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高芝兰传记有感

2021-04-19 13:43程路禹
歌唱艺术 2021年2期
关键词:声乐歌唱艺术

程路禹

“好好做人,好好唱歌,好好生活!”这十二个字贯穿于高芝兰教授半个世纪的声乐教学生涯。

从高芝兰教授教学的基本理念来看,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平时言谈中,她都表示出了对歌唱技巧训练和完美歌唱艺术的高要求。例如,技巧不是艺术;High C是表达歌曲情感的需要,不是演员在台上显示自己高音的机会。2004年10月,我采访高老师时,她就曾提及有些人学习美声唱法走进了“抠声音”的误区的观点。她说,这些人把发声技术当作主要的学习目标,他们以为一旦掌握了一些技术,能够背唱几首咏叹调,就可以走遍天下了。其实,那只是把自己放在舞台上“卖弄”,发着没有灵魂的噪音。我想,这样的看法也许就是高老师对“美声”学界当前存在的一些错误倾向最严厉的批评。

在学生时代,高老师曾两次主动要求更换声乐主科老师。入读“国立音专”第一年,她就因为一些理念上的碰撞,主动要求由周淑安教授到苏石林教授班上。我理解,这是高老师对歌唱艺术的根本态度,她执着于对艺术更完美的追求。也是在这一年,高老师被萧友梅校长指派演唱《圣母颂》以寄托对黄自先生的哀思。在肃穆的气氛中,高老师坚定了终生忠于歌唱艺术的信念。

1947年,高老师的声乐事业已经取得一定成绩。到朱利亚音乐学院留学一年后,她再次要求更换老师,并因此转校。这更加说明高老师的目标明确,以及严谨、认真,周密思考的学习态度。这也正是她常说的:“要善于动脑子学习。”一旦认定的事情,就要毫不犹豫行动,也显示了她坚毅的性格。

对于“Bel Canto”的解析,高老师一再强调自己的观点:“如果撇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经典声乐作品去谈‘Bel Canto’技术,就是舍本逐末、无的放矢。”

这在业内似乎已经是被论及无数遍的观点,也让我一遍遍地深入思考高老师对“美声”(Bel Canto)的解读。“Bel Canto”是一个意大利语词汇,但“Bel Canto”唱法并不只是用来唱意大利语歌曲。高老师也用这种歌唱方法来演唱大量的法语、德语、英语、俄语艺术歌曲和歌剧作品,并且还教学生用这样的唱法、技术来诠释各种作品。当然,她非常注意各国的语言特点和不同的音乐风格。她认为“Bel Canto”可以泛指为西洋古典声乐作品传统演唱方法,因为西洋发声审美标准是一致的。这在诸多同学的学习心得总结里,以及后来他们事业成功的经验中,都得到了证实。高老师亦曾回顾一两百年来,“美声”传入俄罗斯,再传入中国,成为中国的一类歌唱品种,并且带动出现了一批优秀的中国声乐作品的发展过程。

高老师说:“可以以艺术美育来提高人文素养在社会大众心中的影响力。”我因为她对歌唱赋予如此崇高的社会使命深有感触,这也使我联想到“国立音专”创校先贤蔡元培先生制定的“用美育代替宗教”的办学方针。

高老师对于声乐艺术有如此思考境界,确实令我对她产生了新的认知。“让艺术之美融入我们的感情世界,升华品德、人格,进而用艺术的美使我们的社会高尚起来。”高老师提出这样的艺术准则,并不是偶然的。“好好做人,好好歌唱,好好生活”,她永远把“做一个好人”放在首位。

喜见高老师的女儿马小兰在高老师的传记中写道:“人物传记中,母亲最推崇的是玛利亚·卡拉斯(Maria Callas)。母亲经常赞叹说,在卡拉斯的表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完全自然朴实,使观众得到心灵的满足。卡拉斯一生带有浓厚悲剧色彩的经历,使她在舞台上塑造出文艺复兴初期的那种豪迈的坦荡,以及古希腊时期高贵的谦虚和单纯、静穆的美。从她身上体现出的那些有特色的精神品质,是今天很难找到的那种庄严感,又热烈又怡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尽管卡拉斯嗓音的音质不属于极漂亮的,但母亲却说,嗓音不等于一切,除了嗓音之外,一个歌唱家还得具有天生的热情和崇高的心灵,这些条件只能得自天赋,教师无法传授。”我认为,这是对高芝兰教授的艺术观点、审美品味、人格准则和内心世界最真实恰当的描述了。

