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家苗语的前加成分*

蒋仁龙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一、引言

西家苗族分布在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凯里市的九个村寨：老马寨、沙坝、黄帽寨、石龙寨、垛当、米黄坡、大泡木、谢家寨、马家屯，调查得知其总人口为1660人，其所使用的语言为西家苗语①(1)①西家苗语的四个调分别为：31，55，24，33。。《苗瑶语古音构拟》把西家苗语划为罗泊河次方言的第一土语[1]。由于古苗瑶语跟中古汉语一样，在声母上有全清、次清、浊音三类，在声调上分为平、上、去、入四个调类[2]，而在现代苗瑶语的方言中，绝大多数方言的浊声母已不同程度地清化，四个声调也都已分化或合并[3]，唯独西家苗语还保持着完整的三母四声系统[4]。苗语中声调越不发达，前缀构词功能越强[5]，因此西家苗语的前加成分②(2)②本文称之为前加成分，是参照石德富(2016)对于苗语前加成分的界定，苗语的前加成分与前缀相比，其依附于词根的程度要弱许多，而且词根在一定语境中是否带有前加成分并不影响词语的意义，因而相比于前缀，前加成分更加自由。另外，它的自由度比词要低，因为前加成分不能单独存在，必须依附于其词素。比其他苗语方言都要多。陈其光通过对西家苗语调查大纲(2500词或3500词)的统计，发现其词表中有740个词包含前加成分，是所有苗瑶语里最多的[6]。西家苗语的前加成分有四个，分别为：qo55，to31，a31，po55。几乎所有的名词都会附带前加成分，可以在句中充当主语、定语和宾语，这一用法在大多数苗语方言中都类似。西家苗语的前加成分使用频繁造就了其前加成分的独特性，西家苗语前加成分的独特性在于其语音特征与语义特征，本文将从语音和语义两个方面来探究西家苗语的前加成分区别于其他苗语方言的特征。

二、语音连读现象

苗语的前加成分都是单音节的[6]，西家苗语也不例外。西家苗语语音特征的独特性在于前加成分与鼻冠音的语音连读现象。西家苗语前加成分与其后的鼻冠音声母结合时会产生连读，这是西家苗语前加成分区别于与其他苗语方言前加成分的一种方式。鼻冠音声母，指鼻音加口音的复辅音声母[7]，西家苗语的许多词汇具有鼻冠音，对于这一复辅音的疑虑在声学实验中得到证明[8]。鼻冠音声母存在于藏缅语、苗瑶语等语言中，其声母的清浊是由口音成分的性质决定[9]。苗语的鼻冠音是区分苗语三大方言的一个标准，苗语的川黔滇方言阴调和阳调都保有鼻冠音，西家苗语作为川黔滇方言的罗泊河次方言，保存着特别多的成系统的鼻冠音[9]，其后的鼻冠音与前加成分连读时则会与前加成分合并为一个音节，如：

