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旅程

2021-04-19 00:08赵志明
小说界 2021年2期
关键词:神庙梯子写诗

赵志明

1.梯与猴

长梯悬垂,无分头脚,上不着天,下不沾地。梯中那只猴子,由上而下,滚动如豆,至底偃伏,只要再将长梯倒转,猴子骨碌翻越如旧。

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款游戏,不仅将猴子成功地困在一架长梯内,还让它如苦役犯一般陷于周而复始的惩罚中。梯子的形状是极其规则的,而猴子的面目则显得非常模糊。自始至终,猴子都是沉默的,只有踏级而下的橐橐声如急迫的鼓点,随着鼓点声戛然而止,意味着猴子已经被阻在最下面一级,进退维谷。如果此时玩具猴子获得了视力,它当会看到下面的无尽虚空,或者说是深渊。

最近我总是想起年幼时沉迷其中的那个梯猴组合玩具,一度要难过得落下泪来。现在的我已经很难理解,这样残忍的玩具为什么能带给彼时的我那种程度的欢乐。我为什么要热衷于不停地倒转长梯,让猴子不知疲倦地堕落,堕落,再堕落。是的,堕落。虽然猴子看起来是拾级而下,但那种闪电般的速度,那种呼啸而下的气势,就像伽利略在铁塔上松开的一颗铁球。铁球毫无疑问会将地面砸出一个坑,猴子会不会也将梯子最底下的横杆踩断,然后摔出梯子之外?怀着这样的担心抑或是期待,我上瘾一般让猴子一歇不停地堕落。却从来没有想过,一旦逃脱梯子空间束缚的猴子,是获得了自由,还是彻底失去了自我存在的价值?

不仅如此,我还和同班同学,一个或者三个,或者竟然有十几个,具体人数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们人手一架梯猴,让猴子同时往下跳,看谁的猴子会最先掉到最下面。一排梯子被我们悬在空中,一群猴子在各自的梯子上往下翻滚,我们专注地俯视着,简直是乐不可支。我们甚至在课间给其他没有梯猴玩具的同学卖力地表演这样的节目。看啊,水中捞月的猴子,丢了西瓜采芝麻的猴子,便从语文课本中倏地跳到了眼面前,它们快手快脚异常灵活地堕落着,周而复始地堕落着。如果不让它们堕落,它们就显得无精打采,好像生命被一点一滴毫无遗漏地收回去了。处于静止状态的梯猴的魔力消失了。只有把梯子竖起来,让猴子动起来,我们才会感到无比兴奋,受此情绪的感染,猴子翻滚得更欢快了。

有时我会梦见这样的场景,一架天梯,其上没于云端,其下深不可测,一只猴子,不是被我看见,而是被我听见,因为一种急如鼓点的橐橐声即将穿透云层,预示有一只猴子将从天而降。奇怪的是,我在梦里从来没有看见过那只猴子,无法揣测它是快乐的抑或是哀戚的,它是迫不及待的抑或是身不由己的,它是想不断加速的抑或是一步一挨的。只有橐橐声,显示猴子与梯子是密不可分的,显示猴子失去了轻盈,几乎是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在下着梯子,甚至狼狈不堪,不是手握脚踩,而是脑袋和屁股轮流磕碰在梯子的每一档横杆上。清晰无比节奏分明的橐橐声,就像是“痛啊痛啊”的回音。因为回音的缭绕效果,有时我又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比如说,猴子并不在云端,而是没入了杳不可察的深渊。我终究还是没能看到那只不幸的猴子。

为什么我会在三十六岁的年龄,梦到自己七八岁的光景,而且梦到的不是自己学骑自行车,不是学游泳,不是学爬树,而是梦到自己举着一架梯子看一只猴子一格一格摔落的惨相呢?难道是因为三十而立的立字,让人生无形中多出了两根支撑架,看似一步步往上艰辛攀登,其实不过是悄然坠落的折射和假象?又或者是因为城市里修建了地铁的缘故,车辆在平铺的两根轨道上来回逡巡,一旦将之竖立起来,便如同把一群人装在一个集装箱里,忽地呼啸着掉落下来,再说了,列车在铁轨上运行的声音,不也是很接近“橐橐”声吗?