高老师始终以卡拉斯塑造的舞台艺术形象为自己艺术追求的目标。即使到了晚年,老师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偶像艺术家,依然感慨万分。高老师认为,西洋经典声乐作品多是借着“美声”歌唱技巧来传承,但如果离开了这些作品的内涵,只谈“美声”技巧,就是无的放矢了。

作品,作品!高老师教的绝不单是发声技术,而主要是传授那些文艺复兴之后经典作品的内涵——人性的美释放了;上苍赋予个人自由、自律,给人自爱、自尊,更要自强、自重;赋予人类有荣辱观念,就要有舍生取义的牺牲精神,以及扬善除恶的勇气,至少不同流合污的气节;以人间博爱与包容,对决私欲与邪恶等。高老师潜移默化地被这些作品精神所感动,铸成自己的性格,光明磊落,以献身于歌唱艺术为终生使命。她强调,学生要不断提高自己的人文修养,才能更准确地理解和表达作品。让自己和学生成为这些作品最忠实的演绎者,这就是最负责任的教学态度。高老师当然盼望自己的学生中有人能达到卡拉斯的艺术水平,甚至更好。

在《传承,是最好的绽放》一文中,孙秀苇说:“在跟高老师学习声乐艺术之初,就获得了正确的声音概念,……使我对艺术怀有敬畏之心,她在曲目选择上是由浅入深的……开始尝试歌剧咏叹调,从莫扎特到多尼采蒂、罗西尼、贝里尼,再到普契尼、威尔第……高老师为我的努力和进步感到非常欣慰的同时,调整了常规曲目安排,布置了更多高难度的作品。……老师对我的人生观、价值观,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直伴随着我的艺术之路,使我受益终生。”而今,已经是北京大学歌剧研究院教授(外聘)的孙秀苇说:“同为人师,我时常想起高老师的教诲,也要求我的学生要忠于艺术、执着追求、不悔付出,才能真正在这个领域闯出一片天地!”我也因此更深刻地感受到高老师的人格魅力。

迟立明在谈及跟高老师学习的心得时说:“高老师一直要我们一切从理解和表达感情出发来从事歌唱专业。在这二三十年里,不断学习新的剧目,琢磨不同角色,钻研不同作曲家的风格,我的舞台生涯实际上是认真攻读了西洋古典声乐艺术的发展历史。唱的、演的越多,对这些作品的感情就越深,才可能不断提高声音技巧。每当完成了一个角色塑造,虽然累,却又是非常愉快的事。达成一个目标之后的那种精神境界的升华,剧情和音乐的美给我的满足感远远超过了任何物质需求。高老师把我引入这个工作境界,我充满幸福感。”

采访中,对高老师津津乐道的另一位同学是和老师经常保持联系的李怡萍,现在是欧洲广为人知的歌唱家。各种语言的艺术歌曲、歌剧都是四年里高老师硬逼着她学的,连鲜为人知的拉威尔的声乐套曲《天方夜谭》(Shéhérazade)都是老师给她的必唱曲目。曲目之广泛多样,使李怡萍的学生生活颇为紧张,为此她对老师还曾有些怨气。在高老师知道她的童年经历之后,更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怡萍,我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给你,只有把我全部的歌唱本事教给你。”

李怡萍后来说:“我是个四五岁就能歌善舞的小野孩儿,在南疆,老乡们叫我‘小茉莉’,十四岁凭着‘大本嗓’考进了部队文工团。几年后,进了‘上音’本科。从此,唱的作品变了,世界改变了,生命的意义不同了。从连队到国际舞台,高老师用繁重的曲目,‘Bel Canto’的方法把我塑造成另一个人。”