qo55ti31→ qoŋ55ti31

蘑菇 蘑菇

qo55ntsj24→ qoŋ55tsj24

猪 猪

qo55ndza33→ qoŋ55dza33

煤 煤

qo55ŋɡoŋ31→ qoŋ55ɡoŋ31

船 船

to31mphji33→ toŋ31phji33

女儿 女儿

to31NGɛ33→ toŋ31Gɛ33

窄 窄

to31u24→ toŋ31u24

美男子 美男子

to31ŋɡaŋ55→ toŋ31ɡaŋ55

懒 懒

烟 烟

辣椒 辣椒

鞭子 鞭子

耳朵 耳朵

po55oŋ33→ poŋ55oŋ33

中间 中间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当前加成分与鼻冠音相连时，不管是阴调的词还是阳调的词，其鼻冠音的鼻音与前面的前加成分结合而形成一个带鼻音的单音节，而鼻音则全部变为后鼻音ŋ，这也可以识别西家苗中的鼻冠音的存在。由于西家苗语中的阴调的鼻冠音基本已脱落，即不加前加成分发音时，其鼻音并不发出，只有加入前加成分，其鼻音在与前加成分的连读中自然出现，如上面例子中的“猪”，单独读时鼻音不出现，或者说位于语流的前面时也不出现，如“黑猪”实际读音为tsj24qlaŋ31，其前面的鼻冠音并不发出。而对于语音连读这一点也可以从实验语音学中得到证明，只是阴调与阳调之间有着发音间隔的区别，以“耳朵”和“蘑菇”为例，用praat对录音进行分析。

在苗语中，“耳朵”和“蘑菇”为同源词，“耳朵”为阳调词(第2调)，“蘑菇”为阴调词(第1调)，其前面分别接续前加成分a31和qo55。由上面两张语音图可以看出，在阳调词“耳朵”中的鼻音与前加成分连读为aŋ31，与后面的音节bi31之间没有间隔，或者说没有停顿。而阴调词“蘑菇”中的鼻音与前加成分连读后变为qoŋ55，与后面的音节ti31之间有一小段的停顿(图中用s表示)。从图中可以发现，清音与浊音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即浊音与鼻音是连续不间断的，而清音与鼻音之间有一段小的停顿，而这一停顿导致在实际语流中清音与浊音在鼻音后形成一定的区别。如：

词汇语流中的发音 衍生词汇 语流中的发音 qo55 NGɛ31 qo 55 Gɛ31NGɛ31 ntsjɿ24NGɛ31 ntsjɿ24前加成分 肉肉 猪to31 ntshen55 to 31 tshen55ntshen55 ntsjɿ24tshen55 tsjɿ24前加成分 血 血 血 猪Ɂa31 ȵtɕhu24 Ɂa 31 tɕhu24ȵtɕhu24 mblo 31tɕhu 24 blo 31前加成分 烟 烟 烟 叶Ɂa31 mbjɛ33 Ɂa 31 bjɛ33ka33 mbjɛ33ka 33 bjɛ33前加成分辣椒汤 辣椒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当清音与鼻音结合成一个音节，如果前面有前加成分时，其鼻音会依附于前加成分之上，由此类推到其他的单元音结尾与鼻冠音中为清音的音节中，如上述例子中的NGɛ31ntsj24“猪肉”，由于“肉”以单元音结尾，其与“猪”结合时，“猪”中的鼻音便出现了。“血”ntshen55也与此类似 ，如果此音节为语流中的第一音节，其鼻音则在语流中不出现，如“猪血”ntshen55ntsj24，其实际发音为tshen55tsj24，而此时的ntsj24，由于前一音节以鼻音结尾，因此ntsj24“猪”这一词在语流中的鼻音与前面的鼻音重合而只发前面的鼻音，从而将“猪”一词中的鼻音略读，所以其实际读音为tshen55tsj24。与之不同的是，“烟叶”这一例子由于“叶子”是鼻音与浊音的结合，所以“叶子”中的鼻音仍然存在，由于前面的语音以单元音结尾，因此其鼻音与前面的元音连读，“辣椒水”也与此类似。因此，可以看出西家苗语中的鼻冠音中的清音与浊音在实际读音中存在着一定的差别。

而当前加成分依赖的音节以单独的鼻音作为声母时，其不会产生连读现象，如“白天”：

从上面的语音图可以看出，由于前加成分to31所依附的音节na33为单音节，如果产生连读，则na33的音节变为a33，会导致前加成分的重音加强，词语本身的语义承载音节减弱，出现音节的不和谐，而且这违背了前加成分的音节弱读的原则，所以当前加成分与仅以鼻音为声母的音节连接时，并不会产生连读现象。但前加成分to31与其他三个成分有所不同的是，to31的韵母会产生一定的变体，即在实际的语音过程中会出现变体，如：

to31plu31→ tu31plu31

毛 毛

to31na31→ tu31na31

人 人

前加成分to31的变体规律不太明显，也表现为因为而异的特征，因此，可以称其为松散的韵母和谐[6]。

综上分析，发现声母连读这一现象仅发生在前加成分与鼻冠音声母之间，而不论鼻冠音后声母的清浊都会产生连读现象，这是西家苗语前加成分所共有的一种现象，也从另一方面证实鼻冠音的复辅音属性。

