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怀东
关键词:《咏柳》 性格 比喻 主题
李白(701—762)当然是盛唐诗国天空中最耀眼的明星,然而,明星也有一个被发现的过程,当初从封闭的蜀中来到繁华长安的文学青年李白,最早是为贺知章(约659—约744)所发现的。李白《对酒忆贺监二首》序叙述了这段历史:“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晚唐范摅《本事诗·高逸》可能据李白上述诗序进行了更加详细的铺叙:“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上述资料足以证明贺知章欣赏李白、传扬李白之事属实。贺知章为什么青睐李白?从贺知章对李白的赏识,可以认识贺知章自身性格特点,进而认识贺知章诗的基本特点。
贺知章是盛唐政坛、诗坛上的重要人物,以其地位和人脉,对李白声誉的传扬无疑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其实,贺知章比李白年长四十多岁,和李白初次见面时,其官位、名气都大得多,却对来自四川的一位陌生的文学青年赞赏有加,显然不只是因李白才华过人,更因二人气质相投乃至信仰一致。贺知章和李白见面的地点是长安的道观紫极宫,而贺知章所谓“仙人”也是道教的理念。李白是一位具有道教信仰的浪漫主义诗歌大师,气象非凡,深得贺知章好感。在李白的眼里,贺知章也非凡人,李白《送贺宾客归越》:“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对酒忆贺监二首》(其一)云:“四明有狂客,風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李白称贺知章为“狂客”,与道士过从甚密,生性嗜酒,可知贺知章和李白一样,是一位风流、洒脱之人。其实,贺知章亲身经历了从武则天主政到唐玄宗即位这数十年内宫廷内部血雨腥风,然而,他却躲避了人间是非的牵扯,“行于尘世却不染尘埃”,洒脱以至于狂放。贺知章早年迁居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正是道教兴盛之地,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之天姥山距离贺知章故乡不远。贺知章于唐武后证圣元年(695)中进士,开元十三年(725)为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后调任太子右庶子、侍读、工部侍郎,开元二十六年(738)改官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官至三品,地位清要。天宝三年(744),因病上疏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赐镜湖剡川一曲,御制诗以赠行,皇太子以下咸就执别。未几,卒,享年86 岁。贺知章早年与陈子昂、宋之问、孟浩然等人并称为“仙宗十友”;开元初年与吴越人包融、张旭、张若虚以诗文齐名,世称“吴中四士”。贺知章的洒脱是当时人们的共识:天宝年间(742—756),尚未步入仕途的杜甫作诗《饮中八仙歌》称贺知章与李白等八人为“饮中八仙”,贺知章被杜甫视作“饮中八仙”之首:“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刘昫撰《旧唐书·文苑·贺知章传》便突出了贺知章的“狂客”形象,宋祁、欧阳修撰《新唐书》则直接将贺知章写入“隐逸”传中,突出了其个性之脱俗。贺知章个性的生成乃至李白的出名,也间接地反映了气象高华、风流儒雅的盛唐文化的生成。
贺知章传世的作品不多,陈尚君先生就感叹这是贺知章“真洒脱”的现实表现和生动证据:“贺知章之狂放任性,迷恋曲池,是真性情,而且绝不借口说要借酒浇愁。在唐宋两代文献中,绝无他保存诗文的记录,他的作品直到1911 年前也没有结集的记录,这是真洒脱。李白世称谪仙,纵放一生,到临终拿出存稿交给族叔李阳冰,就露出了俗人的情怀。贺知章似乎始终不存稿,他的诗文保存不多。我们敬重他的真性情,也可惜他的好诗保存太少了。”(《贺知章的醉与醒》,《文史知识》2017 年第5 期)《咏柳》虽是一首小诗,却深刻地显示了贺知章的性格特点、人格魅力以及文学创作的某些特点。