每次我乘坐地铁,早晨去公司上班,傍晚下班回家,我都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深深的挫败感,不由自主地想起梯猴,对那只猴子多了些感同身受,觉得在地铁车厢里的自己就很像那只猴子,身不由已地被束缚,难以摆脱困境,显得无比狼狈。

这是因为南京刚刚开通了地铁,以前坐公交车,我可从来没有产生过类似的念头。毕竟公交车是在路面行驶,路线又拐来拐去的,哪怕是有轨电车,和梯子的形象也很难重合起来。不像地铁,因为在地下,即使有些拐弯,里面的乘客也很难感受到,仍以为是直来直去的。就算看到线路图上标注明显的拐弯甚至折行,也会心生怀疑,列车真的是在这样的线路上运行吗?

抱着这样的怀疑,我对地铁检修工一度产生过羡慕,因为在深夜到凌晨这段地铁停运的时间里,他们会沿着地铁线路检查轨道,边走边敲击两侧的铁轨,从声音和震动里辨认铁轨的状况是否良好;因为他们负责的路段明确,有始有终,可以一探线路弯直的究竟。在漫長而深邃的地下甬道内,他们依循两根铁轨前行,当有清新的空气涌动过来,或者出现微弱的亮光时,就预示着马上就要到下一个站口了。有时是红山动物园,似乎能感受到动物们梦里梦外的警觉。有时是玄武门,似乎能触摸到玄武湖水面的微澜。有时是天隆寺,似乎能听到玉乳泉的淙淙琼音。有时是花神庙,似乎能嗅闻到百花绽放的幽香……

说起来,自从一号线投入使用之后,我还从没有坐到过迈皋桥,也从没有坐到过中国药科大学。最北只到南京站,最南只到南京南站,因为去外地出差或游玩,不是在南京站就是在南京南站坐火车,确实快捷便利。从市区往南坐过去,南京南站的前一站便是花神庙。我没想到,通了地铁之后,我赶到花神庙居然只要花半个小时。

2.荷尔蒙

三路车的始发站和终点站都在随家仓。但是有两条线路,一条开往新街口、鼓楼、湖南路方向,一条开往湖南路、鼓楼、新街口方向。三路车在驶出停车场后,在广州路和宁海路路口,开往新街口的往南拐,开往湖南路的往北拐。第一次乘坐三路车的乘客,往往会搭错车,明明要去湖南路却上了开往新街口的车,或者要去湖南路却上了开往新街口的车。虽然也能坐到站,却要多花一倍的时间不止。因此,驾驶员在发车时每次都要扯破喉咙地大喊:这是开往新街口的,要去湖南路的乘客请坐下一趟车。

新生军训结束后,大概是十月末,我们返回学校,开始正常上课,也有了周末时光。第一个星期的周六我们宿舍集体去新街口逛街,在随家仓坐三路车的时候就坐反了。第二个星期的周日再去湖南路,就没有犯错。但是在新街口和湖南路的过街天桥上,因为行人众多,担心冲散走失,不知道是谁提议,总之八个人最终是手牵着手的。那是舍友关系最为融洽的时刻。置身于陌生的城市繁华的街头,我们发现每个人都充满了紧张和拘束,对他人则满怀依赖。因为这层关系,我一直对新街口与湖南路心生亲近,觉得这两条商业街就像两条温柔的手臂,拍着古城南京入睡。