三、语义限定导致的排序差异

陈其光[6]统计21个苗瑶语前缀方言点，发现除了西家苗语外，其余20个点都是舌后前缀分布最广，其次是声门前缀，双唇前缀和舌尖前缀分布最狭。笔者通过统计发现，西家苗语的四个前加成分都分布在实词中，但并不出现在实词的数词和量词中，动词和形容词等词虽有分布，但不多，主要分布在名词里，按多少顺序排列为①(3)①虽然与陈其光老师得出的结论相同，但实际数据有所区别，陈其光老师(1993)得出的a31比qo55仅多32次，但笔者调查发现a31有631次，而qo55仅有291次，超出一倍之多。：a31最多，其次是qo55，再次是t31，po55最少。而西家苗语之所以区别于其他苗瑶语方言的排序，主要是因为其适用范围的差异导致。

名词之所以要有前缀②(4)②李云兵老师称之为前缀即本文所说的前加成分。，首先是要求前缀对名词自身的语义作出限制，使名词的语义确定[5]。因此，辨义是前加成分的首要功能。由于西家苗语的声韵调较少，因此需要依赖于前加成分对同音词的意义进行区分。

西家苗语前加成分的辨义功能可以按区别性特征与非区别性特征进行划分。区别性特征指在音系、语法或语义单位之间形成对立的言语(或文字)的特征[10]。西家苗语前加成分的区别性特征指各自区别于其他前加成分的特征或适用范畴。而非区别性特征指这些前加成分在表示范畴或特征时出现融合或交叉。

(一)区别性特征

(1)限定寨名

(2)动词名物化

A

zu24凿

ko24锯

plei55蜇

mblau33鞭打

mbu24盖

B

从上述例子可以出，A组词汇为单音节动词，B组词汇为前加成分a31附加在相应的动词上而形成这些动作的施事工具，而进入此表达的动词所构成的名词通常作为工具，而且仅具有单一的用法。例如，“斧头”的动作“砍”并不能进入此种结构中，因为“砍”的动作并不仅限于“斧头”还可以用“柴刀”等工具。

(3)区分动词与名词

A

χu55磨

vu31还(帐)

tei31答应

pi24乞讨

B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A组词汇全部为动词，而B组词汇全部为名词，词类不同。对比两者之间的语义，发现没有任何联系，但单独使用时需要借助于前加成分进行区分，因此区分没有任何联系的两类同音词可以用前加成分a31进行区分。

2.qo55

qo55的区别性特征主要在于限定族称，也可以表示一些属性或上位范畴。

(1)表示族称

qo55mjau31民族自称

qo55aŋ31汉族

qo55a55革家

qo55a55a31东家

qo55ndoŋ24苗族

(2)上位范畴概念

qo55ntoŋ24树

qo55tin31虫子

qo55ven31花

qo55NGɛ31野兽

qo55ti31蘑菇

3.to31

to31的区别性特征是可以使形容词名物化，鉴于清楚性，下面的例子中的翻译特意加入“那个”以显示与形容词的区别。

to31u31大的那个

to31o24小的那个

to31lo55老的那个

to31aŋ24年轻的那个

to31a24勤快的那个

to31ŋɡaŋ55懒的那个

to31qwei31远的那个

to31y24近的那个

to31ntei55长的那个

to31laŋ55短的那个

to31ʂɛn31高的那个

to31a55矮的那个

上述用法如果单独使用时通常用作对比，即会成对出现或者预设另一个的出现，如：

这里 有 二

量词 木头 我 想

要 前加成分 长的

这里有两根木头，我想要长的那根。

to31lo55na31老人

to31lo55qai31公鸡

to31pa55qai31公鸡

to31mɛn24qai31母鸡

to31a33u55母牛(未下仔)

