n交替),例如:
由于托河路鄂伦春语顺同化过程的实例较少,音系规则表达式的归纳还有待于进一步调查分析。
在托河路鄂伦春语中,语音的脱落现象只发生在以辅音结尾的词干与以辅音开头的词缀交界处,鼻音n脱落的情况最为常见。当以鼻音n结尾的词干接以辅音开头的派生词缀(构形词缀除外)时,词干末尾的鼻音n一般会发生脱落。简要列举如下:
khuni(n)-khn [khunixːn] 小羊(小称标记)
khkhaa(n)-khaan [khːxːxːn] 小孩(小称标记)
Ila(n)-khI [IlxI] 第三(派生词缀)
khatha(n)-khaan [khthxːn]有点硬(派生词缀)
aʃʊkhʊ(n)-ʃɛɛ [ʃʊxʊʃɛː]嫌少(派生词缀)
itʃhukhu(n)-ʃee [itʃhuxuʃeː]嫌小(派生词缀)
以上是两个辅音相连的情况,前面的鼻音n发生脱落。当以两个辅音开头的派生词缀粘附在以鼻音n结尾的词干上时,为了避免三个辅音连用,词干末尾的n同样会发生脱落,派生词缀开头的两个辅音分属不同音节,例如:
kiptʃh(n)-khʃ[kiptʃhːxʃ]狍皮(派生词缀)
粘附派生词缀的词干末尾辅音n发生脱落的现象,可以进一步归纳为:
增音也称插入(insertion),只能出现在托河路鄂伦春语词干与词缀交界的辅音连用的语音环境中,并且粘附在词干上的语法词缀主要为构形词缀。当以辅音结尾的词干后接以两个辅音开头的构形词缀时,词干末尾依据元音和谐规则可以插入一个元音,避免与词缀开头的两个辅音直接相连。例如:
C→CV/___CC
ulkutʃhn<>-lti- [ulkutʃhːnlti] 说(伴同标记)
Im<ʊ>-wkhaan- [Imʊwkhːn] 喝(致使标记)
alaath-mtakh- [lːthmtkh]等(可趁副动)
当以辅音结尾的词干所接的构形词缀为单一辅音形式时,构形词缀前通常插入一个元音(以高元音居多),例如:
C→CV/___C#
khukhin-j [khukhinij] 儿媳(单数第二人称领属)
本文以托河路鄂伦春语语音系统为考察对象,不囿于以往研究对鄂伦春语语流音变的描写介绍,在田野调查所获第一手语言材料的基础上,对托河路鄂伦春语的几种音系现象进行分析,进而尝试归纳其音系过程及音系规则表达式。
在托河路鄂伦春语的语音系统中,包括词根内部的音系过程和词干与词缀边界的音系过程。其中,弱化现象和腭化现象主要发生在词根内部,前者表现为出现在两个元音之间的软腭塞音会弱化为同部位的擦音;后者表现为前置于前高元音的龈后塞擦音和擦音会腭化为相应的齿龈硬腭音。这两种音系过程还适用于词干与词缀(或附缀)之间以及词缀内部的形态变化。此外,同化、脱落和增音这三种现象仅用于词干与词缀的交界处,通常出现在词干末尾和词缀开头都为辅音的语音环境中。在鄂伦春语日益濒危的情况下,通过对上述音系过程的归纳分析,不仅可以记录濒危鄂伦春语的语音系统现状,也可以为满—通古斯语族乃至阿尔泰语系语言的音系过程类型研究提供有益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