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者/李 航、孙 栋
访者按:“第十三届中国音乐金钟奖”钢琴比赛于2021年10月25日落下帷幕,四川籍选手孙麒麟获得第一名。认识麒麟,是麒麟刚刚被茱莉亚以全额奖学金录取博士的那一年,同时,我也认识了她真诚朴实的父母。善良、阳光、快乐、自信、坚韧是我对她的直观印象,于是杂志上有了她的第一篇长文《八年纽约行,留学茱莉亚》。一晃,就是两年的时间,这期间,我们经常“微聊”,生活上的、专业上的,包括麒麟正在准备的博士论文,等等。今年的“金钟”开赛之前,我们还聊起来准备在赛后约她从参赛、观赛的角度写一点东西。得知麒麟获得第一名,对于我来说好像觉得就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情,荣誉来之不易,却始终青睐于勤奋之人。于是,我们有了如下的访谈。
Q:之前读过你写的一篇关于留学生活的文章,很有意思。纽约之前你的学琴道路是怎样开始的?从小就喜欢钢琴吗?你的性格是怎样的?
A:对,我之前写的《八年纽约行,留学茱莉亚》是受《钢琴艺术》杂志的邀约。写这篇文章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心路历程的回顾。有好几段都让我非常动情,因为真的让我回想起这八年来发生的很多事情、很多细节、很多感人的瞬间。所以对我个人来讲,这篇文章非常有意义,也算是对我这段留学经历的小结。因为有这么一个契机,也让我重新开始审视自己的一些收获、心得。所以,真的非常感谢杂志的约稿。
我父亲从小就非常热爱音乐,他自己会弹那个年代的脚踩风琴。父亲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觉得我应该有一个自己热爱的兴趣。小时候家里就有一台电子琴,我就在电子琴上随便弹着玩儿,后来去找了当地县城里的声乐老师为我启蒙。转折点是在达州文理学院找到周先明老师,跟他学了四年钢琴,之后他把我推荐给了四川音乐学院的王雁老师,从那时起应该才算是我专业音乐学习真正的开始。
“喜欢”,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我不能以现在的眼光去谈,我也不太记得小时候自己的心理状况到底是怎么样的。小时候都贪玩,没有人可以非常由衷地说自己从小就特别刻苦,愿意在琴凳上一坐就六七个小时。我并没有特别痴迷练琴,但我父母是很有毅力的人,他们让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做的这件事情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确实对于我来讲,童年的生活有钢琴的陪伴,跟别家小朋友是不一样的。比如其他小朋友放学回来就去玩儿,而我写完作业后就一定要练琴。我的性格或许比较争强好胜,要么不做,要做就把它做好。这也像是我的座右铭,一直是我心中的指导方针,也可能是我基因里面的东西,因为父母确实从小也教导我做事一定要坚持。他们在学琴路上给我很大的鼓励,不管遇到再大的困难,都要坚持到底,不要轻易妥协、轻易服输,这确实是一直支撑我走到现在的重要因素。
Q:从达州考入川音附中,又从川音走向茱莉亚,每一步的道路看似都很顺利,但背后一定是父母、自己,还有老师艰辛的付出吧?
A:学琴之路确实是非常艰辛的,每一个琴童都有自己的求学故事。我出生在四川一个比较偏远的县城,当时县城里没有教钢琴的老师,所以我首先是在声乐老师那里接受了音乐的启蒙,然后去达州市跟文理学院的周先明老师学钢琴,接着再去成都找到王雁老师,最后从成都到纽约,每一步都是一个非常大的跨越。我是真的觉得很幸运,也非常感恩我的父母。他们朴实无华,但内心坚定,每一天都带着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生活,这种做人做事的态度一直到现在都影响着我,让我从他们身上汲取到很多的能量。
我在成都学琴时是父亲陪伴着我,母亲在老家打理家里的事务,每个月妈妈都会到成都来看望我和爸爸。我记得当时刚到成都时内心非常孤独,觉得离开了家人,离开了我从小非常习惯的生活环境。去成都读新的小学、读四川音乐学院附中……我身边都是来自全国各地学音乐的同学。我当时内心是很恐惧的,很想念家人,总是觉得跟其他的小孩儿不太一样。记得父亲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现在都还记得:“你心中要有大志,不能永远念着小家,如果你志在四方,哪里都是家。”刚去成都的几年还是很辛苦的,因为从业余钢琴学生的身份突然转到王老师那里去开始专业音乐学习,觉得非常艰苦、非常枯燥。每天要辛苦练琴,看着爸妈两地分居不能在一起,对于小孩子来讲也是内心的煎熬。所以,我要再一次感谢我的父母,他们扮演了不同的角色,特别要感谢我妈妈。妈妈担负了挣钱养家的艰巨任务,对于一个女性来讲,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要陪着孩子学琴,而她要挑起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我觉得是很了不起的。妈妈是一个内心极其强大、坚韧不拔的人。当时我母亲经常跟我说,我们家每个人的分工都不同,妈妈要努力赚钱养家,爸爸要在成都踏踏实实地照顾好我,陪我学琴、学习文化课,而我的角色就是好好学习、好好练琴,不断进步。我父亲是一个非常有智慧、心胸宽广、大智若愚的人。在附中的时候遇到很多困难,我都会跟爸爸聊天,他都会用一种很正面、很正向的方式鼓励我。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讲,父亲的形象是非常重要的。父亲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倚靠,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我的内心从来都是非常笃定的,因为我觉得身后有很多人无条件地支持着我。去美国后遇到任何问题,都会跟父母视频,跟爸爸说学习上的事情,跟妈妈说生活上的问题,他们给我的性格当中带来很多坚定不服输的品格。