to31qa31ntsj24种猪

to31phji24u55公牛(阉过的)

to31mɛn24ma55母马

(二)非区别性特征

在诸多名词次类中，如天文地理、动物、植物、身体器官等都会同时包含a31和qo55，也会有少量的名词前附加to31，这就导致在表示范畴或特征时出现融合或交叉，如：

A

to31pei55墙壁

to31na31人

B

qo55pei55房屋

qo55tsho31村寨

qo55to31葫芦

qo55oŋ31竹筒

qo55tin31虫子

qo55mbjɛ24孤儿

qo55pu31乌龟

to31qla55腰

qo55i55集市

qo55na31太阳

qo55in31儿媳妇

qo55pa55爸爸(泛称)

qo55mɛn24妈妈(泛称)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A组词汇和B组词汇都属于名词词类，有着相同的词根，只是前加成分不一样，但意义有所区别。如表示“爸爸”的亲属称谓前加上a31和qo55，其语义所指不同。

姐姐： 前加成分 爸爸 前加成分

mɛn24mu55tu31zu24?

妈妈 去 哪 里

爸妈去哪里了？

妹妹 他们 去

qo55lɛn31a24χu31.

前加成分 田 做 活

他们去田里干活了。

qo55tsho31mo31qo55

前加成分 村寨 助词 前加成分

pa55qo55mɛn24

爸爸 前加成分 妈妈

χa24naŋ55mu55a31

时候 近指 去 前加成分

lo31thoŋ24ɛ55

井 地方 远指

zoŋ55kaŋ55kaŋ55i55

等候 我 我 要

告诉 你们

一 点 前加成分 事情

村里的爸爸妈妈们现在去水井那等我下，我要给你们讲一点事情。

相比于其他三个前加成分，po55的使用要明显少许多，仅用于表方位的三个概念之中，如：

po55sa33上面

po55oŋ33中间

po55za33对面

to31qhaŋ55下面

to31χwai55里面

大多数语言中都是名词和动词数量偏多，因此，综合来看西家苗语的四个前加成分，由于a31可以使部分动词名物化，同时还可以区分同音的动词和名词，地名也都用a31来加以描述，同时还有亲属称谓在日常生活中也占据一定的词汇比例，所以导致a31的使用频率最高；而qo55在许多名词次类中既可以表示上位概念，有时也进入到下位概念之中，因此qo55的频率其次；而to31可以使形容词名物化，同时多音节词前多倾向于用to31进行限定，所以to31的使用频率居第三，而po55仅用于三个表方位的概念之中，出现频率最少。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前加成分区别性特征的多少与前加成分在词汇中出现的频率成正比。

四、结语

西家苗语有着苗瑶语最高的前加成分使用频率，从某种程度上看是由于声调及韵母较少导致的同音词较多，因此必须借用前加成分来区分意义。由于a31与许多不同方言的前加成分同源[11]，或者说是西家苗语的最初的前加成分，并且随着类推作用逐渐扩散，从而覆盖到整个名词范畴[6]，故而a31的区别性特征最多，因此也是西家苗语内部使用频率最高。鼻冠音是西家苗语的典型特征，前加成分后为鼻冠音声母时，不论是阴调类词还是阳调类词，其鼻冠音中的鼻音都自动脱落与前加成分组合为一个音节，从而产生语音连读现象，这一现象目前已经类推到以“互相”so31为形态变化的词汇中。目前，西家苗语中前加成分仍然保存良好，但阴调鼻冠音声母中鼻音几乎完全脱落，这两者之间似乎有所关联，值得我们进一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