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提出:“语文课程还应通过优秀文化的熏陶感染,促进学生和谐发展,使他们提高思想道德修养和审美情趣,逐步形成良好的个性和健全的人格。”本着这个目标,统编教材的选文应该有着文质兼美,思想格调高尚、语言形式优美,值得咀嚼、涵泳的内容。但纵观第四学段的统编教材,所谓“庸俗”的内容也是不少。
《溜索》中就有五处“尿”字的描写:
第一处:“牛早卧在地上,两眼哀哀地慢慢眨。两个汉子拽起一条牛,骂着赶到索头。那牛软下去,淌出两滴泪,大眼失了神,皮肉开始抖。汉子们缚了它的四蹄,挂在角框上,又将绳扣住框,发一声喊,猛力一推。牛嘴咧开,叫不出声,皮肉抖得模糊一层,屎尿尽数撒泄。”
第二处:“牛们如同商量好的,不例外都是一路屎尿,皮肉疯了一样抖。”
第三处:“像有尿,却不敢撒,生怕走了气再也立不住了。”
第四处:“首领与两个汉子走到绝壁,扯下裤腰,弯弯地撒出一道尿。”
第五处:“万丈下的怒江,倒像是一股尿水,细细流着。”
为何在严肃的语文教材中,会出现如此“庸俗”的语言?
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炼字造句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文心雕龙·章句篇》提出“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选择恰当准确的词句来表达自己丰富的情感,考验的是一个人的综合素养和文化底蕴。让·麦考罗夫斯基说“文学语言的特点是有美学目的地对标准语进行扭曲”,无论选择的是“雅言”还是“俗语”,都是为了创设典型环境,塑造典型人物或凸显人物的鲜明个性而服务,其最终目的只有一个——更好地表情达意。
因此,当我们细细品析阿城《溜索》中的语言构建,关于这个“尿”字,实际上是围绕三个形象“牛”“马帮的汉子”“我”来进行的描写。阿城用看似“庸俗”的语言,完美地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表达了他写作的意图,抒发了他独有的内心情感,取得了“化俗为美”的艺术效果。
一、美在以“俗”衬险境
首先我们看关于“牛”的“粗俗”描写:文章劈头盖脸地说“不信这声音就是怒江”,开篇就给我们设置了一个悬念,这声音是什么样?可是作者接下来并没有直接对怒江的声音进行细致的描写,并不急于抛出答案,反而描写马帮的各种活动,尤其凸显“牛”此时的反应。作者说:“汉子们全不说话,纷纷翻下马来,走到牛队的前后,猛发一声喊,连珠脆骂,拳打脚踢。铃铛们又慌慌响起来,马帮如极稠的粥,慢慢流向那个山口。”我们不禁要问:仅靠“闷雷”一样的声音就能使牛有这种胆战心惊的反应?还有什么原因?作者仍旧没有直接揭示答案,继续写牛,“牛们死也不肯再走”“不敢再往前动半步”。然后作者直接写道“万丈绝壁,飞快垂下去”,此处“飞快”“垂”的动态描写,“万丈”“半日”“一根”的对比,辅助以对“怒江”“索”的直接描写,让我们清晰地感受到怒江两岸山脉之长、崖壁之陡、峡谷之深,凸显人、牛、索在自然面前的渺小。
作者笔下,处处悬念,时时设疑,层层铺垫。先写牛的畏缩不前,再极力渲染怒江之险,最后再描写牛过溜索时的失禁之事,这种生理反应便全在情理之中。现代心理学认为:人受惊吓后心理紧张,大脑发出控制大小便的神经脉冲电流会变得紊乱,导致控制大小便的肌肉群运动失调,低位中枢自行其是,膀胱内储存的尿液便喷薄而出(俗称吓尿了)!人犹如此,牛何以堪?我们到此方知,牛会迟疑、会望而却步、会屎尿横飞,皆因怒江两岸的险恶环境让牛们望而生畏、惊恐万状。此处的“粗俗”描写,更真实形象地衬托出“溜索”的环境之险。
二、美在以“俗”见野性
然后我们看关于“马帮的汉子”的“粗俗”描写:作者写道“首领与两个汉子走到绝壁,扯下裤腰,弯弯地撒出一道尿”。首领与马帮汉子们,站在“飞快垂下去”的万丈绝壁边缘,依然可以放声大尿,毫无心理负担,仿佛刚刚生死一线的经历对他们来说就如同到隔壁邻居家串门那般轻松。
阿城的《遍地风流》多写世俗社会的凡人小事,《溜索》中的马帮汉子亦是游走于危险边缘的市井俗人,阿城毫不避讳描写他们粗俗的言行举止,有助于体现人物的“野性元气”,方能显人物本色。如同《儒林外史》中,胡屠户骂范进“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骂自己儿子“该死行瘟”“死砍头短命的奴才”,一个庸俗势利、粗鄙不堪、尖酸刻薄的市侩小市民形象跃然纸上。倘若象《三国演义》一样,五大三粗的张飞、许褚之流也“之乎者也”的说话,反而丧失了人物的本性。