汪燕燕当年一举获得巴西歌唱比赛三个金奖之后说:“此刻,我已经无法准确形容当时的激动,不懂、也不会选用一种形式来表达自己无限感恩的心情。我只记得自己面向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流着热泪、不断地喊‘感谢上苍!感谢高老师!这一切,全都属于您’!”“多少年过去了,有存在的,有逝去的,但这段美好记忆就如同我们不断追求的作品中蕴含的艺术精神一样,与灵魂永远同在!……追忆当年,只有真正在高老师身边学习过的人,才能深感她的不凡、渊博、智慧、严厉、理性,还有在教学成果明显进步时,她的喜悦和温暖……这都是那么美好和深刻的感情体验!高先生,我的恩师,我的榜样,我永久的记忆!”这些都来自2018年汪燕燕长谈、追忆高老师的艺术境界和人格情怀的电话采访。这些年,在经历了生活的跌宕起伏、坎坷不平之后,汪燕燕和我的谈话言简意赅、富有哲理。

张莉到高老师班上进修时,就是一位已经在从四川音乐学院颇有教学成绩的声乐教师。她跟随高老师学习的体会,也是归结到从作品入手,到自己情感境界的升华。“两年里,先生对于歌唱艺术的完美追求,总是启发我不断从丰富情感世界出发。慢慢地,我观察到高先生高尚儒雅、宽厚仁爱的人品、真诚坦荡的性格,这和她对艺术美的追求相辅相成。她经常告诫我要好好做人、好好歌唱、好好生活,这也使我逐渐明白,一个追求精神世界真实、完美、精致的人,一定要与善良、阳光、真诚的品性融合在一起。那两年,高先生言传身教的不仅仅是她的科学歌唱方法,更是使我做人的目标和意义有了更高的境界。”

在准备和整理高老师的相关书籍的出版过程中,我与她曾经的一些学生保持着联系,他们今日所获得的成绩,以及他们所言及的学习心得都一次次地证明了高老师一生所遵循的“十二字箴言”。高老师在教学中强调声音是表达作品感情的载体,发声技巧只是工作技能,这些在进入学校后的两三年内,每个人都能学到一定程度。然而,要使学生们成为歌唱家,则更需要对这些经典作品的内涵、对词曲作者精神世界的理解,这是要穷尽一生的事情。

有很多人对高老师晚年没有留在国内继续培养歌唱人才而感到惋惜,当然也有一些人对此有非议。那么,要怎样解读高老师退休后晚年移居美国的做法呢?

1949年底,高老师从美国回到上海,开始在上海音乐学院执教,1991年移居美国。对这半个世纪的高老师,我想每个不同年龄阶段的学生,都有不一样的认知。在这里,暂且不做过多揣测与评价。但可以肯定的是,高老师眼里容不进沙子,退休时,她和1949年回国时的果决一样,断然离开。她在马勒的音乐里找到圣洁静谧的天堂,得到心灵的归宿。这是我从与高老师六十年的接触,翻阅她的手稿真迹,聆听她的留言,细看多年的书信来往中,得出的对她最真实的认知。

在美国圣地亚哥,她轮候多年,等到了敬老院的安身之地,她选择了独居。在音乐会、艺术杂志、电台古典音乐节目里,她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女儿马小兰曾说:“妈妈退休后,如果选择在中国香港教学,可以获得丰厚的收入,但是她没有。她宁可回到加州的小公寓,教几个认认真真、想把歌唱好的学生。”

高老师对于美和爱的传递,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当年她去华盛顿看孙秀苇演出《图兰朵》,住在一位学生家里一周,还为周围声乐爱好者讲解如何歌唱、如何选歌等专业问题。这些年,高老师最大的安慰和快乐是来自学生们事业成功的好消息。她永远是满怀激情地与学生畅谈艺术、演出、生活,勤力地与学生们紧密保持书信联系。

我所理解的高老师的人生“十二字箴言”:好好做人,就是要光明磊落,坦荡真诚,勇于承担,无私奉献;好好唱歌,就是要忠于艺术,追求完美,坚持努力,永无止境;好好生活,就是精致无瑕,品味高尚,爱心乐观。