八个男生住在一个宿舍,朝夕相伴,既映照出彼此的怯懦,也滋生出群体的胆壮。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之后,每个人都开始变得蠢蠢欲动,欲念之火腾腾地往上蹿,宿舍文化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一抹情色。小说里的某个段落被疯狂传阅,电影里的某一帧画面被反复倒放暂停,电台午夜情感类节目收获了忠实的拥趸,讨论班级女生成为卧谈会的保留节目。尤其是装上磁卡电话之后,歇灯后随机向女生宿舍打电话致问候成了兴奋剂,连平时最老实巴交的男生也会抢在女生挂电话之前把准备好的笑话一口气说完。每个人都有心仪或暗恋的女生,有的是高中同学,有的是高中同学的大学同学,有的是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那些不幸没有骑士守护的女生可就惨了,很快沦为游戏中由获胜者折磨和惩罚落败者的利器,失败者在去食堂的路上必须要对迎面走过来的人大声说:我爱某某某。

虽然少男善于钟情,少女善于怀春,但同班男女彼此暗生情愫的少之又少,也许是太过了解而互相看不上,也许是太熟悉了反而不好下手,纷纷转战于外。谁有了女朋友,谁有了男朋友,这样的事件总是会成为热点。如果谁告别了处男,那简直要引起一连串的羡慕嫉妒。其中种种细节,一个星期的卧谈会都说不完。平时动辄争吵的人都安静下来,变成了认真听讲且不耻下问的好学生。

欲望都写在脸上。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3.段小丽

大二放暑假前,我在大学同学的帮助下注册了QQ号,这个号码一直用到现在。里面的好友总计是三百一十六位,我将他们分为六组:同学一组,同学二组;同事一组,同事二组,同事三组;朋友组。同学组和同事组比较清晰,里面的人和现实里都能对上号,即使某个人更换头像和昵称,短暂的混乱之后,我也能很快整理清楚。朋友组里面很多人只是一个符号,有的压根没见过面,加上好友之后也没说过话,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怎么加上的,怎一个糊涂了得。除了段小丽,她应该算是我的第一个网友。

当时我虽然拥有了QQ号,却不知道怎么添加好友。每次去网吧打游戏,只是机械地登录上我的QQ,然后一直挂在那里。三个月过去了,终于有一个人主动加了我。这个人就是段小丽。后来我去网吧,除了打游戏,就是和段小丽说话,基本只说一句话:你好,在吗?有时候没有回复,我就专心打游戏。偶尔段小丽回复了,我变得心不在焉,一边打游戏,一边和她继续说话。段小丽肯定觉得很奇怪,后来聊得熟了,她还专门问过我:你怎么总是和我说话,没有别的朋友吗?我告诉她我的QQ里只有她一个好友。她没有嘲笑我,反而耐心地告诉我怎么添加好友。我这才加了一些,先搜索名字,比如“寂寞沙洲冷”“杨柳岸晓风残月”“我爱一枝禅”“轻舞飞扬”等,再看头像,头像是男的不加,看不出男女的不加,顶着一颗小丸子头的我也不加,只加长发披肩的那种。加了别人也不一定通过,通过的也不一定能聊得来,有时聊上几句就聊不下去了,等到下一次再登录,完全没有聊的兴趣。我还是只和段小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段小丽问:你没用我教你的方法加好友吗?我回:加了。她说:既然加上了就该和人家好好聊天。我说:聊不下去,不知道怎么聊。她说:聊天有什么难的,你和我怎样聊,就和别人怎样聊呗。我说:那不一样。她反驳:有什么不一样?QQ里的好友不都是一行字顶着一个头像吗?我说:还是不一样。她问:有什么不一样?我说:我也说不上来,感觉就是不一样。

