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远
2006年夏天,世界杯足球赛在德国举行期间,上任不到一年的德国首位女总理默克尔,被镜头拍到因为德国队的入球而兴奋得手舞足蹈。
彼时,现场一大片挥舞的德国国旗,以及由不同文化背景球员组成的足球队,彰显了当代德国人的自豪心态和正面友好的新形象。而这次世界杯比赛,也成了默克尔代表德国登上世界舞台的序幕。
2017年3月16日,默克尔首次与特朗普在白宫会晤,特朗普拒绝在记者面前与她握手,默克尔则面带奇怪的笑容打量着特朗普。在场记者形容,默克尔像是物理学家那样,审视着眼前一个奇怪的物体。
其实,两人本可以惺惺相惜。与特朗普一样,默克尔在1980年代最仰慕的政治偶像,也是里根。与特朗普从建制圈外闯入并最终主导共和党相似,默克尔在柏林墙倒塌后,以东德人身份被吸纳进长期执政的温和右翼政党基民盟,最终成为党主席。更重要的是,默克尔在从政早期与特朗普有着相似的政治经济理念:他们都是市场自由主义信徒。
里根和老布什这一代共和党人,在默克尔从政早期有着非凡的意识形态影响力。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中欧关系研究中心副研究员严少华对南风窗表示,老布什在支持德国统一、结束冷战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老布什不仅对于欧洲和德国很重要,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默克尔的政治生涯,为默克尔与后来小布什的个人关系做好了铺垫。”
然而在德国,市场自由主义立场差点葬送了默克尔的政治前程。2005年,大选提早在德国降临。与反对参加伊拉克战争的社民党籍在任总理施罗德相反,代表基民盟/基社盟参选的默克尔主张向小布什政府靠拢,大打亲美牌,并且宣布要是当选总理,就让经济学者保罗·基斯霍夫出任新内阁的财政部长。与默克尔只有一面之缘的基斯霍夫,乃是彻底的市场自由主义者,被认为是默克尔的经济意识形态灵魂伴侣,却鲜有政党政治经验。
在大选初期,基斯霍夫发表了“德国所有人的税率都应该相同”的言论,舆论哗然。民意原本领先20%的默克尔阵营开始出现颓势,到了大选前夜,民意已被追成了平手。一直支持施罗德的德国左翼人士芭芭拉告诉南风窗,在2005年大选季,她一直感到“大难临头”,因为市场自由主义在德国要是得势,意味着“一再被削减的劳工福利和被践踏的工会组织”。当时让芭芭拉和一众左翼选民对默克尔印象不佳的原因,是默克尔急于靠拢美国右翼理念,把自己打造成下一个撒切尔夫人。
不顾任何政治后果的基斯霍夫,在整个大选期间坚持自己的市场自由主义观念,让默克尔显得相当尴尬。施罗德乐于以此为把柄,引用哲学家康德的话,说默克尔阵营是“只把人当作工具”的冷酷市场自由主义者。
严重拖累默克尔选情的基斯霍夫当然没能当上财政部长,而以险胜执政的默克尔也从此长了记性:在德国完全复制美国共和党的这一套,在民意上只会迎来负面反应。
实际上随着冷战结束,德国与美国的关系就开始疏远,尽管美国依然提供核保护伞。在默克尔主政时期,美德两国领导人的私交也经历起起落落。严少华这样盘点:“默克尔就任期间与四位美国总统打过交道,包括小布什、奥巴马、特朗普与刚刚上任不久的拜登。默克尔与奥巴马打交道的时间最长,后期也发展了很好的个人关系,但两人打交道的过程并不顺利,利比亚问题、美国的‘棱镜计划(默克尔的私人电话被美国中央情报局窃听)都给德美关系投下阴影。”
“老布什不仅对于欧洲和德国很重要,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默克尔的政治生涯,为默克尔与后来小布什的个人关系做好了铺垫。”
让德国人对美国在自由世界之领导力和权威产生根本质疑的,是特朗普上台后撇开盟友推行的单边主义路线。在这4年里,默克尔被西方世界视为维护多边主义的力量。“在全球治理领域,德国一贯支持多边主义,而特朗普政府的‘退群行为,尤其是退出‘巴黎协定和‘伊核协定(这两个都是德国和欧洲外交的重要成果)的行为,让德国对美国在自由世界的领导力和公信力产生深刻的质疑。”
