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
几天前傅聪撒手的噩耗传来,沪上雅士俗流,是万千了笔墨的。虽然有的也是冷饭重炒,虽然有的不乏谬托知己,但总归是写尽了对天妒英才的无限惋惜以及对坎坷之路的持重思考。却也有这样的独辟蹊径,不讲肖邦,不讲波兰英伦,却只讲傅聪归来那次,美滋滋地吃过一碗“葱油拌面”,于是敷衍成文,于是追忆不止……
无独有偶,黄宗英西去的那几天,也有这样的“追忆”,不讲《乌鸦与麻雀》,也不讲《特别的姑娘》与《小丫扛大旗》,只讲他亲眼看见过黄宗英吃那一碗“腌笃鲜”——似乎“甜姐儿”的事,包括赵丹冯二哥,包括黄氏五兄妹,都給你们掏尽挖绝了,于是只好来写一碗“腌笃鲜”,也算被逼无奈吧!
天才大家的事儿,身后化为一碗“葱油拌面”和一碗“腌笃鲜”,这也罢了,据说是实在缺少“研究”,只好写写葱油拌面,又据说多少“侧射”了傅黄二位对于故乡、对于海派美食的眷恋呢——所以有一点也无妨,只是这样的“套路”,如果成了“模式”,天下名人、衮衮诸公,“追忆”起来莫出其右,无非起居琐屑舌尖上的味蕾,就令人有点叹息啦——
比如汪曾祺这位大家,这位社会主义文学的“在场者”和“建设者”,更多的“追忆”却是讲他的美食、他的厨艺、他那四盏八碟尤其是那一盘“陈皮牛肉”,成了一介“吃货”并由此闻名南北。又如周有光,这位文字改革的先驱,这位心忧天下的名家,也不讲他的“直声满天下”,不讲他的“匹夫有责”,反反复复讲他的“独特养生之道”,也即那每顿一碗的红烧肉。鲁迅家吃什么,已经几乎要成为博士后的课题,尤其是那一碗“绍兴梅干菜”和那一锅“青菜豆腐汤”,不是研究了又研究吗?至于那个被捧到天上去的民国才女,掘地三尺地翻箱倒柜,竟“一举发现”了她在中学时代曾经爱吃过“叉烧炒饭”,于是这一盘“叉烧炒饭”,连同她的一杯咖啡、一件旗袍,不是成了所谓“引人向往”的“生活方式”乃至那个“令人神往的时代”吗?
当然不光是对于今人,苏轼的那一锅“东坡肉”,与二苏有无关系,原版应是怎么烧出来的,据说历史上就吵得沸沸扬扬,还有史家文人为此而翻脸约架的,这当然也罢了。奇怪的是近时,据说晚清名匠丁宝桢的墓地“疑似”被发现,于是一股“丁热”便在网络报章风行起来,“热”什么呢?不说这位“国之股肱”、栋梁之匠的治川十年,也不论他的水利之功,却只说那一款“宫保鸡丁”就是他的发明,怎样取材、如何放料、怎么样烹成,真是不惜笔墨——丁宝桢不是被封为太子少保吗?宫保鸡丁不是据说他之所爱吗?于是大标小题,莫不“宫保鸡丁发明人墓冢被发现”,似乎一个丁总督,一个历史上的名臣,只归结于一款美食小菜啦!
前段时间钱锺书先生110周年冥寿,各种论集高调出版,文学史大家、也堪称“钱学”专家的王水照先生却有一句提醒:“如果研究钱锺书,大家都把兴趣集中到这些逸闻趣事上来,那么我觉得就走偏了,钱锺书研究的主要方向应该还是他的学术。”王先生为何如此告诫,并且在不同场合说了不止一次,他是不是“切中”了什么“时弊”、“针砭”哪一种“流行”呢?
摘自《解放日报》2021年1月8日
童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