因为段小丽,以前我只在周末的时候去网吧玩几个小时游戏,慢慢地就想每天都上网和她聊天,为此我问家人要钱买了一台奔腾486。宿舍到了十点半便停电,无法上网,我便跑到网吧去包夜,也没有心思玩游戏,只想和段小丽聊天。如果段小丽一直没上线,我就边看电影边等着。等到段小丽上线了,我就赶紧把早就想好的话敲出来发给她。段小丽说:很晚了,我要睡觉了。我说:晚安。看着她的头像变暗了,知道她已下线,便忍住和她说话的冲动。有时没忍住,还会再打一两句话过去,隔天她才回:那么晚你还没睡,宿舍不停电吗?我说:我在网吧包夜。她问:包夜是玩游戏,还是看电影?我说:玩一会儿游戏,看一会儿电影,困了就趴在电脑桌上睡一会儿,等到了早上再回宿舍继续睡觉。她说:好端端的一个大学生,这样下去荒废了学业可不好。我说:不会荒废学业的。隔了一会儿,她又说:这样对身体也不好。段小丽终究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思,说:我每天下班后会在单位待一会儿再回家,不如我们在那个时候聊天,等回到家我就不上网了,上网也不方便聊天,我妈烦着呢。我说:好。

就這样,我和段小丽有了我们的固定聊天时间段。因为是下班后,她偶尔会说一些她的工作内容。她毕业于南京林业大学,在一家花卉公司上班,主要和四时鲜花打交道。这让我觉得她也是暗香袭人的。我们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宽泛,音乐、电影、美食、星座、旅游,还有高中、大学时的经历,以及父母和家庭。我们会在QQ音乐上听同一首歌,也会在电脑上看同一部电影。下班的路上,她偶尔会给我打电话。宿舍歇灯后,我也会给她打电话。我们有说不完的话,QQ里说,电话里说,陈升的跨年演唱会,小飞机场的新专辑,朱文的小说和电影,索德格朗的诗歌,重口味的外国电影。

我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段小丽。她的长发、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她的背影、胸部、长腿,她的笑靥,她的幽香,她坐在办公桌前,她走在大街上。在QQ聊天的时候,我发送过视频聊天的请求,她拒绝了。因为在单位,因为没有摄像头。她说:你还是不要看我了,免得让你失望。我益发坚定了要一睹她真容的决心。

我不是色情狂,但段小丽让我越来越欲火焚身。入睡前我满脑子是她,睡着后梦见的也是她,醒来后不翼而飞的还是她。我想见到她,对她说这个世界上最甜蜜的话,最不要脸的话。我想拥抱她,和她手足相对,心意相通。我想和她泥水交融,彻彻底底地融为一体。我想好好地感受她,也想让她好好地感受我。

4.花神庙

段小丽终于点头同意让我去见她了。就像北美那种十七年蝉一样,为了这一刻,我忍受了多么漫长的暗无天日的岁月。为了这一刻,我要雀跃欢喜,大声地拼命地鼓噪。段小丽终于让我去花神庙她所在的公司见她了。从虚拟的网络空间到真实世界,从我所在的校园到她所在的公司,我仿佛从段小丽的电脑屏幕里一步跨下,无比真实地站到了同样无比真实的她的面前。段小丽说:是时间我们该见见面了。我总感觉我们以前就曾见过,而你忘了。或者未来我们一定还会再见,为了提醒你,我们最好在现在见上一面。

段小丽啊段小丽,素未谋面的我们是该好好见上一面了。我要见到你,就像不远前世来到今生。我要把你的面容牢牢记住,为的是把这份记忆带到遥远的来世去。为了让这一切都顺顺利利,我首先要顺顺利利地来到花神庙。不管是打出租车,乘公交车,还是坐摩的,步行,我要拖着我这疲惫却昂扬、青春却衰老的身躯,穿过大半个南京城去看你。我要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在你的面前尽情挥舞,像插上电的电吉他一样,你的手指一触碰便嗡嗡作响,像堆满了黑色火药一样被你的目光引燃瞬间灰飞烟灭。

