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来自“毒药猫”的恐惧和暴力

2021-04-21 21:59姜雯
南风窗 2021年8期
关键词:替罪羊毒药王明

姜雯

暴力无所不在,不仅有肢体的,还有心理的,不只在线下,也存在于线上。人类的恐惧和暴力无处不在,在细密幽微处滋长,但根源何在?

1952年出生的王明珂是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员、“台师大”讲座教授、“中研院”院士。他研究的领域包括中国民族、游牧社会、族群认同与历史记忆,著有《华夏边缘》《羌在汉藏之间》《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等作品。

在王明珂于2021年2月出版的《毒药猫理论:恐惧与暴力的社会根源》中,基于此前在青藏高原边缘的村落中流传的“毒药猫”传说(毒药猫指的是会变成动物害人及施法的女人),探讨了人类内部和外部敌人的恐惧与暴力。如今“毒药猫”是否还存在?“毒药猫”如何造就恐惧与暴力?“毒药猫”又是如何深入网络社群形成网络暴力?

谁是毒药猫?

南风窗:“毒药猫”理论是如何发展出来的?可以简单说说这个理论吗?

王明珂:最早就是在羌族地区,我听人们讲关于“毒药猫”的神话传说,以及相关的本地过去发生的事与个人经验。这些故事与日常闲言闲语,让我去思考神话、历史和个人经验之间的关系。一般我们会认为,神话就是神话,是虚构的东西,但是以羌族的“毒药猫”来说,神话会影响现实。

这在羌族地区是非常现实的事情﹕的确有一些妇女被别人认为是毒药猫,这些女性在社交上被孤立,她们的女儿也几乎很难嫁出去,或必须嫁到很远的地方,因此被人指为毒药猫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有些女性被指为毒药猫,是因为村寨的生活紧张,在害怕外部敌人并猜疑有内部敌人与之勾结下,少数女性便成为消除紧张与猜疑并团结村寨的替罪羊。

其实我在那边从事的,是两种不同意义的历史人类学研究。其一是,我重建20世纪上半叶的当地社会,那时候他们还并没有羌族认同,几乎每一个村寨、每一个小地区、每一条沟的人,就认为自己是一个民族,我想重建那过去的社会情境。其二是,我探索人们的历史记忆跟本地社会的关系,无论是20世纪上半叶的或是1990年代我进行田野时的本地社会﹔不管是人们相信的历史或是神话,都跟当地社会有着密切关系。可以说神话和历史造就一个社会。

我在1990年代去做调查的时候,20世纪上半叶的那种社会情境其实已经逐渐消失,但是它的尾巴还在,还存在一点痕迹,所以我可以从老年人的口里知道那些情形,去观察、了解毒药猫传说的现实社会意义。从有些地方你就知道,这些社会现实已慢慢成为过去。比如他们会说“以前毒药猫凶,现在没那么凶了”“以前毒药猫多,现在越来越少了”,甚至年轻人会说“那是只有老年人在摆谈的故事”,这就表示神话和社会是有连带关系的。

南风窗:为什么“毒药猫”都是女性?

王明珂:一方面﹐在男性中心主义下女性是社会边缘群体﹐这是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所以在西方“巫” (witch)也主要指的是女巫 。在另一方面﹐以前生活在村寨中的人群非常孤立,他们恐惧外面的人,对内则强调村寨里大家血缘“纯净”。寨子里的人都有血缘关系﹐都是亲戚,他们又猜疑或害怕里面有些人是内部敌人。因为女人都是從外面嫁进来的,所以特别容易变成人们心中的“毒药猫”。

羌族地区是青藏高原东缘的高山纵谷地区,一条一条的山沟。一条大河有很有小支流,都有上游与下游区分。一般来讲,越上游生活越差,越下游阳光多、也没那么冷,生活就稍微好一点。所以女性的嫁娶几乎有一个模式:一定是由上游往下游嫁。

