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早上刚睁开眼我就觉得自己病了。窗外还是和昨天前天一样的冷冰冰的太阳,花了大价钱不知从哪里移栽的光秃秃的树,连倏地飞过去的那只黑色的鸟也见过。
大概还是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我想。最近十天唯一见过的活人就是基金经理小郑——银行就开在我们小区门口。小郑比我年轻,高马尾,大脑门,一看就脑子好使。可惜总穿一身料子低劣的套装,白瞎了玲珑浮凸的身材。以我前时装设计师的眼光看,她穿一步裙一定妖娆。我挺乐意见她的,不为理财也乐意:口罩上方的弯弯笑眼一看就让人愉快。我也知道她肯定对谁都自来熟,尤其我的存款基本都投他家银行买基金理财,都八位数了——就为这八位数她也得对我好。可就算想透了我还是愿意见她,看她从柜台一路升到VIP室,无论手续程序多复杂都一丝不乱。人也有意思。北京大飒蜜,漂亮,机灵,人也仗义,这些年没少帮我挣钱,这些都是她有意思的基础。而我呢,我其实不太确定她喜不喜欢我。钱是有点,但来源不明,胜在出手大方,时不时送她个限量版鉑金包口红眼影啥的——女人间表达友情是不是也就这样了?
其实我没什么朋友。这两年给我打电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除了我妈。但她的电话我特不爱接,说不上几句就长吁短叹,劝我赶紧找个合适的主儿嫁掉,都老大不小了,再过几年就只能冻卵——主要内容就是社会热点加陈词滥调。我也挺佩服她的起承转合的,不愧教了一辈子中学语文,一开口就是一篇主体完整、立意深远、前后呼应的小作文。只可惜她女儿我这么多年早被训练得心如磐石,要换陌生人还不得为之心潮澎湃潸然泪下醍醐灌顶啊。而我爸基本不和我联系。我和他只有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亲近过,大约在小学三年级到初中二年级之间,不至于一碰就哇哇大哭,多少能逗点乐子了,也没大到开始无趣的地步,尚且保留了小丫头的天真无邪;而我也依赖他,崇拜他,信任他。他每天风驰电掣骑摩托送我上学,放学还带我去中山路的百货商店买零食。可自打上了初二,开始有男生给我写条子就全变了。彻底破裂,是在他发现我煲了一整晚电话雷霆震怒、狠扇了我一耳光后。我以为他心疼电话费,哭着说那电话不是我拨过去的,但他就像没听见。
然而那记几乎打到我失聪的耳光并没起到什么效果——很快我还是早恋了。对象不是那个煲电话粥的,是我们学校高一的汪飞。是他追的我,还托我们班女生递过条子。那时年纪小,有人一路尾随回家心底还是小鹿乱撞。在学校楼梯口遇到也总挡住我去路,我往左他挡左,我往右他挡右,直到我面红耳赤才让开。平安夜还偷偷让人往我抽屉里放了张日本原装音乐贺卡,据说值好几十块钱。他的字可不怎么好看。圣诞节当天他在校门口等我,那么人高马大的一个男生,却和往常不同,不嬉皮笑脸了,神情有点木木的。我对天天跟我一起回家的林桃说,你走吧,我和他说几句话。那天我们肩并肩走了好久,都到家门口了,又往回走。再后来我说冷,他就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其实我们都看过电影《半生缘》了,我说那句话就是故意的。
我答应汪飞也许就因为他比我大,显得成熟。也可能因为他是升旗手,听说有同年级的女生暗恋他,我觉得虚荣。
那时我爸也管不了我了。那一年厂子倒闭,他下了岗,过了年就和我表叔去广州做服装生意了。
当天我和汪飞在外面混到半夜才回家,见我妈一个人枯坐在日光灯下,吓一跳。白光把她脸上的沟壑照得特别清楚,像蜡像。喊她一声,她抬起头来像看生人一样看我。我还以为她要盘问我这么晚野哪儿去了,结果她沉痛地说:你爸走了,你都没见上他最后一面。
我吓疯了——还以为我爸真死了呢。张嘴就哇地哭了,傻子似的。哭了一会,泪眼朦胧中看见我妈困惑的脸:他怎么……走的?
坐晚上八点的火车走的。这几天都在收拾东西,你没留意。
这才明白此走非彼走。这是我妈当了一辈子语文老师,说话最不注意措辞的一次。但也难怪,他们之前好得就跟商店里没卖出去的对杯似的。
我爸这一走就是两年多没回。第二年春节说回,结果在广州火车站被抢了,攒下的钱都没了,也不知道真假。有同事和我妈说,搞不好你老公在南方有人了哟!我妈刚开始一听这话就掉眼泪,听多了也皮实了,淡然道:天要下雨,汉要偷人,随他去吧——别人就不再多嘴了。那时我妈的主要精力都花在约束我身上。我爸一走,她才蓦地发现了我的存在,发现我不光语文差,其他功课也差,在七十几人的班上倒数第三,是全年级乃至全校最丢人的教工子弟;也发现了我早恋。她倒不打我,但什么难听的话都说过,还去学校分别找过我和汪飞的班主任“说明情况”。那天我正好在上体育课练立定跳远,有耳报神告诉我“你妈现在咱班主任办公室,汪飞和他班主任也在”。过了一会那好事的女生又过来说:“最新情况,你家汪飞被你妈说得直抹泪。”当场我就疯了,但也无法可想。过一会轮到我跳了,怀着千斤重的心事地往前一跃,立马摔倒在沙坑里,膝盖擦破了皮,嘴里也清晰地尝到了沙子和春天尘土的滋味。
最让人难受的还不是这个。是汪飞后来真的就不找我了,我还老去他教室外等他,他一见我就低头疾走。我又给他写信,写了总有十几封,他也不回。有次又在学校外的大马路上偶遇,我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跟了总有一里多地——和最初全反过来了——他才终于停下,狼狈地回过头说:“你妈都说了,你们家庭情况不好,你爸下岗了,全家的希望都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万一真考不上大学,我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我哭了,问:说好的一辈子呢?