唉,叮当作响的公交车行驶得太慢了。但即使这么慢的公交车,我依然愿意乘坐它前往花神庙。我不愿意坐在它的前面,生怕我的渴望会把车头压垮,我只坐在最末的位置上,尽量不引人注目,像船的尾舵一样,将船头抬得高高的,让船乘风破浪,也丝毫不偏离方向。从坐上公交车起,我的心便是一口时钟了,时针分针秒针全都被幸福击中,变得颤巍巍,简直就要软塌塌,这至福的经历,这永恒的记忆,让我浑身燥热,又浑身冰冷,不知冷热为何物了。我热切地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色,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恍惚的背景正在变得越来越萧条,越来越偏僻。公交车正在往郊区行驶。我仔细聆听每一次报站名,但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好像乘坐火箭在地图上旅行。多么漫长的几乎静止不会展开的“嗖”的一声啊。花神庙近在咫尺,段小丽的呼吸清晰可闻,但为了纪念这次旅程,我把空间切割了又切割,我把时间碾长了又碾长,这时空便飘飘荡荡悠悠忽忽如段小丽的目光一样了。我的心跳如打鼓,这时空便又如坚硬而又软塌的鼓面一样了。我骑着时间,又傍着空间,如倏似忽地向着花神庙前行。段小丽就像磁铁,我就像铁屑,只要她不排斥我,只要她允许我受着她的吸引,我便端坐在公交车上,一动不动地附着于她了,就像月亮附着于地球,就像地球附着于太阳了。

公交车的所有八个轮子都像着了火,我就知道花神庙到了,要不然空气中为什么汹涌着炸裂般的馥郁花香呢?摇曳流动的香气衬托出了花神庙的轮廓,我像饮酒过量一般,走在起伏跌宕的路面上,深一脚浅一脚,留下清醒一道迷糊一道的脚迹。花神庙像一颗圆匾一样颠得我头晕眼花,浑身的骨架都要散开了似的,就这样左筛一下右筛一下,不偏不倚把我抖落到段小丽的近旁。

我眼觑得分明,这就是段小丽,梦里几回见,缠绵哪肯休,这眉眼面目传情真切,这身段体态掩怀依旧。段小丽看着我嫣然一笑:你来啦。我说:我早就应该来啦。我也早就来过了。

段小丽的工位上,她的电脑开着,她的QQ登录着,头像不停闪烁。那都是我出发后给她留的言。“我出发啦”“我到夫子庙啦”“我到卡子门啦”“我到中华城啦”“我到明发广场啦”。段小丽点开留言,一一读出声来。她的声音欢快,这些文字信息好像印度飞毯一样接力把我运输过来。她倒水给我喝。她带我去参观苗圃。我努力克制着,稳住自己的心神,不至于或哭或笑,或唱歌,或手舞足蹈。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悬空的兰花,第一次知道兰花是气根。如果我有气根,我的气根肯定也打开了。我尾随着段小丽,听她介绍各种兰花的品种,觉得她说的那些兰花,都能在她身上找到对应物。有的兰花像她的耳朵,有的兰花像她的眼睛,有的兰花像她的鼻子,有的兰花像她的嘴巴。还有的兰花更美,更神秘,我徜徉在兰花的海洋里,灵机一动,想出了一朵花的名字:段小丽花。

在花神庙,我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段小丽,我无以复加地歌颂着段小丽花。在段小丽面前,语言是那么苍白,那么无力。语言远不及花丛散发的芬芳来得迅猛直接。我像一只蜜蜂,落在美丽妖娆的段小丽花上。段小丽和我预想的一样。段小丽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5.告白

南京入选世界文学之都后,有位记者在一号线列车上随机采访乘客。他问我读过哪些南京作家的作品,我说了范小青叶兆言苏童毕飞宇胡弦鲁敏。又问我最喜欢南京的哪一位作家,我说我最喜欢南鸟。当时列车正行经三山街。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里的手机信号非常差。如果有人这个时候在车厢里打电话,通话双方会完全听不到对方说的内容,因此有经验和默契的两个人都会不说话,等两分钟左右的静默过去,然后再重拾话题,完全不受影响。