但是,以前每一个寨子的人都认识自己是被“汉人”和“蛮子”包围的小群体“尔玛”。也就是自称 “尔玛” 的人认为所有下游的人都是“汉人”,所有上游的人都是“蛮子”。但是不要忘了,像这样的一个 “尔玛” 群体,在下游人的眼中看来就是蛮子,在上游人眼中看起来便是汉人。各沟的人虽然都自称“尔玛”,但没有共同的族群认同,他们不会认为彼此是一个民族。

在这种情况之下,从上游村寨嫁来的女子,都有“蛮子”的嫌疑。当家里有人生病、发生意外,或有一些流行病,人们便怪罪在少数一两个外来女子身上。她们就像大家的替罪羊一般。

网络村寨与日常暴力

南风窗:“毒药猫”理论是否可以应用在网络社群?

王明珂:我用了一个名词叫“网络村寨”。我长期研究羌族村寨,20世纪上半叶的那种村寨﹔一个寨子里的人,他们惧怕外面的世界,然后他们特别强调本寨子人的团结,在本寨里面,他们共享资源,又也因此有内部紧张。

有些女性被指为毒药猫,是因为村寨的生活紧张,在害怕外部敌人并猜疑有内部敌人与之勾结下,少数女性便成为消除紧张与猜疑并团结村寨的替罪羊。

在现在的网络世界,一个一个小的网络群体,也形成了一个一个的网络村寨。有时候因着某种共同利益或兴趣,有时候为对抗外来攻击,一些人就会汇集成一个小群体﹐彼此取暖。网络暴力特别严重,因为在网络里每个人是蒙面的,其身份可以被隐藏﹐不用为暴力言论负责﹐更不用考虑自己的社会身份。这使得网络社群村寨化﹐大家都须躲在社群(村寨)内自我防卫﹔当社群内大家的团结受到威胁时﹐替罪羊现象便经常产生﹐少数网络社群成员成为大家攻击的目标。我们应该好好思考网络对我们当代社会的巨大影响。

在现实世界中,每个人都有他的社会身份,而他的言谈举止一般都符合其社会身份。许多人宜于其身份的言谈举止,造成种种社会表征﹔这些社会表征,反过头来强化有各种区分(性别﹑世代﹑族群﹑职业﹑家世等等)的社会现实。这就是我们社会的构成。网络在这方面有种优势,例如员工可以在网络上抱怨他们的老板,女性可以在网络上发声咒骂欺压她们的男性。所以我们看到网络的确在很多方面改变了社会现实﹔它让底层社会的人或弱势群体有发声的机会。网络在这些方面是有积极﹑正面意义的。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如果每个人都用一种蒙面的方式行事,整个社会秩序就会崩溃。也就是说,人们所有的行为表征都可以与他的社会身份不符,那么被颠覆的不只是原来的社会不平等﹑不公义,而是整个社会秩序与价值观的崩溃。所以,网络暴力的严重性不仅在于被攻击的个人或群体受害,而更在于社会整体秩序与价值动摇。因为这种攻击是不用负责的,别人抓不到你﹐但社会需要负责任的个人。

为什么有些人那么在乎网络?为什么有些人在网络上被骂就会受不了?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非常依赖网络的这些人,可能他们在现实社会原来就有一些社交或社会认同问题,网络社群是他们的最后避风港。

例如我在书中提到的,西方强权国家对穆斯林国家发动战争,以及穆斯林极端分子在西方国家内发动攻击以作为反噬,这些都让西方国家内的穆斯林成为内部被猜疑的替罪羊。在许多欧美国家内,人们将其穆斯林邻人当作内部“敌人”,怀疑他们和外部“敌人”相勾结。这些在欧美社会中被边缘化的穆斯林,在猜疑与暴力威胁下,常让自身沉浸在极端穆斯林群体的网络社群中,以此让自己得到温暖与安全感。然而无论在网络社群或在现实社群中的进一步挫折,都容易造成个人的彻底崩溃﹔如“毒药猫”反噬般的孤狼式恐攻行动,便常因此在西方国家中发生。

南风窗:如何用“毒药猫”来解释我们日常生活以及网络中的暴力?

