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立
罗雪堂,名振玉,字叔言(蕴),号雪堂,又号永丰乡人,60岁后号贞松老人,秀才出身,官至学部参事官兼京师大学堂农科监督。庚辰(1940年)寿终正寝,时75岁。葬于旅顺水师营西南山之原。
清朝时期,罗雪堂是积极倡导学习西方先进文化以强国富民的先锋,特别精通教育与农学,坚定主张全面普及国民义务教育(包括女子教育、幼儿教育、乡村教育、实业教育、乃至残疾人教育、罪犯教育等特殊教育),主张全面改良农业,积极发展大农业,主张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并举的可持续发展。他是中国第一份科学(农学)杂志《农学报》(包括各种《农学丛书》)、第一份教育杂志《教育世界》(包括《教育丛书》)的创办者、管理经营者和主编者(《教育世界》后期王国维主编),是我国第一家私营日本语专门教学机构东文学社、第一个农业科学研究与推广组织农学会的主要发起者和组织领导者,是我国第一所官办师范学校江苏师范学堂的创办者,是我国第一位农业大学(今日中国农业大学)校长,先后两次专程考察日本教育、财政及农业教育情况。因为提倡农学劳绩卓著,戊戌变法时期曾蒙上谕表彰提倡;晚清新成立学部统管全国教育,他受聘出任参事官,多所谋划。
居官京师时期,雪堂事功并无大建树,只是监督建设成农科大学新校舍,倒是传古(也就是抢救搜集保护中国文物古籍)方面厥功甚伟。东渡日本客居8年,为生存不得不从事古董买卖,但同时更集中精力深入研究国学,释古方面大放异彩,筚路蓝缕开疆拓土开启法门多所创获,站在当时世界汉学界制高点上,达到至今仍难企及的高度,成为寰球学界一伟人(沈曾植语)。这些才是罗雪堂在中国历史上的主要意义与永恒价值。
罗雪堂最突出的学术贡献是释古,他的甲骨学研究与贡献涵盖殷商一代文字、历史与文化研究,他在流传两千年的文字学惟一经典许慎《说文解字》之外另辟蹊径,所读解破译的甲骨文字超过至今已破译的六分之一,考释出22位殷商王公名号,率先研究殷虚出土古器物,也是敦煌学、简牍学、熹平石经和内阁大库史料研究的先行者。罗雪堂传古最突出的是编印流传古籍与文物图书,一生编印传古图籍至少640种1589卷,印数超过40000册,为学者提供研究的方便与可能。罗雪堂传古第二大贡献是抢救搜集文物,最突出例子是奔走呼号抢救敦煌遗书,在清朝和中华民国先后两次急如星火独力抢救保存内阁大库书籍与档案文献史料,率先收购古明器、大肆搜求龟甲兽骨、搜求其他古器物乃至金石墨本书画名迹。在甲骨学早期,他是最重要的收藏者,到1928年龟甲出土不超过十万片,雪堂收藏三万片,论数量第二论质量最高,《殷虚书契菁华》四片大骨所藏最精,至今也极是珍罕。
罗雪堂不仅是位学术大师,也是艺术大师,论其艺事,首推书法。罗继祖的《罗雪堂绝笔寿字题记》以为:雪堂公以书法为学问余事,然精研金石文字碑帖简牍,心摹手追,浸淫日深,故精严端庄,古朴典雅,精神内敛,蕴藉丰富,风格独特,夸傲古今,一洗晚近崇尚海派、以打破传统为能事之流习。以雪堂公服膺儒家正统思想,循其修身养气规范,追求精神之愉悦,不求所谓个性与夫外在之形式。此论言简意赅深中肯綮,作者循此而总结其精神特质总体风貌为三端:第一,精神基调是中庸肃穆。于历代书家书体新见材料见闻广博考辨精审,因而能兼收并蓄撷英蕴华为我所用独成一家,不走偏锋不涉极端,不狂不呆规矩垂范;态度端正主敬最先,严肃认真书征人品,不轻不肆不率不易;第二,气质格调古雅光昌。气息韵味高古朴素而又光昌流丽,美而不媚,雅而不俗,贵而不贱,拙而大巧,润而不滑,端庄稳健,结构雍容,重而不涩,欹而能正,诚所谓绘事后素;第三,总体风貌庄重清隽。骨坚肉丰,坚而不硬,清而不寒,柔而不疲,丰而不痴,力足不僵,意完不死。而其表现形式又多姿多彩,作者尝效颦古人常用的形象比拟法论之,或如开天朝臣,袍笏庄严,规行矩步,或如临淮治军,壁垒森严,案部就班,均以篆隶楷书为尤然;或如阆苑学士,风流儒雅,顾盼多姿,以行书篆隶为尤然;或如岩穴隐逸,胸无渣滓,清澈澄明,以隶书草书为尤然;或如田园村老,温煦如春,和蔼静谧,以行书草书为尤然。