他避开我的眼睛:你才十六,我才十七,说一辈子是不是早了一点儿?
后来我再没去找过汪飞,回家也不再主动和我妈说话。那几年俩母女没把彼此怼死,得亏我妈一直有个信念,记得我爸有几年挺疼我的,想把我全须全尾地养大了,让他回来念她声儿好。饶是如此,我爸打电话回来的次数还是越来越少。一年后我又找了个男朋友刘凯,体育生,比汪飞还高半头,成绩比我还差。是在溜冰场认识的,几个女生一起去玩,他不停过来搭讪我。听说是汪飞他们年级的,就对他假以辞色,很快就熟络起来。那是高二下学期的事。但我不知道刘凯胆子那么大。和汪飞在一起半年多,也就是手拉手地轧轧马路,刚和刘凯一起没几天,有个礼拜天,他说他家没人,约我去他家看DVD。一进门就见地上铺了木地板,还有台二十九寸的大彩电,旁边立着一人多高的组合音响。我问他爹妈都干吗的,他说,做生意。我说,我爸也做生意。
我没想到他让我看的是毛片,没打码的那种。以前从没看过那个。后来他就在沙发上亲我,又让我坐在他身上,坐上去才发现他下身很硬。
他后来送我回家,经过了一个幼儿园。有个紧紧牵着小女孩的男人走过去。那是六月的黄昏,路边月季花开得很盛,红的黄的,碗口大,在初夏傍晚的微风里迎风舒展。我哭了。刘凯问我哭什么,我说,我想我爸了。
我爸真跟死了一样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家,高三快结束了他才出现,我都不认识他了,他似乎也不认识我了。都长这么高了,他说。客厅中央放了两个很大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我的个子确实在他不在的日子里蹿了几蹿,快一米七了,他走时我还不到一米六。
我勉强喊了声爸。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都不知该说什么。
快高考了吧?才放学?
我就拿点东西,还出去。
刘凯的确还在门口等我去看电影。
噢你去吧。
我妈呢?
不知道。等我快出門了才追在后面喊了一句:我要和你妈离婚了,你跟谁?
这就是我和我爸三年没见说过的所有的话。这情景我不光和小郑说过,也和老徐说过。老徐操一口广普问:所以你钟意我呢地老男人,同缺失父爱有关?我就妩媚一笑:系啊爹地。
我们都不提他一年给我两百万的事。反正钱会不定期打到我的银行卡上的。
和小郑说这故事还有一个尾巴。我问她:你猜那俩蛇皮口袋里都有什么?
总不会是给你妈的青春损失费吧?那也忒太多了。
想多了——全是布料。各种档次的毛料、棉布,花色应有尽有。都是他给客户看货的样品,我这才知道他在广州做布料批发生意。他就是和一起开店的女搭档好上了。
所以你才去考的服装学院?
可能吧。
一方面我的确对蛇皮袋里那些琳琅满目的面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另外也有可能是为了气我妈。我爸彻底搬出去后,我便开始去市图书馆借时尚杂志,《女友》《瑞丽》《精品购物指南》,以及更抢手的《时尚》《ELLE》。那时和刘凯差不多也断了,他没考上大学,开始跟他爸学做生意;而我如饥似渴地读完了所有能弄到手的这类杂志画报,抱着比读课本更虔诚的心情,逐一研究里面模特和女明星的穿搭,本季流行色,靴帽、皮带、围巾的搭配。零花钱都省下来去批发市场买布料回来自己轧,又自学成才地跟杂志画图样。缝纫机倒现成——还是我爸妈结婚时的三大件。服装学院是艺术类院校,要考美术,又临时抱佛脚地报了冲刺班学速写,幸好小时候在市少年宫学过素描。当时离《奋斗》火遍大江南北还有几年,我早已确定了自己的未来职业规划。
就这么一帆风顺地考上了?小郑问。
哪那么容易。复读一年才考上,是我最想去的服装与服饰设计专业。
厉害。怪不得姐品味一流,穿什么都有味道。
厉害什么。一个专业几十号人,哪能都混出来。我笑笑,犹豫着怎么说大学一直给各种毕业设计展当模特挣外快的事。野模当多了,自然认识的人也多,机会也多——说不清上升还是下坠的——机会。就是走T时认识的山东人老贾。小郑光知道老徐是我金主,不知道是老贾先认识的我,我也跟过他。九五年他还在俄罗斯当倒爷,发财了就回中国开服装公司,我还介绍过我爸和他们公司合作。这些前情太复杂了,我决定暂且不表。太多秘密意味着轻视,我知道。
我妈第一次见到老徐挺惊诧的,说,“看着比你爸还大。”不提老徐老婆在香港的事,她多半也能猜到。她只是猜不到老徐不光结了婚,还在好多地方都有房,每个房子里都有个女人,我也只是北京的那个。她语文老师的收入和阅历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光看老徐砸全款在西山买了一套两千万的别墅让我住,就以为他对我是认真的。我也懒得和她解释那么多。等手头的钱稍微宽裕点儿,也给她在石家庄市中心买了一套大点的房子。交房当天她还小心眼:给你爸也买房了吗?