王明珂:举个最新近的例子,最近美国总统拜登严厉地指责那些攻击亚裔的美国人,说亚裔是我们美国人的兄弟姐妹。其实美国当政者没有想到的是,美国政府愈敌视中国,便愈容易造成部分美国人敌视其华裔邻人;人们愈讨厌其华裔邻人,也就会愈敌视中国。这就是我在书中所称的 “内部毒药猫” 与“外部毒药猫” 相勾结的想象。美国政府愈在政治﹑经济或军事上敌视中国,便愈容易让许多美国人将华裔或亚裔当作“内部敌人”,而对他们施以暴力。我们人类常常把远方的敌人和内部敌人连结在一起。

在此网络时代,在线、线下对华裔或亚裔的暴力也相互增长。在现实社会受到攻击,会让人们躲入网络社群中寻求安慰。透过网络传播,族群间的冲突与暴力会被扩大,真实与谎言难分,因而在网络社群中人们更容易让仇恨、恐惧与猜疑增长。而网络中不同宗教、族群认同社群彼此间的粗暴攻击,经常又延伸到现实社会中。

从另一个角度讲,如果每个人都用一种蒙面的方式行事,整个社会秩序就会崩溃。也就是说,人们所有的行为表征都可以与他的社会身份不符,那么被颠覆的不只是原来的社会不平等﹑不公义,而是整个社会秩序与价值观的崩溃。

替罪羊现象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其实是非常普遍的。例如,校园暴力。校园暴力常常发生在一些凝聚力十分强的校园死党群体内。如相对比较弱势的学生群体组成的小圈圈,如以社会精英自居的校园社群(如美国大学中的兄弟会),都是对外封闭、对内要求忠诚的校园死党社群。越是弱势的、对外界恐惧的学生越需要凝聚在死党群体中。在这样一个 “纯净” 的群体里,大家感到温暖与安全﹔当外在压力造成内部纷扰时,这种小群体里的一边缘弱势者就容易成为成替罪羊。或是,对“平民”混入精英社团的恐惧,常造成这种社团内的替罪羊暴力。

原初社群与想象共同体

南风窗:你说人类的恐惧和暴力来自我们的原初社群,网络村寨和原初社群的共通与差异性在哪里?

王明珂:“原初社群”是我理论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原初社群最好的例子是,一个人刚出生的时候,在一个温暖而安全的空间中,被亲切的家人围绕﹔这样的血缘与空间都非常友善的社群便是原初社群。当一个人开始成长,开始摇摇晃晃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碰到椅子会摔倒、碰到桌子头会撞破,去外面会被人欺负。所以人类的生命经验,简单说便是从一个非常友善的空间和血缘群体里,逐渐开始往外接触不同的空间与血缘人群,开始会有很多挫折。所以个人初生阶段的“原初社群” 便成为一个人永远的精神依归。但相对的,原初社群内亲人的背叛,是最无法让人忍受的挫折。与替罪羊或毒药猫现象有关的恐惧、猜疑与暴力,便发生在有 “原初社群”性质的社会群体中。如前面提及的校园死党社群。

这看来像是族群与族群情感,但族群认同的基础是真实或想象的血缘关系。而我所称的“原初社群”不仅是血缘关系,还有空间关系,是人类血缘和空间结合的我群想象。这社群概念,我是从羌族村寨中得知的;过去的羌族村寨,便是一个个的原初社群。“毒药猫”传说与相关的言语暴力便产生其中。我认为自从新石器时代之定居生活以来,最基本的人类群体就是这种原初社群,一个一个的亲人村寨﹔邻人都是亲人,亲人也都是邻人。例如在中国乡间,“张家村”“李家店”这种地名非常多﹔有些至今村内仍由单一姓氏的各个家庭构成。

