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他
看伊秉绶的隶书大字,好比天寒时走进一座老庙,见桥边一株老梅,枝干虬结,树上却不见花。枯笔之中,暗蕴千钧之力,生机盎然。
伊秉绶62岁时曾绘一自画像,一树老干虬枝的古梅下,一位老人神态安详,踞石而坐。他在画上题诗:“生性禁寒又占春,小桥流水悟前因。一枝乍放雪初霁,不负明月能几人。”
字好到可入逸品,题的诗句自然高妙。他把如椽巨笔探进文海之中,趁笔酣墨饱之时一挥而就:“从来多古意,可以赋新诗。”
这十个字,说的是他的书法之道。他的字,远看像一个忠厚稳重的托孤老臣,端服而坐,不动声色,一派儒家风范。细品之下,其实暗藏新意和深意。这新意和深意从何而来?
【伊氏隶书】
看伊氏隶书,忍不住想起傅山。这位著名的晚明遗民是个倔老头,爱喝酒,爱骂人,见了庸人不理,不耐烦,更不耐俗,自称“处乱世无事可做,只一事可做,吃了独参汤,烧沉香,读古书,如此饿死,殊不怨尤也”。他的倔劲从家门口的自撰联就可看出:“清风吹不到,明月来相照。”他骂钱谦益之流是“奴儒”,痛恨赵孟頫的流丽软媚,在书法上提倡“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对后代书家影响甚深。
伊秉绶没有傅山那么激进、叛逆,他是藏柔于刚、藏巧于拙、藏奇于正、藏细于粗、藏圆于方,讲究的是儒家的“中和”之美。他的字平正朴拙,气息高古,境界非俗人可比,功力也非凡人可为。据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载:墨卿每朝起学笔画数十百圈,自小累大,至匀圆为度。盖谓能是,则作书腕自健。”他早年除勤练腕力、临习历代各种碑帖外,更勤读经史子集,于儒释道三家广为涉猎,至中年以后则谢浮念,与僧为友,喜谈禅学,晚年致力于心性之学。作为“汇儒释于寸心,穷天人于尺素”的一代大家,落笔自是不凡。按沙孟海的说法是,他的作品无体不佳,落笔就和别人分出仙凡的境界”。
伊秉绶在书法上其实是暗应了傅山的“革命”精神的。他的隶书了无俗格,古拙大器,执传统之一端而极化,实为大智慧。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谓:汀洲精于八分,以其八分为真书,师仿《吊比干文》,瘦劲独绝。”而伊氏的夫子自道是:“方正、奇肆、恣纵、更易、减省、虚实、肥瘦,毫端变幻,出乎腕下。應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因了此种精深功夫,伊氏隶书做匾额、楹联更是纵横有力、气象万千,悬挂壁间则异常壮观,梁章钜《退庵随笔》评:“能拓汉隶而大之,愈大愈壮。”丝毫不逊色于摩崖石刻。
伊氏隶书,看似平正朴拙,内蕴清闲高远,远观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浩浩荡荡,横无涯际,有书家评曰:其笔画粗处,如中流砥柱,直插霄汉;其笔画细处,如垂柳拂面,清新可人;其笔画紧凑处,如高墙列阵,密布森严;其笔画宽松处,如平沙落雁,辽远空阔。”在不变中求变,在同中求不同,伊秉绶的创新不显山露水,需会心品评,方可体悟此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之美。
在中国五千年的书法发展史上,清代书法是书道中兴的一代。经过近300年的发展历程,清代书坛经历了一次艰难的蜕变。它突破宋、元、明以来帖学的桎梏,阐扬碑学之神,风行金石之气,特别是在篆书、隶书和北魏碑体书法方面的成就,可与唐楷、宋行、明草相齐肩,形成了雄浑渊懿的书风。
伊秉绶古拙内敛、刚劲雄强的书风,是其心性气质与书法艺术的自然融合。他以两汉碑版为基,融入颜真卿书法风格,在吸收时人精华的同时,以篆隶笔意统摄之,可谓入古出新、风格鲜明。伊秉绶与刘墉、翁方纲、桂馥、黄易、阮元、包世臣等均有密切交往,对清代中期书风的转变有重要影响,是清代帖学转向碑学的关捩人物。
伊秉绶的一生,受知于朱珪、纪晓岚、王杰、铁保、刘墉等多位恩师。其中,纪晓岚是伊秉绶己酉、甲辰科的主考官,比伊秉绶年长30岁。乾隆四十九年(1784),30岁的伊秉绶赴京应考,举中正榜。纪晓岚很赏识伊秉绶的才华,将他收为门生,并一度让其“馆于纪家,督课其孙”。嘉庆四年,伊秉绶出守惠州时,纪昀作诗相送:“与子相知十六年,披图亦觉怅流连。所期远慰衰翁意,惟在时闻太守贤。”