我笑笑:不给他买,他不配。
成年之后我和她的关系反倒融洽了很多。如她所愿考上了大学,也挣到了钱,虽然来路不那么明朗。我好奇的是她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三观竟然也可以不那么正。也许所有难听的话早已在初三说完了:我还记得那沙子的味道,摔倒时蹭破了嘴,除了尘土还有血的腥甜。就像刚和刘凯在一起,知道自己不是全须全尾的“女孩儿”了,每次做广播体操蹲下去时的异样感。仿佛惆怅,又有一种阴暗的、隐秘的快乐。隔着几百个人远远看见汪飞还在他们班领操,眼眶又酸了。咬牙切齿地想:我就是为了报复他。就像当时和汪飞在一起时想:我就是为了报复我爸。后来和老贾在一起就不这么幼稚地找借口了,他老婆打到我公司来时特冷静:是的我就是为了钱——毕业后进了一时尚杂志,他老婆这么一闹,就待不下去了。大概也因为这样,老贾才给我介绍的老徐。他还真是有始有终。
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有钱,有闲,也不是完全没朋友,老打交道的慢慢也就成了熟人,比如基金经理或医美机构的人。同学倒是多数都不来往了,毕竟没法解释这么多钱到底从哪来的,说了人也不信。
小郑也咨询过我医美的事。她自己没做过,倒是带她老公去填过眉间纹,说太深,显老。她说:姐,不去不知道,原来现在这么多人做医美!光这小手术我们就排了一个多月的队。当天过去一看,乌央乌央都是人!
眉纹填平了是好点。不过他一个男的那么显年轻干吗,不怕他跑了?
咳,跑就跑了呗。他一干销售的,看上去面相太苦不好。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多挣点奶粉钱。
小郑这样总让我想起我妈。想劝她当心点,想想又忍住了。各人都有各人的命。高中苦读时尚杂志那阵,也想不到有今天。不知她家里具体什么情况,光知道是四川人,家里有个哥哥先天小儿麻痹,一直没上学,更不可能挣钱。他老公以前在自来水厂,但不是铁饭碗,是聘用工。后来厂子更换了净水设施,就失业了。说实话我不止一次想过给小郑钱,百八十万的,也不要她还了。但提过几次,算借钱不要利息她都不肯,说无功不受禄。我就换了个说法:那就算我投资,回头你们挣钱了再分红,行不?小郑犹豫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她知道自家老公不是做生意的料。拿自己的本钱小打小闹还行,真亏了还不上,对不起我。——姐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不是?肯定也不易。
她其实不知道,我每年花在医美上的钱差不多就够投资她老公了。水光针、玻尿酸、肉毒素不算什么,时下流行的是热玛吉和PRP修复。隔三差五还要埋线、抽脂、线雕。太复杂了,和她说了也不懂,反正她还年轻,平时也不化妆,用不着。其实我也不想做,还不是怕色衰而爱驰。再美的人也会老的。老徐那么忙,一年到头满世界飞,几个月才见一次,一旦走样了对比就更明显。最可气的是他到来得永远都不定期,所以得时刻保持好状态,一年到头全靠医美撑,一旦松懈了立马打回原形。
虽然坚拒谢礼,小郑给我推荐的金融产品都还不错,尤其基金,这两年慢牛行情,重仓他们银行的五星之选,差不多年化收益率在百分之二十以上,比股票靠谱。我早说过要请她吃饭——随便点,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我请不起的。她总推说没时间,孩子小,老公老不在家,也挺难约的。但我是真喜欢她,觉得她亲,像我妹——但我是独生子女,其实也没妹。
一想到吃饭就立竿见影地饿了。一看腕表——限量版梵克雅宝玫瑰金,本不戴表,但老徐给的没办法——都两点四十七了,起床后还滴水未进。莫名其妙想起最近常来送外卖的小伙,遂发信息给小郑:今晚下班来吃饭吧。天气冷,也别出门了,我多叫几家外卖。
她过了很久才回:刚散会,才看到。不是你生日吧?
不是。我回:都这么老了,还过什么生日啊。
微信显示那边正在输入。可输入了好久,只回了一个字:好。下一条是:现买蛋糕来不及了,给姐订束花吧。
心头一热,想起来她有我的身份证号码,这点小谎骗不了她;又想有多久没收到过某个具体的人送的花了。倒有按期配送的臻品进口花材,每束都美轮美奂,但每礼拜送花给自己,多少总是寂寞的。
冬天日脚飞快。刚过四点,天色已暗沉了不少。按了一下遥控器,落地窗帘拉开到最大,日薄西山的夕阳无法照亮这间大房的角角落落,只剩最后一缕光打在玄关佛龛的德化白瓷观音上,垂眉敛目,面前供着一瓶插了快一礼拜的腊梅。这是上周去花店买的,配送花很少有这个品种。我常去的花店除了有腊梅,春天还买过雪柳、玉兰、桃花、丁香,初夏是芍药和栀子,盛夏是荷花和睡莲。都是最中国的花。我也曾想过设计系列汉服时装,布料就以中国传统花卉为基础元素,但图样设计好了,印花工厂实现有点问题,也就没坚持下去。只是一直喜欢花。这次买的是真正的素心腊梅,不是狗牙梅。刚带回来时整个客厅都香了,暗自期待过老徐能在花开最盛的那几日来,一定也会觉得清香沁脾。按说也该来了。前几天他秘书还写邮件,问我这段时间在不在北京。