当我说出南鸟的名字时,记者适时地沉默了两分钟,估计他在想南鸟究竟是谁。在列车驶往张府园时,我开始介绍南鸟。南鸟是一位地下诗人,曾经非常有名,其名声一度与北岛不相上下。据说,南鸟刚出道时,取的笔名就是“南岛”,自比为“南方的北岛”“南京的北岛”。北有北岛,南有南岛,南北二岛双峰并峙。在大家都以为他即将写出传世佳作时,诗人南岛突然封笔,并且将自己的笔名“南岛”改为了“南鸟”。大家都不解其意,又因为他太不爱惜进而虚掷自己的写诗才华而感到愤怒。指责咒骂最多的便是:这个鸟人,估计脑子坏掉了,迟早要住进随家仓。

在大学时,我因为性苦闷,把精力都发泄在足球场上,因而认识了同样酷爱踢球的南鸟。当然,他坚决否认他是因为要发泄精力而踢球,他之所以痴迷于踢足球不过是觉得只有在踢足球时人才能体会飞翔的感觉。无论球踢得好坏,人在球场上都能化身为飞鸟,不过由于天赋不同时间长短不一,有的人只有在射门时才能感觉到飞翔的快感,有的人却能整场都像一只鸟,老鹰、海东青、鹈鹕、百灵鸟等等。

踢過几场球喝过几次酒后,特别是还踢赢了比赛喝醉了酒,我和南鸟变得熟悉起来,知道他居然是南京赫赫有名的诗人,也蛮吃惊的,忍不住用崇拜的眼神看他。他急忙制止,解释说:写诗的是南岛,现在坐在大家面前一起踢球喝酒吹牛的是南鸟。文似看山不喜平,山变成了一,也就没有文了。南岛已经是过去式,而南鸟顾名思义,就是南京的一个鸟人,是一个老杆子而已。

仗着踢球结下的交情,趁着酒意醉意上头,我鼓起勇气问他:南鸟老师,你诗写得那么好,为什么突然就不写诗了?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说,如果我和她交换一下,由她来写诗,而我正经找一份工作去上班,她就和我谈恋爱,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南鸟说完,喝了一大口啤酒,说:这应该是我做过的最牛×的两个决定之一。一个决定是写诗,再一个决定是放弃写诗。

我没想到写诗还能用作交换,爱情还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忍不住问:那个姑娘为什么会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南鸟有点生气地说:生活中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我赶紧转移话题,抛出一个新问题:那后来呢?你们谈恋爱了吗?南鸟说:当然谈啦。她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姑娘。我遵守诺言,不再写诗,而她则开始尝试写诗。说实话,她写的诗很差,全无章法,少数勉强可以称之为诗,大多数完全是狗屎。但是,她为写诗投注的热情和因为写诗而获得的乐趣大大超过我写诗的时候,这让我很吃惊,进而很疑惑。我原本肯定也想过,等到分手之后,我还是可以写诗的,不算违背诺言。可是我很快改变了主意。我不是放弃了写诗,而是奉献了诗歌。诗歌和爱情是等价的。爱情可以换取诗歌,诗歌也可以换取爱情。但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爱情和爱过,诗歌和写过。既然流逝了,就要坦荡面对。一个诗人不能老抱着诗人的称号不放,一个诗人拥有其所创作的作品的所有荣誉,但未必意味着他接下来的作品也都是佳作,他很有可能成为了前诗人。恋人也如此,爱过之后,爱情退潮之后,很难保有当初的激情,恋人也就变成了前恋人,不再是恋人。一别两宽,再无羁绊。这样不是很好吗?在热恋的时候充分享受相爱的默契、甜蜜和愉悦,难以为继时便安静平和地分手。

我说:既然如此,那要说谢谢光临和承蒙款待吗?