尽管求学不易,但当我回望读附中的这几年,并没有觉得无比痛苦,这就是学生的本分,每天好好地练琴准备专业课。每当王老师布置新曲目的时候我都特别激动、兴奋,并且赶紧把它练下来弹给老师听。我在附中跟王老师学了八年,算是我人生当中非常重要的时光。因为在这八年里,她完全把我从一个业余学着玩儿的学生逐步转变成一个专业音乐学生。如果没有王雁老师,我就不会成为一个专业弹琴的人,所以接受她的教导在我人生中真的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王老师在我身上投入的心血非常多,别人上专业课就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给我上专业课却一上就是三四个小时不停歇,很多时候她不仅是一个老师还担当陪练。记得每一次专业课只要我去了,整个下午我上课期间就不会再有下一个学生进来。王老师无私地为我们付出,她觉得孩子们需要有这样的培养,才能够“吃得饱”。所以,我觉得自己未来可能也会成为一个这样的老师。作为学生,能够碰到像王老师这样的一个好老师,真的是我三生有幸。王老师带给我最重要的、使我越来越强大的,不仅仅是专业上的启迪、教育,而是更多教会我很多做人的道理。她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很好的楷模,不论教书,还是做人做事,她都是一个非常善良、博爱、不计较得失的人。她会在我们遭遇挫折的时候鼓励我们,在得到成绩时提醒我们不要骄傲,这种精神在我到美国留学后仍不断影响我。
记得有一年王老师陪我参加“文华奖”比赛,那一年是在厦门鼓浪屿,王老师对我照顾有加,从吃饭睡觉到练琴事无巨细,以致于大家都以为王老师是我妈妈。比赛前,王老师都会先去考察赛场,操心每天的餐食,帮我找琴房……有一次因为找琴房的事儿,王老师还跟人起了争执。因为厦门的夏天很热,晚上的时候老是有蚊子,王老师半夜还起来帮我打蚊子……(笑)半决赛上台前,我裙子的一个肩带突然断了,印象里从来不会做针线活的王老师亲自为我缝衣。虽然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事例,却能够感觉到一个好老师对学生人生的影响,对学生人生观的建立都是非常有帮助的。
一直到现在我跟王老师还经常会一起聊天儿,并不局限于专业,她能给我带来很多人生观、世界观的启迪,我觉得这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能够带给我人生中更多的奇迹。
Q:你在学琴道路中的每一个成长也都是有规划和安排的吗?是你自己的决定还是父母的安排?是什么因素促成你走上专业的道路,又留学茱莉亚的?
A:父亲曾是一名人民教师,非常热爱音乐,他觉得人的一生一定要有一项自己的爱好、特长,所以,他的想法很简单,觉得学习音乐是一个很好的陶冶情操的出发点,就让我去学音乐。每一步都有点儿像顺水推舟,很自然,每一步都觉得应该往更高的平台走,考入茱莉亚,我觉得有一点儿是巧合,也有点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因为初一的时候我参加了在加拿大举办的“音乐桥”,认识了很多小伙伴儿,大家在讨论以后的方向,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茱莉亚”的名字。高二的时候我被邀请去参加在美国阿斯本举办的“阿斯特国际音乐节”,然后我又被分配给卡普林斯基老师,也就是我后来在茱莉亚的老师学习。我去了音乐节,才发现原来卡普林斯基老师就是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的钢琴系主任。
就这样第一次与茱莉亚有近距离的接触,那一年还来了很多在茱莉亚读书的哥哥姐姐,我跟他们了解了一下这个学校。因为我那个时候还小,只是跟卡普林斯基老师上课,也没想到自己未来就真的能考得上这所学校,当时觉得这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殿堂。高三的时候我跟王老师聊到,要不要试一下去考国外的学校,王老师非常支持,手里刚好也有一些成熟的曲目。当时我也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人拎着箱子,2月14日到达冰天雪地的纽约,3月初考试。
我记得当时在茱莉亚练琴的时候,觉得大家都弹得太棒了,我怎么可能考得上,说实话当时心里非常没有底,非常沮丧,觉得我跟他们的差距太大了,肯定考不上,十分苦恼。从那一次跨洋考学中我懂得一个道理,就是很多时候所有情绪真的都得自己扛。最后几天我就自己跟自己说不要害怕,我每天给自己鼓劲儿,我一定可以弹好,一定不会差!然后就憋着一股劲儿去考,当时我考完出来非常高兴,觉得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都弹出来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其实有一种冥冥之中已经知道自己会考上的感觉,因为觉得考试当天发挥得很好。考上茱莉亚那一刻就像是我人生当中一个高光时刻,对于我此后的学琴生涯意义重大。
Q:国外学习的八年,对你来说是一个怎样的过程?是自然而然逐渐适应,还是有明确的阶段性?