我说在的。疫情今冬又反弹了,只能就地自绝于亲友,也甭想出门蹦跶了。后面的俏皮话并没发给秘书,我和她不熟,她和小郑不一样,是外人。想象一下外人怎么看我这样的女人,还是觉得不大舒服。以及她一定曾给无数我这样的女人发邮件确认行程,这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万一她本人也和老徐睡过就更荒唐。但这些我是不会问老徐的,何必自找没趣呢。
老贾倒是不止一次建议我养只狗。猫也行。但我总不太乐意养活物。别的不说,万一老徐再让我去国外几礼拜呢,交给谁去?让家政工养?在国外远程操控,还不够操心的。万一病了,死了,又得丧好多天。让我妈从石家庄过来喂也不现实,和她关系本来就淡,能不见最好别见。
我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挺难过的还是。这一刻,就和之前必须独自面对的无数艰难时刻一样,我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可能就这样才不愿意扔掉那些早不香了但还好端端开着的腊梅。看着也还是粉光脂艳,说不要就不要了。老徐也差不多有半年没找我了。能跟他这么久,对我和他都是奇迹——不过我立刻提醒自己不要美化这段关系。他没抛弃我,不过是人有钱到一定程度后,不再有选择、抛弃乃至辜负一个人的必要。可以都要,都养起来——就算不喜欢了,搁在那里就好。
老徐的主要生意在南美和北非,香港都待得少。他太有钱了,怎样的女人都不稀罕,这道理我不至于不明白。能入他法眼,还亏了会穿衣服,强行包装出一点并没有的冷艳气质。去年冬天他从巴西到北京转机回香港,没事先通知我,直接就来了这房子。幸好那天我没约医美,也没出去逛街喝茶,还真就老老实实像只金丝雀一样待在楼上睡觉,旁边扔了一本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还是艾列纳的《调香师日记》,想不起来了。一个激灵惊醒,正好看到老徐脱外套的背影,室外凛冽的空气也随他裹进了卧室,像任何一个风尘仆仆的丈夫,又像多年后归家的父亲,刹那间有点恍惚,半天回不过神。
高兴吗,老徐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给你一个惊喜。
我说:开心。不过……
怎么?他挂好外套,在床边坐下,等我自己坦白他不在的日子,到底做了多少对不起他的事。
……你要在北京待多久?
明天一早就走。本来想多陪你几天,但香港那边还有个非开不可的会。
我一会告诉你。
噢。
稍晚一点在床上,我告诉他那个欲言又止的“不过”是我来例假了。每次来都痛得起不了床,当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白天在家躺着。老徐又“噢”一声,没再说什么。我倒是挺不好意思的,毕竟这么久才见一次。
年纪大了,睡个素觉也挺好。他无所谓地说:苏梅你好像瘦了点?
我其实压根没瘦,就是皮肤没那么紧致了。但他十次倒有九次这么说,类似一种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安抚。我知道他不缺女人,有所谓的其实是我。我失去了半年才有一次的,工作机会,不知怎么补救才好,突然注意到老徐两鬓都白了。想不起来我爸的头发怎样,反正几次见他都染成全黑,配上老脸,显得說不出的怪异。
我很少陪你,闷不闷?要不要给你开个公司,重新设计衣服玩?
我也老了,折腾不动了。穿得再美,还不是为了脱。——一旦错觉自己是在设计糖果的包装纸,一下子就对整个行业没兴致了。但我当然乖顺地说:好呀,谢谢爹地。
话音未落就听到了那边均匀深沉的鼾声。我低头仔细看老徐的睡脸,心想这在普通人眼中丑恶的钱色交易,竟也有家常情味的一面。毕竟都是肉身凡胎。裸身抱着他衰老的头,试图用最轻的手法拔掉几根最明显的白发,但刚拔第一根他就醒了,不耐烦地嘟囔一声:那么多,拔不完的。不再碰我,翻身睡去。这大概也是最公平的事:无论有钱与否,一个人总会老的。只是老徐看上去还是比我爸要舒展,有派,神情笃定。也许我一直希望有这样一个父亲,替代自己原来的。相对于那无数我无从想象的环肥燕瘦,我真正嫉妒的也许是他的女儿晓意。我经常在网上悄悄搜索关于晓意的各种资料,谈不上漂亮——我其实很好奇她生母的模样,据说是老徐的第二任太太,但网上找不到图片——但一看就家教良好,在美国克利夫兰音乐学院上学。我对她没有选择那个名人扎堆的伯克利音乐学院莫名满意。晓意十八岁那年在纽约和一堆华人富二代一起举办了豪华盛大的成人礼。让我吃惊的是,老徐那么有钱,她也不过就是站在一旁,合照正中央那个女孩比她还要更珠环翠绕理所应当地、华美地微笑着。
老徐众所周知的孩子只有晓意一个。我半开玩笑地问想不想我给他生个儿子。那时才刚在一起没几年,他立刻坐直了身子:不要不要,小孩什么的,最麻烦了。我便知道有多少女人曾打过和我一样的主意,他也从没忘记过安全设施。
克利夫兰音乐学院有世界知名的国际钢琴大赛,中国八零后的黄楚芳还拿过首奖。有一次我随口问为什么晓意不参加那比赛,他简单地说:我女儿是学小提琴的。随即转过脸,炯炯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她读克利夫兰?