罗雪堂当然不只写甲骨文,那是后半生的事,只因为五丁开山又独占鳌头,所以流传留下的比较多。雪堂最有成就的书体是隶书,此外则大小篆小行草,相比之下,楷书比较薄弱。隶书深得汉隶真传精髓,诸体兼能皆精,风格却和谐统一,究以方正典雅端凝古朴安详中庸一路为基调,确有正色立朝的庙堂君子气象。他的石鼓文平和中正,大小篆书尔雅古朴,正书更端严不苟,行草书也典范宛然,未见颠张狂素乃至疯魔徐渭的狂放无忌。
雪堂书法所以不受近代以来的欢迎,恐怕也正基于这种典雅中庸的庙堂气象。近代中国王纲解纽社会板荡,人心涣散躁动思变,是前史罕见的大失序时期,艺术因此流行山野气、草莽气、商贾气,更加之以西崽气、洋奴气,总之一派戾气一派衰飒颓败景象。雪堂如此高视阔步气宇轩昂不改故常,注定被抛弃。小篆以相斯虎符秦权为楷模,楷书以颜欧为极则,隶书以经典汉碑为标准范式,都是历代相沿举世公认的典范模楷。他影印的《流沙坠简》开启一代新风潮,自身作书却似乎未甚受影响,而《汉朝侯小子碑甫》一出土,就反复临摹爱不释手,两三年内成本成册赏赐子婿赠送朋友的现在所知至少六七通,还亲手勾模《汉晋石刻墨影》,重视喜爱绝无仅有,足以说明他的艺术趋向与趣味:刚健又婀娜,典雅而隽秀,天骨开张其外,含蓄内敛其中;更体现出他的艺术乃至人生态度取向:中庸典雅,坚定执着,不跟随风气,不趋炎附势。
罗雪堂论艺术之原则宗旨,持孔子游艺之论,以为艺术之用重在修养身心。第一在美伦厚俗立己成人,修养身性砥砺廉隅;其次则博闻多识裨益学术。一以修道德形上之身,一以养学问气质之体。综合其所论,若曰艺术者非供耳目之近玩已也。狭而言之为学者游艺之助,以考见古人伎巧之美制作之精;广其义言之则三古以来之制度文物繋焉矣,凡载籍之阙遗,文质之递嬗,人才之兴替,政俗之隆污,莫不于是觇之。其所关至重要,而为体至繁碛。又云于古名臣硕儒事关伦纪及有裨学术者尤所宝爱。海桑以来万念灰灭,然偶一瞻对贞臣节士手迹,遂如航绝港而得指归;或展玩国工妙迹,亦能使我欣戚俱忘,若顿置身图画中。《跋自临孔宙碑》云:古人作书,无论何体皆谨而不肆法度端严。后人每以放逸自饰,此中不足也。卅年前亦自蹈此弊,今阅古渐多乃窥知此旨,并知中不足而饰其外,终身无艺成之日。立身行己亦复如是非有二也。《郼庵仿古印草序》云:儿子福颐性爱雕篆,平日模仿古玺印数十,不失典型。爰命辑而存之,循是以求,自日进于古人,慎毋与时贤竞逐,以期诡遇。一艺之微,亦当端其趋向。汝曹其勉之。
罗雪堂书画都高扛法古大纛,传世书作更多临古模古。这本来就符合艺术研究发展的规律。无古何以成今?雪堂深明此理,尝以为今人艺术不如古,乃是未能多见古人名迹。故常以临古为课程,求书亦多以臨古片断付之。用法古概括雪堂艺术观,应该得到世人一致赞同,不过更多人怕是贬意。作者却认为,雪堂以泽古至多通,以临古为自运,更以法古为开新,法古就是续古就是创新就是承上启下继往开来。雪堂于书法,嗜古深造融会贯通再以创新,非鲁莽灭裂自我作古之所谓创新。其《跋自临琅琊台刻石》云:初临古人书,惟其不似古人;及笔笔似古人矣,又惟恐不能离古人而独立;既能独立,此释氏所谓析骨还父析肉还母,斯无一笔非古人,亦非一笔非自己。如此乃能独自开创甲骨文书法与治印两条艺术新路,当代气势汹汹高唱创新的各位,有谁如雪堂真正开创出前无古人的新路?何况雪堂诸体书都有自己清楚独特的面貌,杂厕众人之中也仍不难分辨。仅仅死守古人藩篱,能作到吗?
罗雪堂绝不自居书法家,生前除为提倡甲骨文书法而出版《集殷虚文字楹帖》两种之外,仅曾将自己与吴大澂临摹的大小篆连同原本印成《金薤琳琅》两集,此外为重树五代韩通墓碑而影印自书墓表阴侧记单张。收藏书画名迹与自作书画,对雪堂别有功用。第一是赈济,其次是抒发寄托情怀,第三是交游,第四收藏以鉴赏,第五鬻书与贩卖收藏,当然也为补贴家用,尤其古董生意是辛亥以后主要生活来源。