陈尚君先生说:“贺知章是出生南方的诗人,他对六朝以来南方流行的民间诗歌肯定很熟悉,并写有清新晓畅的民歌。”(《贺知章的文学世界》,《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2 年第3 期)这首诗也不例外。据其考察,此诗诗题和诗句有异文,唐人笔记小说《云溪友议》(卷下)、《才调集》(卷九)诗题作“柳枝词”,第四句作“二月春风是剪刀”,而后代学者编《唐诗纪事》《全唐诗》诗题则作“咏柳”,第四句作“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正是今天流行的文本形态。“似”“是”二字之异对诗意的理解没有产生明显影响,姑且不议,而诗题“柳枝词”却提示此诗与民俗文化的密切关系,值得关注。《云溪友议》记载浙中名伎刘采春女周德华,歌唱《杨柳枝词》,乃“近日名流之咏”七八篇,其中就有这首诗。柳很早就进入了人类的审美视野,诗文中柳(杨柳)意象出现甚早,而根据陈姗姗《〈杨柳枝〉嬗变研究》(上海师范大学2018 年硕士学位论文)研究,隋唐以来还产生了不同于南朝民歌诗题“折杨柳”而以“柳枝词”或“杨柳枝词”为题的大量咏柳诗。宋人王灼认为最早起源于隋朝(《碧鸡漫志》),中唐颇为流行,如白居易名作:“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贺知章这首诗正是上述咏柳诗出现的背景。然而,在狂放、洒脱的贺知章眼里,婀娜多姿的柳树引发的感觉却不同于此。
《咏柳》诗虽然短小,却有一个精致的结构,作者对柳树的描写按照从远到近、从大到小的顺序展开。第一句“碧玉妆成一树高”,是远观,写树高,然后走近,“万条垂下绿丝绦”写树上垂下的万千柳条,最后是细审,写柳条上的细叶——“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样的结构完全符合一般人的观察习惯,自然亲切。
这首诗用语朴素自然,不过,貌似平易之中却有丰富的想象和出人意表的创意,具体表现就是三个比喻不着痕迹的巧妙使用。
第一个比喻就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中的“碧玉”。碧玉,本意是指色泽温润的玉石。中国人自古尚玉,玉文化根植久远。《山海经·北山经》:“又北三百里曰维龙之山,其上有碧玉,其阳有金,其阴有铁。”西晋王嘉《拾遗记·瀛洲》:“刻碧玉为倒龙之状。”玉石珍贵美好,往往又被用来比喻其他美好的事物甚至人,如“玉女”“玉树”“玉人”。《昭明文选》卷七《赋丁·郊祀·(扬雄)甘泉赋》:“翠玉树之青葱兮,璧马犀之瞵?。”李善注引《汉武帝故事》云:“上起神屋,前庭植玉树,珊瑚为枝,碧玉为叶。”今《汉武故事》更详:“上(汉武帝)于是于宫外起神明殿九间……前庭植玉树。植玉树之法,葺珊瑚为枝,以碧玉为叶,花子或青或赤,悉以珠玉为之。”北周庾信《谢滕王集序启》:“甘泉宫里,玉树一丛;玄武阙前,明珠六寸。”《世说新语·容止》记载:“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玉树”“玉山”还被直接用来比喻貌美之人,《世说新语·容止》记载:“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杜甫《饮中八仙歌》用“玉树临风”赞美贺知章的风度,正来源于《世说新语》。南朝开始,“碧玉”就被用来专指年轻的美女。梁元帝《采莲赋》:“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庾信《结客少年场行》:“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清商曲辞三·碧玉歌》题解引《乐苑》记载:“《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以宠爱之甚,所以歌之。”初唐张鷟(约660—740)《朝野佥载》(卷二)记载:“周补阙乔知之有婢碧玉,姝艳能歌舞,有文华。知之时幸,为之不婚。伪魏王武承嗣暂借教姬人梳妆,纳之,更不放还知之。知之乃作《绿珠怨》以寄之……碧玉读诗,饮泪不食三日,投井而死。”正因为如此,中唐时期“碧玉”或“柳枝”被指代人是心照不宣的共识。贺知章以“碧玉”状春柳,不仅沿用了玉这个意象,而且沿用了南朝《碧玉歌》以“碧玉”喻人的传统意象。“碧玉妆成一树高”之“妆”字,化妆、打扮也,表明柳树如人。作者用传统意象碧玉及碧玉一样的青春女子形象来表现柳树身姿秀雅之美。
第二个比喻是“绿丝绦”。一般诗选都简单地将“丝绦”解释为“用丝编织的带子或绳子”,其实,并不确切。许慎《说文解字》曰:“绦,扁绪也。从糸攸声。土刀切。”颜师古《急就篇注》:“绦,一名偏诸。织丝缕为之,所以悬系承尘户,因为饰也。” 绦,通俗地说,就是装饰性的有多种颜色的丝缕花边,既可装饰在衣服、鞋子上,也可挂在门户上,就是帘帷、垂帘。垂帘是深受中国古人喜爱的一种装饰,若隐若现,具有隐约之美。马茂元先生注意到《南史·张绪传》的记载:“张绪字思曼。……宋明帝每见(张)绪,辄叹其清淡。……刘悛之为益州,献弱柳数株,树条甚长,状若丝缕。时旧宫芳林苑始成,武帝(注:齐武帝萧赜)以植于太昌灵和殿前,常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其见赏爱如此。”(见《唐诗鉴赏辞典》收录马茂元撰《咏柳》赏析文)这里把柳条说成“绿丝绦”,可能是暗用这个关于杨柳的著名典故。“绿丝绦”是说垂下的柳条像绿色的帘子一样,随风摆舞,婀娜多姿,生动传神。