慌乱间想找个理由解释已经来不及了。那是老徐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最冷淡的一次。那次他走后差不多十个月没和我联系,也不大回我信息,钱倒是照常打到账上。
我从此再没问过他关于儿女的任何问题。
这院里种了很多玉兰。时值隆冬,枝上已悄然绽满了花骨朵:是老北京手艺人做毛猴必定要用的辛夷。前些年晓意还小,我还专门去雍和宫国子监大街买过一套,各式各样吹拉弹唱的,也有下围棋的,抬桥子的,骑马的——寓意“马上封侯”。我很少送老徐礼物,这次说是给晓意的,他倒欣然接受了。也不知道到底给没给。
那次没和老徐睡觉,却收到了更大的一笔钱,后面零一样多,前面的数字从二换成了三。我猜他的意思是想让我拿这笔钱注册个公司。要真混成中国有一号的女设计师,他也与有荣焉——哪怕暗地里。他似乎喜欢女生搞艺术,从他看上我、又让女儿学小提琴就能看出来。但类似迟来的青春期叛逆,我宁可胡乱花掉,最多就是买买基金,并不想开公司。老贾也和小郑一样,劝我再买个房子当投资。眼下我住的别墅是老徐名下的,和我没关系。也就是说,他不高兴了随时可以收回。之前的钱给我妈买了房,我爸也借了不少去,剩下的大几百,其实一直不太够买房。现在再去和老徐要一笔钱,似乎也说不出口——万一不给呢?现在好了,三百万到手,加上之前的有八位数,也就差不多了。
让小郑陪我去看房,才知道原来北京房价已经这么贵了。早几年出手,一千万还能买个差不多的京郊别墅,现在也就是好点的板楼,还未必是最好地段的。看了几次都没感觉,小郑说:姐,你就是现在的大房子住惯了,由奢入俭难。——请她来玩过一次,她印象看来很深。
现在的房子不是我的。我说。
她便默然。
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此刻发信息问她。
今天特别忙,要封库清账,估计得晚点了。姐饿了就先吃,不然改天再约。
还是今天吧。我回:我等你。
她到底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是不是和基金经理走得太近了?但不知不觉间生活中就空空荡荡,再没别人了。
第一次约她来家里,是借口让她帮忙看一副翡翠镯子的成色。她和我说懂玉,还拿过二级玉石鉴定师证书。其实我压根就不关心那镯子值多少钱,再缺钱也没缺到卖首饰的地步,而且老徐给我的翡翠还能有假?他在巴西就是做珠宝生意的。水头至少不输明星那几只。圈内翡翠其实大多都是跟老徐进的,只是中间有人转手,明星本人未必知道。
之所以请小郑,不外乎想让她看看我到底住在怎样的房子里。客厅可以跑步——不是跑步机的跑,是真跑——跑一圈至少五分钟。大厅挑高七米,可以放下一架小型霸王龙化石——这是老徐的原话。就要这么空旷,这么高远。他还说:我发现房子最重要的是挑高,只要天花板稍矮半米,立马就输了气势。
果然小郑一进门就惊呆了。足足五六分钟,只跟着我楼上楼下应接不暇地看。在二楼卧室看到莫迪里阿尼的画时迟疑了一下,没开口。
我主动说:是原作。嘉德秋拍的,他们不敢造假。
她嘴微张,流露出非常复杂的神色。而我的心情也同样复杂:这些画其实都不属于我。
客厅里那幅齐白石也是?
也是。不過是在保利买的。
她拿起那副镯子,又用手电照了照,立刻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是真的姐。A级龙石种,至少三分水,没一百万拿不下来。
我说太好了放心了。其实心想:我知道。
但小郑没待多久就走了。因为孩子太小,在家里一直哭闹,老公逼不得已只好给她打电话。我听见话筒里孩子的哭声,也看到她一瞬间的表情放松下来:无论如何,那边才是真正需要她的地方。
她不知道她走了以后那晚我哭了差不多半宿。其实早习惯了这种孤家寡人的生活,路是自己选的,求仁得仁何所怨?但那一刻的确是动了上岸的心思。老徐此刻根本不知道在哪个女人身边,想找他吵闹、埋怨、分手都不可能。他对我一直足够慷慨,也老早说过:想走了随时可以走,离开这栋房子就行。
但竟无处可去。四十岁的女人了,身无长技傍身,学校学的早忘光了,什么公司会需要一个精通医美、擅长鉴定爱马仕、会开法拉利之外别无他用的女人?章小蕙写专栏至少还有大众知名度,我有什么?
有几年每隔几礼拜就呼朋唤友,大觉寺潭柘寺京西名刹去了个遍。老徐不让我和男人搞七捻三,没说不让交朋友。大多是兴趣班的同学。毕业后还能发展各种兴趣的人,基本都有钱有闲——但再有钱也没我有钱,再有闲也没我闲。还有阵子迷过烹饪——专门去了一个号称顶级米其林的厨艺班,坚持了五个月,差不多到可以做像样的提拉米苏、马卡龙和糖霜蛋糕的水平,也就算了。还学了日本料理,价格比甜品班还贵,学成四万多,在切坏无数蓝鳍金枪鱼、三文鱼腩和白金枪鱼后,就算差不多出师了。手握寿司和手卷尤其像样,因为自己爱吃。学完便大宴宾客,无非就是班上认识的那些男女,但身边缺个男伴,总觉得怪怪的——老徐回来反倒不许我张扬——还专门请了五星级饭店的帮厨,几个人在厨房里一通忙活,一个男管家在一旁束手而立,确实有那么一瞬,有“了不起的盖茨比”感。有年圣诞节,十几人喝了多少支法国酒庄红酒也记不清了,我第二天醒后发现还有三男两女横斜在沙发上,不知谁吐了一地,真皮沙发也弄脏了。我把他们摇醒,发现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也不是任何一个班上的同学,甚至叫不出全名,大概都是后半场被人叫来的,那时我已彻底喝高了,脱掉高跟鞋在客厅中央蹦迪,见谁都推心置腹。请人收拾残局差不多用了两天,沙发整个换了皮子,打碎的红酒杯也重新配过。这场滑铁卢导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厌恶社交,本来也都是些陌生人,何必呢——
也可以请圈里人。但那些老同学旧同事,必然会猜测我的状态。豪宅,华府,美人——男人哪去了?到底靠什么一步登天?想想就觉得没劲。宁可和不相干的人玩,骗他们说“我老公在国外,是顶级钻石商人”。没人叫我徐太,都叫我梅姐,感觉也挺有范儿。
小郑不叫我梅姐,就叫我姐。我更喜欢她这么叫。
姐,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怕不怕?