勉强重获权力的德国基民盟,重拾了沿用几十年的家當:有序自由主义。
与把政府介入视为原罪的英美市场自由主义相反,德国主流右翼更倾向于强调政府、社会组织和法律法规在市场自由竞争中的作用,而惧怕二战前无序竞争带来的物价飞涨,以及随之而至的社会纽带断裂。回溯历史,基民盟的基本立党要义就是遵从19世纪天主教的社会政治信条:反对赤裸裸的市场竞争,也反对极左翼的激进理念。
默克尔这个来自东德的新教基督徒,与以天主教为底蕴的基民盟能最终达成同步吗?在距离那次选举近16年后的今天看来,她已经成了有序自由主义理念在全世界最闻名的旗手。
在欧债危机期间担任财长的沃尔夫冈·朔伊布勒,是基民盟内资历比默克尔还要深的元老,他早年在弗莱堡大学学习法律,该大学正是德国有序自由主义的发源地。坐着轮椅、戴着眼镜的朔伊布勒,一直被外界视作默克尔政府有序自由主义的最顽固看门人。
德国的主流经济精英反感政府的公共债务。德国央行行长延斯·魏德曼在一次演说中,甚至把杀人犯和负债者相提并论。意大利米兰大学社会与政治学系主任马里奇奥·费拉拉认为,相比起坐在轮椅上凶巴巴的朔伊布勒和一众信仰紧缩政策的学究老男人,默克尔的母性形象可以给有序自由主义提供一种更具欺骗性的柔化伪装。
默克尔长期受选民青睐,原因之一是德国经济逐渐走出统一后的疲乏状态,有序自由主义的经济药方开始见效。默克尔之所以能把德国带到世界舞台中央,一个重要的支柱是德国的经济实力。
这16年里,德国经济增加了1万多亿美元,在西欧算是一个不错的业绩。美国《外交事务》杂志认为,德国严控债务,出口保持强劲,是其能迅速走出欧债危机的重要原因。
欧债危机后,德国在欧盟内部的话语权进一步上升,德国模式也主导了欧洲央行的货币管控思路。欧盟在“欧猪四国”实行的严厉财政紧缩政策,基本上以德国模式为蓝本。然而,有序自由主义的药方对德国管用,用在负债累累的南欧国家身上,效果又如何?
2015年7月4日晚上,希腊首都雅典的宪法广场上人声鼎沸,不少人高喊着这个希腊语词汇:“OXI!(不!)”希腊各城市的公共建筑物墙上,也涂满了OXI。在这一天,希腊举行了围绕是否接受欧盟提出的财政紧缩方案以换取第三批财政援助的公投。
对于希腊人来说,这样的选择是痛苦的:要是接受欧盟的财政紧缩方案,公共开支将大规模缩减,退休年龄被推后到67岁,大量公务员将会失业。然而要是不接受紧缩方案,希腊将不会获得第三批财政援助款项,将被迫退出欧元区,希腊的银行将发生大规模挤兑;无法偿还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贷款,希腊经济也终将以破产收场。
祖籍地在希腊北部马其顿省的选民伊娜告诉南风窗,她是亲眼看到了住在家附近的老人因为冬天没有供暖而死亡,对邻居因破产而自杀的消息也时有耳闻。
希腊的各大主流媒体都希望民众对紧缩方案投赞成票,然而执政的左翼激进联盟党却不断呼吁人们投下反对票。以不戴领带为标志的左翼总理齐普拉斯,早年在崛起时曾以一句“默克爾请滚回去”闻名于希腊政坛。
在困境与希腊类似的南欧国家,财政紧缩同样激起愤怒。意大利米兰大学社会与政治学系主任马里奇奥·费拉拉哀叹,在欧债危机后,德国财政决策者并不把南欧国家视为“欧洲大家庭”的一部分。德国财长朔伊布勒不但不愿意共同分担债务,而且用紧缩政策惩罚意大利、希腊、西班牙和葡萄牙这些南欧国家。
相比起坐在轮椅上凶巴巴的朔伊布勒和一众信仰紧缩政策的学究老男人,默克尔的母性形象可以给有序自由主义提供一种更具欺骗性的柔化伪装。
伊娜告诉南风窗,提起默克尔,她只有愤怒和憎恨。“由于财政紧缩计划,我父亲的积蓄全没了。我父亲也失业了,不得不沦为临时工。我自己有两个语言硕士学位,却在过去的4年做一些没技术含量的散工,比如在餐厅里当服务员或者在商店里做售货员。”