高老师崇尚文艺复兴后经典之作的内涵精髓,都是人性的大爱和谐、善恶分明的价值精神。这些经典作品,深刻地浸透在高芝兰教授的艺术成长和人格中。她终生努力地活在追求歌唱艺术完美的“爱”的境界中,这种精神,现在也为忠诚于艺术的青年学子们所奉行。这又让我想起爱因斯坦临终前告诉他女儿雷赛尔的话:“有一种无穷无尽的能量源,迄今为止,科学都没有给它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一种生命力,包含并统领所有一切。……这种生命力叫‘爱’。……爱是地心引力,因为爱能让人们互相吸引。爱是能量,因为爱能产生我们最美好的东西……爱能掩盖,爱能揭露。因为爱,我们才活着;因为爱,我们死去。……我们接受治愈世界的能量可通过爱乘以光速的平方来获得,我们就得出一个结论:爱是最强大的力量,因为爱没有限制。”

写到这里,回顾高老师的一生,她的确“离开”过很多次。就读“国立音专”第一年就离开了周淑安老师;第二次,她选择离开上海,进入梦寐以求的朱利亚音乐学院深造;进入“朱利亚”的第一学年之后,她第三次选择离开,转到曼尼斯音乐学院师从纽森(Newsom)教授;1949年毕业后,她谢绝了老校长大卫(David)先生留校任教的盛情邀请,用自己所学报效祖国,这是她人生的第四次关键转折。在祖国,鞠躬尽瘁、努力奉献半个世纪之后,她选择“退休”赴美。

在“上音”教学期间,她对学生关怀备至,送衣物、送自行车,用自己微薄的薪资给学生买营养品。而在教学上,她更是一切为了学生。例如,为了学生能够顺利演唱更适合自己音区的作品,她会花几个晚上的时间为某位乐理差的学生移调抄谱。为减轻从内蒙古草原来的新学生初到上海的精神压力,她会亲自到火车站迎接。毕业时,他们成为国家级文艺团体的一员,高老师又去火车站送别,留下临别祝福。对于几位嗓音条件好但生活极为困难的学生,除了予以必要的生活上的关照之外,她还亲自过问他们其他课程的学习。而对于一些条件好但不够用功的学生,她则对他们严格要求,但事后高老师又会先向学生真诚道歉,架起了师生之间一道信任的桥梁,成为学生心里刻骨铭心的记忆。

高老师总是说:“学生们学成都是他们自己的勤奋努力,我只是在他们的学习过程中,从旁加以指导而已。”她一直认为,在学校的学习只是打基础,走上工作岗位才是更重要的第二次学习。

马小兰说:“母亲很爱我们,但我看得出,母亲对学生在爱之外,更是在乎与关心。因为学生是她所热爱的事业的继续,是她的精神寄托。”又说:“人,有两种,一种是在尘世繁华的名利场中张扬,然后消逝;一种是在执着追求、不弃不挠中磨炼,炼为精纯。一种是皮囊,一种是灵魂。”

高老师全部的精神世界就是对艺术之美无止境的追求,自己演唱如此,教学更是如此。这是她的工作,更是她终生虔诚的精神信仰。

如何认识最真实的高老师,她的每位学生、亲人、朋友、同事可能都不一样,但似乎又有一致的看法。她能唱能教,卓越超群。她的人格高尚、纯洁、坦荡、真实。无论任何环境,晴空万里或污泥浊水,她永远是清新靓丽如芝兰,洁白无瑕如玉莲。

任何人,都难以准确概括高芝兰先生的一生。只有依靠生命历程中,她的每位同行者从各自认知角度出发,点点滴滴融汇在一起,梳理出一位真实的高芝兰的形象。

女儿马小兰这样写道:“在母亲最后的几年,她把所有一切,人生的梦想、成功、烦恼、痛苦、同情都默默地封存在安详的外表下,那些接近她的人只能从她温柔的眼光和微笑中体会到她的坚强与高贵,却不会知道她的丰富经历,如深沉的湖泊、平静的水面下保藏着半个多世纪的秘密。”

我认识高老师六十年,也曾在这深沉的湖泊边走过,只有通过整理这本书的资料,让自幼与歌唱艺术结缘的高芝兰老师,两年来,日夜不停地给我上课,启迪我对生命根本意义的认知,更深层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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