还好。我追剧,偶尔也和朋友去海边露营。我说。怎能告诉她这样的贤妻良母我真正的解闷方式,是不定期找人睡觉?老徐虽然不许我出去乱搞——即便他在外面有一百个女人,但我不行。这就是老板和员工的区别。但就算夫妻,铁了心要出轨,谁能拦得住?当然不去酒店,也不在自己的住处。前者要登记身份证,总担心老徐手眼通天能查到;家里担心有监控,更怕小区保安多嘴。通常去相熟的高级民宿,或者干脆就去男的家里——倘若没老婆或者老婆不在家。方式多种多样,酒吧,夜店,网约更多一点。也有朋友的朋友。和我睡不要钱,高兴了还倒贴。也有男的倒过来要钱的,素质确实也良莠不齐。我其实比较喜欢在店里直接看对眼的,能当面评估长相和身体素质,有感觉的再继续。我在好几个夜店都是出了名的玩咖,那些店据说也常有明星来,但他们都走VIP通道从另一个电梯直接进包厢。在走廊里偶遇过几个容貌精致得不像人类的男孩,一看就知道脸不止动了一处,轮廓如刀劈斧削般完美。回去很久,才发现原来是正当红的鲜肉流量。
玩那么疯,竟也没记住几个人。只有一次在酒吧遇到一個小男生,瘦瘦高高,看着异常羞涩。我一个人坐在吧台前面,他过来敬酒,我刚转身,身后就有人起哄。原来是一群人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我干脆端着酒杯坐过去,那群男生彻底嗨了,每人都喝了一轮。后来我醉了,感觉其他人渐渐四散,只剩下最初来找我的那个男生。我兀自端着杯子:来啊,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月光。小男生说:姐,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不回去。我一个激灵醒过来:我住的地方有狼。
那男生笑起来:街上才有色狼。快回家吧姐。
不想回。我饿了,陪我去吃点夜宵好不好?
他说好。就真的打车从三里屯转场去了金鼎轩。作为北京唯一一个喝夜茶的地方,这里常年灯火通明,虽然提供的食物相当一般。一上车我就感觉好多了,等在金鼎轩坐下,整个人差不多彻底醒了。问那孩子多大。他说,99年。——正好是我上大学那年。
姐你多大了?看着也就比我大两三岁吧?
我没法告诉他我是七零末的。整整差了两代人。
看你不像老来夜店的人。我换了个话题。我们之间隔着冒着热气的一碗皮蛋瘦肉粥,但胃里全是啤酒,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失恋了。他也呆望着粥:他们说我女朋友跟了个老板,不信,去她宿舍找她,她也不见我。几个同事说带我出来散散心。
你俩认识多久了?都干吗的?
我俩一块从长春来的北京。之前都在发廊洗头,我先出师,学剪头。有人出高价挖我也没跳槽,她倒突然不干了。姐,你说我还找她吗?
给我看看照片。姐帮你断,断。我趁醉倚老卖老。
屏幕上是个寻常的好看姑娘,但眼底有藏不住的光。男孩也干净,但一看就不是一类人。也是这时代最常见的上升和降落吧。如果我大二那年有男朋友,估计结果也一样。
姐,我还要不要再争取一下?
我笑着问:我好看吗?
好看。
比她呢?
男孩犹豫了一下:……是不一样的好看。
你不会撒谎。我摇摇头:你追不回她,短时间内也发不了财。
那是个农历七月十四的夜。吃完夜宵,我没带他去常去的民宿,索性在国子监大街上走了半宿。等天亮了,雍和宫开门了,就买票进去。清晨的寺庙有一种未被香火气污染的清净,让我想起有一年和老徐去过的琅布拉邦,僧人睡眼惺忪地打扫更深露重的殿宇,原来夏天也有落叶。便进大殿磕头,小男生也随我懵懂跪下。拜每座佛像、每尊金刚、每个度母。一宿未眠,等磕到最后一个殿,终于见到那尊白檀木雕弥勒,俩人都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姐,你是不是也遇到什么事了?告诉我,看我帮得上忙不?
我却只问他:你看这大佛雄伟吧?
雄伟。
一整根木头雕的,高26米,不过8米埋在地下。就算3米一层,也有6层楼高,进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光披袍就用了一千多米黄缎。厉害吧?
厉害。男孩由衷地说。北京就是厉害。连菩萨都比别地儿霸气。
但也就是块木头而已。帮不了你,也救不了我。
那你为什么还拜?
我说:也就是打个招呼,告诉菩萨我还活着,还打算活下去。
殿里人越来越多,不断有人在旁边的蒲团跪下,我们站起来离开。才两刻钟,殿外香火缭绕,恢复了平时人声鼎沸的光景。但每个过来拜佛的人,表情都是一样的茫然。
有求皆苦,无欲则刚。我轻声说。
姐,这是什么意思?