第三个比喻,将春风比喻为剪刀,剪刀一刀一刀地剪裁出柳枝上的细叶,刻画了初生的柳叶的精致之美。贺知章同时代的宋之问(约656—约712)《奉和立春日侍宴内出剪彩花应制》诗出现了“剪刀”:“金阁妆新杏,琼筵弄绮梅。人间都未识,天上忽先开。蝶绕香丝住,蜂怜艳粉回。今年春色早,应为剪刀催。”苏颋(670—727)同时同地创作了同题诗:“晓入宜春苑,秾芳吐禁中。剪刀因裂素,妆粉为开红。彩异惊流雪,香饶点便风。裁成识天意,万物与花同。”贺知章的发想可能受到同时代宋之问诗句的启发,把乍暖还寒中带来绿色和温暖的二月春风比喻成剪刀,想象奇特。“春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春风和‘细叶的关系又是一个复杂的自然现象,可是诗人只一个比喻,就把这一切变得那么生动、形象,同时又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刘学锴、赵其钧、周啸天:《唐代绝句赏析》,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第29 页)
上述三个比喻的喻体或意象都有来历,都是沿用前人诗词,用来分别表现树干、树枝和树叶之美,既具体又生动形象,让读者产生了既熟悉又新鲜的审美感受。
王立将古代咏柳诗归纳为五个主题,即“离情别绪”“相思念远”“思乡怀土”“缅故怀古”“感物伤己”(《柳与中国文学》,《烟台师院学报》1987 年第1 期)。王维传唱极广的名作《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诗中写入了柳的意象,景物清新,却也包含了送别伤感的情绪。贺知章这首诗的主题却与既往的咏柳诗不同,它是一首独特的咏物诗。这首诗刻画了柳树之媚姿、柳枝之婀娜、柳叶之精致,展示了二月春色之美,并且通过这些细腻的观察和描写,赞美了春天,赞美了创造春天之美的浩荡春风,情绪丝毫不像一般写柳诗那样低沉。
这首诗最妙的還是三四句的设问句式,“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虽然比喻是借用,这种故意设问很能表现贺知章天真、单纯的心态。今人刘拜山评价说:这两句“语意新奇,生机盎然,咏春柳入妙”(《千首唐人绝句》)。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其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写作为老者的诗人回到故乡后和儿童相遇,因为儿童不认识他,所以笑问“客从何处来”。诗中既有岁月消磨、物是人非的深沉感慨,也体现着诗人的天真之趣:诗人没有主动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儿童,而有意保持着陌生感,故意和儿童对话——诗人在欣赏这个孩子的童趣。
总体看来,《咏柳》这首诗在艺术技巧上似乎并不像既往的解读那样有多少独创,其比喻与意象都是借用,语言与结构也自然简约,但是,景物描写与主体思想情感却具有鲜明特点:冬去春来,阳光普照,大地上生机无限,万物欣欣向荣之中,柳树在春风阳光中正舒展着枝叶,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和创造的趣味,而诗人陶醉在这种风景里,他分享给读者的是其对柳树的热爱、对春天的热爱、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生活的激情。这首诗之所以深受大众喜爱,富有感染力,根源就在于其表现了春天色彩绚丽、生机盎然的独特魅力,表现出作者爽朗、单纯、乐观、阳光的心情——一种脱离世俗功利的春天般的心情,而这种个性和心态正是他与李白的共鸣点。其实,世俗的生活充满着苟且,而杰出的文学艺术家用他们的心灵创造着艺术,温暖、滋润着人类,这就是艺术真正的魅力所在。清人袁枚说过:“所谓诗人者,非必其能吟诗也。果能胸境超脱,相对温雅,虽一字不识,真诗人矣。如其胸境龌龊,相对尘俗,虽终日咬文嚼字,乃非诗人矣。”(《随园诗话》卷九)现代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揭示得十分清晰:“诗人却把天空景象所焕发的一切光明、天空行进与呼吸的每一声响,都呼唤到他的歌词之中,并在那里把它们锻铸得其光闪闪、其声铮铮。可是诗人——假如他是一个诗人——并不仅仅描绘天空和大地的显象。诗人在对天空加以观察时所呼唤的,是一种东西,它在自我揭示中遮蔽自身的显现,并且的确就是那遮蔽自身者。”(《人,诗意地栖居》)贺知章的这首小诗,将读者从世俗的名利枷锁和是非羁绊中解放出来,从萧条寒冷的冬天引领到明媚的春光之中,恢复了心灵的自由,从而获得了审美的超越与精神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