纪晓岚和刘墉同朝为官,品行相近,是知己深交。经纪晓岚推荐,伊秉绶师从刘墉学书法。早年伊秉绶书法风格近似刘墉,属帖学一路,多写工整俊秀的小楷,45岁后“工八分隶”,并以此著称于世。刘墉的书法风格受颜真卿、苏东坡二人影响最深,还颇有魏晋风致。“书不入晋,便成俗格”。受刘墉影响,伊秉绶以颜鲁公法改造汉隶,形成了高古浑朴的气象。
伊秉绶曾在扬州平山堂上题句:“应有些逸兴雅怀,才领得廿四桥头箫声月色。”这位“有些逸兴雅怀”的高人,做起官来却很务实、敢作为,政声远扬,深受百姓爱戴。嘉庆十二年(1807),伊秉绶因父丧去官奉棺回乡,扬州数万市民泣泪送别。嘉庆二十年(1815),在家乡宁化守制八年的伊秉绶重返扬州,却不幸病逝于此。扬州人在当地“三贤祠”(祀欧阳修、苏轼、王士祯三人之祠)中并祀伊秉绶,改称“四贤祠”。《芜城怀旧录》载:“扬州太守代有名贤,清乾嘉时,汀州伊墨卿太守为最著,风流文采,惠政及民,与欧阳永叔、苏东坡先后媲美,乡人士称道不衰,奉祀之贤祠载酒堂。”
【惠州风雅】
伊秉绶一生在两地做官最久,一是惠州,一是扬州。在惠州,他重建丰湖书院,重修白鹤峰苏东坡故居和朝云墓,被士林传为风雅盛事。嘉庆六年(1801),伊秉绶重建丰湖书院。书院颇具规模,讲堂、学舍一应俱全,亭、台、楼、阁、榭、祠相映生辉。伊秉绶聘请“广东第一才子”宋湘来主持教学。他俩之间的交往源于一个传说。嘉庆四年,宋湘入京参加会考,路过惠州时,因盘缠不够,向惠州府太守伊秉绶商借。伊秉绶素闻宋湘才名,要求他写一首诗,诗中镶入“东南西北”四字。宋湘立即提笔写下:“南海有人瞻北斗,东坡此地即西湖。”伊秉绶十分赏识,赠他纹银三百两作路费。宋湘后来高中进士,才名远播。伊秉绶与宋湘一起制订了丰湖书院的规章制度。宋湘的诗集里有《丰湖草》和《丰湖后草》各一卷,都是在书院担任山长的两年时间里写的。
宋湘是最具岭南气质的诗人。诗句信手拈来,磊磊落落,一派大开大合的豪放气派,读来如风清月朗的大白话,干脆利落。细品却是涩味、甘味俱全,直入心底。据说,后世的岭南才子黄遵宪、梁启超写诗都受宋湘的影响,内中乃岭南一脉相承的遗风流响。岭南的山风海浪,孕育出这样一批啸吟山海、仗剑江湖的才子豪杰。宋湘书法,也是出神入化,古意盎然,兴到之时,竹叶、蔗渣随手取来捆扎当笔,如天马行空,挥洒自如。
嘉庆五年(1800),43岁的宋湘离开京城的翰林院,来到惠州西湖边的丰湖书院做主持。宋湘暂寄西湖之畔,在月白风清之中读书教書,写诗挥毫,一派安宁洒脱。书院清寂,虫鸣鸟啼,花气浓重,偶尔几阙琴声掠过,自是清韵天成。走出书院大门,可见大片湖水,芦苇丛中有白鹭翩飞,渔船穿行而过,送来棹歌阵阵。
宋湘在湖边写下《湖居十首》《湖居后十首》,皆有朗朗上口的民歌情致。他信笔写湖边的渔翁、樵夫:渔翁汝何来?何来复何去?一网出白鱼,歌声入红树。樵夫汝何去?何去复何来?担头有白云,草香花尚开。”此情此景,让宋湘立誓在湖边长住:“天许我住湖,须住万日强。案头笔一管,墙头犁一张。”
这些在湖畔写下的诗句,亦如湖上的柳絮芦花,随风来去,与天地万物交融,潇洒旷逸。只是再美的山水盛宴,总有一天也是要曲终人散的。嘉庆十年(1805),宋湘结束在丰湖书院的讲学生涯,再次北上京城。临别前,他在西湖之畔终日流连,在丰湖书院的澄观楼壁上,以蔗渣为笔,一气呵成写下《别湖花》《别湖山》《别湖水》《别湖风》《别湖月》。
伊秉绶在惠州,还有一位隔世知交,那就是苏东坡。伊秉绶一生十分仰慕苏轼。他们同为饱学才子,诗、书、画精通,又都是朝廷官员,政声颇佳,两人都雅好美食,惠州为官时苏轼开发了“烤羊蝎子”,伊秉绶则创造了“伊面”。机缘巧合的是,伊秉绶在重修苏东坡故居时,意外地在苏东坡住过的白鹤峰之墨沼中,拾得苏东坡故物端砚一方,砚底刻草书“轼”和阴文篆书“德有邻堂”图章。伊秉绶如获至宝,亲笔题刻,并邀好友观赏题记。之后,还将老家珍藏此砚的书斋命名为“赐砚斋”。有人说,这块苏东坡用过的端砚给伊秉绶带来了无尽的灵气,他用这块端砚磨墨书写的字特别漂亮。
伊秉绶在惠州留下不少轶事。他的家中常聚集文人墨客吟咏唱和,厨师往往忙不过来,他让厨师用面粉加鸡蛋掺水和匀后,制成面条,卷曲成团,晾干后炸至金黄,储存备用。客人来了,只要把这种面加上佐料,放到水中一煮即可招待客人,十分美味。这种面流传开来,被称为“伊面”,是现代方便面的鼻祖。
有一次伊秉绶到肇庆端溪,随砚工一起下到40多丈深的坑洞,点着篝火采砚石,终于采得一块罕见的佳石。他在石头上刻字:“留与子孙耕,汀州伊秉绶题。”折身而返。
伊秉绶留下的不止是一块砚石。他的传世书法,如年年开花的古梅,一直在故纸之上静静散发幽香,让观者低徊不已,神思飞越。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