真活下去了你就知道了。
出了雍和宫我俩就说了再见。他说坐地铁,我扬手招了的士。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终于没追上来问我要联系方式。车迅速开动起来。我闭上眼,好一会再睁开,外面明晃晃的,是不要钱的金币一样四处抛洒的盛夏晨光,才七点太阳已经很高了,无数上班族正匆匆离开地铁站走进附近的大厦里,车辆疾驰在清早的二环路上。不记得多久没在这个点出现在光天化日里了,自觉像女鬼,又像即将灰飞烟灭的僵尸。
那时我已经认识小郑了。到小区门口发现银行开门了,就摇摇晃晃踅进去。刚照面她就吃了一惊:姐,昨晚去哪玩了?睫毛膏全晕了。
我一笑:忘了补妆。心里却想,忘了问那个男生名字,只记得他们叫他小张。那么小张后来在雍和宫看到的我的脸,也就是这么一副鬼样子。怪不得他没问我要联系方式。
知道姐不爱听,但还得提醒一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没了,什么都享受不了了。
知道。我说:不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嘛。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站起来关上VIP贵宾室的门。接着把我从扶手椅上拉起来,搀到里面的沙发上,帮我脱了高跟鞋,又顺手盖了条毛毯。
我整整昏睡了一天。中间她进来过几次,给我倒了白开水,还有酸奶和新鲜葡萄,说能解酒。给什么我就吃什么,吃了继续睡。等她下班又开完了例会,所有事都弄完了,才进来叫我:姐该起来啦,我们要关门啦。
我睡了多久?
总有十个小时吧。她笑笑。您说说多刺激人,我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您在里面打呼噜,这对比简直太强烈了——幸好门的隔音效果好,其他客户没听到。也幸好您是大客户,行长网开一面。
也就是那天之后我开始真正把小郑当朋友。别人知道这种情形,早不来往了。我又没兴趣和同类型的女人交往。老贾后来的情儿我也认识,还一起吃过饭。比我年轻至少十几岁,九零后,就像那个男生的前女友,也像看自己以前,挺可怕的。想和她说“这碗饭真没这么好吃”,但转念一想,老贾毕竟是自己人,姑娘也不傻。
欲望最强烈的年纪也就这样慢慢耗掉了。小郑说得对,玩太狠身体垮了,什么化妆品都遮不住。戒断后我还去韩国做了微整形,又在日本九州北海道鹿儿岛转了一大圈,希望借天地之灵气,恢复一张不曾被酒色财气损毁的脸。问小郑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她笑道:倒是一直想去,请不到假啊。
也想过索性日后当个代购什么的,反正一年到头总得飞几次欧洲日本,但买回来的一堆东西都囤那儿用不完,以前还想着送人,结果发现送也白送,最后还是没朋友。更没兴趣挂闲鱼上,一天总有上百个人问“是正品吗”。这么在意真假,索性就去柜台啊,那么麻烦。我发现我压根不是做生意的料,小郑的工作我一天都干不了,也挺佩服她的。她问我怎么好久都不买新基金了,我也不好告诉她,是因为没钱了。上次那三百万就是最后一笔进账。房子看来看去的也定不下来,也好久没去看了。说是国家管控“房住不炒”,那就再等等。
我也怀疑过那三百万是不是就是最后的分手费。听说老徐以前有过一次性给女人上千万的,总不至于生意越大,人越小气?要么就是现在生意没那么好做了,也觉得对得住我了。再新鲜的果儿连吃十年,饶是一期一会呢,大约也早腻了。搁都搁旧了。
想到这里就更丧。在装修得美轮美奂的洗手间里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还有那两年玩太狠落下的疲态?眼纹和泪沟都越来越明显了,还有法令纹。刚打过针能遮一点,沒俩月又故态复萌。要我是老徐恐怕也想换口新鲜吃食。
真饿了。打开App想提前叫点吃的,又想起上次那个长得不错的外卖小哥来,心念一动,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年纪真的大了,记忆力也差了。和小郑提起,小郑说:有多帅?像陈伟霆吗?
我不知道陈伟霆是谁。
她说,AB的前男友。
哦。最近AB好像也在和黄晓明闹离婚。——每次看到明星八卦我都挺高兴的,这也是变态之一种。就像别人都离了,显得自己也挺正常。本来嘛,就算正常结婚生子,到四十岁了是不是也该闹婚变了?比如我妈。万火归一,殊途同归。
搜了一下陈伟霆长啥样后告诉她:不一样的帅法,可能更像丁真。——倒是没说那小哥还有点像上次那个夜店里我遇到的小张。再往回退一万步,也有点像汪飞。
像丁真也挺好。——我怎么就从来没遇到过帅哥送外卖?
咳,我也在琢磨怎么才能次次都让他送。
哈哈小哥被俩女色狼惦记上了。小郑大笑:你有那骑手电话吧?直接让他去抢单行不行?
平台不让。我遗憾道:骑手电话和我的电话分别加了密。多叫几次,也许能遇上。
就真的连下十单,还一一备注加急。吃不完的就扔,反正也没多少钱。有钱就是好。有钱就是任性。外卖网站拯救地球,骑手拯救世界。要没外卖,我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废人估计早饿死了。
有一单没多久就有人抢了。看了半天号码,不确定是不是那骑手的,名字倒都是小赵。打过去也问不清楚,只能等他本人来再确认。
下完单又给小郑打电话:叫了妥妥的大餐,让你一次吃个够。
小郑听我报完菜名之后就笑起来:姐,你太逗了真的,谁能一气叫十份外卖?除了你我想象不出还有别人。只要能溜了我就来,等着!