南鸟说:相爱的双方,原本就不存在厚薄之分。光临和款待都是相互的。我更愿意称之为“抵达”和“离开”,“互相抵达”和“互相离开”。这是缘分,也是福分。

6.抵达和离开

我陷入了沉思。如果南鸟为他期待的爱情奉献了写诗的才华,那我为我期待的爱情献出了什么?我献出的大概就是爱和爱过,仅此而已。爱时要倾情投入,爱过之后需洒脱。再如胶似漆的两个恋人,也很有可能面临分别,分别之后,就非亲非故,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看他再无差别,更无须以区别心待之。

我和段小丽,自然是互相抵达了对方,其情也炽,其爱也烈。我们相依相伴,消磨了许多时日。我们的足迹更是遍及南京的大街小巷,也曾在鬼脸城墙下呢喃,或于山光水色中徜徉,在星空中比肩细数划过的流星,在朝露凝结时共迎旭日东升。

段小丽在加我QQ时,不过是随手之举,并没有念及以后。正如我在QQ上添加陌生人为好友时一样,标准是简单而机械的,无非是异性,无非是辨别趣味,再在审美上按条逐项地加以甄别,慢慢以时间之水浇灌。若是机缘凑巧,则水到渠成,一个人便慢慢占据了另一个人的空间,越占越满,而另一个也随之填满了这一个的空间。

无论是我的有心还是段小丽的无意,抵达都顺利达成了。段小丽加我QQ,是一种形式的抵达。我们越来越投机之后,我去花神庙,是另一种形式的抵达。我们的两情相悦、水乳交融,是又一种形式的抵达。有的抵达有先后之分,有因果之论,有的抵达却是完全的纠结态,是共同的缠绕和营造。

然而我还是太沉迷于这段感情了,迟迟不愿抽身离开。我的执念在于,我以为只要我停留在原地,停留在感情中,所有的一切就不会成为梦幻泡影,我迷恋的段小丽也就不会从我心中消失,更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消失。我不断加固记忆,在记忆中堆砌感情的衣冠冢。明知这段感情已经寿终正寝,却假装它还有回青的可能。好像手里握有两张陈升的跨年演唱会的门票,我和段小丽就能冲破重重阻碍,如愿双双坐在台下,挥舞荧光棒,一起唱《二十岁的眼泪》和《南风》。

何况还有缱绻欢愉时光在记忆里的反刍,欲望就像沼泽一样吞噬着人的理智和意志。

惠特曼歌颂带电的肉体,但并不鼓励高擎白色烛光的饕餮晚宴。摩西带领以色列人来到迦南,坚定而仁慈地谢绝了豆蔻少女的侍寝,劝说她们离开,回到适合的人的身边。

难怪我会反复梦到梯猴。沉溺在欲望和幻想中,我不就是那只被困在梯子中的猴子吗?一次次抵达,这种在假想中的尝试,不过是心有不甘,不过是无功而返。想要彻底摆脱这样的困境,我需要一次彻底的离开。我不能一再对自己暗示多么怀念曾经的时光,不能假想段小丽也对这段情感恋恋不舍。事实是,她早就离开了,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希望我也能这样,忘记过去,迎接未来。

自问自答

为什么想到写南京?

我挺喜欢南京的,经常梦回南京。有次我在南京坐一号线地铁去南京南站,发现每个站名都激发了满满的回憶,尤其是花神庙。我和几个好友某次醉酒后,提议步行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当时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花神庙。

这次的写作主题是“自深深处”,你为什么构思了这样一篇小说?

在我上大学期间,是互联网和个人电脑普及时期,从网络到现实,我觉得是一种新型的空间变化。彼时我喜欢匿名待在“他们聊天室”。看到,比如说,十个化名韩东的人,可能真韩东就在里面,也可能十个都不是韩东。感觉非常新奇。

诗人南鸟有原型吗?

没有。南京诗人比较多,性格各异,也都比较有趣。但现实中可能没有一个人愿意拿写诗的才华或能力去换取爱情,他们更希望赢得线上线下异性的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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