在希腊与齐普拉斯齐名的财政部长雅尼·瓦鲁法克斯,是一名博弈理论专家。在第三轮援助谈判前夕,瓦鲁法克斯说服希腊总理对默克尔祭出零和策略,即挟希腊国内公投的民意与德国叫板。希腊的盘算是,要是希腊退出欧元区,其他南欧国家将跟随其后,从而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这样,默克尔和德国政府就会背负分裂欧洲的罪名。
在谈判桌上的另一方,默克尔和朔伊布勒却更像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搭配。齐普拉斯回忆道,他跟默克尔每一次会面都如同春风化雨,对自己早年喊出“默克尔滚回去”感到非常不好意思。然而,瓦鲁法克斯和朔伊布勒参加的欧盟财长会却充满火药味。同样信仰有序自由主义的荷兰财长几乎与瓦鲁法克斯挥拳相向,在欧盟总部大打出手。
在欧盟内部,一道南北鸿沟被撕裂开来:以德国、荷兰、奥地利为代表的北部“吝啬”国家和以希腊为代表的“负债”南欧国家,各自经济状况差异明显,却共享欧元这种单一货币。
7月4日当晚的公投结果,是有61%的希腊选民投票反对财政紧缩方案。紧跟希腊政府的一队英国纪录片拍摄组,记录下了公投结果出炉瞬间,整个希腊内阁都开心得跳起来的画面。
然而,兴奋的日子过不了多久,齐普拉斯就不得不面临残酷的选择:要是他跟随公投结果否决紧缩方案,退出欧元区,希腊在正式更换货币之前就会走向破产。
左翼激进联盟党的新闻发言人悲壮地说:“让我们抬着头走向灭亡吧!”然而,齐普拉斯并不打算玉石俱焚,而是拿着公投结果,以此为筹码飞往布鲁塞尔,向德国和欧盟代表争取更加宽松的改革方案。
迎接齐普拉斯的默克尔依然笑脸相迎,让会议室外的记者们以为德国会受希腊公投结果影响而作出让步。结果会议室门一打开,沮丧的齐普拉斯对记者说,德国总理几乎寸步不让。回国后,齐普拉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博弈专家”瓦鲁法克斯辞职。
默克尔和朔伊布勒让瓦鲁法克斯的零和策略失败,一个重要原因是让对方明白,德国和欧盟可以输得起,而希腊却输不起。《经济学人》曾刊登过一篇虚构的文章,在文章里默克尔与朔伊布勒草拟了一个迫使希腊退出欧元区,但同时又能抑制住坏账不往其他南欧国家蔓延的“B计划”。若干年后,《经济学人》的编辑发现,现实竟然与这个虚拟故事几乎一模一样:默克尔、朔伊布勒和欧洲央行早就制定了希腊万一退出欧元区之后,如何抑制其他南欧国家集体跳船的计划。而且,这份计划依然保存在德国总理府大楼内。
默克尔、朔伊布勒和欧洲央行早就制定了希腊万一退出欧元区之后,如何抑制其他南欧国家集体跳船的计划。而且,这份计划依然保存在德国总理府大楼内。
不过,默克尔和朔伊布勒的出发点却不一样。作为财政部长,朔伊布勒巴不得希腊这样的“坏苹果”从欧元区中被踢走,甚至整个德国国会都不希望德国纳税人再为希腊买单。可作为总理的默克尔,却担心背上撕裂欧洲的历史罪名。公投结果出炉后,朔伊布勒和德国财政部开始摩拳擦掌,出台了一份英文写成的声明,“建议”希腊“暂时”离开欧元区5年。
当朔伊布勒动真格的时候,默克尔出手了。这个坐着轮椅的财政部长在新一轮欧盟部长会议中打算把那份英文声明提上议程,却发现德国外交部拿走了这份声明。除了默克尔之外,基民盟党内无人能斗胆这样挑战朔伊布勒。
到头来,默克尔在朔伊布勒和齐普拉斯之间起到了“和事佬”的作用:希腊无须被踢出欧元区,也能比原来更迟一些偿还债务,但是希腊要执行的财政紧缩改革计划,一条都不能少。
这个解决方案并非没有激起愤怒。在希腊不得不接受紧缩方案后,社交媒体推特的后台在一夜之间录得了“这是一场政变”的热搜,推送数量竟然高达十亿。德国财政机器断然拒绝了一个主权国家用民主公投作出的决定,两个本应地位平等的成员国,到头来一方不得不屈就另外一方。作为西方民主发源地的希腊,其民主进程被德国和欧盟怠慢,对德国形象本身也有反作用。
伊娜对南风窗表示,德国把紧缩计划强加给希腊,是一种经济殖民政策。在改革过程中,不少被私有化的希腊国营企业,从电信到能源集团,都被德国人以低价买走。“就连我自己所在的那条村里面的两家酒店,都被德国人买走了……不少海岛上的房产主人都变成了德国人。”