最快的一单15分钟就送到。最慢的一单也就62分钟,八公里外。
而在等外卖的漫长过程中,我发现我最想吃的其实是其中最便宜的一份青椒肉丝盖浇饭,好像就是小赵抢的单。以前读书时老吃成都小吃,便宜,量也足。但我越来越不爱想初中的事了——我爸最后还是和我妈离了婚。没告诉我妈,也给他买了一套房。又鼓励我妈找个伴。其实他俩折腾我还挺高兴的,这样就不会齐心协力同仇敌忾地对付我了。
不断响起门铃声。一份,两份,三份。送到第五份的时候还不是小赵,也不是青椒肉丝盖浇饭。第六份是奶茶。第七份是战斧牛排,直接连铁锅一起端过来,揭开盖还散着热气。——回头锅有专人来收,放门口就行。
第八份是小龙虾。叫了一份麻辣,一份蒜泥。小郑说过她爱吃。
盖饭早超时了。我按了四次催单,想象了一下帅哥正风驰电掣地带着盖浇饭向我骑来。而此时窗外的天空在一点点暗去。我讨厌冬天,天黑得总是猝不及防,就像人生本身一样灰暗无聊,没有任何指望。
又有外卖到了:日式寿司拼盘。现在所有的外卖堆满了一桌子,袅袅地冒着热气或者带着冰袋。桌子是云南苍山白大理石嵌海南黄花梨,放着龙泉窑的梅瓶,乾隆年的,插茶花最好。等小郑来了可以喝酒: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满满几柜子酒,想喝什么都有。我先自顾自打开一瓶威士忌,奥克尼高原骑士25年,700毫升,6400元——告诉小郑,她一定瞪大眼睛。但滋味确实好。往酒里加了点冰块,百无聊赖地等。到底怎么回事,一份盖浇饭比什么高级食材做得都慢?
楼下门铃又响了。这次没看监控就开了门,进门的却是老贾,手上捧着巨大的双层蛋糕,真真是意想不到:你还记得我生日?
他满脸堆笑:老徐让我送的。这么一桌子好菜,和谁庆祝?
老徐知道我生日也没说什么?
他走不开,正好也有事托我和你商量——不然吃了再说?
先說再吃。我挡住他。
我饿死,寿星这么凶。
是不是他那边现金周转不灵,要卖房子了?算来算去,还是北京的房子最值钱?
老贾面露尬色: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聪明,果然大一岁就是不一样——忘了祝你生日快乐了。
我笑起来:毕竟四十,该不惑了。等这一天就像已等了一辈子,但唯独希望不要是今天:今天是我好不容易约上小郑的日子。但碰上就碰上了吧。我请老贾和他的蛋糕都找个地方安置好,刚坐下,门铃又响了。这次不是小郑就是小赵了吧,我又去开门。
是小郑。
她看上去脸色煞白。从银行到我家走地下停车场不过一千米,走地面更近,也就穿过两栋楼。好多天没出门了,北京天气没那么冷吧?
她没头没脑道:姐,楼下好像出车祸了。
什么?
外卖员,就在小区外大马路上。好多人围观。她瞪大眼:一出银行就见一辆摩托车飞老远,轮子空转,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那里,有人刚打了120。姐,你的外卖都送到了吗?
哎呀,不会猝死了吧?最近老有类似的社会新闻。老贾说。他显然是想当个笑话说的,但我和小郑都没笑。我开始打加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我们仨面面相觑地坐在那里,对着一桌子琳琅满目不成体系的饭菜。两份麻小,帝王蟹,漆盒装海鲜寿司拼盘,战斧牛排,海胆刺身,小炒黄牛肉,臭鳜鱼,砂锅藕条,潮汕炒粿条,蟹粉小笼。甜点是巧克力布朗尼,红丝绒纸杯蛋糕,焦糖布丁,榴莲奶茶,马卡龙,提拉米苏——这个我会做,寿司也会,就马卡龙成功率低点,不过理论上现在正是适合的季节,只要成型了开窗放冷空气进来,很容易凝成裙边。裙边做好,就成功了一半——
我想告诉小郑这个重大心得,但与此同时听到了门铃声。赶紧去开门,一个鼻青脸肿,手套都摔破了的人像个从天而降的天使。此小赵非彼小赵,但一样年轻。
您的青椒肉丝盖饭。他口齿不清地说:姐,记得五星好评。
自问自答
怎么想起来写这样一个故事的?连语言风格似乎都变了。
这是今年一月才开头的。一开始想给《小说界》的完全不是这样一个故事,是个稍微有点女性主义的科幻小说,情节思路都不一样,但写完后不太满意,觉得大概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好的,只能暂且放在那里不用,而截稿期只剩下十天,非常穷愁,第一次体会到无米为炊之苦。其他未完成的存稿看来看去也养不熟,关键时候一个都派不上用场。这时还不断有别的稿约和事情来打断,最后的办法就是不下楼,不出门,偶尔看看书,更多的时候就是躺着,想。躺了整整五天,到第六天,突然觉得有想法了,写了两天,又放了两天,最后一天中午还在改,十二点半才交稿,因为要赶下午两点四十的飞机。结果到了外地还是反反复复改了好几天。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故事,其实回答不了。语言风格大概是为了贴近主人公,类似意识流。它是在我最焦虑的时候自己走过来的,多少年没试过这样了,好像还是写毕业小说《第八日》时曾这么不自信和茫然过。
现实生活中认识苏梅这样的女性吗?
其实不认识,挺想认识的。但我的基金经理真认识这么一个。那天我本来是去问最近股市震荡不已是不是该调调仓了,结果短短一小时内,她不光向我全面安利了她的健身方式是每天半小时瑜伽、在小区跑四圈步加三百个跳绳,还因为从朋友圈发现我是作家,主动给我提供了这么一素材。她说完还额外送了我一根荧光绿塑料跳绳,说便宜但非常好用。我没查过价,但一个来我家玩的九岁小姑娘告诉我在她的小学交换角大概值四块钱。感谢她带给我的远远超过这四块钱的一切,以及让我得以通过她,偶然接触到生机勃勃的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对这篇小说满意吗?
虽然写作时间短,但劳动强度很大,前后也快速改了很多稿。最后成品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唯一特别纠结的是里面涉及的分手费金额到底是三百万还是五百万,交稿后一天还在想,简直恨不得打电话让基金经理去确认下。最后贫穷限制了想象力,还是釆用了小一点的数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