《溜索》中这群把命别在裤腰带上的马帮汉子,面对险恶的环境,面对生存的危机,不慌不忙,潇洒自如,举重若轻。他们对险恶的生存环境的蔑视,对时时可能降临的危难的从容,对生死的淡漠,对同伴们的鼓励……他们的彪悍和野性,他们的无畏和勇敢,就体现在这个“临峭壁而从容撒尿”的不雅动作之中。
三、美在以“俗”显真情
刘俊评论阿城“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叙述生活和世态人生,并且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这是阿城小说的叙事风格之一”。其实不然,阿城于1949年出生于北京市,八岁时父亲被划成“右派”蹲劳改,导致阿城被社会、学校边缘化。于是阿城被迫中断了学业,1968年阿城被下放到山西插队,然后再到内蒙古插队,最后到云南建设兵团农场落户。中年之后的阿城因一篇《棋王》走红,移居美国,21世纪初才重返北京。纵观阿城多舛的命运,十几年的插队经历,近半世纪颠沛流离,让阿城亲眼见证了民间的那些在原来的生活中见不到也想象不到的事情。他的作品大多描写的是知青在文革十年上山下鄉的灰暗生活,粗俗的描写颇为常见。阿城认为:不管是如何高雅的文明和文化,其源头都来自于世俗间千千万万的男女们,所以看透平凡才是建立伟大的关键之处。
《溜索》中的“粗俗”描写,就暗含着阿城的人生态度,宣泄的是阿城自己本真的情绪。
让我们来看看关于文中“我”的“粗俗”描写。没过溜索前的“我”,“俯望那江,蓦地心中一颤,惨叫一声。急转身,却什么也没有,只是再不敢轻易往下探视”;过溜索的“我”心里一直想着首领的话“命在天上”;过了溜索的“我”“像有尿,却不敢撒,生怕走了气再也立不住了”;冷静下来的“我”发现“万丈下的怒江,倒像是一股尿水,细细流着”。
看到这个心路历程,我们是不是很眼熟?统编教材七年级上册第15课《走一步再走一步》,“我”被困悬崖深感恐惧、绝望,在父亲的指引下一步步走下悬崖而信心大增,下悬崖后趴到父亲怀里大哭宣泄情绪,直到能够坦然的面对生活中遇到的一切困难。
这是成长的经历,《溜索》中的“我”也是如此。没溜索之前,我的耳边回荡着隐隐的雷声,眼望怒江毛骨悚然;溜索时“我”“战战兢兢”;溜索之后“我”胆战心惊,“腿子抖得站不住……”;最后在“我”眼里汹涌澎湃的怒江就是“一股尿水”,“我”能冷静地“寻思几时才能洗一洗血肉”。溜索之后,“我”成长了。
一次溜索,让阿城感悟颇多,他从中看到了人与自然的对抗,人与生存环境的对抗,人与自身的对抗,更主要的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成长。此时在阿城眼中,原本让他恐惧万分的怒江“倒像是一股尿水,细细流着”,这可能是压力过后的心理宣泄,但更是成功者对曾经历的困难的藐视,是树立自信的表现,。
阿城文学作品中的“粗俗”,表现了他特定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体现了作品的真实性,塑造了鲜明的人物个性,表现了阿城对思想解放的追求、对不良社会风气的抨击、对人性自由和本真的彰显。哈佛教授王德威说:“他(阿城)必须要写的这么庸俗,这么狂野,才能用来作为对某一抒情艺术形式的反省,以及对人类本身的批判,以及接之而来的超越。”
《溜索》,是阿城为狂野的生命唱出的一曲赞歌。
阿城的“庸俗”,是他生命的本色、灵魂的本真,是“大俗”之后的“大雅”。
参考文献:
[1]陈永富:浅论“粗话”在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中的应用[J].成功(教育),2011(11):278-279.
[2]黄蓉:文学作品中的脏话处理[J].安徽文学,2009(8).
[3]葛胜华:“粗话”未必不风流[J].阅读与写作,1997(9):32-33.
[4]刘俊:从《遍地风流》看阿城笔记小说的艺术特征[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1):70-72.
曩震,安徽省阜阳市颍上第三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