其实网络也是一样的,在一些极端的网络社群中,网络空间变成一个排外的共同封闭空间,对内大家互称兄弟姐妹,这是想象的血缘关系。这种对外界之恐惧与敌意越强烈的认同群体,越会用这种同胞手足等等的血缘符号彼此相称。简单地说,一个人受到外界极大恐惧与挫折威胁时,初生时与亲人共聚于一温暖空间的经验、原初社群经验,便会让他与其他人共聚于不同形式的原初社群之中。然而也是在这种社群里,最容易发生内部的暴力,毒药猫的暴力。

南風窗:你谈到的“想象的共同血缘和空间”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提出的“想象的共同体”有什么不同?

王明珂:简单来说,我讲的是比“想象共同体”(国族)更基本的人类社群。我的研究有一部分是关于民族主义、民族国家。安德森关于民族国家的理论很经典,很精彩。但有一点我不同意,那便是,他把民族国家当作一种近代建构物﹔有一些学者也同样不同意他的此一观点。我认为民族国家并非近代建构物;它在不同的文化里都有其前身。

在我的毒药猫理论中,这个小媳妇不一定会忍气吞声。她可能通过各种方式打击这个家族,在外头闲言闲语家庭丑事,或以出走或自杀制造家庭骚乱,如此她从“替罪羊”变成了“毒药猫”。

由“原初社群”概念,便可说明民族国家并非近代建构﹔因民族国家本身就是一种原初社群。你想想看,“民族国家”由“民族”和“国家”两部分构成。“民族”是一个血缘群体,“国家”是一个有政治主体性的空间领域社群。其实这就是人类原初社群的想象,民族国家是一个扩大的当代原初社群﹔想象在国家领域里,大家都是本民族同胞。极端的民族国家想象与建构,容易造成民族国家内的种族屠杀(如过去纳粹德国与欧洲国家在其殖民地所为)或白人至上主义之种族暴力(如在挪威与新西兰发生的孤狼恐怖屠杀)—这些都是原初社群内的血缘纯净想象所导致。

南风窗:你还提到“无毒不成寨”,所以“毒药猫”在某种程度又促成了村落的凝聚力?

王明珂:对,可以这么说。村寨民众以对“毒药猫”的闲言闲语来增进村寨的团结。所以从这点来讲,羌族是蛮可爱的。“无毒不成寨”是羌族人的谚语。它表示,没有毒药猫也不好,没有毒药猫这个寨子就不存在了。这个谚语似乎表示,他们好像隐约知道毒药猫是无辜的,是为了村寨团结而被怪罪的替罪羊。也就是说,有时社群需要有这么一个内部敌人,可以让大家团结起来,尤其是大家在闲言闲语对付内部敌人的时候,就可以化解一些社群内部的矛盾。

举个例子,在一个由几个兄弟组成的大家庭中,如果家庭变得不和睦,各家之间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人们会突然 “发现” 其实是一个小媳妇在中间挑拨是非。于是他们共同将这小媳妇责骂一顿﹐藉此这个家庭中的几个兄弟又团结起来了﹔这就是“无毒不成寨”,这个小媳妇也就成了替罪羊。

替罪羊也会变成毒药猫,这是我毒药猫理论的一部分。在流行的替罪羊理论中,替罪羊好像是无辜的。我以 “毒药猫” 来称有反噬动机与能力的替罪羊,他(她)们常有意愿对群体造成伤害。以上面这个小媳妇的例子来说,在替罪羊理论中,当小媳妇变成替罪羊而让家庭团结之后,理论就到此结束了。而在我的毒药猫理论中,这个小媳妇不一定会忍气吞声。她可能通過各种方式打击这个家族,在外头闲言闲语家庭丑事,或以出走或自杀制造家庭骚乱,如此她从“替罪羊”变成了“毒药猫”。这样的情形﹐在传统小说与现实生活中到处都有,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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