2014年7月9日,世界媒体再次拍到默克尔因为足球而手舞足蹈的画面:德国以7比1的压倒性优势击溃东道主巴西队,夺得当年的世界杯冠军。正当世界各大报章都把默克尔举高双臂展示“力量”的图片放在头版的时候,硝烟正在欧洲东部边界冒起。
在被认为是亲俄的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逃亡后,俄罗斯宣布位于烏克兰南部的克里米亚半岛通过公投加入俄罗斯,西方媒体又指责俄罗斯暗中支持的乌克兰东部亲俄民兵控制了顿巴斯地区。新当选的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实际控制不了整个乌克兰国境,还要面对亲俄武装力量的步步逼近。波罗申科只得向西方投以求助的目光。
美国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给乌克兰新政府提供武装,而德国并不主张在欧洲的家门口让武装冲突升级。与俄罗斯存在紧密经贸关系、同时还要顾及“新欧洲国家”立场的德国,不谋求与俄罗斯完全闹翻。
在与西方关系急转直下的过程中,俄罗斯谋求一个能够下的台阶。而在最高领导人层面,谁最能谈得拢?乌克兰危机之后,普京致电最多的西方领导人,就是默克尔。能流利说俄语的默克尔和能流利说德语的普京,冷战时期曾经生活在相似的社会制度下,大家共同语言甚多。
奥巴马甚至打趣说,自己解决乌克兰危机的任务,正在“外包”给默克尔。
长期以来,德国的军事开支都低于北约所要求成员国达到的标准(年度GDP的2%),拿什么与俄罗斯谈?2014年11月15日,普京和默克尔在双方都没带翻译的情况下,在澳大利亚布里斯班举办G20峰会的酒店内,从晚上8时独处长谈到凌晨2时。
默克尔也是当时制裁俄罗斯的急先锋:这或多或少都让俄罗斯当局感到错愕,毕竟时任德国外长施泰因迈尔是前总理施罗德的党内密友,而施罗德一直主张与俄罗斯建立更紧密的关系。
有记者随后在普京离开澳大利亚的机场上,看到了俄罗斯总统不悦的表情。没过多久,在默克尔的大力支持下,越来越多西方主导的国际组织把俄罗斯排除在外:先是G8峰会把俄罗斯开除,当年在俄罗斯举行的索契冬奥会也被西方国家杯葛。不仅如此,默克尔也是当时制裁俄罗斯的急先锋:这或多或少都让俄罗斯当局感到错愕,毕竟时任德国外长施泰因迈尔是前总理施罗德的党内密友,而施罗德一直主张与俄罗斯建立更紧密的关系。
不仅要在国际舞台上灭一下普京的大男子威风,默克尔的研判认为,普京在乌克兰的行动缺乏后续支持,其风险也不可控,极有可能翻车。乌克兰亲俄武装力量不受普京直接命令,有时候甚至为普京帮倒忙。2014年7月17日,一架从阿姆斯特丹飞往吉隆坡的马来西亚航空客机在飞越乌克兰上空时遭击落,落在乌克兰东部领土的死难者遗物被亲俄组织哄抢洗劫,造成非常负面的国际观感。
俄罗斯在乌克兰或明或暗的军事行动,已经突破德国人普遍能接受的底线,而尽管德国在俄罗斯有庞大的商业利益,大部分企业至少在口头上支持默克尔对俄罗斯强硬。但另一方面,德国民间对俄罗斯抱有积极看法的人一直维持稳定的规模。在特朗普上台后,德国在2017年做的一份民意调查显示,德国人对俄罗斯的信任度甚至比对美国的信任度还要高。
德国在俄罗斯商会的发言人托斯腾·古特曼告诉南风窗,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德国都需要俄罗斯输送的天然气。“在能源转型完成之前,我们将不得不依靠天然气作为过渡技术。特别是当我们关闭了所有的煤电和核电厂之后,欧盟的资源不足以满足自身对天然气的需求。”
卡内基莫斯科中心主任德米特里·特里宁认为,与美国把俄罗斯视为主要敌人相反,德国尽管一直从人权角度批判俄罗斯,却始终以“搞好邻居关系”的心态与俄罗斯维持各个层面的对话。
随着默克尔时代开始进入尾声,一个更加自信自主的德国出现在世界舞台上。严少华这样总结:“虽然德国与美国还是重要的盟友,但德国意识到,德国也有自己的利益,在外交和防务上都需要增强自主性,按照自己的利益和价值观行事,而不是一味跟随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