A:我必须要承认自己的一个优点——我是一个非常适者生存的人,把我扔到一个新环境,就算再不适应,都能找到一个比较舒服的方式让自己存活下来,能够很快地调节自己。说实话,我去读大学的时候年龄很小,一个人去国外读大学,并没觉得不适应!因为我想我是一个学生,是求学去的,所以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在预料之中,读书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一的第一个春节,当时和一些中国同学去中国城过春节,中国城的超市里会放一些中国的音乐,有的同学一听音乐就哭了,而我一点反应都没有,不是因为我麻木,而是因为我完全专注到了学习当中,每天觉得自己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要练琴、要上课、要写作业,把自己的精力和时间都排得满满的,没有任何其他的心思去想家。
很久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一个人在异国读书还是挺艰难的,但是大一的时候,一整年我都没有思家的情绪,甚至都没有很多朋友,我每天都把自己放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现在想来,当时其实有很严重的心理状况,英文叫Impostor syndrome,就是感觉受之有愧,觉得自己怎么能考到茱莉亚来呢?这里有来自全世界的音乐精英,全是天才,我居然能跟他们在同一所学校求学,真的是三生有幸,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才能够对得起老天爷的馈赠,只有加倍努力,才不会亏欠这么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之后有朋友告诉我,说我整个大一把自己锁在琴房,就没说过两句话。直到读完大学、研究生、博士,我整个的心情才放松了,对很多事情也有了更全面的看法,不会像以前那么钻牛角尖儿。大学的时候,记得每一次上专业课前的晚上我都睡不着觉,觉得第二天有一种要比赛的感觉,心里太重视了,重视每个星期自己有没有进步。慢慢地,我也会和很多朋友一起讨论、聊天,心情逐渐放松了许多。
Q:主课老师和环境是学习过程中产生变化最重要的因素,就你自己而言,最重要的转变因素是什么促成的?
A:我确实觉得跟主课老师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很幸运的是,我这一生真的是遇到非常多的良师,他们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老师对我来讲是引领我前进的灯塔,而我又是一个很受环境影响的人。纽约这座城市那么五光十色,那么的忙碌,每天都有非常多新鲜的事物,有最好的音乐厅、最好的音乐会,所有最新鲜的事物都会在纽约发生。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老师是最好的,同学同事都是最优秀的人才,这给我带来的熏陶和启迪是难以言表的。听他们弹琴,听他们聊天,我都会收获很多。我在纽约的这两位老师,卡普林斯基和瑞卡利奥,都是我人生中的贵人。卡普林斯基对钢琴演奏有非常多的研究,我刚到她门下的时候,在演奏上还有很多需要完善的东西,她带给了我很多技术上的解放,让我能够在演奏中更加游刃有余,找到一种更科学的、更有效的方法完成所有的钢琴技术表现。卡普林斯基又是一位极其智慧的女性,我在纽约碰到的一些困难挫折,时不时会跟卡普林斯基谈一谈,她有时候三言两语便能直击要害。我之前文章当中也有具体讲述,比如,我几乎从来不会在人面前流泪,但是她却是那个三言两语就能把我说哭的人。瑞卡利奥当然是非常德高望重的,他什么都知道,你问他任何事情,他能够从头到尾跟你说个明明白白,而且不仅仅是对钢琴,所有的音乐文献、交响乐、歌剧、弦乐,等等。
他的音乐素养是非常全面的,经常问我听过这个没有?十有八九我都没有听过,然后他马上就会拿笔给我写下来让我回去听,我很多音乐上的营养补充都来自他。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很希望把他知道的东西传播给我们,对学生来讲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财富。
我觉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朋友。有那么三两个朋友,在我人生中扮演着比较重要的角色,我每一次的演出或者是在学琴当中,他们都给予我很大的帮助,而且我觉得音乐是一个很好的交流媒介,大家互相倾听,多提建议,或者是沟通,对艺术家来说这是非常不可或缺的东西。在我自己很疑惑的时候,我就会弹给我的朋友听,他们会给我一些建议和启发。和老师上课不同,他们会站在另一个角度,时不时让你豁然开朗,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而且在纽约待那么多年,有时候难免会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有一些很真心的朋友,能给予你很大能量,大家会互相讲述自己的心酸,一起流泪或是欢笑,有这么一个分享的过程,我觉得也是很重要的,让你觉得没有那么难以承受。(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